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务第三十九

【题解】

本篇记载丞相与贤良探讨什么是当今政治急务的问题。丞相认为，贤良、文学所描述的上古先王之道高深遥远，无法在现实政治中施行，要求这些书生能够谈一些现实政治的急务，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案。贤良指出，先王之道并不遥远，关键在于执政官员是否去追求：“思贤慕能，从善不休，则成、康之俗可致，而唐、虞之道可及。”贤良高举理想主义旗帜，进一步描述了上古时代政清人和、民生安乐、灾害不生的美好情景，痛斥当代官员徇私枉法的贪鄙之风，指出官府无穷无尽的徭役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

【原文】

丞相曰：“先王之道，轶久而难复¹，贤良、文学之言，深远而难行。夫称上圣之高行²，道至德之美言，非当世之所能及也。愿闻方今之急务，可复行于政：使百姓咸足于衣食，无乏困之忧；风雨时³，五谷熟，螟螣不生⁴；天下安乐，盗贼不起；流人还归⁵，各反其田里；吏皆廉正，敬以奉职⁶，元元各得其理也⁷。”

【注释】

¹轶：通“佚”，失传。久：原作“人”，据王利器说校改。难复：难以恢复。

²上圣：古代圣人。高行：高尚行为。

³时：适时。

⁴螟螣（tè）：害虫。

⁵流人：流浪民众。

⁶敬：恭敬严肃。原作“故”，据俞樾说校改。

⁷元元：老百姓。理：合理的处所。

【译文】

丞相说：“先王的大道，失传已久而难以恢复，贤良、文学的话，高深遥远而难以施行。称颂古代圣人的高尚行为，称说最高道德的美好言论，这些都不是当今朝廷所能做到的。我们愿意听到当今社会的紧急要务，能够在政治上付诸实施：使老百姓都能丰衣足食，没有匮乏贫困的忧愁；风雨适时，五谷蕃熟，害虫不生；天下安乐，盗贼不起；流浪人口还归家乡，各自返回到田里；官吏都能廉洁守正，恭敬严肃地履行职责，老百姓都能得到合理的安置。”

【原文】

贤良曰：“孟子曰：‘尧、舜之道，非远人也，而人不思之耳。’¹《诗》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²有求如《关雎》³，好德如《河广》⁴，何不济不得之有⁵？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⁶，虽不能及，离道不远也。颜渊曰：‘舜独何人也，回何人也？’⁷夫思贤慕能，从善不休，则成、康之俗可致⁸，而唐、虞之道可及⁹。公卿未思也，先王之道，何远之有？齐桓公以诸侯思王政¹⁰，忧周室，匡诸夏之难¹¹，平夷、狄之乱¹²，存亡接绝¹³，信义大行，著于天下。邵陵之会¹⁴，予之为主¹⁵。《传》曰¹⁶：‘予积也¹⁷。’故土积而成山阜¹⁸，水积而成江海，行积而成君子。孔子曰：‘吾于《河广》，知德之至也。’¹⁹而欲得之，各反其本，复诸古而已。古者，行役不逾时，春行秋反，秋行春来，寒暑未变，衣服不易²⁰，固已还矣。夫妇不失时²¹，人安和如适²²。狱讼平，刑罚得，则阴阳调，风雨时。上不苛扰，下不烦劳，各修其业，安其性²³，则螟螣不生，而水旱不起。赋敛省而农不失时，则百姓足，而流人归其田里。上清静而不欲²⁴，则下廉而不贪。若今则繇役极远，尽寒苦之地，危难之处，涉胡、越之域²⁵，今兹往而来岁旋²⁶，父母延颈而西望，男女怨旷而相思²⁷，身在东楚²⁸，志在西河²⁹，故一人行而乡曲恨³⁰，一人死而万人悲。《诗》云：‘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³¹‘念彼恭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³²吏不奉法以存抚³³，倍公任私³⁴，各以其权充其嗜欲³⁵，人愁苦而怨思，上不恤理³⁶，则恶政行而邪气作；邪气作，则虫螟生而水旱起。若此，虽祷祀雩祝³⁷，用事百神无时³⁸，岂能调阴阳而息盗贼矣？”

