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 - 蔡义江
《红楼梦》版本简介
《红楼梦》的版本,可分为两个系统:一是仅流传八十回的脂评抄本系统;一是不知何人续写了后四十回,经程伟元、高鹗整理补缀的一百二十回印本系统。脂评系统的本子,祖本是曹雪芹生前传抄出来的,所以在不同程度上保存了原著的本来面貌,是本文介绍的重点;程高系统的本子,后四十回固然没有曹雪芹的文字,前八十回也被篡改得很多,这里除程甲、程乙本因为长时期来影响颇大,也作必要的说明外,其他后来衍生的许多版本,仅简略地提及。
一、甲戌本
以书中“甲戌抄阅再评”得名,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藏美国康乃尔大学图书馆。存十六回,即第一至第八回、第十三至第十六回、第二十五至第二十八回,有台湾影印本及据其翻印的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中华书局影印本,另有作家出版社排印校本。
甲戌本是现存所有红抄本中最珍贵的一种。经清学者刘铨福及新红学开创者胡适收藏,最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本来面貌。
甲戌本第一回楔子末较他本多出“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十五字。可见,这个本子的底本是在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抄阅再评的《石头记》原稿本。当然,现存的本子只是甲戌原本的过录本。有人强调其过录时间较晚。其实,一个抄本的价值不决定于其过录时间的早晚,而决定于底本的价值及抄录的忠实程度。现存甲戌本虽不免也有个别抄误及批语与正文错位现象,但总体上抄录相当忠实,极少自作聪明的妄改(后人孙桐生据程高本对甲戌本进行涂改,与原抄手无关),因而是可以体现甲戌原本面貌的。
甲戌本第一回之前有“凡例”五条、题诗一首,为他本所无。正文直接从“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开始——这才是曹雪芹原稿的本来面目。后来的本子将凡例前四条及末尾题诗删去,并将凡例第五条改动后移作回前评,又被抄手混入正文,遂讹传至今(参见本书“附编”所附《甲戌本〈石头记〉“凡例”校释》)。
甲戌本楔子中述石头偶闻一僧一道谈论红尘中事,不觉打动凡心,求二仙将自己携入红尘。二仙劝阻不住,只得同意,僧人大展幻术,将大石顿时变成一块小小美玉。这段四百二十来字的情节,诸本皆无(当是抄录时底本缺页或漏页所致),以至文义不全,补纳有痕。其实,这段文字在情节上是必须的,有的还非常重要,如二仙话中被脂评称作“一部之总纲”的四个分句“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即是。此外,我们还由此可以看出大荒山下的顽石是“通灵宝玉”的本相,是虚拟的小说作者,这与“夹带”它下世的、作为小说人物贾宝玉前身的神瑛侍者并非一回事,虽则彼此是有关系的,这样安排也是有目的的,但决不是如程高本篡改过那样,成了石头、神瑛、贾宝玉三位一体。这种篡改,是导致不少人误认贾宝玉就是曹雪芹、贾府就是曹府的重要根源。
甲戌本第五回末与诸本有情节差异。简而言之,甲戌本的情节是宝玉遭遇迷津,诸本则为宝玉坠入迷津。这里,同样是甲戌本保存了原文,而诸本是经过妄改的。有拙文《宝玉惊梦的两种文字——〈红楼梦〉校读札记之二》(宁波出版社《蔡义江论红楼梦》第402页、《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4期)可参见,这里就不详述了。
甲戌本第五回回目也与诸本皆异,作“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以“情”叠字安排在回目中是雪芹的习惯,如“痴情女情重愈斟情”(第二十九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第三十四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第四十八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第六十六回)等皆是。可见此回目是作者亲拟无疑。又庚辰本已改此回目而第二十七回却仍有脂评“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等语,更可证甲戌本此回回目是原拟的。类似的回目差异,还见于第三、七、八等回,读者可自行比较。
再看一个人名。在第四回中,甲戌本介绍薛蟠的表字是“文龙”,而其他本子均作“文起”。哪个对呢?古人的名与字义常相关,名为“蟠”,字应为“文龙”;“文起”定是草体形讹。何况诸本虽此处作“文起”,第七十九回回目却都作“薛文龙悔娶河东狮”(仅梦稿本将“龙”字勾去改为“起”)。可见,除甲戌本外,诸本皆误。
类似的例子尚多。为什么总是甲戌本孤证成立而其他诸本一齐出问题呢?答案是:甲戌本以外的本子,其共同祖本,已被人修改过了,而修改者不是曹雪芹,也没有经他过目,因而改后本子的质量大为下降。
《红楼梦》在甲戌前已基本完稿了。“增删五次”是甲戌以前的事(甲戌本上已有“增删五次”字样),甲戌之后,曹雪芹再也没有去修改他已交在脂砚斋等人手中的《红楼梦》稿。故甲戌后抄出的本子,如己卯本、庚辰本等,凡与甲戌本有异文者,尤其是那些明显经过改动过的文字,不论是回目或正文,也不论其优劣,都不出之于曹雪芹之手。从这个意义上讲,甲戌本既是现存最早的本子,也是作者生前最后的定本。
甲戌本上还保存了大量脂批,正好填补了己卯、庚辰本前十回无批的空白。批语的情况较复杂,早迟不一,显然与底本正文初始原貌有别,已在过录时有增删、汇集。有些侧批在他本中已成了经过整理的双行夹批的,看来较早;署“丁亥春”(1767)之类作者逝世后年月的,当然是晚的。文字相同或差别不大的批,在他本中有署名、年月,而甲戌本中没有,这究竟是批语原本未署名号时间,在后来改定时再加的呢,还是原先本署有名、时,后来被删去的,尚难断定或一概而论,也许两种情况都有。其中甲戌本独有的不少批语,对研究作者及小说都有极其重要的价值。
总之,甲戌本的地位与接近原稿的程度,远远超出包括己卯、庚辰本在内的其他任何本子。所憾太过残缺,仅得前八十回的五分之一。残缺的原因,我们可以有两种设想:(一)原来应也有八十回或至少比现存回数为多。它四回装成一册,在传借过程中将第三册(第九至第十二回)、第五、六册(第十七至第二十回、第二十一至第二十四回)以及二十八回之后的都弄丢了,只残存了第一、二、四、七册。(二)这个本子,脂砚斋原来便只整理完十六回作定稿;其余部分虽有作者原稿在,但尚须由作者自己来作某些加工,故暂未誊写。这一设想是很有理由的:除了已抄出的十六回文字都十分干净、完整,几无遗憾外,中间所缺的几册,原稿中都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所缺第三册有畸笏叟“命芹溪删去”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情节;第五册有元妃省亲故事,所在第十七、十八、十九回分回未分定,还只有一个共同的回目;第六册有元宵节制灯谜、悲谶语情节,原稿在第二十二回惜春所制谜后“破失”了,要“俟再补”,终至“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所以这几册并非弄丢,而是当时就未誊写出来。否则,为什么间隔着缺失呢?如此等等,对小说的成书过程关系甚大,都很值得作更深入的研究。
二、己卯本
以“己卯冬月定本”题记得名,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存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其中第一至第二十回、第三十一至第四十回、第六十一至第七十回(中缺第六十四、第六十七回)藏国家图书馆(原北京图书馆);第五十五回后半回、第五十六至第五十八回、第五十九回前半回藏中国历史博物馆。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
我们说过,《红楼梦》抄本中,以甲戌本最接近原稿。但甲戌本残缺过甚,甲戌本不存的回次,我们以为应以己卯本为主要依据,因为它的忠实程度与可靠性仅次于甲戌本。
己卯本与将要谈到的庚辰本有共同的祖本,可称之为“己卯、庚辰原本”。己卯本上有“己卯冬月定本”题记,庚辰本上有“庚辰秋月定本”题记,这实际上是“己卯、庚辰原本”的两个阶段。具体讲,“己卯冬月定本”系第一至第四十回,“庚辰秋月定本”系第四十一至第八十回。也就是说,“己卯、庚辰原本”是跨己卯(1759)和庚辰(1760)两个年头才全部完成的。其时曹雪芹尚在,但他并未参加整理修订工作。
己卯本既与庚辰本同源,两本也就有大量共同特点。比如:从批语看,两本都题“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墨笔夹批与总批几乎相同,连前十回删批都相同;在回目上,两本文字相同,第十七、十八回都合而为一,又同缺六十四、六十七回;在正文方面,两本有大量共同异文,其中有近一半是共同讹误,这在十回之前表现得更为明显(详见庚辰本介绍)。最显眼的是,诸本的“英莲”在己卯与庚辰本中都被改作“英菊”,大概是因为与某女眷的名字相同而擅改的。“甄英莲”,据脂批原谐音“真应怜”,改者显然是不察或不顾作者拟名的原意。如此等等,都显示己卯与庚辰本同源于“己卯、庚辰原本”。
就总体而言,己卯本比庚辰本更接近己卯、庚辰原本的本来面貌,因而也就更接近原稿。下面看几个实例:
己卯本第四回冯渊家人向贾雨村告状说:“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在庚辰本中,“剪恶除凶”四字被删去。
己卯本第九回:“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而打伙儿打了茗烟。”这句庚辰本只有“茗烟”两个字。很明显,是因为句头句尾都作“茗烟”而把中间部分脱漏了。
己卯本第十六回:“(雨村)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庚辰本“师徒”作“师從”,显为形讹。
己卯本第六十一回:“(五儿)思睡无衾枕。”庚辰本“衾”亦作“睡”,误。
类似的情况甚多,己卯本不仅是正确的,且有诸本作证;庚辰本不仅显误,且为独出。我们说己卯本整体优于庚辰本,原因正在于此。
应当注意的是,己卯本整体优于庚辰本并不等于处处优于庚辰本。如果单以前五回而论,也许可以说,己卯本的文字反不及庚辰本。比如元春判词,庚辰本为“虎兔相逢大梦归”,同于甲戌本,己卯本“虎兔”作“虎兕”,一般判断,以“虎兔”为是。再如述凤姐外貌,庚辰本作“一双丹凤三角眼,两湾柳叶掉梢眉”,亦同于甲戌本,而己卯本无“三角”“掉梢”四字,写凤姐这四字是不可少的。类似情况还多,所以,我们对己卯本前五回不可盲从。
己卯本对“祥”字“晓”字避讳(避怡亲王允祥、弘晓父子讳)。可知其底本应出自怡亲王府。
藏国家图书馆的己卯本主体部分,经过近人陶洙等人的校改,朱墨斑斓,非复原貌。现在的影印本删去不少改文,干净多了。但删得并不彻底。影印本序称“凡是可以确认是己卯本上的原有的朱笔文字,则一律予以保留”。其实,己卯本上并没有什么“原有的朱笔文字”,只有陶洙、武裕庵的朱笔改文。若将这些改文删去,变成一体墨色,像己卯本存历史博物馆的那部分一样,倒能够真正还己卯本以本来面目。
三、庚辰本
