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考“更香谜”属谁和“镜谜”、“竹夫人谜”是否原作——与梅节兄讨论
《红学耦耕集》(梅节、马力著,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1月版)是一部颇多创见、很有学术价值的书,不少观点我都赞同。当然,对个别问题也有不同看法,本文所讨论的即是。该书收有老友梅节兄《论〈红楼梦〉的版本系统》一文,其中一节谈到第二十二回结尾“更香谜”的归属及“镜谜”、“竹夫人谜”是否曹雪芹原作问题,有与我争论处。关于三个谜的拙见,我已写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一书里。该书写成较早,算上杭州大学内部版,已过四分之一世纪。后虽经几次修订,当年政治思想环境留下的痕迹,仍时时可见,梅节兄批评我太强调贾宝玉的“反儒思想倾向”即一例。虽有这些可待修正之外,但对这三个谜的基本看法并未改变。所以想借此机会,重申拙见,以求正于梅节兄与红学界同好。
一、第二十二回的破失与再补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结尾,因惜春谜后“破失”,各种版本便呈现出多样面貌(甲戌、己卯本缺此回),大体是三类:(一)止于惜春谜,保持因破失而断尾的原貌,有庚辰、列藏本;(二)已补完此回,把脂批“暂记”的宝钗谜“朝罢”一首写入补文,而没有写宝玉和黛玉作谜,有蒙府、戚序、戚宁、舒序本;(三)已补完此回,删去惜春谜,把宝钗谜“朝罢”一首改属黛玉,另增宝玉镜谜和宝钗竹夫人谜,有梦稿、甲辰和程高系统诸刻本。第二类是后人续补文字,我与梅节兄意见一致。看法不同的是第三类:我认为那也是后人续补的,而梅节兄则认为是曹雪芹原作。
我以为要弄清甲辰本等那段结尾文字是雪芹原作还是后人续补,从脂砚、畸笏等人在小说的成书、传抄过程中所做工作的性质考虑,对下列三条有关断尾的脂批作出合理的解说,是十分关键的。这三条批是:
(一)“此后破失,俟再补。”(庚辰眉批)
(二)“暂记宝钗制谜云:(略)”(庚辰回末批)
(三)“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庚辰回末此)
对此,梅节兄的解说是:“此处出现残缺或脱页,脂砚等曾有意据别本抄补或请原作者补缺,终未实现,所以畸笏于丁亥夏有‘此回未补(此字据靖本补)成而芹逝矣’之叹。”又说:“比较可能是庚本底本此回脱去末页,包括二玉和宝钗之谜。脂砚或畸笏后来弄得‘更香’一律,误记为宝钗之制,乃另纸录存,系于回末。”(重点符号为引者所加)
我的看法是:脂砚、畸笏等不同于将小说抄一部去保存的怡亲王府或蒙古王府中人,他们是小说的合作者和整理者。作者写好的书稿都交由他们加评、“誊清”、“对清”或批出要作者在最终审定(这工作还未及做)时补正的地方,如缺诗、破失、应“删却”之句、宜再分回之处等等。因此作者的原稿始终存放在他们手中,所有外界传抄的本子,也都是经他们之手才得以抄出去的。从重评的甲戌(1754)之前算起,到作者逝世的甲申初(1764),在长达十年之久的过程中,作者原稿并非静止地保藏在脂砚等人处,而是有很大的流动性,它须经“诸公”传阅、加批,还要誊抄、校对,甚至还有圈外亲友欲先睹为快的借阅,受损是在情理之中的。轻度的也许不慎在稿纸上沾了墨迹,使几个字无法辨认;中度的可能因破损脱页而使情节部分有缺,且都发生在回末,除本文讨论的第二十二回末破失外,第四十回末也有这种情况:当刘姥姥刚行完酒令时,在“只听外面乱嚷”句后突然中断了,后出诸本加了“下回分解”之类的话,却在下回开始没有交代何故,可知必有缺损;最严重的则莫过于在传来传去中将原稿弄丢了一部分。