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雪广即景联句
（第五十回）
说明
此诗是宝玉与众姊妹相聚于芦雪广“割腥啖膻”，饮酒赏雪时所共吟。广（yǎn眼），就山崖建造的房子。“广”不是“廣”的简化字；诸本或作“庵”，或作“庭”，或作“亭”，皆后人所改，今从庚辰本。芦雪广正“傍山临水”而筑。联句，是好些人联合起来做成的诗，通常用排律形式。联法是由一人起头一句，接的人就联二、三两句，以后再接的人照例都是联一对句，以对别人的出句，并拟下一联的出句，让别人来对，最后一人用一句作结。但也有联一句的，诗的后半首即是，小说中用以显示兴高抢先的情景。联句较长，为检阅方便，注释直接写在一联之下。后面《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也仿此。
一夜北风紧[1]，（照凤）开门雪尚飘。
入泥怜洁白，（李纨）匝地惜琼瑶[2]。
有意荣枯草[3]，（香菱）无心饰萎苕[4]。
价高村酿熟[5]，（探春）年稔府粱饶[6]。
霞动灰飞管，（李绮）阳回斗转杓[7]。
寒山已失翠，（李纹）冻浦不闻潮[8]。
易挂疏枝柳，（岫烟）难堆破叶蕉[9]。
麝煤融宝鼎，（湘云）绮袖笼金貂[10]。
光夺窗前镜，（宝琴）香粘壁上椒[11]。
斜风仍故故[12]，（黛玉）清梦转聊聊[13]。
何处梅花笛[14]？（宝玉）谁家碧玉箫[15]？
鳌愁坤轴陷[16]，（宝钗）龙斗阵云销[17]。
野岸回孤棹[18]，（湘云）吟鞭指灞桥[19]。
赐裘怜抚戍，（宝琴）加絮念征徭[20]。
坳垤审夷险，（湘云）枝柯怕动摇[21]。
皑皑轻趁步[22]，（宝钗）剪剪舞随腰[23]。
煮芋成新赏，（黛玉）撒盐是旧谣[24]。
苇蓑犹泊钓，（宝玉）林斧不闻樵[25]。
伏象千峰凸，（宝琴）盘蛇一径遥[26]。
花缘经冷结，（湘云）色岂畏霜凋[27]。
深院惊寒雀[28]，（探春）空山泣老鸮[29]。
阶墀随上下，（岫烟）池水任浮漂[30]。
照耀临清晓，（湘云）缤纷入永宵[31]。
诚忘三尺冷，（黛玉）瑞释九重焦[32]。
僵卧谁相问？（湘云）狂游客喜招[33]。
天机断缟带[34]，（宝琴）海市失鲛绡[35]。（湘云）
寂寞对台榭，（黛玉）清贫怀箪瓢[36]。（湘云）
烹茶冰渐沸，（宝琴）煮酒叶难烧[37]。（湘云）
没帚山僧扫，（黛玉）埋琴稚子挑[38]。（宝琴）
石楼闲睡鹤[39]，（湘云）锦罽暖亲猫[40]。（黛玉）
月窟翻银浪[41]，（宝琴）霞城隐赤标[42]。（湘云）
沁梅香可嚼，（黛玉）淋竹醉堪调[43]。（宝钗）
或湿鸳鸯带，（宝琴）时凝翡翠翘[44]。（湘云）
无风仍脉脉[45]，（黛玉）不雨亦潇潇。（宝琴）
欲志今朝乐[46]，（李纹）凭诗祝舜尧[47]。（李绮）
评解
芦雪广吟咏，参加联句者就多至十二人，确乎盛况空前。但盛会只是暂时的表象。薛宝琴、邢岫烟、李氏姊妹等一大批人涌到贾府“来访投各人亲戚”，为的就是求人家“治房舍，帮盘缠”，或暂找一个避风之所。这说明封建地主阶级内部的荣枯转递过程正在日益加速。她们借以荫庇栖身的大树，虽然表面枝叶尚茂，但内部早已朽烂不堪。在这几回以后，它的颓败征象也就很快地从各方面暴露出来了。封建官僚大家族不管眼前景况如何，都在或早或迟地走向衰亡。今日的欢笑隐伏着明天更大的悲哀。
联句，这种诗体本起于宫廷（相传滥觞于汉代“柏梁诗”），虽然渊源久长，但历来很少产生过什么有价值的作品，始终近乎一种比赛作诗技巧的文字游戏。清代文人相聚联句之风特盛。与曹雪芹交往很密的敦诚的《四松堂集》中也就有不少联句诗可以说明这一情况。所以，小说中这些情节，也是借虚构的人物故事对当时封建文人的这种习好所作的现实的描绘。
