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通灵玉二首
(第二十五回)
癞和尚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1],便向人间觅是非[2]。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3];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4]。
说明
宝玉、凤姐被魇垂危,贾府请来一僧一道。癞僧解说那块上面刻着能“除邪祟”的通灵玉为什么未见灵效的原因是:“只因它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他把玉擎在掌上,念了这两首诗。前一首说它当初在青埂峰下的好处,后一首叹它今日的经历。
评解
小说中凡提到癞和尚、跛道人处,都有着隐示情节发展、人物命运的预言作用。正当宝玉与黛玉的恋爱婚姻问题发展到明朗化、仿佛已被贾府众人公认(读此回众人对他俩所开的玩笑便知)、幸福就在眼前的时候,突然飞来横祸,宝玉被魇魔法镇住,险些送命。这种“乐极生悲,好事多魔”的变故情节,在某种意义上,是为后来更大的变故情节——贾府事败、宝玉沦落、宝黛爱情理想突然破灭而“作引”的。因为,我们知道,后来淹留于狱神庙的,除宝玉外,还有凤姐。而他们二人的罪名,不外乎是癞僧所说的迷于“声色”与“货利”。续书者曾仿此回写宝玉失玉疯癫、癞僧送玉除邪。但脂评指出,“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庚辰本眉批)。可见,在原作者的构思中,后面已不再重复此类有神秘主义色彩的情节了。
作者借癞和尚之口说宝玉之为“声色”所迷,犹如凤姐之为“货利”所迷。这也是对宝玉生活中“绮栊昼夜困鸳鸯”一面的否定,但这不等于说作者把宝玉与凤姐等量齐观。凤姐终至利欲熏心,自食恶果;而宝玉却在体验现实生活的过程中,逐渐地“醒”来,冲破了所谓“迷关”。值得注意的是,他的“醒悟”并非表现为最后成了一个“改恶从善”的“正人君子”,恰恰相反,他与劝谏他成为正人君子的薛宝钗决裂了。可见,小说不是为了宣扬“去欲存理”。脂砚斋责备宝玉“有情极之毒”、“一生偏僻”,正可证明宝玉不仅有所悔,更有所恶、有所恃。如果不透过现象分析实质,就无法解说为什么宝玉始终不醒悟,并改变他的“偏僻”“乖张”亦即封建叛逆者的性格。在这两首诗中,宝玉的生活思想历程被作者蒙上了一件厚厚的风月情孽和宗教宿命的外衣,其中又渗透着作者对现实人生无可奈何的悲观主义情绪,这样,就把事情的本质弄得扑朔迷离了。
[1]锻炼通灵:小说开头说石头被补天的女娲“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喻从无知的儿童逐渐增长了见识,懂得了人事,也包括接受了新的思想。
[2]觅:程高本作“惹”。脂砚斋在此诗下批道:“所谓越不聪明越快活是也。”这里确有作者解嘲的意味在。
[3]绮栊:彩色丝织品为窗纱的窗子,指代房间。困鸳鸯:沉溺于风月之事。
[4]“冤孽”句:以风月情事为“冤孽”,为“债”,故说“偿清”;把悲剧结局比作戏演完了,故说“散场”,同时暗示最后贾府家亡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