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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诽第二十四
【题解】
本篇就颜异、狄山反对汉武帝政策而展开辩论。丞相史批评颜异、狄山“处其位而非其朝,生乎世而讪其上,终以被戮而丧其躯”,将汉武帝杀颜异、狄山喻为帝尧“殛鲧放兜”。文学认为,汉武帝时期由于贤良大臣不够齐备,才使张汤之类的奸臣得售其奸。因此君主治国,关键是得到舜、禹那样的贤臣辅佐。从史实来看,颜异只是认为汉武帝经济政策在施行过程中有不便之处,狄山只是主张与匈奴和亲,他们仅与皇帝政见不合,根本谈不上诽谤皇帝,可是他们却为此付出生命代价,专制螫毒如此惨烈,读之令人扼腕。
【原文】
丞相史曰:“晏子有言:‘儒者华于言而寡于实¹,繁于乐而舒于民²,久丧以害生³,厚葬以伤业⁴,礼烦而难行⁵,道迂而难遵⁶,称往古而訾当世⁷,贱所见而贵所闻。’此人本枉⁸,以己为式⁹。此颜异所以诛黜¹⁰,而狄山死于匈奴也¹¹。处其位而非其朝¹²,生乎世而讪其上¹³,终以被戮而丧其躯,此独谁为负其累而蒙其殃乎?”
【注释】
¹华于言:说得像一朵花。华,花。寡于实:很少结果。
²繁于乐:礼乐繁缛。舒于民:缓于治民。
³久丧:指儒家倡导的三年之丧。害生:祸害活人。
⁴厚葬:葬礼耗费巨大。伤业:伤害民生产业。
⁵礼烦:礼仪烦扰。《史记·孔子世家》载晏婴曰:“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
⁶道迂:道理迂腐。
⁷訾:诽谤。“訾”上原有“言”字,据王先谦、俞樾说校删。
⁸枉:曲。
⁹式:楷模。原作“拭”,据张敦仁说校改。
¹⁰颜异所以诛黜:《史记·平准书》载:“初,异为济南亭长,以廉直稍迁至九卿。上与张汤既造白鹿皮币,问异,异曰:‘今王侯朝贺以苍璧,直数千,而其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不说。张汤又与异有郤,及人有告异以它议,事下张汤治异,异与客语,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唇。汤奏异当,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非,论死。”诛黜,诛杀。
¹¹狄山死于匈奴:《史记·酷吏列传》载:“匈奴来请和亲,群臣议上前。博士狄山曰:‘和亲便。’上问其便,山曰:‘兵者凶器,未易数动。高帝欲伐匈奴,大困平城,乃遂结和亲。孝惠、高后时,天下安乐。及孝文帝欲事匈奴,北边萧然苦兵矣。孝景时,吴楚七国反,景帝往来两宫间,寒心者数月。吴楚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实。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上问汤,汤曰:‘此愚儒,无知。’狄山曰:‘臣固愚忠,若御史大夫汤乃诈忠。若汤之治淮南、江都,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蕃臣不自安。臣固知汤之为诈忠。’于是上作色曰:‘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曰:‘不能。’曰:‘居一县?’对曰:‘不能。’复曰:‘居一鄣间?’山自度辩穷且下吏,曰:‘能。’于是上遣山乘鄣。至月余,匈奴斩山头而去。”
¹²处其位:身居朝廷官位。非其朝:批评朝廷。
¹³生乎世:生于当世。讪其上:诽谤上司。《论语·阳货》:“恶居下流而讪上者。”
【译文】
丞相史说:“晏婴说过:‘儒生说得像一朵花,却结不了果,繁于礼乐,缓于治民,长时间服丧,害苦活人,葬礼耗费太大,伤害民生产业,礼仪烦扰,难于施行,道理迂腐,难于遵守,称颂往古,诽谤当世,轻视所见的现实,重视传闻的上古。’这些人本身不正,却要以自己为楷模。这就是颜异被杀头,狄山死于匈奴的原因啊。居于朝廷官位,却要诽谤朝廷,生乎当世,却要批评上司,最终被杀,丧失性命,这又是为谁承担罪过、蒙受祸殃呢?”
