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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九
险固第五十
【题解】
本篇围绕国家依靠什么来保证安全的问题展开辩论。大夫认为，国家安全取决于两个要素：一是地理险要；二是战略防备。他以秦国为例，说明秦国之所以吞并山东六国，就是由于秦国处于四塞之地，而蒙恬修筑长城，可以拒敌于国门之外。文学不赞成大夫的观点，认为仁义道德才是保证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手段，主张“以仁义为阻，道德为塞，贤人为兵，圣人为守”。论辩双方各有偏颇，而文学的观点过于迂腐，如果将双方意见合起来，即既重视国防建设，又注重以德服人，那么就可以构成一个比较全面的国家安全观。
【原文】
大夫曰：“虎兕所以能执熊罴、服群兽者，爪牙利而攫便也¹。秦所以超诸侯、吞天下、并敌国者，险阻固而势居然也²。故龟猖有介³，狐貉不能禽⁴；蝮蛇有螫⁵，人忌而不轻⁶。故有备则制人，无备则制于人。故仲山甫补衮职之阙⁷，蒙公筑长城之固⁸，所以备寇难，而折冲万里之外也⁹。今不固其外，欲安其内，犹家人不坚垣墙¹⁰，狗吠夜惊，而暗昧妄行也¹¹。”
【注释】
¹攫（jué）：野兽用爪抓取。
²势居：地位。
³猖：张敦仁说当为“猬”字之误，俞樾说当为“瑁”字之误。译文采用张敦仁说。介：甲。
⁴貉（hé）：哺乳动物。外貌像狐狸，昼伏夜出。禽：同“擒”。
⁵蝮（fù）蛇：一种毒蛇。《艺文类聚》九六引《广志》：“蝮蛇与土色相乱，长三四尺。其中人，以牙啮之，截断皮，出血，则身尽痛，九窍血出而死。”螫（shì）：毒蛇咬人。
⁶忌：害怕。轻：轻视。
⁷仲山甫补衮职之阙：《诗经·大雅·烝民》：“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衮职，天子之职。衮，天子的龙袍。阙，通“缺”，缺失。
⁸蒙公：蒙恬。
⁹折冲：使敌人战车折回。冲，战车。
¹⁰垣（yuán）：墙。
¹¹暗昧：黑暗。
【译文】
大夫说：“老虎犀牛之所以能够抓捕熊罴、镇服群兽，是因为它们爪牙锋利，抓捕猎物方便。秦国之所以能够超越山东六国诸侯、吞并天下、兼并敌国，是因为它险阻稳固，地理位置有利。因此乌龟、刺猬有甲壳，狐貉不能捕捉它们；蝮蛇能咬人，所以人类忌怕而不敢轻视。所以有军事防备就控制他人，没有军事防备就受制于他人。因而周宣王名臣仲山甫能够弥补天子履职的缺失，蒙恬修筑长城险固，是用来防备来寇的灾难，从而退敌于万里之外。如今不巩固国家防御，却想安定国内，这就如同老百姓不去修筑坚固的院墙，夜里一听到狗吠便会惊起，在黑夜中乱跑躲灾。”
【原文】
文学曰：“秦左殽、函¹，右陇阺²，前蜀、汉³，后山、河⁴，四塞以为固⁵，金城千里⁶，良将勇士，设利器而守陉隧⁷，墨子守云梯之械也⁸。以为虽汤、武复生，蚩尤复起，不轻攻也⁹。然戍卒陈胜无将帅之任¹⁰，师旅之众，奋空拳而破百万之师¹¹，无墙篱之难¹²。故在德不在固。诚以仁义为阻¹³，道德为塞，贤人为兵，圣人为守，则莫能入。如此则中国无狗吠之警，而边境无鹿骇狼顾之忧矣¹⁴。夫何妄行而之乎¹⁵？”
【注释】
¹殽：殽山，中国古代军事战略要地，以地势险峻、关隘坚固著称。地址在今河南洛宁北。函：函谷关，为中国古代雄关要塞，是进入秦国的咽喉之地。地址在今河南灵宝。
²陇阺（dī）：即陇山，又作“陇坻”，地处宁夏南部，为军事要塞。
³蜀：地名，为今天四川一部分。汉：汉中。
⁴山：泛指群山。河：黄河。
⁵四塞：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散关，北有萧关。