清代有人评这首联句说：“起首插入凤姐，自是新妙，然后半太嫌杂乱，毫无精采。……且黛玉联句中既有‘斜风仍故故’，又有‘无风仍脉脉’，断无此复叠之法。雪芹于此似欠检点。”（野鹤《读红楼札记》）批评者论诗还是有一定见地的，比如指出黛玉两句不应相犯。但论小说就不怎么高明：他不知道曹雪芹并非是因为自己做了几首诗，硬要塞给读者，才编造这一情节的。“杂乱”，本是这种百衲衣式的联句体的通病。如果作者一心为了传自己的诗，而把这首五言排律写得脉络分明，层次清楚，自然一气，“精采”动人，避免了联句本来无法避免的疵病，结果对小说反映现实真实这一点来说，倒真是太“欠检点”了。湘云说：“我也不是做诗，竟是抢命呢！”描写这类“抢命”而作的东西，既能在个别诗句上注意照顾人物的不同特点（比如那些“颂圣”的句子就不出于宝、黛之口，黛玉说“斜风仍故故”，宝玉接“清梦转聊聊”之类的安排，也显然是有所用意的），又在总体上并不使它显得有多少思想艺术价值，忠实于事物本来应有的面貌，这正是作者高明的地方。
[1]“一夜”句：小说借众人之口，评起句说：“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排律首联，通常都用总起的方法，概说全诗所述主体对象，明点诗题。比如此首所谓即景，乃是雪景，首联直出“雪”字，全诗便围绕雪来做文章，但修辞上的要求是字面上不再出现“雪”字。
[2]“入泥”二句：意即“（雪质）洁白而怜其入泥，（雪似）琼瑶（美玉）而惜其匝地。”匝（zā扎），满、遍。
[3]荣枯草：使枯草荣。草经雪覆盖，入春萌发更茂。
[4]饰：装饰。苕（tiáo条）：苇花，秋开冬萎，开时一片白，诗中多喻雪，如苏轼《将之湖州》诗：“溪上苕花正浮雪。”芦雪广“四面皆是芦苇掩覆”，其名当由此而得，此所以“即景”而咏。此字程高本作“苗”，大误。
[5]价高：指酒涨价，因大雪天寒。语用唐代诗人郑谷《辇下冬暮咏怀》诗：“烟含紫禁花期近，雪满长安酒价高。”酿：酒。
[6]年稔（rěn忍）：年成好。稔，庄稼成熟。古人以为“雪是五谷之精”，冬雪大瑞，便得“年登岁稔”。府粱饶：官仓粮食很多。
[7]“葭（jiā佳）动”二句：两句都以节气写雪。杜甫《小至》诗：“冬至阳生春又来”，“吹葭六琯动飞灰”。因出于同一首诗，故用以成对。上句意即“管中葭灰飞动”。葭，芦苇。古代有一种候验节气的器具，叫灰琯。它是将芦苇茎中薄膜制成灰，放在十二乐律的玉管内，置于特设的室内木案上，到某一节气，相应律管内的灰就会自行飞出（见《后汉书·律历志》）。阳回，阳气复来，冬至“阴极阳生”。斗，北斗七星，即大熊星座，形如水杓，其方位随时改变，同一时刻，斗柄所指，四季不同。
[8]“寒山”二句：上句说雪积，下句说冰封。
[9]“易挂”二句：两句主语都是雪。蕉叶软滑，又是“破”的，故雪“难堆”积。
[10]“麝煤”二句：上句说燃鼎炉以取暖，下句说笼两袖于貂皮中以御寒。麝煤，本谓含麝香的烟墨，此指芳香燃料。融，焚烧使气上腾。鼎，鼎炉。
[11]“光夺”二句：意即“（雪）夺窗前之镜光，（雪）粘壁上（沾得）椒香”。夺，掩盖、超过。椒，花椒，芳香植物。古时后妃居室，多以椒和泥涂壁，取其温暖芳香。
[12]故故：屡屡，阵阵。
[13]聊聊：稀少。这句说梦因冷而难成。
[14]梅花笛：因《梅花落》笛曲而名。
[15]碧玉箫：箫截竹制成，以碧玉喻翠竹。又碧玉亦女子名。
[16]“鳌愁”句：这句说大海龟恐雪压大地塌陷而发愁。《列子》有巨鳌背负大山的传说。坤轴，地轴，古代传说以昆仑山为地轴（见《河图括地象》）。又“地不周载”，女娲“断鳌足，以立四极”，亦鳌所以发愁事。陷，庚辰、戚序本作“限”，费解。用程乙本。
[17]“龙斗”句：这句以玉龙斗罢为喻说雪。宋代张元《咏雪》诗：“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龙斗时云集，斗罢云消。《后汉书·光武帝纪》：“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
[18]“野岸”句：这句用雪夜乘舟访戴，兴尽而返典故，以写雪（参见第三十七回《招宝玉结诗社贴》注25。回孤棹，孤舟返回。
