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吟
(第二十七回)
林黛玉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1]?
游丝软系飘春榭[2],落絮轻沾扑绣帘[3]。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4];
手把花锄出绣帘[5],忍踏落花来复去[6]?
柳丝榆荚自芳菲[7],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8]。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9]?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10]?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11]?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12];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13]。
尔今死去侬收葬[14],未卜侬身何日丧[15]?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说明
林黛玉为怜桃花落瓣,曾将它收拾起来,葬于花冢。如今她又来至花冢,以落花自况,十分伤感地哭吟了此诗,恰为宝玉所闻。
评解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儿诔》一样,是作者出力摹写的文字。这首风格上仿效初唐体的歌行,抒情淋漓尽致,在艺术上是很成功的。
这首诗并非一味哀伤凄恻,其中仍然有着一种抑塞不平之气。“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岂不是对长期迫害着她的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这些,才是它的思想价值之所在。
这首诗的另一价值在于它为我们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笔下的宝黛悲剧的重要线索。甲戌本有批语说:“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玉兄之后文再批。’噫唏!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停笔以待。”值得注意的是批语指出:没有看过“玉兄之后文”是无从对此诗加批的,批书人“停笔以待”的也正为此。那么“玉兄之后文”指什么呢?指的是下一回即二十八回开头写宝玉在山坡上听黛玉吟此诗时的感受那段文字。其文云:
……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解脱也)这段悲伤。
宝玉从听《葬花吟》中预感到的,首先是“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然后才又推及他人、自身和大观园花柳等等。可见,说批书人“身非宝玉,何能下笔”的意思,就是指出此诗非泛泛之言,必要像宝玉那样能想到黛玉无觅处等等,才能理解诗中蕴藏的真意。
由此可见,《葬花吟》实际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诗谶。这一点,我们从作者的同时人、极可能是其友人的明义《题红楼梦》绝句中得到了证明。诗曰: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似谶成真”,这是只有知道了作者所写黛玉之死的情节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话。明义说,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让宝、黛两个有情人成为眷属,把已断绝的月下老人所牵的红丝绳再接续起来。试想,只要“沉痼”能起,“红丝”也就能续,这与后来续书者想像宝、黛悲剧的原因在于婚姻不自主是多么的不同!何况《葬花吟》中我们也找不出“调包计”之类的暗示。
此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等末了数句,书中几次重复,特意强调,甚至通过写鹦鹉学吟诗也提到。可知红颜老死之日,确在春残花落之时,并非虚词作比。同时,这里说“他年葬侬知是谁”,前面又说“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飘泊难寻觅”等等,则黛玉亦如晴雯那样死于十分凄惨寂寞的境况之中可以无疑。那时,并非大家都忙着为宝玉办喜事,因而无暇顾及;恰恰相反,宝玉、凤姐都因避祸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论亲”、“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日子,诗中“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或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几句,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怜落花而怨及燕子归去,用意甚难把握贯通。现在,倘作谶语看,就比较明确了。大概春天里宝黛的婚事已基本说定了,即所谓“香巢已垒成”,可是,到了秋天,发生了变故,就像梁间燕子无情地飞去那样,宝玉被迫离家出走了。因而,她悲叹“花魂鸟魂总难留”,幻想着自己能“胁下生双翼”也随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终至于“泪尽证前缘”了。这样,“花落人亡两不知”,若以“花落”比黛玉,“人亡”(流亡也)说宝玉,正是完全切合的。宝玉凡遭所谓“丑祸”,总有别人要随之而倒霉的,先有金钏儿,后有晴雯,终于轮到了黛玉。所以诗中又有“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的双关语可用来剖白和显示气节。“一别西风又一年”,宝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贾府,但所见怡红院已“红绿稀瘦”(脂评),潇湘馆更是一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脂评)的凄凉景象,黛玉的闺房和宝玉的居室一样,只见“蛛丝儿结满雕梁”(脂评谓指宝黛住处),虽然还有宝钗在,而且以后还成其“金玉姻缘”,但这又怎能弥补他“对景悼颦儿”时所产生的巨大精神创痛呢?何况还有“贾府事败、抄没”事。“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这些只是从脂评所提及的线索中可以得到印证的一些细节,所述未必都那么妥当。但此诗与宝黛悲剧情节必定有照应这一点,大概不是主观臆断吧。其实,“似谶成真”的诗还不止于此,黛玉的《代别离·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也有这种性质。前者仿佛不幸地言中了她后来离别宝玉的情景,后者则又像是她对自己“泪尽夭亡”(脂评)结局的预先写照。关于黛玉悲剧的原作构思,详见拙文《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之死》(《蔡义江论红楼梦》第33—64页,宁波出版社)。
此诗风格上所仿效的初唐体歌行,是一种流行的通俗诗体,遣词浅显流畅,音节回环复叠,抒情淋漓酣畅。如初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中“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类,都足以让曹雪芹在创作《葬花吟》上取法利用。至于葬花情节,明唐寅有将牡丹花“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事,雪芹祖父曹寅有“百年孤冢葬桃花”诗句,也都能启发作者的想像构思。但《红楼梦》一经问世,黛玉葬花就几乎完全取代了以前类似的种种描述文字,这也可见其艺术上的成功。
当然,《葬花吟》中消极颓伤的情绪也是相当浓重的。它对某些心理不健康而又缺乏分析思考能力的读者,也可以产生一些不良的影响。这种情绪虽然在艺术上完全符合林黛玉这个人物所处的时代、环境、地位所形成的思想性格,我们也同情她的遭遇,但同时也应该看到,这种多愁善感的贵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她已经离开我们今天的时代很远了。
[1]“花谢”二句:这两句或受李贺诗“飞香走红满天春”(《上云乐》)的启发。飞满天,庚辰本作“花满天”,但细看“花”字,是后来的改笔,原抄是两小点,表示与上一“飞”字相同。故从甲戌、戚序本。
[2]榭:筑在台上的房子。
[3]絮:柳絮、柳花。
[4]无释处:没有排遣的地方。
[5]把:拿。
[6]忍:岂忍。
[7]榆荚:榆树的实。榆未生叶时先生英,色白,像是成串的钱,俗称榆钱。芳菲:花草香茂。
[8]“洒上”句:与两个传说有关:(一)湘妃哭舜,泣血染竹枝成斑。所以黛玉号“潇湘妃子”。(二)蜀帝魂化杜鹃鸟,啼血染花枝,花即杜鹃花。所以下句接言“杜鹃”。
[9]奴:我,女子的自称。底:何,什么。
[10]知是:哪里知道是……还是……
[11]香丘:香坟,指花冢。以花拟人,所以下句用“艳骨”。
[12]一抔(póu破欧合音阳平):一捧。因《汉书》中曾用“取长陵一抔土”来表示开掘陵墓,后人(如唐代骆宾王)就以“一抔之土”称坟墓。这里用以指花冢。甲戌本作“一坯”,是形讹;庚辰、戚序本遂改为“一堆”,不可从。
[13]强于:程高本作“不教”。污淖:被污秽的泥水所弄脏。
[14]侬:“我”的俗语,吴地乐府民歌中多用。
[15]卜:预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