以“庚辰秋月定本”题记得名,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有文学古籍刊行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本。原本八十回,中缺第六十四、六十七,为原缺,实存七十八回(影印本所缺两回,已据它本文字补入)。原书八册,每册卷首都标明“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自第五册起,兼有“庚辰秋月定本”字样。
庚辰本属于珍贵的早期抄本,其文字质量,虽逊于甲戌、己卯本,然其完整程度却非前两者可比。
庚辰本第一至第四十回与甲戌或己卯二本所存可参照者,有三十四回,故其独特价值较难体现(比如十七、十八回为合回,有回前诗,正文保留石头自叙文字;十九回批出贾宝玉“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实为最重要的脂批之一。这些优点己卯本也是有的),除了甲戌、己卯不存的二十二回、二十九回等少数几处。在二十二回回末,庚辰本惜春谜后缺文,并记曰:“此后破失,俟再补。”另页记:“暂记宝钗制谜云:‘朝罢谁携两袖烟……’。”“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由此我们知道,惜春谜后的文字失传,现存戚序诸本及甲辰、程高本回末的两种不同文字,都是后人所补,庚辰本保持了原本面貌。
第四十一至第八十回,甲戌本不存,己卯本严重残缺,庚辰本才真正为我们所倚重。这四十回庚辰本较戚序等本文字完整、可靠,我们以回目为例:
第五十回,庚辰本作“芦雪广争联即景诗”,各本不识“广”(音yǎn眼,就山崖建造的房子)字,或改为“庵”,或以“亭”、“庭”等字代之。其实,“广”是对的(参见本书此诗诗题注)。庚辰本正文也一律作“广”,保持了原目原文。
第五十六回,庚辰(己卯)本作“时宝钗小惠全大体”,谓宝钗“随分从时”(第五回)、“随时俯仰”(脂批)。梦稿、戚序等本不明所以,以为是音讹,改“时”为“识”,倒真成了音讹。
第五十七回,庚辰(己卯)本作“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宝玉被叫作“无事忙”(第三十七回),故称“忙玉”。各本不解“忙”字,或改为“宝玉”,或易为“莽玉”,失却了原意。
第八十回,庚辰本无回目。其实,第七十九回回目“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已概括今本八十回内容;且今七十九、八十回两回总字数与七十八回一回相当。可见,原书仅七十九回(列藏本保持了原貌),后人为凑整数,将原七十九回一分而二,无回目的庚辰本接近原貌。
庚辰本还保存有大量脂批,署有名号、年月的批,也远比他本为多,这些都极有研究价值。其中第十二至第二十八回有大量朱批,无头无尾,可能系从别本移来。综观诸抄本,脂批前四十回多,后四十回少:后四十回的批语主要来自庚辰本,这些批语有的还为研究作者构思成书过程和探索佚稿情节提供了线索。如四十二回批:“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七十五回批:“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第七十九回批:“先为对景悼颦儿作引。”等等。
庚辰本也有比较严重的缺点。除文字较甲戌、己卯本有不少改动外,抄写也不太好,最后一册质量尤差,讹文脱字,触目皆是。如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查看怡红院,“芳官哭辩道”,竟作“劳管笑辩道”,五个字错了三个,且颠倒了哭笑。第七十六回,中秋夜联句“冷月葬花魂”,“花”形讹为“死”,又被点改为“诗”,以为音讹。批语也多有错乱。当然最后一册主要还是抄手文化水平低,无心抄误,其底本还是靠得住的。
庚辰本第一册情况就不同了,不仅批语全删,在前九回正文中,还与己卯本、梦稿本有大量共同异文,这些异文多属谬误。如第一回,甄士隐梦见的太虚幻境对联讹作“假作真时真作假,无为有处有为无”(而第五回宝玉梦见的又不误)。第六回,将“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待蠢物逐细言来”一段石头自叙,删改为“且听细讲”四字。第七回,说到秦钟,将“凤姐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改成“凤姐道:‘凭他什么样儿的,我也要见一见……’”。又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改为“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拙文《〈红楼梦〉校读札记之三、四》所举亦属此类(见《蔡义江论红楼梦》407、410页,《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4期)。又有些改笔,十分庸劣,如描写黛玉眉目的对句因缺字,便索性改作“半蹙鹅(蛾)眉”、“多情杏眼”之类(梦稿本也与之不同)。可以说,庚辰本(还有己卯本)的前九回,不仅无法与甲戌本相比,也远逊于戚序、舒序、甲辰诸本。
总之,我们在珍视庚辰本价值的同时,也应正视其不足。或以为此本为作者生前最后定本,那是未察版本文字真相,仅据庚辰年代,想当然的话,不足凭信。
2000年底,北师大新发现一种馆藏近半个世纪的抄本,其存回数及脂批情况,略同于庚辰本,且亦有“庚辰秋月定本”字样,然正文与庚辰本比,却又异文较多。经专家考证,此本为陶洙在建国前后完成的一个校本,正待影印出版,供红学界研究参考。暂名之为“北师大本”,并附记于此。
四、戚本
戚本以戚蓼生序得名,题《石头记》。包含戚沪本、有正大字本、有正小字本、戚宁本四种。各本关系如下:
戚沪本,又称戚张本,是两种有正本的底本。存第一至第四十回,藏上海图书馆。
有正大字本,上海有正书局1911—1912年出版,据戚沪本照相石印,出版时有正书局题为《国初抄本原本红楼梦》,并作过个别贴改。八十回全,前四十回贴加了书局老板狄葆贤的眉批。有人民文学出版社、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题作《戚蓼生序本石头记》。
有正小字本,有正书局据有正大字本剪贴缩影出版。1920年初版,1927年再版。八十回全,第四十一至第八十回又续加了后人批。距戚沪本原貌较远。
戚宁本,又称南图本、泽存本。戚宁本与戚沪本是共同底本的不同抄本;有正本对戚沪本贴改处,戚宁本均同戚沪本原貌。戚宁本八十回全,藏南京图书馆。
我们以有正本为基础介绍戚本的特色,按大多数人的习惯,下文称有正本为“戚序本”。
戚序本是一部经过精心整理的脂评抄本。
后人的整理改动虽多,但主要是查漏补缺,润色词句,与有意篡改有别。但既经改动,就会有失真之处。
第二十二回,庚辰本止于惜春谜,戚序本已经整理补齐,按畸笏批语原意,将“更香谜”归属宝钗。补文虽简,尚属谨慎。
第六十四回、六十七回,己卯、庚辰本缺,戚序本不仅不缺,且文字相对可信。这一点,留待介绍列藏本时再详说。
戚序本的拟目也与众不同。庚辰本十七、十八回不分,八十回无目。戚序本都进行了分回、拟目;其八十回回目作“懦弱迎春肠回九曲,姣怯香菱病入膏肓”,兼及二人,且说香菱“病入膏肓”,也符合其遭夏金桂迫害而早死的原作构思。第六十五回回目,诸本多作“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数字有异有同,不能成对;戚序本则作“膏粱子惧内偷娶妾,淫奔女改行自择夫”,虽为后来所拟,也算工稳。但其大多独有回目,并不尽如人意。
戚序本前四十回(第二十九回除外)近己卯、庚辰本而远梦稿、列藏本,其祖本应为“己卯、庚辰原本”,其中前九回文字还比现存己卯本、庚辰本可靠;后四十回(加上第二十九回),情况相反,远离己卯、庚辰本而与梦稿、列藏本相近。估计是用两种不同来源的本子作底本抄配成的。
在前四十回,有夹批,有总批。批语多与庚辰等本相近,属早期脂批。唯署名、年月全删去。清人只问小说文字优劣、批书见识高下,根本不认识也不关心那些可提供线索来研究作者、批书人的资料的价值,以为“脂砚”、“畸笏”等名号、干支全然无用,徒增读者迷茫,倒不如删却干净,所以这现象不足为奇。值得注意的是:戚序本中脂评,原先是有署名的,只是到临付印前才被删去的。何以见得呢?抄双行夹批要计算字数:字数成双的,抄两行刚好;成单的,行末便余一字空白,空白也不多于一字。已抄好的,再删署名,须补贴上其他字才能划一。戚批正有此类现象。如批末不见脂砚等署名后,却多余地添出“妙极”“奈何”等字样。第十六回,庚批“……将香菱身份写出。脂砚”到戚批竟成了“……将香菱身份写出来矣”这样半文不白的滑稽语,也不知哪个自作聪明者所为。
从四十一回起,戚序本夹批完全消失,总批虽有,却像是后补的,与可确定为脂批的庚辰本批无一相同,甚至还出现矛盾。故有人怀疑四十回后文字(另有所据的六十四回除外),可能据某一白文本抄配,其总批则多出自较脂砚稍后的署号为“立松轩”者之手。
为此书作序的戚蓼生,是乾隆三十四年(1769)进士。他对《石头记》的鉴赏水平和文字修养都很高,其序文中“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等语,常为评红者所引用。在诸脂抄本中,戚序本是最早付印的,出版并加以推介的有正书局老板狄葆贤,颇具眼光,功不可没。鲁迅当年写《中国小说史略》和谈红文字,皆引此本(他唯一能见到的脂本)而不取流行的程高本,也可见其见识之精当。
五、蒙府本
蒙府本,又称王府本,因为是蒙古王府的旧抄本而得名的,题《石头记》。藏国家图书馆。原应为八十回本,配抄成一百二十回,实存七十三回(前八十回,缺第五十七至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七回,后人用程甲本配齐,又补入程高序言及后四十回续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纸质、抄写款式都不同,是戚本的姊妹本。有书目文献出版社(今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本。
蒙府本与戚本同源,无论是正文还是批语,都基本上同戚本,但无戚序。不过戚本在有正书局付印前,曾对本子上的一些字作过贴改,蒙府本中仍保持着原状。又蒙府本独有六百余条侧批,不见于戚本和其他本子。这些侧批,有的专家认为并非脂批(如杨传镛《王府本侧批不是脂评》,《红楼梦学刊》1982年2辑);有的专家则认为“肯定当中就有脂批”(周祜昌《蒙古王府本的概况》,收入北京图书馆《红楼真本——蒙府、戚序、南图三本〈石头记〉之特色》)。周氏还举了许多条蒙本批为例说明,今择其重要的几条录如下:
第三回,“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周以为“直截指明全书‘百十回’的,这还是唯一的一次”。又对袭人“每每规谏,宝玉不听”之旁,批曰:“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如此动情,也不像后来一般批书人的感触。
第十九回,“天生一段痴情,所谓‘情不情’也。”第二十八回,批黛玉刚说短命,又自掩其口曰:“情情。”周氏谓:“‘情不情’和‘情情’,也曾见于总批和朱批,这是书的‘末回警幻情榜’加于宝玉、黛玉二人的‘考语’。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除批书人外,有第二个批家也看到这个‘情榜’的。”
第二十回,批麝月:“全是袭人口气,所以后来代任。”袭人后来先出嫁,留麝月代她服侍宝玉夫妇,这是雪芹佚稿中情节,不是脂砚等人,如何批得出?
第四十一回,“忙把袖子与了板儿”旁批:“伏线千里。”柚子即香圆,谐“缘”字;板儿终与巧姐有“缘”,又岂是后来批家所能知道的!