书稿的整理是从头做起的,工作正在进行中的前面部分书稿,反而不大会丢失,后面部分一时还未及整理,被人借去看的,最容易弄丢。情况也正是如此。弄丢或叫“迷失”,起初多半是记不清、不在意和存有可能还会找到的侥幸心。这是一个漫长的难以确定的过程,不同于“破失”。所以一开始似乎并未将此事看得很严重,谁能料到刚在中年的作者会突然弃世?三年后的丁亥年(1767),一切找回和补写的希望都已破灭时,畸笏叟才痛心地检点了这一无可挽回的损失: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回批)
叹不能得见《宝玉悬崖撒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五回批)
《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六回批)
写倪二、紫英、湘莲、玉菡侠文,皆各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第二十六回批)
这些批语提供了几条重要信息:(一)批者凭最初阅过的记忆,已举出后来被迷失的五、六稿中的四种,情节有的早有的迟,不是连着的。其中《射圃》一回极可能紧接今八十回后,因前面已有可为其“作引”的文字。这就解说了为何小说始终只传抄出八十回来。(二)作者的原稿始终保存在脂砚、畸笏等人处,作者去世后也复如是。八十回后已多处迷失、无法誊清成册的残稿是随畸笏老人一起从时间长河中消失的。故脂批所谓缺诗、破失等等皆指原稿而言而并非某一抄本。若仅抄本缺损,照原稿补上就是,这是很明白的道理。(三)第二十二回末批“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与上引四条批语不但时间与署名完全一样,就连都用“叹叹”一词结尾也相同,更可证都是同一次为检点原稿损失情况时所加的批,而不可能仅为某抄本的破失而作备忘。所以“俟再补”也只能是等待原作者来补缺,而不可能是想找机会“据别本抄补”。
那么,是否可能在“庚辰定本”之前,有一个第二十二回完整的本子先传出,被后来的甲辰本所继承,到整理庚辰本时才发现原稿此回末已破失了呢?说实话,这种可能性也不存在。因为甲辰本也是有批的,追溯最初底本,也是经批者之手的。倘若批者知道已有本子完整未缺传出,按理说应该可以欣慰了,即便要“抄补”自存本也应不难,又何至于费事前后再加三条批呢?且语气又是那么的憾恨、沉痛!
二、更香谜属宝钗错不错?
梅节兄以为更香谜当属黛玉,把它说成“宝钗制谜”是脂砚、畸笏等人的“误记”。
我以为误记是不可能的。在“破失”后,好不容易弄到一个原作灯谜,肯定珍惜,特地将它记了下来,却偏偏又把谁作的给记错了,这在常人已不大可能,何况脂砚、畸笏等人!若按梅节兄意见,甲辰本中黛玉、宝玉、宝钗谜都是原作,且都经脂砚等人加过批语(如批更香谜云:“此黛玉一生愁绪之意。”批竹夫人谜云:“此宝钗金玉成空。”),也就是说他们对谜中所包藏的谶语式的隐义都了解得很深透,怎么还会将钗、黛之谜张冠李戴呢?
再说,甲辰本上这三个谜,容易记住的是短小的二宝谜,尤其是宝钗的很俚俗的竹夫人谜“有眼无珠腹中空”,怎么反而都记不得,而独独记得措词典雅、篇幅较长的更香谜呢?这也有点不大合情理吧!我这样说也有点事实依据:台湾著名女作家琦君有一次来信说:“当年我们看《红楼梦》,真的只看故事,诗、词、赋实在太多了,都跳过去,只有灯谜看一下,记得的只有宝钗的《竹夫人》,真惭愧啊!”(见本书末邓庆佑《编辑后记》)
当然,是否误记主要还应看更香谜到底像在为谁作谶语,是否如梅节兄所言“此谜与宝钗无一相合,而与黛玉无一不合”?
