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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富第十七
【题解】
本篇辩论贫富问题。大夫强调人们获得财富的机会是均等的,关键是看你有没有看到财富的智慧和获得财富的能力。他认为拥有财富,才能获得社会的尊重,至于那些连自己生存都得不到保障的人,对社会是没有帮助的。文学则认为,享受俸禄的官员不应该再谋求经商的利益。他尖锐地指出,问题的实质是官员“因权势以求利”,通过权力来谋求财利。文学的贫富观是:“君子遭时则富且贵,不遇,退而乐道。”那种不义的富贵是文学所不愿接受的。
【原文】
大夫曰:“余结发束脩¹,年十三,幸得宿卫²,给事辇毂之下³,以至卿大夫之位,获禄受赐,六十有余年矣。车马衣服之用,妻子仆养之费,量入为出,俭节以居之,奉禄赏赐,一二筹策之⁴,积浸以致富成业⁵。故分土若一,贤者能守之;分财若一,智者能筹之⁶。夫白圭之废著⁷,子贡之三至千金⁸,岂必赖之民哉⁹?运之六寸¹⁰,转之息耗¹¹,取之贵贱之间耳¹²!”
【注释】
¹结发:束发,用丝绳将头发扎起来。束脩:一束干肉,这是送给老师的礼物。一说,束脩,束带修饰。
²宿卫:皇宫之中值宿警卫。汉代青少年入仕,或者依靠父辈余荫,或者通过出资,桑弘羊可能是通过出资进入仕途。
³给事辇毂(niǎn ɡǔ)之下:意谓在皇帝身边供职。给事,供职。辇毂,皇帝的车驾。
⁴一二筹策之:一一计划安排。
⁵积浸:逐渐积蓄。浸,渐。
⁶故分土若一,贤者能守之;分财若一,智者能筹之:《管子·国蓄》:“分地若一,强者能守;分财若一,智者能收。”分土,分得的土地。若一,一个样。守,守住不丢失。筹,筹划。
⁷白圭:战国时魏国著名商人。废著:贱买贵卖。废,卖出。著,通“贮”。
⁸子贡:孔子弟子,擅长外交和经商。
⁹赖:取。
¹⁰运之六寸:运用算法。六寸,指六寸长的算筹。《汉书·律历志》:“其算法用竹径一分,长六寸,二百七十一枚而成六觚为一握。”
¹¹转之息耗:在生息亏耗中运转。息,生息,盈利。耗,亏损。
¹²取之贵贱:在物价涨落之中牟利。
【译文】
大夫说:“我束发上学,在十三岁时候,幸运地得到皇宫值宿警卫的差事,在皇帝身边供职,逐渐升迁到卿大夫的职位,获得俸禄,蒙受赏赐,到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年了。车马衣服的用度,妻子儿女僮仆的赡养费用,都是量入为出,过着俭省节约的生活。所得到的俸禄赏赐,都一点一点地筹划安排,逐渐积蓄,发家致富,成就一份家业。因此,分得的土地一样,只有贤能的人能够守住土地;分得的财富一样,只有智慧的人能够筹划生财。当年白圭贱买贵卖,子贡三次成为千金富翁,难道一定都是从老百姓那里搜刮来的吗?他们不过是精打细算,在生息亏耗中运转,在物价涨落之中牟利罢了!”
【原文】
文学曰:“古者,事业不二¹,利禄不兼²,然诸业不相远³,而贫富不相悬也⁴。夫乘爵禄以谦让者⁵,名不可胜举也;因权势以求利者,入不可胜数也⁶。食湖池,管山海⁷,刍荛者不能与之争泽⁸,商贾不能与之争利。子贡以布衣致之,而孔子非之⁹,况以势位求之者乎?故古者大夫思其仁义以充其位¹⁰,不为权利以充其私也。”
【注释】
¹事业不二:不从事两种事业。
²利禄不兼:经商之利与做官之禄不兼得。
³然:这样。诸业不相远:各种职业的收入相差不远。
⁴悬:悬殊。
⁵乘爵禄以谦让:处于高官厚禄地位而能谦让。乘,因,凭借。
⁶入:收入。
⁷管:垄断。
⁸刍荛(chú ráo):割草打柴的人。泽:恩泽,好处。
⁹非:批评。《论语·先进》:“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不受命,不安本分。赐不受命,即“孔子非之”的内容。
¹⁰充:充实。
【译文】
文学说:“古时候,人们不从事两种事业,经商之利与做官之禄不兼得,这样,各种职业的收入相差不远,而贫富不相悬殊。处于高官厚禄地位而能谦让的人,他的美名多得不可胜举;凭借权势来追求利益的人,他的收入多得不可胜数。占据湖泊沟池的利益,垄断山林河海的财富,割草打柴的人不能与他争一点好处,商贾也不能与他争夺财利。子贡以布衣平民致富,而孔子批评他,况且是以权势地位来谋求利益呢?因此古代大夫思考以仁义来充实官位,而不是为了个人权利来中饱私囊。”
【原文】
大夫曰:“山岳有饶¹,然后百姓赡焉²。河海有润³,然后民取足焉。夫寻常之污⁴,不能溉陂泽⁵,丘阜之木⁶,不能成宫室。小不能苞大⁷,少不能赡多。未有不能自足而能足人者也。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故善为人者⁸,能自为者也,善治人者,能自治者也。文学不能治内,安能理外乎?”