[19]“吟鞭”句：这句典用南宋尤袤《全唐诗话》：“（唐昭宗时）相国郑綮善诗。或曰：‘相国近为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此何以得之？’”因作诗而用“吟”，犹言诗人的鞭子。灞桥，在长安（今陕西西安）东。
[20]“赐裘”二句：意谓皇帝怜恤将士雪中辛勤抚边戍守而赐棉衣，制衣的人同情服兵役者寒冷而把棉花加厚。唐开元时，宫中制棉袍赐边军。有士兵在袍子中找到一首诗说：“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着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士兵把诗交给将帅，将帅进呈玄宗。查问结果，是一个宫女所作。玄宗就叫她离开宫廷，嫁给那个士兵（见《唐诗纪事》）。
[21]“坳垤（àodié傲叠）”二句：意谓覆雪之地须察高低不平，担心树枝动摇掉下雪来。坳，低洼地。垤，小土堆。审，细察。夷，平坦、安全。柯，树枝。
[22]皑（ái捱）皑：白，多形容雪。
[23]剪剪：风尘细之状。本以“风回雪舞”喻女子步态（见第五回《警幻仙姑赋》注[15），这里反过来以女子轻步舞腰来点风雪。李商隐《歌舞》诗：“回雪舞轻腰。”]
[24]“煮芋”二句：煮芋作羹，前人誉比玉糁，此日即景，可更出新意，比之为白雪，故曰新赏。苏轼有诗，其题略曰：“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晋代谢家子弟“撒盐空中”的“旧谣”是说下雪的（参见第五回正册判词之一注[3）。这两句程高本改为“苦茗成新赏，孤松订久要”。用《论语·宪问》语，赞孤松为岁寒之友，有道学气，不合人物性格。]
[25]“苇蓑”二句：长着芦苇的水中犹有蓑衣人泊舟垂钓，林间已不闻樵夫的斧声。书中说芦雪广可“垂钓”，宝玉“披蓑带笠”，人称“渔翁”。唐代柳宗元《江雪》诗：“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上句正用其意写雪，又是即景，且渔与樵对仗，比程高本这一句作“泥鸿从印迹”工切。“泥鸿”句，意谓鸿雁在雪泥上随处印下足迹，用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意：“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不闻樵，戚序本作“乍停樵”，“乍”字不妥；程高本作“或闻樵”，更误。雪天大观园内岂能“闻樵”？今从庚辰本。
[26]“伏象”二句：意即“千峰凸起如象伏，一径遥遥似蛇盘”。象色白，故为喻；雪覆大地，足印使小径曲曲弯弯的痕迹更显。以蛇、象为喻写雪景，起于唐代韩愈《咏雪赠张籍》诗：“岸类长蛇搅，陵犹巨象豗（huī灰，打架）。”
[27]“花缘”二句：花、色皆指雪花、雪色，雪叫“六出花”。缘，因为。结，庚辰本作“绪”，当是形讹；戚序本作“聚”，也不好。此据甲辰、程高本。
[28]“深院”句：大雪雀饥，噪声如惊。
[29]鸮（xiāo消）：鸱（chī吃）鸮，即猫头鹰，叫声凄厉。
[30]“阶墀（chí池）”二句：意即“（雪）随阶墀上下（覆盖），任池水漂浮”。墀，台阶。
[31]“照耀”二句：两句主语都是雪。永宵，长夜，冬季夜长。
[32]“诚忘”二句：上句说将士因忠诚而忘却戍守的寒苦，下句说皇帝因瑞雪能兆丰年而解除了焦虑。诚，忠。唐太宗《赐萧瑀》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三尺，剑。语出《汉书·高帝纪》：“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苏轼《次韵王定国得颖倅》诗：“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谓但愿卖剑买牛，焉用挽弓射鼠。此借“三尺”说将士与戍守事，雪里刀剑随身，尤觉寒冷。九重，宋玉《九辩》：“君之门以九重。”后用以称皇帝。