【注释】

¹尧、舜之道，非远人也，而人不思之耳：不见于今本《孟子》。《礼记·中庸》载：“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论语·子罕》载：“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王利器疑本文合《中庸》、《论语》而言之，“孟子”疑作“孔子”。

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见于《诗经·周南·关雎》。寤，醒来。寐，睡着。思服，思念。

³有求如《关雎》：《关雎》描写一个男子对采摘荇菜女子的追求。

⁴好德如《河广》：《河广》为《诗经·卫风》中的作品。《毛诗序》：“《河广》，宋襄公母归于卫，思而不止，故作是诗也。”《毛诗》认为《河广》是宋襄公母亲思归卫国之作，从中看不出有任何“好德”的意义。《鲁诗》认为，宋襄公兹父以太子位让其弟目夷，目夷逃到卫国，兹父也跟着逃到卫国。兹父之母为卫人，被休之后居卫。兹父在卫期间，母子经常相见。宋襄公回国即位之后，不能到卫国见母，其母思念儿子，故作《河广》一诗。按照《鲁诗》之说，宋襄公与目夷如同伯夷、叔齐一样让国，这大概是《河广》“好德”涵义之所在。

⁵不济：《诗经·卫风·河广》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诗句，“济”指渡河，“不济”指不能成功渡河。不得：《诗经·周南·关雎》有“求之不得”诗句，“不得”，指得不到。

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两句诗见于《诗经·小雅·车舝（xiá）》。仰，仰望。止，语气助词。景行，大道。行，前行。

⁷舜独何人也，回何人也：见于《孟子·滕文公上》：“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孟子引颜渊此语，说明人皆可以为尧舜。

⁸成、康之俗：周成王、周康王时期的风俗。《史记·周本纪》载：“故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可致：可以实现。

⁹唐、虞之道：唐尧、虞舜的政治。可及：可以赶上。

¹⁰齐桓公：春秋时期第一位霸主，他在贤相管仲的辅佐之下，高举尊王攘夷的旗帜，开创了春秋霸主政治的新局面。

¹¹匡：匡救。诸夏：华夏各诸侯国。难：指四夷对华夏诸侯国的侵犯。

¹²夷：春秋时期以楚国为代表的南方民族。狄：北方少数民族。

¹³存亡：存亡国。接绝：继绝世。

¹⁴邵陵之会：鲁僖公四年（前656年），齐桓公率兵伐楚，齐与楚盟于邵陵。邵，史籍作“召”。

¹⁵予之为主：《春秋公羊传·僖公四年》：“其言来何？与桓为主也。前此者有事矣，后此者有事矣，则曷为独于此焉与桓公为主？序绩也。”予，通“与”，赞许。为主，齐楚盟会，以齐为主。

¹⁶《传》：指《春秋公羊传》。

¹⁷予积也：这是赞许齐桓公的功绩。积（積），通“绩（績）”。

¹⁸山阜：土山。《荀子·劝学》：“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

¹⁹吾于《河广》，知德之至也：孔子此语未见出处。

²⁰易：更换。

²¹夫妇不失时：夫妻能过正常的家庭生活，没有“外有旷夫，内有怨女”的状况。

²²安和：安定，和谐。如：而。适：适意。

²³性：通“生”，民生。

²⁴上清静：在上位的人不扰民。不欲：不施行多欲政治。

²⁵胡：泛指北方。越：泛指南方。

²⁶今兹：今年。旋：返回。

²⁷怨：女子无夫。旷：男子无妻。

²⁸东楚：指今天江浙一带。

²⁹西河：黄河以西地区。

³⁰乡曲：乡里。

³¹王事靡盬（ɡǔ），不能艺稷黍（shū），父母何怙（hù）：见于《诗经·唐风·鸨羽》。王事，指徭役。靡盬，没有止息。艺，种植。稷，谷子。黍，黄米。怙，依靠。

³²念彼恭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ɡǔ）：见于《诗经·小雅·小明》。恭人，恭谨的人。涕，眼泪。零，落。怀归，想着回家。罪罟，法网。