总之,我们不能因蒙府本大体同于戚本,而忽略其正文与批语的独特价值。
六、甲辰本
因甲辰岁梦觉主人为序而得名,故又称梦觉本,题《红楼梦》。八十回全。藏国家图书馆。有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本。
甲辰本是脂评本向程高本过渡的桥梁。
甲辰本与程高本从回目到正文的一致处,是大量的,因而可以判断程高本的底本就是甲辰一类本子。有些地方两种本子都作了相同或相似的较大的改动,如:
第二十二回末,甲辰本和程高本都将惜春之谜删去,将宝钗之谜改属黛玉,又另增宝钗、宝玉二谜。
第六十三回,芳官扮男装,改名耶律雄奴的大段文字,甲辰、程高本也都全删。
此外,早期抄本中石头口吻的插话,甲辰、程高本也都删去。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有些地方,甲辰本所删,似乎是在避免与后四十回情节的矛盾,如:
第五十七回,薛姨妈为黛玉议亲,诸本有:“婆子们因笑道:‘姨太太虽是玩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这一段表明包括薛姨妈、众婆子在内的众人,均认为宝、黛结合顺理成章,却与续书中“掉包计”、众人冷淡黛玉的描写矛盾。甲辰本将这一段全删。
第六十九回,尤二姐被凤姐害死。诸本作:“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接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得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这一段是原作构思将来贾琏以此为由,休弃凤姐的伏笔。现行续书没有这一情节,甲辰本将这一段也全删去。
第七十八回,贾政看宝玉及贾环、贾兰所作诗,以为环、兰二人“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唯作诗则大大不及,“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指作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这大段文字,与续书写宝玉用心于举业和高中乡魁等情节直接相抵触。甲辰本也全删。
甲辰本并无后四十回续书。上述现象是相当奇怪的,似乎有两种可能可揣测:(一)乾隆四十九年甲辰(1784)是雪芹死后二十年,岂其时已有人写成了后四十回续书在传阅,而甲辰本之整理删节者凑巧有幸读到。(二)甲辰本之删节者竟是那位隐名的续书作者,其时,续书虽未必已写就,而基本构思如“调包计”婚姻、先攻读八股文、中举后再出家等情节已渐渐形成。这公案当然要待找出更可靠证据来才能判定,或者随着将来研究的深入,此现象会有更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解释。
甲辰本毕竟属于脂本,与程高本还是有重大区别的。从整体上看,甲辰本对原文以删为主,不似程高本删、增、改并用;且在一些与续书情节关系不明显的问题上,甲辰本也同于诸脂本而异于程高本。如:
在脂本中,尤三姐原为“淫奔女”,钟情于柳湘莲后才改过;程高本中的尤三姐则始终冰清玉洁,显然是被后人“净化”了。此处是脂本与程本明显差别之一。甲辰本全同脂本而与程本相异。
第六十七回,诸脂本(除了因缺此回而后据程本抄配的脂本外)均作“讯家童凤姐蓄阴谋”,文繁;程本作“闻秘事凤姐讯家童”,文简。繁简文字两相对勘、细加审辨,知程本是在脂本基础上删改而成的。甲辰本全同脂本而异于程本。
第七十七回,宝玉探望病中之晴雯。脂本写放荡的灯姑娘为二人的关系所感动,不再纠缠宝玉,感人至深;程本中灯姑娘仍死死纠缠不放,丑态百出,格调低下(程本中人物,要么一贞到底,如改塑后之尤三姐;要么一淫到底,如灯姑娘)。此处甲辰本也全同于脂本而与程本异趣。
《红楼梦》脂评本流传,大体上可分两个支系:(一)己卯、庚辰及蒙府戚序的前四十回为一系;(二)蒙戚后四十回、舒序、列藏、郑藏、梦稿及整理前的甲辰本为另一系。两系文字往往相异,而甲戌本则高居两系之上,其文字同于哪一系,哪一系基本上就是正确原文。甲戌不存部分,两系异文,须加细心鉴别,不可先存成见。我们在对勘中发现,后一系异文,保留原文处不在少数。如小丫头“靓儿”,己庚一系误作“靛儿”,甲辰一系不误(第三十回);“近水”,己庚一系误作“近小”,甲辰一系不误(第三十六回)等等。这也是我们不应轻视甲辰本的原因。
甲辰本第十九回回前总评说:“原本评注过多,未免旁杂,反扰正文,今删去,以俟观者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灵机耳。”这样,所据底本的脂批就被大量删弃了,特别是那些与后四十回续书情节有矛盾的,及可供研究作者家世、生平、成书过程用的有“内部讯息”的批语,都被删除干净,这是十分可惜的。
七、列藏本
因藏前苏联列宁格勒(今恢复彼得堡旧名)而得名,题《石头记》。抄本为JI·库尔梁德采夫于1830—1832年随旧俄宗教使团来华时所得,今藏俄罗斯联邦圣彼得堡东方学研究所。存七十八回,缺第五、第六两回。有中华书局影印本。
列藏本经较多拼配抄成,其地位不足与庚辰本并论,但却是一部有独特价值的本子。其独特处,也许只在局部,但仍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曾提及庚辰本第八十回无回目是原貌,列藏本则更近原稿一步。其七十九回回目同于庚辰本该回,而实际内容则包括庚辰本八十回在内,文气一贯到底。在后来诸本分回处,此本作“……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后加一勾)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语气紧紧衔接。庚辰本则在勾处加“欲明后事,且见下回”,将其分开;又在下文开头加“话说”二字,作第八十回始。比较之下,可以看到从原稿未分回到后来分回的蜕变痕迹。
第三回,对于林黛玉“妙目”的描写,甲戌本被涂改,各本均不完整,或异文歧出。甲辰本之“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被广泛采纳,其实不妥:“似喜非喜”与下接之赞语“泪光点点”矛盾,亦非黛玉情态。“含情目”是直说而俗,与上句“罥烟眉”之取喻而雅不相协调,且“情”与“烟”对得也不工。列藏本此句独作“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工巧妥帖,远胜诸本。疑是作者原文,即或后补,亦为最佳。
第六十四、六十七回,己卯、庚辰本原缺,一些人因此怀疑其真实性。列藏本不仅有此两回,且有独特异文可证其为真:第六十四回,列藏本除有基本同于戚序本之回前批及回末联外,尚独存回前标题诗一首“深闺有奇女……”为诸本所无。每回有回前总批、标题诗和回末联,为小说原设计之格式,故早期抄本如甲戌、庚辰等本所见特多。今列藏本此回完整地保留了这一形式,可见出自作者之手无疑。第六十七回,在介绍甲辰本时已提及有繁简两种文字,繁文本接近原作。列藏本全同于戚序、甲辰等繁文本。又苕溪渔隐《痴人说梦》曾记载一乾隆旧抄本,其六十七回标目为“置外舍贾琏匿新宠,泄机关熙凤定阴谋”,似亦接近列藏一系而远离程高本。可见此回列藏、戚序、甲辰本之文字确接近原文(参见拙编《红楼梦》该回之校注,浙江文艺出版社)。
此本有的批语接正文写,字体同,在起讫处加方括号,在开头右侧用小字写有“注”字,这在第十六、六十三、七十五回里均有,当是过录时误作正文的,以后发现再校改标明的。
八、舒序本
以舒元炜序得名,又称己酉本,题《红楼梦》。原由吴晓铃藏,吴先生身后此本归属,尚未获准确消息。原八十回,存第一至第四十回。有中华书局《古本小说丛刊》影印本。
舒序本是一部非常珍贵的乾隆原抄本,其序是乾隆五十四年己酉(1789)舒元炜的亲笔。这样的原本,自然非一般过录本可比。
据舒序,此本原来只有五十三回,另有二十七回是借“邻家”抄本补配的。从现存的前四十回看,其主体部分属于列藏、甲辰、梦稿一系,与列藏本尤为接近;另有少部分,如前五回、第二十九回等,与庚辰本很接近,其来源可能就是“邻家”抄本。
据舒序,舒元炜、舒元炳兄弟二人,曾对此本“摇毫掷简,口诵手批”,“特加讐校”,因而,舒本很多独特的异文,极有可能出自舒氏兄弟之手。以回目看,如:第十七回,舒本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奉旨赐归宁”;第十八回,作“隔珠帘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题咏”。第八十回,舒本无书,却于目录中存其回目,作“夏金桂计用夺宠饵,王道士戏述疗妒羹”。对仗皆有自己的特点,应为舒氏兄弟所改拟或新拟。
舒氏之序,体用骈骊,则对对子本其所长。此本前五回可能抄配自庚辰一类本子,而庚辰本首回甄士隐所梦见太虚幻境之对联上下句各错一字,前已提及。这种地方,舒氏当然不会通过。果然,对联被重拟了,改成“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只是他也顾前不顾后,第五回宝玉梦中所见之联也未照改,仍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云云,不曾统一,故首回之改文也未见有任何本子采用。类似改文,第十六回末也较明显,读者可自行对照。
撇开改笔,舒序本仍有独特价值。如第九回,甲戌本不存,舒序本文字同于戚、蒙、甲辰诸本,而异于己、庚、梦、列一系,且明显优于后者。而此回结尾,舒序本独异,作“贾瑞遂立意要去调拨薛蟠来报仇(因秦钟等欺倒了薛蟠的相好金荣),与金荣计议已定。一时散学,各自回家,不知他怎么去调拨薛蟠,且看下回分解”。这与第三十四回宝钗想起其兄“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得天翻地覆”的叙述相符合,是否此处舒本独存原文,值得研究。
舒氏作序时间(1789)比程甲本初版(1791)早两年,但已称《红楼梦》有一百二十回书,这与后来程伟元序中所言,可相印证,见程序所述,并非虚言。所以这是研究后四十回续书形成的重要信息。舒序中曾两次提到全书回数:一曰:“漫云用十而得五,业已有二于三分。”意即别说此本已是全书一半,实在是已有三分之二了。八十回岂非恰好是一百二十回的三分之二?二曰:“核全函于斯部,数尚缺夫秦关。”唐骆宾王诗,好以数字成对,其《帝京篇》云:“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人称“算博士”。所以“数缺秦关”,就是说全函本有一百二十回,而此书之回数尚不足。
九、梦稿本
现知最早收藏者杨继振题书名为《兰墅太史手定红楼梦稿》,影印该书时,则改题作《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因而得名。故又称“杨藏本”、“杨本”、“全抄本”。此书是抄本中唯一带有后四十回的本子(蒙府本后四十回只是据程本抄配,不在其列),也是学界对其来源及价值争议最大的一个本子。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59年3月,发现于琉璃厂文苑斋书店。1963年起,由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分别影印出版。
由于此书全部文本之抄录是由数人合作完成,而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又有共同抄手存在,故推断一百二十回之抄录是同一时期完成的。
前八十回,在第十六回、二十七回的抄写中,共发现有三个特殊的断裂接口。即前一面抄到某处,剩下若干空白就停止了;而后一面则又与前页有若干文字的抄重。如第十六回接口处,抄重复的字多达一百二十七字。对比各现存抄本的书口,即可确定前八十回是由包括类似今存“甲戌本”、“己卯本”在内的四个以上本子抄录而成的。
以前,多数学人认为梦稿本的前八十回是相当早的脂本。后来,有为数不少的研究者持不同意见,认为此本是个东拼西凑的百衲本,总体文字接近甲辰、舒序、列藏为代表的支系,如此本与列藏本的共同异文就有不少,且可一眼看出多属拙劣的后改文字,因而认为判断其为相当早的脂本的说法,是过于高估了。
梦稿本后四十回部分,有二十一回是很少改字的清抄本,其文字与程乙本基本相同,仅有少量的差别。其余十九回旁改文字(有的用后贴上去的粘条修改)数量极大,有个别回中,添改文字数远远多于原抄正文字数。