⁶金城：犹言“铜墙铁壁”。
⁷利器：锐利的兵器。陉（xínɡ）：山路关隘。隧：深险之处的小道。
⁸墨子守云梯之械：据《墨子·公输》记载，云梯是公输般为楚国制造的攻城器械，墨子为此专门设计了破解云梯的方案。
⁹轻攻：轻易进攻。
¹⁰任：委任，任职。
¹¹奋空拳：犹言“赤手空拳”。奋，举。
¹²墙：围墙。篱：篱笆。
¹³仁：原作“行”，据徐复、王利器说校改。
¹⁴鹿骇：鹿性胆怯，易于受惊。狼顾：狼为了自身安全，走路时常回头看。
¹⁵夫何妄行而之乎：马非百说，此句当为“夫何妄而行之乎”。
【译文】
文学说：“秦国东边有殽山和函谷关，西边有陇山，前边有蜀郡和汉中，后边是群山和黄河，四面要塞形成坚固堡垒，如同千里铜墙铁壁，加上良将勇士，手持锐利兵器防守山陉关隘，就像墨子防守云梯一样守护边塞。秦人认为，即使是商汤、周武王再世，蚩尤重生，也绝不敢轻易进攻秦国。但是，有一个名叫陈胜的戍卒，他既无将帅身份，也没有率领众多军队，只是凭借赤手空拳，就打败了秦朝百万之师，仿佛连围墙、篱笆这样的障碍都没有遇到。所以保卫国家的关键在于仁德，而不在于江山险固。如果真能做到以仁义为险阻，以道德为关塞，以贤人为兵器，以圣人为守将，那么就没有人能够入侵。这样中国就没有狗吠报警，边境也没有像鹿受惊骇、狼行回顾那样的担忧。又怎么会在黑夜中乱跑躲灾呢？”
【原文】
大夫曰：“古者，为国必察土地、山陵阻险、天时地利，然后可以王霸。故制地城郭，饬沟垒，以御寇固国。《春秋》曰：‘冬浚洙。’¹修地利也。三军顺天时，以实击虚，然困于阻险²，敌于金城。楚庄之围宋³，秦师败崤嵚崟⁴，是也。故曰：‘天时不如地利。’⁵羌、胡固，近于边，今不取⁶，必为四境长患。此季孙之所以忧颛臾⁷，有句贱之变⁸，而为强吴之所悔也。”
【注释】
¹冬浚洙：见于《春秋·庄公九年》。浚，深挖河道，使水疏通。洙，水名，源出今山东新泰东北，西流至泰安东南，折西南至泗水县北与泗水合流，西至曲阜城东北又与泗水分流，西经兖州至济宁合洸水，折南注入泗水。
²困：原作“固”，据张敦仁说校改。
³楚庄之围宋：《史记·楚世家》载：“庄王二十年，以杀楚使也。围宋五月，城中食尽，易子而食，析骨而炊。宋华元出告以情。庄王曰：‘君子哉！’遂罢兵去。”
⁴秦师败崤嵚崟（qīn yín）：公元前627年，晋兵在崤山设伏，全歼秦军。嵚崟，高大险峻的样子。
⁵天时不如地利：此语见于《孟子·公孙丑下》。按，此句原作“天时地利”，据张敦仁说校改。
⁶今不取：此句原作“今不敢取”，据卢文弨、张敦仁说删“敢”字。
⁷季孙之所以忧颛臾：据《论语·季氏》记载，鲁国执政大夫季孙肥想扩大领土，派兵征讨鲁国附属小国颛臾。季孙氏派家臣冉有、子路就此事咨询孔子，孔子不赞成，冉有说：“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季孙氏采邑）；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
⁸句贱之变：指句践灭吴。句，一作“勾”。
【译文】
大夫说：“古时候，治理国家一定要考察土地、山陵、阻险、天时、地利，然后才可以称王称霸。因此要根据地理形势建造内城外郭，修治沟渠堡垒，以此防御敌寇巩固国防。《春秋·庄公九年》记载：‘冬天疏浚洙水。’这就是修整地利啊。三军顺应天时，以实击虚，然而有时会被险阻所困，被坚固城墙所挡。楚庄王围攻宋国，秦军在险峻的崤山惨败，就属于这种情形。因而孟子说：‘天时不如地利。’西羌和匈奴顽固，接近中国边境，现在不把它们打下来，一定会成为中国四境长久的祸患。这就是季孙肥之所以担忧颛臾，勾践变强而为强吴所懊悔的原因啊。”
【原文】