梅节兄着重谈到的是谜诗中所暗示的“婚姻结局”,以为“宝钗既嫁宝玉,自然与宝玉同床共枕,怎么会叹‘琴边衾里总无缘’呢?‘无缘’的只能是黛玉”。倘单独地看这一句,确实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以为这也是续补者将此谜改属黛玉的重要原因。但我仍然认为这是误解了作者的原意,因为它只是半句话,全句应是:“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如果把这一联的隐义译成口语,也许可以这样说:“结束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后,是谁落得两手空空,不再有琴边相伴、衾里共眠的缘分了呢?”以臣朝君来比妻侍夫大概并无不妥吧,特别是用以说宝钗。那么,把不再有缘分亦即缘尽或虽做过夫妻,但没有结果,最终只能独居,说成是“无缘”行不行呢?有时两人只见过一次面,尚说“有一面之缘”,对确曾有一段金玉姻缘的人,能说她是“无缘”吗?怀疑是可以的,但却不能否定。须知汉语语词往往有很大灵活性,确切的含义,有时要看具体语言环境和说话人的用语习惯。谶语是偏重说最终结果的,而并非说经历的全过程或曾经有过之事,而曹雪芹也的确有借“无缘”一词来表示无结果即最终不能相伴共处的用语习惯。袭人是第一个与宝玉“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的人,在此后怡红院岁月里,她实同通房,只是那种关系用不着再写而已。这总该说她与宝玉很有缘分了吧?然而在警幻册子判词里却说:“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还有妙玉与宝玉,虽未涉风月,却都有好感,品私茶、折红梅、送贺柬,本也都是缘分,但到“白玉遭泥陷”时,也说“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可见,其不计已往,偏重结局的用法都与更香谜有共同之处。
既然首联是说宝钗因宝玉为僧,从此结束夫妻生活而独居,则按律诗章法,其颔联必接着说她失去丈夫的不幸,此即所谓“起”与“承”的关系。“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正是承上写独居的宝钗通宵愁绪不寐。就算前八十回中宝钗从未有过这样严重失眠事(第三十四回宝钗因受薛蟠的气,“整哭了一夜”,可见是失过眠的),但那只是因为致使她“终身误”的不幸变故尚未发生。本来嘛,谶语就只是对后来事的预言,而非对已知事的描述。倘若她连这样的愁恨也没有,又怎能归之于“薄命司”?那么,若换作说黛玉呢,像不像?从她一直是多病多愁又少睡眠来看,倒确实有点像,这也是续补者之所以将此谜移作黛玉的又一个原因。但谶语的性质不在描摹某人平时的状况,而在暗示结局。黛玉的结局是泪尽夭亡,若上联的“总无缘”即指此,则第二联就无法上承了:“起”,已说了死,“承”,回过头去再说失眠,哪有这样的律诗章法?
黛玉多愁善感,常流泪是其重要特征,故脂评有“绛珠之泪至死不干”、“泪尽夭亡”等语。作者也写她“眼泪还债”,说结局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此谜如果真是她的谶语,八句中竟没有一个字说“泪”的,也是够奇怪的了。形容她多愁伤感,说“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也不能认为是贴切的。“焦首”“煎心”等词只有对失去丈夫后,悔恨交加、痛苦不堪的宝钗来说,才是最适合的。何况两句中还有形容漫长岁月的“日日复年年”之类的词,这就更与脆弱的生命如风雨中春花之短暂的黛玉不能相合。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前一句通常适用于说人生易老,青春不再,本来粉浓脂香者,转眼就两鬓成霜了。说谁更合适是毋须烦言的。“风雨阴晴”,无非用来比世事变迁,人生离合。一个“任”字是对自己一生已完全绝望,对外界万事已不再关心者的心绪写照,宝钗本就有“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的心态,将来到了独处终身的孤苦境地,当然更是心灰意冷了。这些又怎能切合黛玉的遭遇呢?
所以结论是脂评的“暂记宝钗制谜”没有记错,也不可能记错。
三、曹雪芹只拟古而不移古
以前,我从冯梦龙歌谣集《挂枝儿·咏镜》中读到一首《古镜谜》,发现原来就是程高本(当时还未及见甲辰本)此回中写的宝玉用《孟子》语制成的镜子谜,因而更信其为后人所增补。梅节兄学识渊博,涉猎甚广,他找到比我所见冯集更早几十年的出处,却仍认为是曹雪芹写入小说的。他说:“〔此谜〕最早见于李开先《诗禅·镜》。现在移来作宝玉之谜,既现成,又贴切。”
贴切与否,暂且勿论。将古人“现成”作品“移来”充作小说文字或小说人物之所作,却不合曹雪芹的创作习惯。诚然,小说在明清时,移用、套用前人现成诗词的现象相当普遍,戏曲中更以集前人诗句为常式,但《红楼梦》却不用此套,倒是后人续补的后四十回文字中颇多此类。如: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第八十七回)
