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别离·秋窗风雨夕
（第四十五回）
林黛玉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1]；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2]。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3]；
抱得秋情不忍眠[4]，自向秋屏移泪烛[5]。
泪烛摇摇爇短檠[6]，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7]？
罗衾不奈秋风力[8]，残漏声催秋雨急[9]；
连宵脉脉复飕飕[10]，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11]，疏竹虚窗时滴沥[12]；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说明
林黛玉病卧潇湘馆，秋夜听雨声淅沥，灯下翻看《乐府杂稿》，见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春江花月夜》系初唐诗人张若虚所作，是一首写离愁别恨的歌行。本诗在格调和句法上都有意模仿它。《代别离·秋窗风雨夕》词名之拟，“代别离”是乐府题，“代”犹“拟”，仿作的意思。用“代”字的乐府题，南朝诗人鲍照的集子中很多。一般情况下，乐府诗不另外再加题目，这里因为又仿初唐歌行《春江花月夜》而作，所以又拟一个字面上与唐诗完全对称的、更具体的诗题“秋窗风雨夕”。
评解
《秋窗风雨夕》的诗格是有意效仿“初唐体”歌行《春江花月夜》而作的，这在小说描述和此篇“说明”中已提到。此类诗格有点像流行的通俗抒情歌曲，基本上不用史事典故，主题思想也比较单一。表现方法上喜欢铺陈渲染，蝉联复叠，再三咏叹。诗题中的主体事物，常常有意地让它不断地重复出现。如《春江花月夜》中，“江”字就出现十二次，“月”字出现了十四次；在此篇中，“秋”字则出现十五次，“风”、“雨”字也各有五次。此外就是押韵，喜欢四句一转（此诗只结尾是八句一韵），平声转仄，仄声转平；转韵时的第一句都入韵，每一韵就像是一个小节。
《秋窗风雨夕》的作意，如果不加深求，可以说与《葬花吟》一样，都不妨看作是林黛玉伤悼身世之作，所不同的是它已没有《葬花吟》中那种抑塞之气和傲世态度，而显得更加苦闷、颓伤。这可以从以下的情况得到解释：黛玉当时被病魔所缠，宝钗对她表示关心，使她感激之余，深自悔恨，觉得往日种种烦恼皆由自己多心而生，以至自误到今。黛玉本来脆弱，现在，在病势加深的情况下，又加上了这样的精神负担，自然会更加消沉。
但是，如果我们认为作者写此诗并非只为了一般地表现黛玉的多愁善感，必欲细究其深意，那么，也就自然地会发现一些问题。首先，无论是《秋闺怨》、《别离怨》或者《代别离》这类题目，在乐府中从来都有特定的内容，即只写男女别离的愁怨，而并不用来写背乡离亲、寄人篱下的内容。何况，此时黛玉双亲都已过世，家中又别无亲人，诗中“别离”、“离情”、“离人”等等用语，更是用不上的。再从其借前人“秋屏泪烛”诗意及所拟《春江花月夜》原诗来看，也都写男女别离之思。可见，要说“黛玉不觉心有所感”，感的是她以往的身世遭遇是很难说得通的。我以为这只能是写一种对未来命运的隐约预感。而这一预感倒恰恰被后半部佚稿中宝玉获罪淹留在外不归，因而与黛玉生离死别的情节所证实（可参见拙文《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收入《蔡义江论红楼梦》一书第33—64页，宁波出版社），曹雪芹的文字正有这种草蛇灰线的特点。《红楼梦曲》中写黛玉的悲剧结局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脂砚斋所读到的潇湘馆后来的景象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这些也都在这首诗中预先作了写照。
小说中黛玉刚写完诗搁下笔，宝玉就进来了。所描写的主要细节是：黛玉先说宝玉像渔翁，接着说漏了嘴，又把自己比作“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因而羞红了脸。对此，用心极细的脂批揭示作者这样写的用意说：“妙极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这一批语，对我们理解作者写这首诗的用意，不是也同样有启发的吗？
[1]耿耿：微明的样子，另一义是形容心中不宁。这里字面上是前一义，要表达的意思上兼有后一义。
[2]助凄凉：庚辰本另笔涂去“凄”字，添改作“秋”。这是后人为复叠“秋”字，使之与下句“助秋风雨”相蝉联而改的，有损文义，不从。
[3]秋梦绿：秋夜梦中所见草木葱茏的春夏景象。程高本作“秋梦续”，“续”与“惊破”相反，又与下句“不忍眠”矛盾。
[4]抱得：怀着。秋情：指秋天景象所引起的感伤情怀。
[5]“自向”句：暗用唐代杜牧《秋夕》诗“银烛秋光冷画屏”句意，写孤独不寐。泪烛，烛燃烧时，熔化的蜡脂如泪，故名。用杜牧《赠别》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意，也是以物写人。移，程高本作“挑”，灯草才用“挑”，烛芯只用“剪”。
[6]摇摇：指烛焰晃动。爇（ruò若）：点燃。檠（qíng情）：灯架，蜡烛台。
[7]“谁家”二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小说中所谓拟其格，这类句法最明显。
[8]罗衾：丝绸面子的被子。不奈：不耐，不能抵挡。
[9]残漏：夜里将尽的更漏声。
[10]连宵：整夜。脉脉：通“霡霡”，细雨连绵。飕飕：状声词，形容风声。
[11]寒烟：秋天的细雨或雾气。
[12]滴沥：水珠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