【注释】
¹饶:富饶的资源。
²赡:取足,得到供给。
³润:滋润,引申为物产。
⁴寻常:八尺为寻,倍寻为常。此处形容面积小。污:小池塘。
⁵溉:灌溉。陂(bēi)泽:蓄水的池塘。
⁶丘阜:小土坡。
⁷苞:通“包”,包容。
⁸为人:替人办事。
【译文】
大夫说:“山岳有富饶的资源,然后老百姓得到供给。河海有丰富的物产,然后民众获取足够的财利。小池塘的水,不能灌溉大塘大泽;小土坡上的树木,不能用它建成宫室。小不能包容大,少不能满足多。从未有过不能自给自足而能满足他人的人,从未有过不能自我治理而能治理他人的人。因此善于替他人办事的人,一定是能够替自己办事的人,善于治理他人的人,一定是能够治理好自己的人。文学连自己都不能治理,又怎么能治理好身外的事呢?”
【原文】
文学曰:“行远道者假于车¹,济江海者因于舟²。故贤士之立功成名,因于资而假物者也³。公输子能因人主之材木,以构宫室台榭,而不能自为专屋狭庐⁴,材不足也。欧冶能因国君之铜铁⁵,以为金炉大钟⁶,而不能自为壶鼎盘杅⁷,无其用也。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⁸,以和百姓,润众庶,而不能自饶其家,势不便也。故舜耕历山,恩不及州里,太公屠牛于朝歌,利不及妻子,及其见用,恩流八荒⁹,德溢四海。故舜假之尧,太公因之周,君子能修身以假道者,不能枉道而假财也¹⁰。”
【注释】
¹行远道者假于车:“远”下原无“道”字,据王利器说校补。假,借助。
²济:渡。因:依靠。
³因于资而假物者也:“因”下原无“于”字,据王利器说校补。资、物,指外物、条件。
⁴专屋狭庐:狭小的房屋。
⁵欧冶能因国君之铜铁:“国君”下原无“之”字,据王利器说校补。
⁶金炉:铜炉。
⁷壶:原作“一”。杅(yú):盛汤或食物的器皿。原作“材”,据王利器说校改。
⁸君子能因人主之正朝:“因”上原无“能”字,据王利器说校补。正朝,朝政。正,通“政”。
⁹八荒:八方极远之处。
¹⁰假:借助。
【译文】
文学说:“走远路的人要借助车子,渡江海的人要依靠船只。因而贤士立功成名,要借助外界资源和事物。鲁班能够依靠君主的木材,来构建宫室台榭,却不能替自己建一个狭小的房屋,这是因为他手头的木材不足。欧冶子能够依靠国君的铜铁,来铸造铜炉大钟,却不能替自己铸一个壶鼎盘盆,这是由于他没有铜铁。君子能够借助君主的朝政,来协和老百姓,滋润众位平民,却不能使自己家庭富饶,这是由于情势不许可。因此舜在历山耕种,恩惠达不到本乡本土,姜太公在朝歌宰割牛肉,利益达不到妻子儿女,等到他们被重用,恩惠流通八方,德泽充溢四海。因此舜借助尧,姜太公依靠周文王和周武王,君子能够借助道义来修身,不能违背道义而借助钱财。”
【原文】
大夫曰:“道悬于天,物布于地,智者以衍¹,愚者以困。子贡以著积显于诸侯²,陶硃公以货殖尊于当世³。富者交焉⁴,贫者赡焉⁵。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之士,莫不戴其德⁶,称其仁。原宪、孔急⁷,当世被饥寒之患⁸,颜回屡空于穷巷⁹,当此之时,迫于窟穴¹⁰,拘于缊袍¹¹,虽欲假财信奸佞¹²,亦不能也。”
【注释】
¹衍:富裕。
²著积:囤积。
³硃:同“朱”。货殖:财货增值。
⁴交:交往。
⁵赡:丰足,得到他们资助。
⁶戴:感戴。
⁷原宪:又称原思,孔子弟子。孔急:即孔伋(jī),字子思,孔子之孙。
⁸被:遭受。
⁹颜回屡空于穷巷:《论语·先进》:“回也其庶乎,屡空。”
¹⁰迫于窟穴:窘迫地住在土屋里。
¹¹拘:拘束,局促。缊(yùn)袍:以乱麻为絮的袍子。缊,乱麻。
¹²假财:借助钱财。信奸佞:施展奸诈谄媚伎俩。信,通“伸”。
【译文】