【原文】
文学曰:“礼所以防淫¹,乐所以移风²,礼兴乐正则刑罚中。故堤防成而民无水灾,礼义立而民无乱患³。故礼义坏,堤防决,所以治者⁴,未之有也。孔子曰:‘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⁵故礼之所为作,非以害生伤业也,威仪节文⁶,非以乱化伤俗也。治国谨其礼⁷,危国谨其法。昔秦以武力吞天下,而斯、高以妖孽累其祸⁸,废古术,隳旧礼,专任刑法,而儒、墨既丧焉。塞士之涂⁹,壅人之口,道谀日进而上不闻其过,此秦所以失天下而殒社稷也。故圣人为政,必先诛之,伪巧言以辅非而倾覆国家也¹⁰。今子安取亡国之语而来乎?夫公卿处其位,不正其道,而以意阿邑顺风¹¹,疾小人浅浅面从¹²,以成人之过也。故知言之死¹³,不忍从苟合之徒,是以不免于缧绁¹⁴。悲夫!”
【注释】
¹礼所以防淫:是说礼因性情而为之节文,不偏不倚地表达思想感情,是礼的宗旨,过与不及,都与礼相违。淫,过分。
²移风:移风易俗。
³礼义立而民无乱患:“而”字原无,据王利器说校补。
⁴所以:可以(用王利器说)。
⁵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见于《论语·八佾》。奢,奢侈。俭,俭朴。丧,丧礼。易,礼文周到(用杨伯峻说)。戚,过度悲哀。
⁶威仪:礼仪。节文:有节制的文饰。
⁷谨:重视。
⁸斯:李斯。高:赵高。以妖孽累其祸:因邪恶招来灾祸。
⁹涂:同“途”,晋升道路。
¹⁰伪:一本作“为”。辅非:助长错误。
¹¹阿邑:曲从君主之意。邑,原作“色”,据王利器说校改。顺风:见风使舵。
¹²浅浅:通“”,巧言。
¹³知言之死:知言之必死。
¹⁴缧绁(léi 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
【译文】
文学说:“礼用来防止过分,乐用来移风易俗,礼制兴盛,音乐纯正,就会刑罚适中。因而堤防修成之后民众就没有水灾,礼义确立之后民众就没有动乱祸患。因此礼义败坏,堤防溃决,可以治理的情形,从来没有。孔子说:‘礼,与其奢侈,宁愿俭朴;丧礼,与其礼文周到,宁可过度悲哀。’因而礼制作的本意,并不是要妨害活人、伤害民生产业的,礼仪只是有节制的文饰,并不是伤风败俗。治理的国家重视礼,危险的国家重视法。从前秦王朝以武力吞并天下,而李斯、赵高因邪恶招来灾祸,废除古代道术,毁坏旧的礼仪,专门依靠刑法,而儒、墨之道已经丧失殆尽了。堵塞士人进身道路,堵住民众的嘴巴,说奉承话的人步步高升,皇上听不见过错,这就是秦王朝失去天下、毁灭社稷的原因啊。因此圣人执政,一定要先杀掉像李斯、赵高这样的小人,因为他们用花言巧语来助长君主的错误,导致国家的颠覆。现在你怎么拿这些亡国之语来说呢?公卿处于重要地位,不能端正道路航向,而是刻意曲从,见风使舵,可恨小人巧言顺从,以致酿成别人过失。因此明知说了必死,也不忍心顺从苟合之徒,所以不免于牢狱之灾。可悲啊!”
【原文】
丞相史曰:“檀柘而有乡¹,萑苇而有藂²,言物类之相从也。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³故汤兴而伊尹至⁴,不仁者远矣⁵。未有明君在上而乱臣在下也。今先帝躬行仁圣之道⁶,以临海内⁷,招举俊才贤良之士,唯仁是用,诛逐乱臣,不避所亲,务以求贤而简退不肖⁸,犹尧之举舜、禹之族,殛鲧放兜也⁹。而曰‘苟合之徒’,是则主非而臣阿¹⁰,是也?”