[33]“僵卧”二句：上句用“袁安卧雪”典故：汉代有一次大雪积地一丈余，洛阳令出外观察，见百姓都除雪开路，方能出门。到袁安门口，无路可通，以为袁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见《录异传》）下句说踏雪狂游之客喜有人招饮，可御寒。唐时，王元宝每逢大雪，叫仆人从巷口到家门，扫雪开路，招客饮宴，名曰“暖寒会”（见王仁裕《开元遗事》）。
[34]天机：传说天上织女所用的织机。缟带：白色丝带，喻雪。亦用韩愈《咏雪赠张籍》诗：“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
[35]海市：海市蜃楼，海上幻景。鲛绡：海上鲛人所织的丝织品（参见第三十四回《题帕三绝句》注[2）。两句取喻相类。]
[36]“寂寞”二句：上句说独对雪中台榭，寂寞凄清，或有隐意。第七十九回脂评说，原稿后半部有宝玉“对景悼颦儿”情节，并谓书中所写“轩窗寂寞，屏帐翛然”，先为其“作引”。对，程高本作“封”，主语就不是指人了，与对句不相称。下句说怀念在风雪陋巷中过着“一箪（dān单，盛饭的圆竹器）食，一瓢饮”清贫生活的人，或解作风雪饥寒而思饮食。典出《论语·雍也》：孔子赞其门徒颜回虽贫困倒霉，仍不改其志趣。这里只借取其常用义。从脂评说宝玉后来过“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生活看，或所说“怀”人，也有隐指。
[37]“烹茶”二句：冰雪之水，因此难沸；柴叶沾湿，所以烧不着。冰，程高本作“水”，此处应用平声。渐，迟、很慢。
[38]“没帚”二句：意即“山僧扫没帚（之雪），（雪）埋（借）稚子（以）挑（情之）琴”。琴曲有《白雪》之调，故借以写雪。稚子挑，汉代桓谭《新论·琴道》：雍门周带琴去见孟尝君。孟尝君说：“先生弹琴能使我悲伤吗？”雍门周说：“您现在十分得意，我的琴不能打动您。不过我以为您也有可悲之处。”接着他说了许多“天道不常盛”的道理，说到千秋万岁之后，高台池曲都已倾废，“坟墓生荆棘，狐兔穴其中，樵儿牧竖（即“稚子”），踯躅其足而歌其上。行人见之凄怆曰：‘孟尝君之尊贵，亦犹若是乎？’”孟尝君听了，眼泪盈睫。雍门周再引琴一弹，孟尝君悲叹泣下。诗用其意。或以为“埋琴”乃“理琴”之误，非是。“埋”与“没”对举，皆言雪，“理琴”则与咏雪无关，且与“挑”字相犯，又犯孤平。
[39]闲睡鹤：雪夜鹤闲已睡。
[40]锦罽（jì季）：锦毯（见第二十三回《冬夜即事》注2。这句说，天冷，猫贴着毯子以取暖。黛玉戏语作诗，所以“笑得捂着胸口”。
[41]月窟：指月（参见第三十七回《咏白海棠》其四注4。翻：倾。银浪：喻月光。宋代陈与义《咏月》诗：“玉盘忽微露，银浪泻千顷。”这里转而形容雪如月光倾泻大地。
[42]霞城：此处指赤城山，在浙江天台县北。其山“土色皆赤，状似云霞，望之如雉堞（城墙）”（见《会稽记》）。晋代孙绰《天台赋》：“赤城霞起而建标。”隐：指隐没于雪中。赤标：谓赤色高峰望之可作标识。
[43]“沁梅”二句：上句典出《花史》：宋时，“铁脚道人常爱赤脚走雪中，兴发则朗诵《南华·秋水篇》，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下句意谓醉闻雪压竹之声，正好弹琴。用宋代王禹偁《黄冈竹楼记》意：“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和畅。”文中亦言“醉”酒。
[44]“或湿”二句：两句主语都是雪。或、时，都是“有的”的意思。翘，古代贵族妇女头上的首饰。
[45]脉脉：与下句的“潇潇”都是风雨飘洒的样子，这里用以形容雪之纷纷扬扬。
[46]志：记载。此句庚辰本为李纨所咏，但小说中接写李纨阻止众人说“够了，够了”，按文理，当属李纹所咏。今从戚序本。
[47]舜尧：唐尧、虞舜，传说中古代的贤君。封建时代对帝王称功颂德常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