梦稿本出现之初,不少学人认为后四十回非高鹗所续得到了证明。但俞平伯提出了一个改变大多数学人看法的疑问,说:“既然是高氏的稿本,为什么大体同乙本而非甲本呢?程、高刊书,由甲而乙程序分明。有人曾经校对、计算过甲乙两本,文字尽管不同,而到每页终了,总在一个字上看齐。”从此,诸如“梦稿本后四十回原抄正文是程乙本的节写本”、“后四十回的改文是据程乙本来校改原抄正文”之类的观点成了主流说法;“杨本没有多大价值”、“杨本是很晚的,它是抄的程乙本”之类的话也经常挂在一些学者的口头。是啊,梦稿本后四十回的原抄正文及改文,为什么能越过程甲而与程乙本十分接近呢?这个疑问似乎成了持此本是程高修改稿本观点的人不可逾越的障碍了。
近年来,研究在深入,其结论与梦稿本初现时大家的直观看法颇为接近,但却是从多方比勘和更细致的研究中得出来的。
首先,梦稿本的所有总体特点,与程伟元、高鹗在程本的“序”、“叙”、“引言”中所叙述的状况,百分之百相符合。这是很难用“碰巧”两字来解释的。程伟元说,他收集的本子“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它本可考”、“然前后起伏,尚属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而梦稿本的底本就这四十一回(即此有彼无的第六十七回及后四十回),一反固定的每面抄十四行的格式,减少了二行,而抄成了每面十二行,这样就可以更多地留出行与行之间的空白来,准备写更多的改文。程伟元收集了多种前八十回本子和漶漫不可收拾的后四十回残卷;而梦稿本的原抄正文前八十回正好是由四种以上抄本首轮过录而成的,且后四十回中有十九回的原抄文字,确实大有不可收拾之处,有许多地方上下文本身是接不上的。这与程序所说全合。
高鹗说,1791年前,他未见过后四十回,程伟元拿“数年铢积寸累”所成之“全书见示”,同一年中,程甲本就刊印了,而程氏又仅仅让高氏“分任之”。可以断定,程伟元必定先已作了许多文字修改工作,再请高鹗审阅的。这样,高鹗才在梦稿本的第七十八回末,用红笔写下“兰墅(高鹗的号)阅过”四字。这不正好是程伟元与高鹗“分任之”的工作交界点吗?程、高说:“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也就是说他们工作的首轮成果与初印的程甲本尚有一定的差距(即有纰缪),而梦稿本正是体现他们首轮成果的工作本,所以程乙本才与梦稿本的原抄正文及改文接近。
杨继振判断此本为“兰墅太史手订”本,并非无的放矢或没有眼光,他是经过一番考究功夫的。此外,此本的第三十八回第五页,有七处提醒抄手的文字,如“另写一行”、“不可接,另一行写”、“另抬写”等,这也说明此本并非收藏家在用程乙本校改他已收藏的抄本,而说明此本本身就应该是一个工作成果的记录本。
仔细地逐字校对梦稿本与程乙本的后四十回中那旁改过的十九回文字,发现程乙本中有数量巨大的梦稿本中没有的文字存在(如果梦稿是据程乙校补,为何不补入),而这些文字倒在程甲本中也有,是从程甲本中保留下来的。保留为的是凑足字数,使程甲、程乙的每页都能在最后一个字处对齐。这就解释了俞平伯提出的“到每叶终了总在一个字上看齐”这个最难回答的问题。
还有一个现象,也是主张梦稿抄程乙者所不能解释的,即:大多数的书页中,又都存在数量不等的梦稿本比程乙本多出来的文字和改动的文字。如果梦稿比程乙少了字句,还可以用抄丢了来解释,现在却是多出来了,抄书怎么可能抄多出许多字来呢?可见,梦稿抄程乙说不通。
另有一个现象特别有趣,即梦稿本后四十回中,有大量改文是改变了原抄文字意思的;也有是有曲解人物总体形象的嫌疑的。现各举一例如下:
(1)第八十二回,梦稿本原来讲的是宝玉二次进学堂的第二天,就起床晚,迟到了,引起贾代儒的不满。原抄正文中,宝玉没有病,也未发烧,故文中曰:“宝玉便推晚上发烧,故此起迟,方过去了。”或许是原抄的这回正文太短,改文插入了新的情节:在宝玉头天读书回来后,用粘条形式补加了一大段宝玉晚上睡不着觉,袭人用手摸宝玉脑门时说:“你别动,有些发烧了。”与此相呼应,宝玉“推”说晚上发烧那句,便改为“宝玉把昨儿晚上发烧的话说了一遍”。这样,宝玉骗人的假发烧变成真发烧了。应指出的是:在上引的改文中存在的“晚上”两字,在程乙本中是不存在的。若梦稿的改文是抄录程乙的,那怎么会多出两个字来呢?诸如此类的梦稿改文中有,到程乙本中不见了的例子还很多。
(2)第一百十八回结尾处,梦稿本有二百三十七字的原抄文字被圈去,而用粘条形式改写成了九百八十字的长文。原来讲的是宝玉把自己关在一间静屋中发愤用功,宝钗派莺儿去侍候宝玉,他们俩有一些对话而已。可改文中,却大谈宝钗怕宝玉虽改了不肯读书的毛病,又生出原来欢喜与女孩子混的旧病,而袭人又对怡红院中丫头们作了一番评价,说“五儿是个狐媚子”,又说麝月、秋纹亦不行,与宝玉一直“顽顽皮皮”之类,只有莺儿“稳重”,二爷“不大理会”,建议宝钗派莺儿去侍候宝玉。试问,宝钗能与袭人谈自己怕宝玉被别的女人所勾引吗?袭人又怎么敢平起平坐地在宝钗面前指名地大进谗言、臧否他人呢?很显然,原抄文字的作者与后改文字的人,思想是不一样的,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原抄的简文也不可能是程乙本的节写本。
总之,梦稿本到底是一个什么性质的本子,其价值如何,都不宜匆忙地随便地下结论。作更深入的研究、展开进一步讨论,也许是解开后四十回疑团的一把钥匙。
当然,梦稿本改文即使真的是程、高工作过程中的记录,也只能是不完全的记录,后四十回清抄的二十一回,也许由于改动太多,也许由于原先本无底稿,是新写的,所以也不能排除这部分直接抄自程乙本排版时的底稿的可能性。但不管怎样,梦稿本总是留下了程、高一百二十回本成书前后过程中的许多可供深入发掘和研究的线索。
十、郑藏本
因郑振铎旧藏而得名,回首题《石头记》,版心题《红楼梦》。藏国家图书馆分馆。残存第二十三、二十四两回,有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本。
郑藏本与列藏本关系密切。显著的标志是郑、列二本皆有“红檀”的名字,而其他本子均作“檀云”。
郑藏本有多处脱漏。如第二十三回回目“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缺“通戏”二字;此回末,缺了黛玉听梨香院女孩子唱《牡丹亭》的描写,使“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的回目没了着落。第二十四回末,缺了小红的“家世情况介绍”,而小红梦见贾芸一段又大为简化,且多有异文。两回正文中的脱漏也还有。
郑藏本的人名,也颇有与众不同处。如“秋纹”作“秋雯”,“方椿”作“方春”。更有将“周氏”改作“袁氏”、“贾蔷”改作“贾义”者,与诸本全异。又有一处变“贾珍”为“贾义”、一处变“彩云”为“绣凤”,似是故意调换。“茗烟”在早期庚辰本的第二十四回中突然改名“焙茗”,原因不详。甲辰、列藏、梦稿统一为“茗烟”,而郑藏本在两回中全作“焙茗”,是另一种统一方法。
郑藏本是白文本,没有脂批。
十一、卞藏本
因卞亦文于2006年6月在上海艺术品拍卖会买得并收藏而得名。同年12月,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冯其庸题书名为《卞藏脂本红楼梦》。存十回,即第一回至第十回;另存第三十三回至第八十回回目。作家出版社计划出版其排印校本。
此本文字与现存诸脂本颇有异同。经比对,与列藏、杨藏、蒙府、戚序等本都有关系;其中又以同于列藏本处最为显眼,如第二回“女儿是木做的骨肉”、第八回“幻来权就假皮囊”等即是。列藏本影印问世于1986年,比此本原收藏者得书迟了四十年;仅此一端,即可证此本绝无伪造之可能。然从其有别于他本的独特异文看,应以经后人之手所改者居多,却又与程高刊本文字无关,故结合其他特点,可判断此本抄成的年代,早不能超过乾隆后期,晚不应迟于嘉庆前期。此本已删除脂评,然亦有漏删处,如己卯、庚辰本第二回回前有约占二页的长评,此本亦保留。又个别独特异文如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状后者眉目云:“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飘非飘含露目”,颇受研究者关注,以为是可供进一步研究探讨的很有价值的信息。
十二、靖藏本
因原由扬州靖应鹍所藏而得名,亦称靖本,题《石头记》。1959年由南京毛国瑶发现,1964年尚在,以后迷失不知下落。据介绍全书缺第二十八、第二十九两回,第三十回残失三页,实存七十七回有余。原书有三十五回全无批语,其他各回则附大量朱墨批语。大概也是经过抄配的本子。书的封面下原有“夕葵书屋石头记卷一”字样纸条。夕葵书屋是《熙朝雅颂集》(其中选录有敦诚、敦敏有关曹雪芹的诗)的主要编纂者、乾嘉时著名文士吴鼐的书斋名,可见非一般藏本。
书发现之初,毛国瑶曾将此本与戚本作了对勘,摘录戚本中所无的批语一百五十条。后来将它发表在南京师范学院《文教资料简报》1974年8、9月号上,并撰文介绍。此外,《文物》1973年第2期红学家也曾撰文介绍这个脂本,并校读、解说了其中部分批语。
此本保存了很多不见于它本或内容多于他本的朱墨批,其中有些极为重要。如首回批书人畸笏悼念“芹为泪尽而逝”、“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的批语,署时间为“甲申(1764)八月泪笔”,相当合理,与甲戌本作“甲午(1774)八日泪笔”不同。又第十三回总批使我们知道那个“命芹溪删去”“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情节的人就是畸笏叟,被删的有“遗簪”“更衣”等情节。还有第二十二回畸笏所加的“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的批语等,都极有研究资料价值。
此外,靖批还提供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八十回后的佚稿情节。如妙玉流落瓜洲渡口,屈从于人;刘姥姥与在狱神庙的凤姐相逢,巧姐因此而得以“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贾芸“仗义探庵”;黛玉之死的回目叫“证前缘”,后来宝玉曾写过类似《芙蓉诔》那样的“诸文”来悼念她等等,对研究曹雪芹的创作思想、小说原来构思等都极有价值。只是靖批的文字错乱讹误特甚,有些竟难以寻读。
近年来,有不少文章质疑靖本的曾经存在过和靖批的真实性,甚至公开指责是毛国瑶在作伪。被举为作伪“铁证”的是初版于1954年12月的俞平伯《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中所辑之第四十八回一条“庚辰本双行批开头,漏去十二字,误将原先戴在‘纨、钗’头上的‘端雅’桂冠,戴到‘袭、平’头上去了”(此书1960年增订本已改正),而毛国瑶所录靖批的那一条,“出现了与旧版《辑评》同样的差错。仅个别字有所不同”(见李同生《为“靖本”所惑》,载贵州办《红楼》2000年第4期)。
看来,这是相当有力的证据,似乎“作伪说”已可肯定下来了。而且到目前为止,除了毛国瑶自己有过一点情况说明和少量有为其辩白倾向的文字外,基本上还未见到过持相反意见、信其为真的争论文章。然而,我还没有被说服,仍以为那些靖批所提供的不少极有价值的线索,是并无破绽,也伪造不出来的。
世间事往往是复杂的。真伪掺杂、真中有伪或本为对看、遂致混淆的事并不少见,何况在那个年代。我们要做到不囿于成见,全面、细致地考察、审辨,冷静、客观地分析、判断,并不容易。我曾跟几位共同关注此事的红学研究者交换过意见,说绝无伪造可能的,也大有人在。最近,梅节兄从香港打来长途电话说,这是红学界一起很大的“冤假错案”,他要写文章为毛国瑶辩护、洗刷。至于那条所谓的“铁证”,他有他自己的解释。我们且等待争论的展开吧。本书有不少处,仍引用了靖批立论,并将靖本列入了“版本简介”。倘一旦我被“作伪说”说服,发现自己确已步入了“迷途”,再坚持真理,返回正路,大概也不算迟吧。
十三、程甲本
这是《红楼梦》版本史上的第一部印本,采用木活字排印。刊印时间为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题《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由萃文书屋印行。此书现存十部以上,中国国家图书馆(藏两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北京大学、人民日报社、台湾大学及一些私人,均藏有此书。另外,国外(如俄罗斯、日本等)亦有若干套收藏。有书目文献出版社及吉林文史出版社影印本。世称“程甲本”。
该书前八十回有未删尽的“漏网”脂批的遗迹,且绝大部分的文本文字,均可在现存的各脂本中找到,故这部分应是整理、增删脂评抄本的产物。