【注释】
¹檀柘:两种贵重木材。有乡:有相同的生长土壤。
²萑(huán)苇:芦苇。藂(cónɡ):聚集,丛生。
³德不孤,必有邻:见于《论语·里仁》。
⁴汤:商朝开国君主。伊尹:商汤贤相。关于商汤、伊尹遇合故事,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有记载。
⁵不仁者远矣:见于《论语·阳渊》:“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⁶先帝:指汉武帝。
⁷临:统治。
⁸简退:黜退。简,挑选。
⁹犹尧之举舜、禹之族,殛鲧(jí)放(huān)兜也:尧举舜,见于《尚书·尧典》。举禹、殛鲧、放兜,均为舜的举措。
¹⁰臣阿:臣子阿谀。
【译文】
丞相史说:“檀树、柘树有相同的生长土壤,萑苇、芦苇彼此聚生一处,这说明事物都是以类相从。孔子说:‘有道德的人不会孤独,一定会有人与他为邻。’因此商汤兴起,伊尹便来到他的身边,不仁的人就远远地走开了。从来没有圣明君主在上而乱臣在下的情形。如今已故武帝亲身施行仁圣之道,统治天下,招纳、举荐优秀人才和贤良之士,只任用仁人,诛杀驱逐那些犯上作乱之臣,不避皇亲国戚,务必求得贤才,黜退不肖之人,如同尧举荐舜、禹之辈,诛鲧,流放兜一样。你们却说‘苟合之徒’,这就是说君主有错而臣子阿谀奉承,对吗?”
【原文】
文学曰:“皋陶对舜:‘在知人,惟帝其难之。’¹洪水之灾,尧独愁悴而不能治²,得舜、禹而九州宁。故虽有尧明之君³,而无舜、禹之佐,则纯德不流⁴。《春秋》刺有君而无主⁵。先帝之时,良臣未备,故邪臣得间⁶。尧得舜、禹而鲧殛兜诛,赵简子得叔向而盛青肩诎⁷。语曰:‘未见君子,不知伪臣⁸。’《诗》云:‘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⁹此之谓也。”
【注释】
¹在知人,惟帝其难之:《尚书·皋陶谟》:“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丞相史以为是皋陶应对舜,属于记忆错误。知人,识别人才。帝,帝舜。难之,难于做到。
²愁悴:忧愁憔悴。
³尧明之君:一本作“尧之明君”。
⁴纯德:纯正美德。
⁵《春秋》刺有君而无主:《春秋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载:“宋公与楚人期战于泓之阳……已陈,然后襄公鼓之,宋师大败。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据此,此句当为“《春秋》刺有君而无臣”。有君而无臣,有贤君而无贤臣。
⁶得间:得以钻空子。
⁷赵简子得叔向而盛青肩诎(chù):赵简子,春秋后期晋国正卿。叔向,春秋后期晋国贤大夫,主要活动在晋悼公、晋平公、晋昭公时期。盛青肩,晋国奸臣。诎,贬黜。
⁸伪臣:奸臣。
⁹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见于《诗经·召南·草虫》和《小雅·出车》。降,平静下来。
【译文】
文学说:“皋陶应对帝舜说:‘在识别人才方面,即使是帝舜也难以做到。’洪水酿成大灾,帝尧忧愁憔悴而不能治理,在得到舜和禹以后才使九州安宁。因此即使有帝尧那样的英明君主,如果没有舜和禹的辅佐,那么帝尧的纯正美德就不能流芳千古。《春秋》讥刺有明君而无贤臣。已故武帝时期,贤良大臣不够齐备,因此才使奸臣钻了空子。帝尧得到舜和禹而鲧和兜被杀,赵简子得到贤臣叔向而盛青肩被废黜。俗语说:‘没有看到君子,就不知道何为奸臣。’《诗经·小雅·出车》说:‘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已见君子,我心平静。’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啊。”
【原文】
丞相史曰:“尧任鲧、兜,得舜、禹而放殛之以其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¹。人君用之齐民²,而颜异,济南亭长也³,先帝举而加之高位,官至上卿⁴。狄山起布衣,为汉议臣,处舜、禹之位,执天下之中,不能以治,而反坐讪上⁵;故兜之诛加而刑戮至焉。贤者受赏而不肖者被刑,固其然也。文学又何怪焉?”