³³存抚：慰问，抚慰。

³⁴倍：通“背”。

³⁵充：满足。

³⁶恤理：体恤审理。

³⁷雩（yú）：祈雨。祝：祝祷。

³⁸无时：无时无刻，指频繁。

【译文】

贤良说：“孟子说过：‘尧、舜的大道，并非远离常人，而只是人们不去思考尧、舜之道罢了。’《诗经·周南·关雎》写道：‘思求而不可得，醒来睡着都想她。’如果人们像《诗经·周南·关雎》那样倾心追求，像《诗经·卫风·河广》那样爱好美德，哪有不成功、得不到的道理？因此，如同《诗经·小雅·车舝》所说，那是一座令人仰望的高山，我沿着大道向它进发。即使攀登不上高山顶峰，那么距离大道也不远了。《孟子·滕文公上》载颜渊说：‘舜是什么人？我颜回是什么人？’思慕贤能，随从善道永不休止，那么周成王、周康王时代的良风善俗就可以实现，而唐尧、虞舜政治也可以追攀。现在朝廷公卿不去想唐、虞、成、康之治，如果想追求先王之道，那又有什么遥远的呢？齐桓公以诸侯之身，思王室之政，为周王室忧劳，匡救华夏各诸侯国的危难，平定南夷、北狄之乱，存亡国，继绝世，忠信道义大行于世，声名传遍天下。齐国在召陵与楚国盟会，《春秋》赞许齐桓公执盟会牛耳。《春秋公羊传》说：‘赞许齐桓公的功绩。’因此，堆积层土而形成山坡，累积河水而形成江海，积累善行而成为君子。孔子说：‘我从《诗经·卫风·河广》这首诗，了解到什么是道德的最高境界。’如果想达到这种境界，那就要返回根本，恢复到古代而已。古时候，服行徭役不会超过既定时间，春天出行秋天就返回，秋天出行春天就归来，寒暑季节没有改变，随身带的衣服不必更换，人就已经归来了。夫妇不会长久远离，人人安乐和谐适意。刑狱诉讼公平，刑罚轻重得当，那么就会阴阳调和，风雨适时。在上位的人不去苛求烦扰老百姓，在下位的人不会感麻烦劳苦，民众各自从事自己的产业，安于生产，这样虫灾就不会发生，水旱灾害也不会兴起。如果国家赋税减少，农民不误农时，那么就会百姓充足，流浪人口就会回归故里。在上位的人保持清静，不搞多欲政治，那么在下位的人就会廉洁而不贪婪。如今徭役都在极远之处，尽是寒冷艰苦之地和危难之处，有些徭役是在南北边疆，头年出征，第二年才能归来，父母伸长脖子向西眺望，男女失时怨旷，两地相思，思妇身在江浙，心系西北的西河，因此一个人出征，整个乡里都会怨恨，一人死于他乡，万人都会悲伤。《诗经·唐风·鸨羽》说：‘徭役无穷无尽，不能种植稷黍，父母靠什么生存？’《诗经·小雅·小明》说：‘想着那恭顺的人，眼泪零落如雨。我难道不想回家？怕的是触犯罗网。’官吏不按照国法去慰问安抚，反而背着公家以徇私情，各人都凭借手中的权力，满足自己的嗜欲，民众愁苦而怨恨思念，在上位的人不去体恤处理，那么就会恶政盛行，邪气兴起；邪气一旦兴起，虫灾、水灾、旱灾就会发生。如果这样，即使是祈求祷告，祭祀求雨，时时刻刻敬奉百神，又怎么能够调和阴阳、平息盗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