该书由程伟元、高鹗二人合作整理修补完成,卷首有他二人分别撰写的“序”与“叙”。在这两篇文字中,叙述了此书出版的具体经过。为出此书,程伟元用数年时间收集到若干部八十回抄本;又分两个时段获得了“漶漫不可收拾”的后四十回中的“廿余卷”及“十余卷”。1791年春,程伟元邀请高鹗“分任”此书的补写、编辑、定稿工作,当年冬就出版了。由于他们手头的后四十回原底本仅三十余回,故其中必有若干回的文字是由他们补写的,也因此高鹗的同年张问陶才有“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的话。
程甲本首刊后,萃文书屋还在顺着该书自己的风貌不断地修订完善,并多次印刷出版。现在已出的程甲本影印本,即是经过修订的较晚印刷的本子。用此本与一粟原藏的本子(现尚存)对校,至少已发现有十多处的修正。现举二例如下:
(1)第七十八回页六第十九行,影印本把一粟本的“正”字改印成“未正”两个扁形小字,仍占一个字的地位。文句因此由“正三刻”变成“未正三刻”,纠正了缺漏。
(2)第七十八回页七第一行,影印本把一粟本的“花”、“神”二字,以同样办法分别改为“一花”与“之神”扁形小字。使文句由“不但花有花神”变成“不但一花有一花之神”,使文意更为确定。
这些新刻的,用两个扁形小字代替原来一个活字的现象,书中至少有八处。两个本子刊印的先后,一目了然。
据程甲本为主要底本的翻刻本及排印本,至1949年止,总数已达二百余种。《红楼梦》的广泛流传及产生很大的社会影响,应该是从程甲本开始的。程甲本改动前八十回底本的字句不在少数,更对底本的一些所谓“粗语”、“碍语”作了删改。这样就必然拉大了该书与曹雪芹原稿的距离,甚至违背了作者的原意。但从在完成一部本身较少前后矛盾(有些深层次的矛盾是避免不了的)和配齐后四十回,使之可能普及开来这个角度来看,程甲本自有其他抄本所不能替代的价值。
十四、程乙本
从程甲本刊印的1791年“冬至后五日”起,仅仅过了七十天,1792年(乾隆五十七年壬子)“花朝后一日”,萃文书屋又刊印了另一部《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世称“程乙本”。此书与程甲的版式、插图等完全一样,但文字上有两万多字的差异,而且多出一篇由程伟元、高鹗联合署名的“引言”。此书现存数量略多于程甲本,如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书店、山东图书馆、杭州图书馆、绍兴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及一些私人均有收藏。
以前,学界普遍认为,程乙本是在程甲本基础上修改而成的。现在看来不然,且程伟元、高鹗的自述也不是这样说的。他们说程甲本由于“急欲公诸同好”,故“不及细校,间有纰缪”,而程乙本则是“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后的产物。即程乙本是对程甲本偏离“原本”的回归,事实如何,又当别论,至少他们的话,意思是如此。或许对这一现象的深入研讨,对“为什么仅过七十天,同一书局又要出一部新本子”,“七十天出一部新本子时间怎么会够”,这两个困惑人们的问题,能得到更合理的解释。
和程甲本一样,程乙本问世后,萃文书局亦按它自己的模样在进一步完善。这样的本子,已发现有五种,即:亚东改本底本、台湾大学藏本、青石山庄本、上海图书馆本和一粟原藏本(残本,今尚存)。现举三个例子:
(1)第六十九回末页末行,一粟原藏本异于其他各本。一般乙本此句均为“一时贾母忽然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一粟本独多出一字,作“一时贾母忽然来唤,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2)第七十五回页七第二行,青石山庄本把其他本子的“邢夫人的胞弟”印成了“邢夫人的跑弟”;同回第十页第五行,青本又把其他各本均正确的“会芳园丛绿堂”印成了“会芳园丛线堂”。
(3)上海图书馆所藏本子,是用另一组活字重新排印过的程乙本(其他各本,个别文字有异,仅是同一活字版的挖改),且从回目到正文,均有一定数量的变动,甚至吸收了部分程甲本的优处。
此外,经用原印本的相互校对,可发现程甲本和程乙本所用的木活字,是全部不一样的,版框及字之间的割线形状也不同。可见,程甲与程乙是两个基本上同时启动,并列进行着的本子,彼此各自修改排版,互不相扰。这一现象的出现,其原因尚待探究,或许与两人“分任”其役而未能按商定进度统一定稿有关。但有一点必须特别指明,甲乙二本的最后两回,其活字有大量通用,如第一百十七回第五页,甲乙二本是用同一活字版印刷的;第一百二十回第八至十四页,二本虽每页有十来个字不同,但用的活字与板框却相同。这也许可说明萃文书屋在同时(仅差七十天,可推测基本上同时启动)排印甲本和乙本时,出现了活字不够用的状况,因而最后两回只得作这一变通处理。
程甲、程乙二本文字之优劣,学人看法大相径庭。如胡适与汪原放大夸乙本优于甲本,而大多数学人则认为甲本优于乙本。
现在能看到的有异文的萃文书屋印本,至少已有七种,而20世纪70年代末期知道的本子,还只有四种。故台湾有学者著书,把这四种本子分别称作“程甲本”(即已影印的程甲本)、“程乙本”(即台湾大学藏本)、“程丙本”(即青石山庄藏本)、“程丁本”(即胡适借汪原放印亚东图书馆乙本那部本子)。这种说法曾风靡一时,但在大陆影响相对小些。张爱玲、徐仁存、徐有为等学人在写书和文章时,甲本、乙本、丙本、丁本之称到处飞,许多读者被搞晕了头,书也看不懂了。因而有一些学人提出另一种意见,既然程伟元、高鹗只说有甲本与乙本两种本子,那就还是尊重他们的意思为是。如果采用甲、乙、丙、丁的排法,现在有了七种本子,那就得加上戊本、己本、庚本的称号了。若以后再发现新本子,不是更乱了吗?我们以为言之有理,故亦仍沿用其旧称[1]。
改革开放、实行市场经济以来,出版社林立,各家竞争,纷纷推出自己的《红楼梦》版本来,为数已在百种以上。有以脂评抄本为底本的,也有以程高印本为底本的,有的以尽可能恢复曹雪芹原著面貌为目的,有的则组织人力,认真地细校详注,因而不乏很有学术价值的好本子。但从总体上看,上述情况毕竟还属少数,更多的则是任意找来一个本子就印,或参看一二种本子,据意改动些回目、字句,甚至连所据何本、何人校勘的说明都没有,只一味在装帧、封面上下工夫,以吸引读者。这样的本子,随便看看倒也没有什么,若要据此研究或引用,是完全靠不住的,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学术价值。希望这只是暂时现象,而这一现象今后能随着国家文明程度的提高而有所改变。
注释
[1]按,上述甲、乙、丙、丁四本,均已由台湾广文书局影印过。不过,甲、丁两本,由于出版社找不到原书,分别是由“东观阁本”一版和亚东图书馆改印本代替的。
曹雪芹与《红楼梦》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中最优秀的作品,是悠久、灿烂的中华文化的杰出代表,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珍品,也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的骄傲。
《红楼梦》故事被作者曹雪芹隐去的时代,其实就是他祖辈、父辈和他自己生活的时代,即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这是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清帝国的鼎盛时期。然而,在国力强大、物质丰富的“太平盛世”的表象背后,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在加剧,各种隐伏着的社会矛盾和深刻危机,正在逐渐显露出来。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已日益腐朽。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败坏,政治风云的动荡、变幻,统治阶层内部各政治集团、家族及其成员间兴衰荣辱的迅速转递,以及人们对现存秩序的深刻怀疑、失望等等,都说明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也在发生动摇,正逐渐趋向崩溃。这些都是具有典型性的时代征兆。作为文学家的曹雪芹是伟大的,他以无可比拟的传神之笔,给我们留下了一幅带有封建末世社会重要时代特征的、极其生动而真实的历史画卷。
曹雪芹(1724—1764),名霑,他的字号有雪芹、芹圃、芹溪、梦阮等。他的祖上明末前居住在今辽宁铁岭西南郊腰堡大汛河村一带,在努尔哈赤的后金兵掠地时,沦为满洲贵族旗下的奴隶,并扈从入关。清开国时,曹氏归属正白旗,为内务府包衣(意即皇室之家奴),渐与皇家建立起特殊亲近的关系。曾祖曹玺之妻孙氏,当过康熙保姆,后被康熙封为一品太夫人;祖父曹寅文学修养很高,是康熙的亲信;父辈曹颙、曹相继承袭父职,三代四人前后共做了五十八年的江宁(今江苏南京)织造。康熙每次南巡,都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曹寅曾亲自主持接驾四次。所以曹家在江南是个地位十分显赫的封建官僚大家庭。雍正即位后,曹家遭冷落,曹时受斥责。雍正五年(1727)末、六年(1728)初,曹因“织造差员勒索驿站”及亏空公款等罪,被下旨抄家,曹被“枷号”,曹寅遗孀与小辈等家口迁回北京,靠发还的崇文门外蒜市口少量房屋度日。曹家从此败落。其时,曹雪芹尚在幼年。
此后,在他成长的岁月中,家人亲友定会经常绘声绘色地讲述曹家昔日的盛况,这自会不时激起他无比活跃的想像力,令他时时神游秦淮河畔老家已失去了的乐园。此外,当时统治集团由玉堂金马到陋室蓬窗的升沉变迁,曹雪芹所见所闻一定也很多,“辛苦才人用意搜”,他把广泛搜罗所得的素材,结合自家荣枯的深切感受,加以酝酿,便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一部描绘风月繁华的官僚大家庭到头来恰似一场幻梦般破灭的长篇小说构思就逐渐形成了。
《红楼梦》创作开始时,雪芹年未二十,创作此书,他前后花了十年时间,经五次增删修改。在他三十岁之前,全书除有少数章回未分定、因而个别回目也须重拟确定,以及有几处尚缺诗待补外,正文部分已基本草成(末回叫“警幻情榜”),书稿匆匆交付其亲友脂砚斋等人加批誊清。最后有十年左右时间,雪芹是在北京西郊某山村度过的。不知是交通不便,还是另有原因,他似乎与脂砚斋等人极少接触,也没有再去做书稿的扫尾工作,甚至没有迹象表明他审读、校正过已誊抄出来的那部分书稿,也许是迫于生计只好暂时辍笔先作“稻粱谋”吧。其友人敦诚曾写诗规劝,希望他虽僻居山村,仍能继续像从前那样写书:“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寄怀曹雪芹》)
不幸的事发生了:《红楼梦》书稿在加批并陆续誊清过程中,有一些亲友争相借阅,先睹为快,结果八十回后有“卫若兰射圃”、“狱神庙慰宝玉”、“花袭人有始有终”、“悬崖撒手”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这五六稿据脂批提到的内容看,并非连着的,有的较早,有的很迟,其中也有是紧接八十回的(当是“卫若兰射圃”文字)。这样,能誊抄出来的就只能止于八十回了。“迷失”不同于焚毁,它是一个难以确定的、逐渐失去找回可能性的漫长过程。也许在很长时间内,脂砚斋等人并未明确告诉雪芹这一情况,即使他后来知道,也会抱着很可能失而复得的侥幸心理,否则他在余年内又何难补作!光阴倏尔,祸福无常,雪芹穷居西山,唯一的爱子不幸痘殇,“因感伤成疾”,“一病无医”,绵延“数月”,才“四十年华”的伟大天才,竟于乾隆二十九年甲申春(1764年2月2日后)与世长辞。《红楼梦》遂成残稿。尚未抄出的八十回后残留手稿,原应保存于另一位亲友畸笏叟之手,但个人收藏又哪能经受得起历史长河的无情淘汰,终于也随这位未明身份的老人一起消失了。曹雪芹死后不到三十年,程伟元和高鹗整理、补足并刊刻付印了由不知名者续写了后四十回的《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从此,小说才得以“完整”面目呈现于世。
《红楼梦》版本,也就因此分为两大类:一是至多存八十回、大都带有脂评的抄本,简称脂本;一是一百二十回、经程、高二人整理过的刻本,简称程高本或程本。我们见到影印出版的如《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戚蓼生序本石头记》等均属脂本,排印出版的如《三家评本红楼梦》、《八家评批红楼梦》等均属程本,近人校注的《红楼梦》,选脂择程作为底本的都有。脂、程二本相比较,脂本的优点在于被后人改动处相对少些,较接近原作面貌,所带脂评有不少是了解《红楼梦》和曹雪芹的重要原始资料;欠缺之处是只有八十回,有的仅残存几回、十几回,有明显抄错或所述前后未一致的地方,特别是与后四十回续书合在一起,有较明显的矛盾抵触。程本的好处是全书有始有终,前后文字已较少矛盾抵触,语言也流畅些,便于一般读者阅读;缺点是改动原作较大,有的是任意妄改,有的则为适应续书情节而改变了作者的原意。