文学曰：“地利不如人和，武力不如文德。周之致远，不以地利，以人和也。百世不夺，非以险，以德也。吴有三江、五湖之难，而兼于越¹。楚有汝渊、两堂之固²，而灭于秦。秦有陇阺、崤塞，而亡于诸侯。晋有河、华、九阿³，而夺于六卿⁴。齐有泰山、巨海，而胁于田常⁵。桀、纣有天下，兼于滈亳⁶。秦王以六合困于陈涉⁷。非地利不固，无术以守之也。释迩忧远，犹吴不内定其国，而西绝淮水与齐、晋争强也；越因其罢⁸，击其虚。使吴王用申胥⁹，修德，无恃极其众¹⁰，则句践不免为籓臣海崖¹¹，何谋之敢虑也？”
【注释】
¹兼于越：被越国兼并。
²汝渊：汝水，因回流水深而称汝渊。两堂：楚国地名，未详所在。堂，通“棠”。
³河：黄河。华：华山。九阿：一本作“九河”，据王利器说校改。
⁴六卿：晋国赵氏、韩氏、魏氏、智氏、范氏、中行氏六家权臣。
⁵胁：原作“负”，据王利器说校改。田常：又称田成子，齐国田氏第八代传人，采用大斗贷出小斗收进的方法，得到齐国民心拥护。后杀死齐简公，在齐国专权。
⁶滈：通“镐”，周文王都城。原作“济”，据孙诒让说校改。亳（bó）：商汤都城。
⁷六合：上下和东南西北，指天下。
⁸罢：同“疲”。
⁹吴王：夫差。申胥：伍子胥，为吴国大夫，曾力谏夫差释齐伐越，夫差不听。
¹⁰恃极其众：依仗兵多。
¹¹籓臣：籓国之臣。海崖：海边。
【译文】
文学说：“地利不如人和，武力不如文德。周朝能够招来远方异族，不是依靠地利，而是依靠人和。政权几百年不被人夺走，不是依靠江河险阻，而是依靠德政。吴国有三江、五湖的地理形胜，结果被越国兼并。楚国有汝渊、两棠的险要，结果被秦国消灭。秦国有陇阺、崤山关塞，结果被山东六国诸侯推翻。晋国有黄河、华山、九阿险塞，政权被六卿所篡夺。齐国有泰山、大海之险，结果被权臣田常所威胁。夏桀、殷纣王拥有天下，却被商汤、周文王所取代。秦王拥有天下，却被戍卒陈涉所困。以上这些君王并不是地利不够稳固，而是因为没有正确的方法来守卫政权。放弃近处而担忧远方，像吴国一样，不去对内安定国家，而西渡淮河，与齐国、晋国争强；越国利用吴国的疲惫，攻击它的虚弱之处。假使吴王能够重用申胥，修治德政，不去依仗兵多，那么勾践免不了要做吴王海边的籓国之臣，如何敢图谋吴国呢？”
【原文】
大夫曰：“楚自巫山起方城¹，属巫、黔中²，设扞关以拒秦³。秦包商、洛、崤、函⁴，以御诸侯。韩阻宜阳、伊阙⁵，要成皋、太行⁶，以安周、郑⁷。魏滨洛筑城、阻山带河⁸，以保晋国⁹。赵结飞狐、句注、孟门¹⁰，以存邢、代¹¹。燕塞碣石¹²，绝邪谷¹³，绕援辽¹⁴。齐抚阿、甄¹⁵，关荣、历¹⁶，倚太山¹⁷，负海、河¹⁸。关梁者¹⁹，邦国之固，而山川者²⁰，社稷之宝也。徐人灭舒，《春秋》谓之‘取’，恶其无备，得物之易也²¹。故恤来兵²²，仁伤刑²³。君子为国，必有不可犯之难。《易》曰：‘重门击拓，以待暴客。’²⁴言备之素修也²⁵。”
【注释】
¹巫山：山名，在重庆、湖北两省边境。方城：山名，在今河南叶县南部。
²属：连接。巫：汉郡名，在今四川巫山县一带。黔中：战国时期楚国设置黔中郡，汉代亦设黔中郡，郡治在今湖南怀化南部的黔城。
³扞（hàn）关：地名，在今四川巴山，一说在四川奉节。
⁴商、洛：商山洛水，地处秦岭山地，在陕西东南部。
⁵宜阳：地名，韩国曾在宜阳建县。伊阙：即今河南洛阳市南的龙门，这里香山、龙门山相对，伊水中流，如同门阙。
⁶成皋：又称虎牢，在今河南荥阳西，为军事要地。太行：山名，又名五行山、王母山、女娲山，位于河北与山西交界处，跨越北京、河北、河南、山西四省。
⁷周、郑：指韩国吞并的周、郑故地。
⁸滨洛筑城：在洛水之滨筑城。阻山带河：以华山为险阻，以黄河为纽带。
⁹晋国：此处指魏国，魏原为三晋之一。
¹⁰飞狐：飞狐口，位于张家口蔚县，为军事要地。句注：句注山，即雁门山。孟门：孟门山，地名，在今山西吕梁的黄河之滨，一说，在今河南辉县西。