对句用秦观《鹧鸪天》词。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第八十九回)
用冯小青诗。
心病终须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第九十回)
对句用瞿汝稷《指月录》语。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东风舞鹧鸪。(第九十一回)
出句用苏轼之友诗僧参寥赠答妓女诗,移用于宝玉答黛玉禅话,也不怕唐突佳人;对句用郑谷诗,将原诗“唱”字改作“舞”,甚可笑,殊不知《鹧鸪天》曲子是只唱不舞的。
蜂采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第一百一回)
用罗隐诗,如此明显的不祥语,竟用在散花寺的“上上签”上。
诸如此类,还不包括已指出是“前人”所作的“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第一百二十回)清初邓汉仪诗。还有写到房中对联,本来是不妨用前人现成联句的,只要不说是小说中人拟写的就行了。但续书在写到黛玉内室对联时,偏偏要给人以黛玉自己拟写的印象:“宝玉走到里间门口,看见新写的(按:其时黛玉正提笔写经)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着‘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第八十九回)其实,这一联是崔颢《题沈隐侯八咏楼》诗中的原句。沈约《八咏楼诗》头一首就写《登台望秋月》,故崔诗才有月依旧、人已空的感叹。用在黛玉身上,那只能是泛泛地慨叹“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了。
诸如上述这样的例子,在曹雪芹写的前八十回中是一个也找不到的(行酒令用的“花名签”之类戏具上多刻《千家诗》中句,非此例)。他非但不喜“移用”前人“现成”之作,恰恰相反,倒自拟以托古,将自己写的说成是古人写的。如秦氏卧房中的所谓“宋学士秦太虚写的”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第五回),还有探春房内说明“乃是颜鲁公墨迹”的对联“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第四十回)等等,其实都出自曹雪芹的手笔。这一方面固然因为作诗、拟对、制谜本雪芹平生所长,根本毋须借助他人之手;另一方面也与他文学创作的美学理想有关,或者说其文德文风大不同于流俗有关。很难设想他会将已见于李开先、冯梦龙集子中的谜语移来充作自己文字,还特地通过本该“悲谶语”的贾政之口喝彩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居然敢毫无愧色地自吹自擂。曹雪芹地下有知,看到这样几近乎剽窃前人的补法,也许会摇摇头说:“这太丢人了!”
竹夫人谜与镜谜在小说版本上是同时迟出的,情况一样,我也已说过不少话了,可不再细辨。有一点还想说几句,即梅节兄引太平闲人张新之语:“学问文章,林薛居上,他处诗词,宝钗必胜他人,今承元妃命作谜语,何粗陋如此?”但表示异议说:“元春自承‘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宝钗应制,是露才扬己,制一个极雅极难的谜去难为这位才学有限、穿黄袍的贵人呢,还是按头制帽,依样葫芦,制一个浅俗一些的谜,以便元春容易猜着,讨她喜欢呢?”
我只想指出,文字的“粗陋”与诗风的“浅俗”不是一码事,与所制之谜好猜难猜更不是一码事。风格浅俗的,可以措词并不粗陋,风格措词都十分高雅的谜语,也可以并不难猜,反之亦然。元春不长吟咏,不等于她连诗的好坏也没有鉴别力,更不能以为她看到写得粗陋的东西就一定喜欢。因此从宝钗为讨得元春喜欢而故意写成这样去解说此谜之所以“粗陋如此”,恐怕还值得商榷。
四、关于甲辰本中的批语
梅节兄断定甲辰本二十二回结尾非补作文字的一个原因是它有评语。他说:“证诸戚序本凡属补文字无批,而甲辰本二玉、宝钗谜均有评,且评语与文字风格亦与上面一致,因此可断三谜是原有的,不是第二手后来的补作。”因此,确定甲辰本上这几条评语是脂批还是后人所加,至关重要。
我认为甲辰本是一个经后人整理加工过的本子,正文有较明显的删改,其中不少删改可看出是为不致与程本后四十回情节发生矛盾而作的;它与诸脂本的异文有不少也同于程本。所以我一直相信在程、高整理刊刻一百二十回本之前,已有佚名者续作了后四十回,而此人与甲辰本的删改者有很大的关系。红学界学者提到它是脂本到程本的过渡本,我是颇有同感的。这当然不是说甲辰本没有长处。由于小说的传抄非一次性单线进行,故很难在复杂情况下科学地列出简明清晰的前后继承关系。因而常有些在底本较早的抄本中的讹误,在整理较晚的抄本中反而不误的。梅节兄所举的庚辰诸本将“近水”误为“近小”或任意校改而甲辰本反不误,即其中一例。至于对脂评,我以为整理加工者动的手术更大于正文。这主要表现在下列诸方面:
(一)所据底本的脂批被大量删弃。其第十九回回前有评曰:“原本评注过多,未免旁杂,反扰正文,今删去,俟观者凝思入妙,愈显作者之机灵耳。”所以甲辰本的批语,较之其他带脂批的抄本要少得多,有相当大部分简直就是白文。整理者对脂批不太重视的态度,也于此可见。
(二)凡有关作者事历、家世点滴、批书人感触、成书过程、素材来源及八十回后佚稿情节线索等等,一句话,小说文字以外的可供探索的全部“内部信息”,一概删去不存;值得注意的是凡与程本后四十回情节有矛盾抵触的或续书未写到的话,也必删除干净。剩下的批语看去就像后来程本系列刻本上老红学家的批语。
(三)批语大部分属脂批或经改动的脂批;少数他本没有的批,我以为是整理者所加,如上引嫌原本批注多的第十九回回前批,显然是整理者的话。大概整理者不但嫌原批注“过多”、“旁杂”,也嫌其有些批太长,不够简洁,因而都改成风格统一的“短而概括”的批语。只有那些本就简短的脂批,还有保持原状的,稍长一些的批,或缩减其词句,或仅取其中一部分。
对此,梅节兄与我有不同的看法,他说:“甲辰本各谜均有评语,探春以上与庚本基本相同。黛玉更香谜云:‘此黛玉一生愁绪之意’;宝玉镜子谜云:‘此宝玉之镜花水月’;宝钗竹夫人谜云:‘此宝钗金玉成空’。甲辰本评语的特点是短而概括。如探春谜,庚辰、戚序本作:‘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甲辰本只有‘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一句。笔者认为,这应是早期批语,庚辰、戚序本多出之数句,当是及见后三十回结局的晚期之批。”
我以为这不可能。且不说在我看来作者在甲戌年(1754)前交付脂砚等人的书稿是基本完成了的,批阅者应该是已知结局的;就算后三十回结局写成较晚,交出较迟,既然甲辰本已有对最后宝玉为僧“金玉成空”结局的批语,还能不知在此之前的贾府“事败”吗?所以这在情理上是说不通的。合理的解说只能是甲辰本的短批是删庚、戚本较长的批语而成的。为何要删呢?除了可能不喜批语有过多的推测性的话,一律要求简短外,我以为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脂批提到了将来“诸子孙流散”,而程本后续四十回中是根本没有这个情节的。我说甲辰本批是删改原脂批而成的,例子很多,现举若干如下(以“A”表示原脂批,大多数见诸甲戌本,也有少数见于己、庚本或蒙、戚本;以“B”表示甲辰本批):
A.好极!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遥相映射;莲,主也,杏,仆也,今莲反无运,而杏则两全,可知世人原在运数,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则大有深意存焉。
B.妙!与英莲“有命无运”四字遥相对照。(第二回)
A.真千古奇文奇情。
B.千古奇文(第二回)
按:对“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等语的批。
A.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
B.先伏下文李纹、李绮。(第四回)
A.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
B.不是写冯渊,是写英莲。(第四回)
A.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宝玉身份可知。
B.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第五回)
按:对“贾母万般怜爱(黛玉),寝食起居,一如宝玉”的批。
A.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亦变体。
B.欲出宝钗,却先叙二玉,然后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变。
(第五回)
按:批“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句。“款款”、“陡然”等词是重要的,省去后便不达原意。
A.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
B.此梦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妙!(第五回)
A.为前文葫芦庙一点。
B.点醒。(第五回)
按:批“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句。甲辰批虽短,但不显豁。
A.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
B.绛珠为谁,观者思之。(第五回)
A.接得无痕迹,历来小说中之梦,未见此一醒。
B.接得无痕。(第五回)