《红楼梦》得以普及,将续作合在一起的程本功劳不小,但也因此对读者起了影响极大的误导作用。续书让黛玉死去、宝玉出家,能保持小说的悲剧结局是相当难得的;但悲剧被缩小了,减轻了,性质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曹雪芹原来写的是一个富贵荣华的大家庭因获罪被抄家,终至一败涂地、子孙流散、繁华成空的大悲剧。组成这大悲剧的还有众多人物各自的悲剧,而宝黛悲剧只是其中之一,尽管是极重要的。整个故事结局就像第五回《红楼梦曲·收尾·飞鸟各投林》中所写的那样:食尽鸟飞,唯余白地。至于描写封建包办婚姻所造成的悲剧,在原作中也是有的:由于择婿和择媳非人,“卒至迎春含悲,薛蟠贻恨”。作者的这一意图已为脂评所指出,只是批判包办婚姻并非全书的中心主题,也不是通过宝黛悲剧来表现的。
《红楼梦》是在作者亲见亲闻、亲身经历和自己最熟悉的、感受最深切的生活素材基础上创作的。这在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史上还是第一次。从这一点上说,它已跨入了近代小说的门槛。但它不是自传体小说,也不是小说化了的曹氏一门的兴衰史,尽管在小说中毫无疑问地融入了大量作者自身经历和自己家庭荣枯变化的种种可供其创作构思的素材。只是作者搜罗并加以提炼的素材的来源和范围都要更广泛得多,其目光和思想,更是及于整个现实社会和人生。《红楼梦》是在现实生活基础上最大胆、最巧妙、最富有创造性和想像力的艺术虚构。所以它反映的现实,其涵盖面和社会意义是极其深广的。
贾宝玉常被人们视为作者的化身,以为曹雪芹的思想、个性和早年的经历,便与宝玉差不多。其实,这是误会。作者确有将整个故事透过主人公的经历、感受来表现的创作意图(所以虚构了作“记”的“石头”,亦即“通灵宝玉”,随伴宝玉入世,并始终挂在他的脖子上),同时也必然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时,运用了自己的许多生活体验,但毕竟作者并非是照着自己来写宝玉的。发生在宝玉身上的事和他的思想性格特点,也有许多根本不属于作者。贾宝玉只是曹雪芹提炼生活素材后,成功地创造出来的全新的艺术形象。若找人物的原型,只怕谁也对不上号,就连熟悉曹家和雪芹自幼情况的脂砚斋也看不出贾宝玉像谁,他说:“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第十九回脂评)可知,宝玉既非雪芹,亦非其叔叔。其他如林黛玉、薛宝钗,脂砚斋以为“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第四十二回脂评)。此话无论正确与否,也足可证明钗、黛也是并非按生活原型实写的艺术虚构形象。
《红楼梦》具体、细致、生动、真实地展示了作者所处时代环境中广阔的生活场景,礼仪、习俗、爱情、友谊,种种喜怒哀乐,以至饮食穿着、生活起居等等琐事细节,无不一一毕现,这也是以前小说从未有过的。史书、笔记可以记下某些历史人物的命运、事件的始末,却无法再现两个半世纪前的生活画面,让我们仿佛身临其境地领略和感受到早已逝去的年代里所发生过的一切。《红楼梦》的这一价值,绝不应该低估。
《红楼梦》一出来,传统的写人的手法都被打破了,不再是好人都好,坏人都坏了。作者如实描写,从无讳饰,因而每个人物形象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晴雯,都非十全十美;王熙凤、贾琏、薛蟠、贾雨村,也并未写成十足的坏蛋。有人说,曹雪芹写了四百多个人物,与莎士比亚所写总数差不多。但莎翁笔下的人物是分散在三十几个剧本中的,而曹雪芹则将他们严密地组织在一部作品中,其中形象与个性鲜明生动的也不下几十个。
贾宝玉形象具有特殊的社会意义。他是一个传统观念中“行为偏僻性乖张”、“古今不肖无双”的贵族子弟。他怕读被当时封建统治者奉为经典的《四书》,却对道学先生最反对读的《西厢记》、《牡丹亭》之类书爱如珍宝。他厌恶封建知识分子的仕宦道路,讽刺那些热衷功名的人是“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嘲笑道学所鼓吹的“文死谏,武死战”的所谓“大丈夫名节”是“胡闹”。特别是他一反“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观念,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在丫鬟、僮仆、小戏子等下人面前,他从不以为自己是“主子”,别人是“奴才”,总是平等相待,给予真诚的体贴和关爱。从这个封建叛逆者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出时代的征兆,封建主义在趋向没落,民主主义思想已逐渐萌芽。
《红楼梦》构思奇妙、精细而严密。情节的安排、人物的言行、故事的发展,都置于有机的整体结构中,没有率意的、多余的、游离的笔墨。小说的文字往往前后照应,彼此关合(故脂评常喜欢说“千里伏线”);人物的吟咏、制谜、行令,甚至说话也常有“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第七回脂评)、带“谶语”性质的地方。作者落笔时,总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的,所以读来让人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感觉。这样的结构行文,不但为我国其他古典长篇小说中所未有,即便是近代小说中也不多见。
《红楼梦》第一回以“甄士隐”、“贾雨村”为回目,寓意“真事隐(去),假语存(焉)”[1]。作者想以假存真(用假的原因自有政治的、社会的、伦理道德的、文学创作的等等),实录世情,把饱含辛酸泪水的真实感受,用“满纸荒唐言”的形式表达出来,其内涵和手法,自然都很值得研究。本来,文学创作上的虚构,也就是“假语”、“荒唐言”,但《红楼梦》的虚构又有其相当特殊的地方。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在描写都中的贾家故事外,又点出有一个在南京的甄家,两家相似,甚至有一个处处相同的宝玉。这样虚构的用意,有一点是明显的,即贾(假)、甄(真)必要时可用来互补。比如曹雪芹不能在小说中明写他祖父曹寅曾四次亲自接待南巡的康熙皇帝这段荣耀的家史(又不甘心埋没),能写的只是元春省亲的虚构故事,于是就通过人物聊省亲说到皇帝南巡,带出江南甄家“独他家接驾四次”的话来。这就是以甄家点真事。故脂评于此说:“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我们说过,小说所写不限于曹氏一家的悲欢,经过提炼、集中和升华,它的包容性更大得多。我们发现,作者还常有意识地以小寓大、以家喻国,借题发挥,把发生在贾府中的故事的内涵扩大成为当时整个封建国家的缩影。产生这种写法可能性的基础是封建时代的家与国都存在着严格等级区分的宗法统治,两者十分相似,在一个权势地位显赫的封建官僚大家庭中尤其如此。大观园在当时的任何豪门私宅中是找不到的,它被放大成圆明园那样只有皇家园林才有的规模,这不是偶然的。试想,如果只有一般花园那样,几座假山、二三亭榭和一泓池水,故事又如何展开。不但宝玉每见一处风景便题对额的“乾隆遗风”式的情节无法表现,连探春治家、将园林管理采用承包制的办法来推行兴利除弊的改革,也没有必要和不可能写了。“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这两句总题大观园的诗,不是也可以解读成小说所描写的是从皇家到百姓、形形色色、包罗万象、蔚为“大观”的情景吗?
《红楼梦》综合体现了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小说的主体文字是白话,但又吸纳了文言文及其他多种文体表现之所长。有时对自然景物、人物情态的描摹,也从诗词境界中泛出,给人以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特殊韵味和美感。小说中写入了大量的诗、词、曲、辞赋、歌谣、联额、灯谜、酒令……做到了真正的“文备众体”,且又都让它们成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其中拟写小说人物所吟咏的诗词作品,能“按头制帽”(茅盾语),做到诗如其人,一一适合不同人物各自的个性、修养、特点,林黛玉的风流别致、薛宝钗的雍容含蓄、史湘云的清新洒脱,都各有自己的风格,互不相犯,这一点尤为难得。还有些就诗歌本身看写得或平庸、或幼稚、或笨拙、或粗俗,但从摹拟对象来说却又是惟妙惟肖、极其传神的作品,又可看出作者在小说创作上坚持“追踪蹑迹”忠实摹写生活的美学理想。
《红楼梦》写到的东西太多了。诸如建筑、园林、服饰、器用、饮食、医药、礼仪典制、岁时习俗、哲理宗教、音乐美术、戏曲游艺……无不头头是道,都有极其精彩的描述。这需要作者有多么广博的知识和高深的修养啊!在这方面,曹雪芹的多才多艺是无与伦比的,也只有他这样的伟大天才,才能写出《红楼梦》这样一部涉及领域极广的百科全书式的奇书。
蔡义江于北京东皇城根南街84号
注释
[1]曹雪芹一定对人说过这一意图,可脂砚斋将后半句错听成“假语村言”——这组不成短语——写入“凡例”,后移作第一回回前评,又被传抄者混入正文,“假语村言”四字,遂讹传至今。
论《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
真正的“文备众体”
我国人民引以为荣的伟大文学家曹雪芹,除了有一部不幸成为残稿、由后人续补而成的长篇小说《红楼梦》传世以外,几乎什么别的文字都没有保存下来。然而,谁也不会怀疑他的多才多艺。小说家要把复杂的生活现象成功地描绘下来,组成广阔的时代画卷,这需要有多方面的知识和修养。在这一点上,曹雪芹的才能是非凡的。他能文会诗,工曲善画,博识多见,杂学旁收,三教九流,无所不晓。
自唐传奇始,“文备众体”虽已成为我国小说体裁的一个特点,但毕竟多数情况都是在故事情节需要渲染铺张,或表示感慨咏叹之处,加几首诗词或一段赞赋骈文以增效果。所谓“众体”,实在也有限得很。《红楼梦》则不然,除小说的主体文字本身也兼收了“众体”之所长外,其他如诗、词、曲、辞赋、歌谣、谚、赞、诔、偈语、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等等,也应有尽有。以诗而论,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有咏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谜语诗、打油诗,有限题的、限韵的、限诗体的、同题分咏的、分题合咏的,有应制体、联句体、拟古体,有拟初唐《春江花月夜》之格的,有仿中晚唐《长恨歌》、《击瓯歌》之体的,有师楚人《离骚》、《招魂》等作而大胆创新的……五花八门,丰富多彩。这是真正的“文备众体”,是其他小说中所未曾见的。
借题发挥,伤时骂世
《红楼梦》当然不像它开头就宣称的那样是一部“毫不干涉时世”、“大旨谈情”的书,它只不过把“伤时骂世之旨”作了一番遮盖掩饰罢了。诗词曲赋中有时可以说些小说主体描述文字中不便直接说的话,在借题发挥、微词讥贬上,有时也容易些。比如薛宝钗所讽和的《螃蟹咏》,其中有一联说: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写的虽然是横行一时、到头来不免被煮食的螃蟹,但是拿来给那些心机险诈、善于搞阴谋诡计、不走正路、得意时不可一世的政客、野心家画像,也十分维肖。他们最后不都是机关算尽,却逃脱不了灭亡的下场吗?小说中特意借众人之口说:“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可见,作者确是在借题发挥“骂世”。
《姽婳词》看起来对立面是所谓“‘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颂扬的是当今皇帝有褒奖前代所遗落的可嘉人事的圣德,实质上则是指桑骂槐,揭露当朝统治者的昏庸腐朽: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如果不是借做诗为名,敢于这样直接干涉时世、讥讽朝廷吗?