【注释】
¹尧任鲧、兜,得舜、禹而放殛之以其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孟子·万章上》:“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
²齐民:治民。
³亭:汉代十里一亭。
⁴上卿:颜异任大农,为九卿之一。
⁵坐:因……犯罪。
【译文】
丞相史说:“帝尧先任用鲧和兜,得到舜和禹之后,便根据他们的罪行诛杀鲧,流放兜,天下人都心悦诚服,因为这是诛杀不仁的人。君主用举贤除奸的方法治理民众。颜异最初只是济南的一位亭长,已故武帝提拔他,让他担任高官,官职达到上卿。狄山起身于一介布衣,为汉朝议事之臣。他们都处于当年舜和禹的位置之上,执掌天下议论的正确标准,可是他们不能辅佐皇上治民,反而犯了诽谤皇上的大罪;因而他们才受到类似于兜那样的处罚,遭到杀头。贤者受奖赏,不贤者受刑罚,本来就应该如此,你们文学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原文】
文学曰:“论者相扶以义¹,相喻以道²,从善不求胜,服义不耻穷³。若相迷以伪⁴,相乱以辞,相矜于后息⁵,期于苟胜⁶,非其贵者也。夫苏秦、张仪,荧惑诸侯⁷,倾覆万乘⁸,使人失其所恃⁹;非不辩¹⁰,然乱之道也。君子疾鄙夫之不可与事君¹¹,患其听从而无所不至也¹²。今子不听正义以辅卿相,又从而顺之,好须臾之说¹³,不计其后。若子之为人吏¹⁴,宜受上戮¹⁵,子姑默矣!”
【注释】
¹相扶以义:以大义相会,即以义会友。
²喻:晓喻。
³穷:受窘。
⁴伪:歪理邪说。
⁵矜:夸耀。后息:辩论双方,你来我往,以最后停息者为胜。此处以“后息”指在辩论中最后取胜。
⁶期:希望。苟胜:用不正当的方法取胜。
⁷荧惑:迷惑。《史记·张仪列传》:“苏秦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
⁸倾覆:颠覆。万乘: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
⁹失其所恃:失去原来依靠,指放弃原来立场。
¹⁰辩:雄辩,善辩。
¹¹疾:痛恨。鄙夫:卑鄙小人。与:共同,一起。《论语·阳货》:“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
¹²听从而无所不至:表面上对君主言听计从,背后无所不为。
¹³须臾之说:片刻有利的言论。须臾,片刻。
¹⁴为人吏:做他人的属官。
¹⁵上戮:最重的处罚。
【译文】
文学说:“在一起讨论的人应该以大义相会,以大道相晓喻,从善如流,不求个人取胜,服从大义,不耻受窘。如果以歪理邪说相迷惑,以言辞相扰乱,彼此以最后取胜相夸耀,希望以不正当的方法取胜,这种行为并不可贵。战国纵横家苏秦、张仪,迷惑诸侯,颠覆万乘诸侯国,使人们放弃原来的立场;不能说他们不雄辩,然而他们那一套是致乱之道。君子痛恨这种卑鄙小人,不能与他们一起事奉君主,怕他们表面上对君主言听计从,而背后却无所不为。如今你不听取正义的意见来辅佐卿相,反而曲意顺承上司,喜好片刻有利的言论,完全不考虑它的后果。像你这样的人做属官,应该接受最重的刑罚。你姑且闭嘴吧!”
【原文】
丞相史曰:“盖闻士之居世也,衣服足以胜身¹,食饮足以供亲²,内足以相恤³,外不求于人。故身修然后可以理家,家理然后可以治官⁴。故饭蔬粝者不可以言孝⁵,妻子饥寒者不可以言慈,绪业不修者不可以言理⁶。居斯世,行斯身⁷,而有此三累者⁸,斯亦足以默矣。”
【注释】
¹胜身:御寒保身。
²供亲:供养父母双亲。
³相恤:指一家互相体恤。
⁴治官:治理官府公事。《孝经》:“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
⁵饭:用做动词,吃。粝:粗粮。
⁶绪业:事业,遗业。修:原作“备”,据陈遵默说校改。
⁷行斯身:行事立身。
⁸三累:饭蔬粝、妻子饥寒、绪业不修。
【译文】
丞相史说:“我听说士人生活在世上,衣服足可以御寒保身,饮食足可以供奉双亲,对内家人足可以相互体恤,对外不求于他人。因此自身修养完成之后可以治理家族,家族得到治理之后可以治理官府公事。因而给父母吃蔬菜粗粮的人不可以说他是孝子,妻子儿女挨饥受寒的人不可以说他慈爱,祖辈遗业没有继承好的人不可以说善于治理家族。生在当世,行事立身,而有给父母吃蔬菜粗粮、妻子儿女挨饥受寒、祖辈遗业没有继承好这三项拖累,那也足可以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