按:批宝玉惊梦,袭人等“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A.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
B.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何如?(第八回)
按:批宝钗将通灵玉“托于掌上”。
A.所谓“铁门限”是也。先安一开路之人,以备秦氏仙柩有方也。
B.所谓“铁门限”是也,为秦氏停柩作引子。(第十二回)
按:批贾瑞“寄灵于铁槛寺”。
A.前人诗云:“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是此意,故“不远”二字有文章。
B.所谓“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须一个土馒头”,此意可会。(第十五回)
按:批“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离铁槛寺不远”句。甲辰删末句,模糊了原意。
够了,现在再看第二十二回,此回评语据陈庆浩兄《脂评辑校》所收,多达百余条,甲辰本中全删去了,却在结尾处独独留下元、迎、探三春谜的三条批,和我以为是续补者加的黛玉谜批和二宝谜批,共六条。如果以为那是因为有提示谶语隐义作用而留下的,那么何不就从贾母、贾政之谜批保留起呢?原因很清楚,因贾母谜批是“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这与探春谜批说将来诸子孙流散意思一样,也都是程本后四十回情节中所没有写的,所以要删。贾政谜批有“包藏贾府祖先自身”语,也不易确解,是说祖先以笔墨为业呢,还是说他有“端方正直”之风?所以倒不如也删去。惜春谜已删(原因后详),否则,像“此后破失、俟再补”和“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等批语也都在必删之列,因为按续书所写,她后来进栊翠庵,还有个紫鹃跟着去,过妙玉曾过的那种生活,这恐不能说是“缁衣乞食”吧?现在保留三条改短了的脂批和为自己续补文字中谜所加的批连在一起,的确能给人以前后一体的印象,以便掩盖住自己补续的痕迹。这使我想起一件生活小事:有人的裤脚挂破了一块,补起来容易看出,索性就贴上一个花样图案,又在未破的那只裤脚上也同样贴上一块,看去就像原来设计的式样。我以为甲辰本上的补文、补批和留脂批的情况,似乎可相仿佛。
其实,细究这三条后添的批语,问题也还是有的。如前所述,黛玉的谶语应是“泪尽夭亡”之类意思才是,“一生愁绪”不像是在说她的结局;宝玉木石姻缘落空或最终遁入空门,说“镜花水月”倒是切合的,但镜子又怎么就等于“镜花水月”呢?若是制个水谜,是否也可以这样说呢?至于宝钗的“金玉成空”批,我以为不是看到过“悬崖撒手”文字才那样说的,而是因为有我们都能读到的“中乡魁宝玉却尘缘”一回情节。所以,我以为这最后三条批决不是脂批。
五、删惜春谜出于何种考虑
甲辰本和程本都没有惜春谜,其他脂本都有。没有,当然不是漏,而只能是删,且只能是后来整理者所删。梅节兄说“并不排除出于原作者之手”,我以为不可能。若作者自删此谜而又补完结尾,脂砚等岂有不知道的,能感叹此回未补成?梅节兄还以为此谜被删“原因是此谜与其他灯谜不协调,和‘悲谶语’的主题冲突。‘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此诗非凶兆而是佳谶。公府千金,至于缁衣乞食,当然是悲剧。但脱尘网,逃大造,成佛作祖,得大自在,现大光明,自是佛家的无上境界。如果不被目为‘谤佛毁道’,惜春谜还是删去为宜”。我却认为不是那么回事。
谶语是否可悲,主要不在于表面词句是否说得好听,而在于预兆的是怎么样的事。千金小姐将来去做尼姑,客观地看,只能算是落到了如“沉黑海”的可悲境地,并无吉庆可言。惜春自己却早有世间诸多烦恼“不向空门何处消”(王维诗句)的念头,这也并不奇怪。“性中自有大光明”,也不过说她自己本性向佛而已,此中并无碍语,何至于就可说已到达“成佛作祖”的“无上境界”了呢?这太夸张了。其实这类话在同样暗示她命运的《红楼梦曲·虚花悟》中也是有的:“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我们也不能因此而说她已超脱生关死劫,修成了长生不老之正果而不该归入薄命司了吧。
我的想法很简单:惜春谜就是因为“此后破失”才被删去的。破失了,就没了下文,就无从知道谜底是什么。戚序等本的续补文字中说是“佛前海灯”,甲辰本的整理续补者一定是没有看到或看到而不同意,自己也猜不到谜底是什么东西,这正如戚本的续补者未见更香谜底,也猜不到是何物,只好如梅节兄所言“耍了一个花招,用‘此物还倒有限’企图搪塞过去”。但甲辰本的续补者未必也能想到用这一招,何况还有“缁衣乞食”之类与续书情节不合的批语,就感到难以下笔补写,倒不如索性连谜带批都删掉干脆。我探讨此谜被删的原因,无非是想说明此事非作者自己所为,也非不相干的他人干的,而是后来整理并续补甲辰本此回回末那段文字的人所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