再如“杜撰”诔文,以哀痛悲切为主,感情当然不妨强烈些、夸张些,文章不妨铺陈些,把可以拉来的都拉来。“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作俑”。既然古时楚人如屈、宋等可以用香草美人笔法来讥讽政治黑暗,我曹雪芹当然也不妨借悼念芙蓉女儿之名,写上几句“伤时骂世”的“微词”,责任可以推给“作俑”的“古人”。所以,在祭奠一个丫头的诔文中,他把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在政治斗争中遭祸的人物全拉来了。“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任意纂著”的文中表达了屈原式的不平;“大肆妄诞”的笔下爆发出志士般的愤怒。从全书来看,似此类者,虽则不算多,但却也不能不予以注意。
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是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描写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也是它有别于其他小说的一个特点。当然,其他小说也有把诗词组织在故事情节中的,比如小说中某人物所写的与某事件有关的诗等等,但在多数情况下,则是可有可无的闲文。如果我们翻开被署作“李卓吾评”的一百回本《明容与堂刻本水浒传》,就会发现它的诗和骈体赞文,要比后来通行的七十回本来得多,但其中有一些被评者认为是多余的,标了“可删”等字样。的确,这些无关紧要的附加文字,删去后并不影响内容的表达,有时倒反而使小说文字更加紧凑、干净。有些夹入小说的诗词赞赋,虽则在形容人物、景象、事件和渲染环境气氛上也有一定作用,但总不如正文之重要。有些读者不耐烦看,碰到就跳过去,似乎也没有多大影响。《红楼梦》则又不然。它的绝大多数诗词曲赋都是融合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的。如果略去不看,常常不能把前后文意弄明白,或者等于没有看那一部分的情节。比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看到的十二钗册子判词和曲子,倘若我们跳过不看,或者也像宝玉那样“看了不解”,觉得“无甚趣味”,那么,我们能知道的至多是宝玉做了一个荒唐的梦,甚至简直自己也有点像在梦中。读第二十二回中的许多灯谜诗,如果只把它当成猜谜游戏而不理解它的寓意,那么,我们连这一回的回目“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的意思也将不懂。
有些词、赋,表面看游离于情节之外,但细加寻味,实际上仍与内容有关。《警幻仙姑赋》是被脂评认为近乎一般小说惯用的套头的闲文,他说:
按此书凡例(体例也,非“甲戌本”卷首之《凡例》。——笔者)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文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甲戌本第五回眉批)
这里指出,《红楼梦》在一般情况下不用其他小说所常用的“赞赋闲文”是很对的。至于说此赋不像评宝玉的《西江月》二词那样“别有深意”,所以“不见长”,似乎还值得研究。就赋本身内容而论,确实像是闲文,看不出多大意义,可以说写得“不见长”。因为它仅仅把警幻仙姑的美貌夸张形容了一番,而且遣词造句也多取意于曹子建的《洛神赋》。但正是后一点所造成的似曾相识的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曹植的文句,在这里常常只是稍加变换,比如:一个说“云髻峨峨”,一个就说“云髻堆翠”;一个说“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个就说“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一个说“若将飞而未翔”,一个就说“若飞若扬”;一个说“含辞未吐”,一个就说“将言而未语”;一个说“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一个就说“待止而欲行”,如此等等。难道以曹雪芹的本领,真的只能摹拟一千五百多年前他的老本家之所作(而且又是大家熟悉的名篇)而亦步亦趋吗?我想,他还不至于如此低能。让读者从贾宝玉所梦见的警幻仙姑形象,联想到曹子建所梦见的洛神形象,也许正是作者拟此赋的意图。曹植欲求娶原为袁绍儿媳的甄氏而不得,曹操将她许给了曹丕,立为后,后来被赐死。曹植过洛水而思甄后,梦见她来会,留赠枕头,感而作赋。但他假托是赋洛神宓妃的,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事,遂作斯赋。”(《洛神赋序》)所以,李商隐有“贾氏窥帘韩掾小(晋贾充之女与韩寿私通事),宓妃留枕魏王才”(《无题》)的诗句。小说写警幻仙姑不也是写宝玉与秦氏暧昧关系的托言吗?在《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一回中,宝玉曾说:“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这些话正可帮助我们窥见作者拟古的用心。总之,此赋原有暗示的性质,并非只是效颦古人而滥用俗套的,可惜深悉作者用意的脂砚斋没有能体会出来。
时代文化精神生活的反映
《红楼梦》中通过赋诗、填词、题额、拟对、制谜、行令等等情节的描绘,多方面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统治阶级的文化精神生活。诗词吟咏本是这一掌握着文化而又有闲的阶级的普遍风气,而且更多的还是男子们的事。因为曹雪芹立意要让这部以其亲身经历、广见博闻所获得的丰富生活素材为基础而重新构思创造出来的小说,以“闺阁昭传”的面目出现,所以把他所熟悉的素材重新锻铸变形,本来男的可以改为女的,家庭之外、甚至朝廷之上的也不妨移到家庭之内等等,使我们读去觉得所写的一切好像只是大观园儿女们日常生活的趣闻琐事。其实,通过小说中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所曲折反映的现实生活,要比它表面描写的范围更为广阔。
我们从小说本文的暗示、特别是脂评所说“借省亲事写南巡”等话,可以断定在有关元春归省盛况的种种描写中,有着康熙、乾隆南巡,曹家多次接驾的影子。这样,写宝玉和众姊妹奉元春之命为大观园诸景赋诗,也就可以看作是写封建时代臣僚们奉皇帝之命而作应制诗的情景的一种假托。人们于游赏之处,喜欢拟句留题、勒石刻字的,至今还被称为“乾隆遗风”。可见,这种风气在当时上行下效,是何等盛行!这方面,小说中反映得也相当充分。此外,如制灯谜、玩骨牌、行酒令,斗智竞巧,花样翻新,也都是清代极流行的社会风俗。
大观园儿女们结社作诗的种种情况,与当时宗室文人、旗人子弟互相吟咏唱酬的活动十分相似。如作者友人敦诚的《四松堂集》中就有好些联句,参加作诗者都是他们圈子里的一些诗伴酒友。可见文人相聚联句之风,在清代比以前任何朝代更为流行(小说中两次写到大观园联句)。如果要把这些生活素材移到小说中去,是不妨改芹圃、松堂、荇庄等真实名号为黛玉、湘云、宝钗之类芳讳的。《菊花诗》用一个虚字、一个实字拟成十二题,小说里虽然说是宝钗、湘云想出来的新鲜作诗法,其实也是当时已存在着的诗风的艺术反映。比如与作者同时代的宗室文人永恩《诚正堂稿》和永(嵩山)的《神清室诗稿》中,就有彼此唱和的《菊花八咏》诗,诗题有《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等,小说中所讲几乎和这一样,可见并非是向壁虚构。至于小说中写到品评诗的高下,论作诗“三昧”,以及谈读古诗的心得体会等等,更可以在一些清诗话中读到类似的说法。所以,与其说小说是为“闺阁昭传”,毋宁说是为文人写照。
史湘云《对菊》诗有写傲世情态一联说:“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试想:这是一位公侯小姐的形象吗?男子读书的有儒冠,做官的戴纱帽,只有那些隐逸狂放之士才“科头”(光着头)。闺阁女子本来就不戴帽子,何必说“科头”呢?再说,也很少见小姐“抱膝”坐在地下的。原来这里就是一般文人所写的傲世的形象,它取意于王维《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诗:“科头箕踞(即抱膝而坐)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探春所作的《簪菊》诗也是如此。它的后半首说:“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也许有人以为诗既是女子所写,“短鬓”(一作“短发”)未免不成体统,似乎说“云鬓”更好,殊不知诗写“簪菊”,句句切题,这一句是以杜诗“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为出典的,正是“短鬓”(或“短发”)。如果必以女郎诗来衡量,探春也像“葛巾漉酒”的陶渊明装束,成何模样!特别是末联情景,李白作《襄阳歌》说“襄阳小儿齐拍手……笑杀山公醉似泥”,是很自然的;倘若闺房千金喝得酩酊大醉,让路旁行人拍手取笑,还自以为“高情”,这未免狂得太过分了吧!固然,闲吟风月,总要有点“为文造情”,也未必都要说自己的。但如果看作是作者有意借此类儿女吟哦的情节(当然,这里并不排斥当时贵族家庭妇女也多有能作诗填词的),同时曲折地摹写当时儒林风貌的某些方面(也许正因为如此,小说才特地通过探春之口说这次作诗的规定是“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不是更为合适吗?
按头制帽,诗即其人
曹雪芹深恶那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的“佳人才子等书”。可知他自己必不如此。但有一条脂评说:
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有”字的草写形讹)传诗之意。(甲戌本第一回夹批)
这又如何理解呢,是否脂评所说不确?我以为倘若理解为曹雪芹想把自己平时所创作的诗,用假拟的情节串联起来,以便传世,那是不确的。但如果说,曹雪芹立意在撰写《红楼梦》小说的同时,把在小说情节中确有必要写到的诗词,根据要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思想性格、文化修养,摹拟得十分逼真、成功,从而让这些诗词也随小说的主体描述文字一道传世,我以为,这样理解作者“有传诗之意”的话是可以的。这里的关键在于小说中的诗词曲赋是从属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描述的需要的,而不是相反。这是《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同于一些流俗小说的最显著、最重要的特点之一,这些诗词曲赋之所以富有艺术生命力,主要原因也在于此。用茅盾同志所作的比喻来说,这叫做“按头制帽”(见《夜读偶记》)。
要描写一群很聪明而富有才情的儿女们赋诗填词,已非易事,再要把各人之所作拟写得诗如其人,都适合他们各自的个性、修养、特点,那必然加倍的困难。海棠诗社诸芳所咏,黛玉的风流别致、宝钗的含蓄浑厚、湘云的清新洒脱,都自有个性,互不相犯。黛玉作《桃花行》,宝玉一看便知出于谁手。宝琴诳他说是自己写的,宝玉就不信,说“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还说“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这些话表明作者在摹拟小说中各人所写的诗词时,心目之中先已存有每人的“声调口气”,“潇湘子稿”绝不同于“蘅芜之体”,而且在赋予人物某些特点时,还考虑到他的为人行事以及与身世经历之间的联系。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不但是咏白海棠的佳句,而且完全符合她为人寡语罕言、安分从时,喜欢素朴淡雅、洁净无华,遇到旁人会见怪的事情她能浑然不觉,因而博得贾府上下夸赞的个性特点。湘云的“也宜墙角也宜盆”,当然是赞好花处处相宜,但好像也借此道出了她面对自幼在绮罗丛中受到娇养,如今却来投靠贾门、寄人篱下的环境改变,而满不在乎的那种“阔大宽宏”的气量风度。被评为压卷之作的《咏菊》诗说:“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大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味道,只是已女性化了而已。这样幽怨寂寞的心声,自非出自黛玉笔下不可。作者让史湘云的《咏白海棠》诗“压倒群芳”(脂评语),让林黛玉在《菊花诗》诸咏中夺魁,让薛宝钗所讽和的《螃蟹咏》被众人推为“绝唱”。以吟咏者的某种气质、生活态度与所咏之物的特性或咏某物最相宜的诗风相暗合,这也是作者的精心安排。
曹雪芹把“追踪蹑迹”地忠实摹写生活作为自己写小说的美学理想,因而,我们在小说中常常可以读到一些就诗本身看写得很不像样、但从摹拟对象来说却是非常成功的诗。比如,绰号“二木头”的迎春,作者写她缺乏才情,不大会作诗,所以,猜诗谜也猜不对,行酒令一开口就错了韵。她奉元春之命所题的匾额叫“旷性怡情”,倒像这位懦小姐对诸事得失都不计较、听之任之的生活态度的自然流露。她勉强凑成一绝,内容最为空洞,如说“奉命羞题额旷怡”、“游来宁不畅神思”,句既拙稚,意思也不过是匾额的一再重复,像这样能使读者从所作想见其为人的诗,实在是摹拟得绝妙的。在香菱学诗的情节中,作者还把自己谈诗、写诗的体会故事化了。他揣摩初学者习作中易犯的通病,仿效他们的笔调,把他们在实践中不同阶段的成绩都一一真实地再现出来,这实在比自己出面做几首好诗更难得多。再如,贾芸所写的书信、贾环所制的谜语、薛蟠所说的酒令,都无不令人绝倒。他们写的、讲的之所以可笑,原因各不相同,也各体现不同个性,绝无雷同;然而又都可以看出作者出色的摹拟本领和充满幽默感的诙谐风趣的文笔。在这方面,曹雪芹的才能真是了不起啊!