大夫说:“道理悬挂在天上,物资遍布大地,智慧的人因此富裕,愚蠢的人因此贫困。子贡通过囤积财物而名显诸侯、陶朱公通过货物增值而在当世获得尊荣。富贵的人与他们交往,贫穷的人接受他们救济。上到国君,下到布衣平民,没有人不感戴他们的恩德,称颂他们的仁义。原宪和孔伋,在他们生活的当世遭受饥寒之苦,颜回在简陋的巷道里屡次穷困,在那个时候,他们窘迫地住在土屋里,拘谨地穿着破长袍,即使想借助钱财,施展奸诈谄媚的伎俩,也是不可能的。”
【原文】
文学曰:“孔子云:‘富而可求,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¹君子求义,非苟富也。故刺子贡不受命而货殖焉²。君子遭时则富且贵³,不遇,退而乐道。不以利累己,故不违义而妄取。隐居修节,不欲妨行,故不毁名而趋势。虽付之以韩、魏之家⁴,非其志,则不居也。富贵不能荣,谤毁不能伤也。故原宪之缊袍,贤于季孙之狐貉⁵,赵宣孟之鱼飧⁶,甘于智伯之刍豢⁷,子思之银佩⁸,美于虞公之垂棘⁹。魏文侯轼段干木之闾¹⁰,非以其有势也;晋文公见韩庆¹¹,下车而趋,非以其多财¹²,以其富于仁,充于德也。故贵何必财,亦仁义而已矣!”
【注释】
¹富而可求,虽执鞭之事,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见于《论语·述而》。富而可求,指正义的富贵。执鞭之事,指替人驾车。不可求,指不义的富贵。
²刺子贡不受命而货殖:见于《论语·先进》。
³遭时:碰上时运。
⁴韩、魏之家:指春秋晋国卿大夫中的韩、魏两家,以富有著称,后来成为两个诸侯大国。
⁵季孙:春秋时期鲁国权臣季孙氏。狐貉:皮袍。
⁶赵宣孟:赵盾,春秋时期晋国正卿,谥宣子。孟,尊称。《春秋公羊传·宣公六年》载晋灵公使勇士杀赵盾,勇士见赵盾正在吃鱼,感慨其俭约,不忍杀,自刎而死。飧:原作“食”,据卢文弨说校改。
⁷智伯:春秋晋国六卿之一。刍豢:用草饲养的牛羊叫刍,用粮食喂养的猪狗叫豢。这里指肉食。
⁸银佩:白银佩饰。
⁹虞:春秋时期诸侯国名,在今山西平陆一带。垂棘:春秋时期晋国地名,以产美玉出名,此处指代美玉。晋献公送垂棘之璧给虞君,向虞国借道灭虢,在灭虢返回途中消灭虞国。
¹⁰魏文侯:战国前期魏国君主,名斯。轼:车厢前面用作扶手的横木。此处用作动词,伏在横木上以示敬重。段干木:魏人,隐居不仕,魏文侯路过段干木的家门,就扶轼表示对他的敬重。《史记·魏世家》载:“文侯受子夏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
¹¹晋文公见韩庆:未见出处。
¹²非以其多财:“非”下原脱“以”字,据郭沫若校补。
【译文】
文学说:“《论语·述而》载孔子云:‘富贵如果值得追求,即使是执鞭驾车的事,我也去干;如果不值得追求,那还是做我所爱好的事。’君子追求道义,不是随便追求富贵。因此孔子批评子贡不安本分而去做生意。君子碰到时运就富贵,如果碰不到时运,就退隐而安贫乐道。不因为利益而连累自己,因而不违背道义而胡乱获取。隐居起来,修行节操,不希望妨害自己的品行,因而不会毁坏名誉而趋炎附势。即使有人把韩、魏的财富给你,如果不符合自己的志向,也不愿意接受。富贵不能使他感到荣耀,谤毁不能使他受到伤害。因此原宪的破长袍,比季孙氏的狐貉皮袍还要珍贵;赵盾俭朴的鱼饭,比智伯的肉食还要甘甜;子思的白银佩饰,比虞公的垂棘之璧还要美好。魏文侯路过段干木村庄,伏在车横木上表示敬重,这不是因为段干木有权势;晋文公遇见韩庆,下车小步快走表示敬意,这不是因为韩庆拥有很多财富,而是因为段干木、韩庆富于仁义,具备美德啊。因此,尊贵何必要有财富,只要有仁义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