¹¹邢：原作“荆”，据王利器说校改。此处邢、代指赵国。
¹²塞碣石：以碣石山为关塞。碣石，山名，在河北昌黎。
¹³邪谷：未详所在。一本作“斜谷”，斜谷在今陕西眉县，在战国属于秦国。
¹⁴绕：围绕。援：未详。辽：辽水。
¹⁵抚：镇抚。阿：东阿，地处鲁西平原，东依泰山，南临黄河，为战略要地。甄：甄城，在山东荷泽境内。
¹⁶荣：荣成山。历：历山，为中条山脉的一段。
¹⁷太山：即泰山。
¹⁸负：依仗。海：大海。河：黄河。
¹⁹关梁：原作“梁关”，据孙诒让说校改。
²⁰而山川者：“者”字原无，据孙诒让说校补。
²¹徐人灭舒，《春秋》谓之“取”，恶其无备，得物之易也：《春秋公羊传·僖公三年》：“徐人取舒。其言取之何？易也。”徐、舒都是先秦诸侯国。
²²恤来兵：体恤招来战争。
²³仁伤刑：仁义伤害刑罚。
²⁴重门击拓，以待暴客：见于《周易·系辞下》。重门，双重大门。拓，一本作“柝”，巡更的梆子。击柝，巡更时敲梆子。暴客，指盗贼。
²⁵素：平素，平时。修：指防备。
【译文】
大夫说：“楚国从巫山起修筑方城，连接巫山和黔中，设立扞关来抗拒秦国。秦国拥有商山、洛水、崤山和函谷关，以此防御山东诸侯。韩国以宜阳、伊阙为险阻，以成皋、太行山为要塞，以此来安定韩国。魏国在洛水之滨筑城，以华山为险阻，以黄河为纽带，以此来保卫魏国。赵国连接飞狐口、句注山和孟门山，以此来保存赵国。燕国以碣石山为关塞，以邪谷为绝险，围绕辽水来保卫燕国。齐国镇抚东阿和甄城，以荣成山和历山为关隘，背靠泰山，依仗大海和黄河。关隘要塞是国家的坚固屏障，高山大川是社稷的珍宝。徐国人消灭舒国，《春秋·僖公三年》称之为‘取’，这是厌恶舒国没有战略防备，徐国得到舒国是如此容易啊。因此体恤他人会招致外敌来侵，仁义道德会伤害刑罚。君子治理国家，一定要有不可侵犯的战略防范。《周易·系辞下》说：‘设置双重大门，派人敲梆巡更，为的是防范盗贼。’这是说平时要加强防备啊。”
【原文】
文学曰：“阻险不如阻义¹，昔汤以七十里²，为政于天下，舒以百里，亡于敌国。此其所以见恶也³。使关梁足恃，六国不兼于秦；河、山足保，秦不亡于楚、汉。由此观之：冲隆不足为强⁴，高城不足为固。行善则昌，行恶则亡。王者博爱远施，外内合同，四海各以其职来祭⁵，何击拓而待？《传》曰⁶：‘诸侯之有关梁，庶人之有爵禄⁷，非升平之兴⁸，盖自战国始也。’”
【注释】
¹阻险：以地理险要为关塞。阻义：以仁义为关塞。
²汤以七十里：《孟子·公孙丑上》载孟子曰：“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十”原作“千”，据王利器说校改。
³见恶：被《春秋》所厌恶。
⁴冲隆：战车。
⁵四海各以其职来祭：见于《孝经》。职，职分。祭，助祭。
⁶传：解释经典的著作被称为“传”或“记”。此《传》未知出处。
⁷庶人之有爵禄：汉代庶人可以授爵。
⁸升平：太平盛世。兴：兴起。
【译文】
文学说：“以地理险要为关塞，不如以仁义为关塞。从前商汤以七十里封地起家，最终作为天子执政天下。舒国有百里封地，却被敌国灭亡。这就是舒国被《春秋》厌恶的原因啊。假使关隘要塞足以依赖，那么山东六国就不会被秦国兼并；如果大河高山足以保国，那么秦国就不会被楚、汉灭亡。由此看来：战车高大不足以称为强盛，城垒高耸不足以称为稳固。行善就会昌盛，行恶就会灭亡。天子广博仁爱，恩泽远施，朝野内外同心同德，四海诸侯各以自己的职份前来助祭，还需要什么敲梆巡更防备盗贼呢？经典传记上说：‘诸侯国有关隘要塞，庶人拥有爵禄，这不是起于太平盛世，而是从战国乱世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