《红楼梦》诗词曲赋的明显的个性化,使得后来补续这部小说的人所增添的诗词难以鱼目混珠。我们知道,在制灯谜一回中,宝玉的“镜子谜”和宝钗的“竹夫人谜”,并非曹雪芹的原作,因为原稿文字止于惜春谜,“此后破失”,“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脂评语)。这两个谜语和回末的文字都是后人补的。谜语补得怎么样呢?因为回目是“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所以谜语要有符合人物将来命运的寓意,这一点续补者是注意到了。宝玉的谜“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似乎可以暗射后来有金玉之“喜”和木石之“忧”,一“南”一“北”,也仿佛可以表示求仕与出家之类相反的意愿或行为。谜底镜子,则可象征“镜花水月”。所以,续补者颇有点踌躇满志,特地通过贾政之口赞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但续补者显然忘记了宝玉是“极恶读书”(按脂评所说“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见甲戌本第三回)的,而现在的谜语却是集四句儒家经语而成的,而且还都出自最不应该出的下半本《孟子》的《万章》篇上。小说于制谜一回之后,再过五十一回,写宝玉对父亲督责他习读的《孟子》、尤其是下半本《孟子》,大半夹生,不能背诵,而早在这之前,倒居然能巧引其中的话,制成谜语,这就留下了不小的破绽,破坏了原作者对宝玉叛逆性格的塑造。宝钗的谜虽合夫妻别离的结局,但一览无余,与“含蓄浑厚”的“蘅芜之体”绝不相类。一开口“有眼无珠腹内空”,简直近乎赵姨娘骂人的口吻;第三句“梧桐叶落分离别”,为了凑成七个字,竟把用“分离”或者“离别”两个字已足的话,硬拉成三个字,实在也不比贾芸更通文墨;至于“恩爱夫妻不到冬”之类腔调,倘用在冯紫英家酒席上,出自蒋玉菡或者锦香院妓女云儿之口,倒是比较合适的。薛宝钗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再看后四十回续书中的诗词,不像话的就更多了。试把八十九回续补者所写的宝玉祝祭晴雯的两首《望江南》词与曹雪芹所写的宝玉“大肆妄诞”“杜撰”出来的《芙蓉女儿诔》比较一下,就会发现,一则陋俗不堪,一则健笔凌云,其间之差别,犹如霄壤。续书九十四回中还有一首宝玉的《赏海棠花妖诗》,也可以欣赏一下,不妨引出:
海棠何事忽摧颓?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这只能是乡村里混饭吃的、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写的,读了不免心头作呕。如此拙劣庸俗的文字,怎么可能是“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警幻仙子的评价)、写过“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一类漂亮诗句的宝玉写的呢?再说,宝玉本是“古今不肖无双”的封建家庭的“孽根祸胎”,现在又怎么忽然变成专会讲些好话来“讨老太太的喜欢”的孝子贤孙了呢?看过后人“大不近情理”的续貂文字,才更觉得曹雪芹之不可企及。
谶语式的表现方法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在艺术表现上另有一种特殊现象,是其他小说中诗词所少有的,那就是作者喜欢预先隐写小说人物的未来命运,而且这种暗中的预示所采用的方法是各式各样的。
太虚幻境中的《十二钗图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是人物命运的预示,这已毋庸赘述;《灯谜诗》因回目点明是“谶语”,也可不必去说它。甄士隐的《好了歌注》,甲戌本脂评几乎逐句批出系指某某,虽然在传抄过录时,个别评语的位置抄得不对(如“如何两鬓又成霜”句旁批“黛玉、晴雯一干人”,其实这条批应移在下一句“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旁的,即《芙蓉诔》中所谓“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是也),个别评语可能抄漏(如“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句旁无批,可能是抄漏了贾巧姐的名字),但甄士隐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都有后来具体情节为依据,这也是明显的事实。因为小说开卷第一回所写的甄士隐的遭遇,本来也就是全书情节、特别是主要人物贾宝玉所走的道路的一种象征性的缩影。
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带有预言性质的诗歌外,小说人物平日风庭月榭、咏柳吟花的诗歌又如何呢?我们说,它也常常是“诗谶式”的。我们就以林黛玉之所作为例吧。她写的许多诗词,甚至席上行令时抽到的花名签,都可以找出一些诗句来作为她后来悲剧命运的写照。
首先,她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就是“诗谶”。与曹雪芹同时、读过其《红楼梦》抄本的明义,在他的《题红楼梦》诗中就说: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所谓“似谶成真”,就是说《葬花吟》仿佛无意之中预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将来的结局。究竟是否如此,这当然要看过曹雪芹写的后来黛玉之死的情节方知。所以,脂评曾说:自己读此诗后很受感动,正不知如何加批才好,有一位“《石头记》化来之人”劝阻他先别忙着加批,“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他听从了这话,“故掷笔以待”(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甲戌本略同)。
我把有关佚稿情节的脂评和其他资料,与这样带谶语性质的许多诗加以印证、研究,发现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完全是不同于续书所写的另一种性质的悲剧。要把问题都讲清楚,需专门写一篇长文,这里只能说一个大概:八十回后,贾府发生重大变故——先是“获罪”,最终则“事败、抄没”。宝玉遭祸离家,淹留于“狱神庙”不归,很久音讯隔绝,吉凶未卜。黛玉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急痛忧忿,日夜悲啼,终于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炽热的爱,化为泪水,报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宝玉。那一年事变发生于秋天,次年春尽花落,黛玉就“泪尽夭亡”。宝玉回来已是离家一年后的秋天。往日“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景色,已被“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惨象所代替;绛芸轩、潇湘馆也都已“蛛丝儿结满雕梁”。人去楼空,红颜已归黄土陇中;天边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据脂评透露,黛玉逝后,宝玉“对景悼颦儿”亦有如“诔晴雯”之沉痛文字,可惜我们再也读不到这样精彩的篇章了!
这样看来,《葬花吟》中诸如“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秋天燕子飞去)!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数句,也许就是变故前后的谶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也有可能正好写出后来黛玉宁死不愿蒙受垢辱的心情。至于此诗的最后几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小说中通过写宝玉所闻的感受、后来黛玉养的鹦鹉学舌,重复三次提到,当然更不会是偶然的了。上引明义诗的后两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也是佚稿中的黛玉并非如续书所写死于宝玉另娶的明证(在佚稿中,成“金玉姻缘”是黛玉死后的事)。须知明义读到的小说抄本,如果后来情节亦如续书一样,他就不可能产生最好有回生之术能起黛玉之“沉痼”而为她“续红丝”的幻想了!因为黛玉即使能返魂复活,她又和谁去续红丝呢?
《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也是后来宝玉诀别黛玉后,留下“秋闺怨女拭啼痕”(黛玉这一《咏白海棠》的诗句,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情景的预示。这一点从小说描写中也是可以看出作者用笔的深意来的:
……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这里,“心有所感”四字就有文章。如果说黛玉有离家进京、寄人篱下的孤女之感,倒是合情理的。但《秋闺怨》、《别离怨》或者所拟之唐诗《春江花月夜》,写的一律都是男女相思离别的愁恨(李白的乐府杂曲《远别离》则写湘妃娥皇、女英哭舜,男女生离死别的故事)。在八十回之前,黛玉还没有这种经历,不能如诗中自称“离人”,对秋屏泪烛,说“牵愁照恨动离情”等等,除非是无病呻吟。所以这种“心有所感”是只能当作一种预感来写的。
再如她的《桃花行》,写的是“泪干春尽花憔悴”情景。既然《葬花吟》“似谶”,薄命桃花当然也是她不幸夭亡命运的象征。这一点,我们又从脂评中得到了证实。戚本此回回前有评诗说:
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
一片精神传好句,题成谶语任吁嗟。
意思是虽然宝玉后来不顾“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弃而为僧”,皈依佛门,以图报答自己遭厄时知己黛玉对他生死不渝的爱情,但这也徒然,因为黛玉早如桃花之触飘风而飞散了!批书人读过已佚的后半部原稿,他说诗是“谶语”,当然可信。
上面谈的只是她的三首长歌。其他如吟咏白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诸作,以及中秋夜与湘云的即景联句等等,也都在隐约之间通过某一二句诗,巧妙地寄寓她的未来。如联句中“寒塘渡鹤影(湘云),冷月葬花魂(黛玉)”一联,就可以看作是吟咏者后来各自遭遇的诗意画。甚至席上行令掣签时,作者也把花名签上刻着的为时人所熟知的古人诗句含义,与掣到签的人物命运联系了起来。黛玉所掣到的芙蓉花签,上刻“莫怨东风当自嗟”,是宋人欧阳修著名的《明妃曲》中的诗句。该诗的结尾说: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这与《葬花吟》等诗简直就像同出一人之手。这里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深思:为何花名签上不出“红颜胜人多薄命”句呢?现在所刻之句,既有“莫怨东风”,又说“当自嗟”,岂非有咎由自取之意?这能符合黛玉悲剧结局的实际情况吗?我们说,不出前一句主要是因为它说得太直露了,花名签上不会刻如此不吉祥的话;隐去它而又能使人联想到它(此诗早为大家所传诵),这是艺术上的成功。至于“莫怨东风当自嗟”,正是暗示黛玉泪尽而逝的性质和她在这个悲剧中所达到的精神境界的借用语。如前所述,黛玉最后只是痛惜知己宝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顾自己,虽明知自己的生命因此而行将毁灭,也在所不惜。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条脂评,可以作这句诗的注脚:
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论语》的话)。悲夫!
宝玉的“不自惜”,无非是引起他父亲贾政大加笞挞的那类事,亦即使袭人感到“可惊可畏”的、“将来难免”会有“丑祸”的那种“不才之事”(见三十二回)。看来,黛玉怜惜宝玉后来之遭厄,又比宝玉在家里挨打那次更甚了。我由此想到警幻仙子所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以及薄命司所悬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也都并非泛泛之语;就连薛宝琴《怀古绝句十首》那样不揭示谜底的诗谜,我认为曹雪芹也都是别出心裁地另外寄寓着出人意料的深意的(见本书第174—177页“备考”)。
当然,这种诗谶式的表现方法,也可以找出其缺点来,那就是给人一种宿命的、神秘主义的感觉。我以为它多少与作者对现实的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有关。但从小说艺术结构的完整性和严密性来说,它倒可以证明曹雪芹每写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的。这一特点,无论其优劣如何,它至少对我们探索原作的本来构思、主题、主线,以及后半部佚稿的情节是非常重要的。
总之,《红楼梦》中的语词曲赋,从小说的角度看,艺术成就是很高的。它在我国古典小说中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现象。我们要了解它的艺术特点,读懂它,欣赏它,才不致辜负曹雪芹这位伟大的文学家的一片苦心。
备考“更香谜”属谁和“镜谜”、“竹夫人谜”是否原作——与梅节兄讨论
这是第一篇石上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