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酒令五首
（第二十八回）
说明
这是宝玉等人在冯紫英家酒席上行的令。行酒令为戏的花样很多，书中宝玉交代这次行令的办法说：“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的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门杯，每人行令时规定要喝的面前的一杯酒。酒面、酒底，饮门杯之前和之后要出的节目或要说的诗词、趣语。席上生风，想出一句诗词、成语来，与桌面上有的一件东西相关，使大家感到风趣。
其一
贾宝玉
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1]。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
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2]，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3]；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4]，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5]。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雨打梨花深闭门”[6]。
评解
宝玉在冯紫英家的饮酒行乐，是他“富贵闲人”放荡生活的另一个侧面。通过他的结交，作者揭示了当时与上层阶级生活联系着的都市中淫靡逸乐的社会习俗风气。酒席上众人行令所说所唱，多数都庸俗粗鄙，甚至有十分下流的秽语淫曲；但都切合各自的身份、地位、性格和教养。可见作者所熟悉的生活面是很广的，描摹的本领也很大。相形之下，宝玉所咏，可称得上是才情洋溢、格调高雅了。
宝玉所行之令，“喜”“乐”只是“女儿”眼前生活情景的反映，是陪衬，其中“秋千架上春衫薄”自是佳句；“悲”“愁”则同后来的情节发展有关，是藏有深意的。如首句言悲，说“青春已大守空闺”，即成了后来他出家、宝钗守寡的预言；次句言愁，用“悔教夫婿觅封侯”成句，看似信手拈来人人皆知的唐诗，实为暗示宝玉弃家为僧的一个原因。后半部佚稿中原有“薛宝钗借词含讽谏”一回，当是写宝钗又借“仕途经济”那一套来“讽谏”宝玉，劝他还应用心读圣贤书以寻求功名。终使本有“恶劝”之病的宝玉，反感进一步加深，待到他决然“悬崖撒手”后，做妻子的悔之晚矣。
至于“席上生风”所引之“雨打梨花深闭门”句，也出自怀人不归的感伤词，词牌是《忆王孙》，开头也是“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王孙不归，春草空绿，门掩黄昏，雨打梨花，境界寂寞凄凉。又“梨”在乐府民歌中，常作“离”的谐音。用以说“女儿”——宝钗，其寓意不是很明白的吗？
宝玉所咏曲写女儿的相思愁怨，艺术上极成功。每句用个“不”字，“滴不尽”、“开不完”、“睡不稳”、“忘不了”……连续十句，排比而下，有绵绵不绝而又一气贯注之妙，真当得上“新鲜时样”四字。且与其他多数曲令一样，词句中还藏有深意，即与后来的情节发展暗暗关合。如将此曲视作“女儿”林黛玉自诉心声，倒是颇为适合的。写“相思血泪”正合佚稿中将来宝玉流落在外久久不归、黛玉日夜苦苦思念的情态。“红豆”事关“相思”，状如“血泪”，而“滴”与“抛”亦同义。造句设喻，都极巧妙。“开不完春柳春花”，岂非“春花秋月何时了”意。黛玉有《秋窗风雨夕》诗，意境与“纱窗风雨黄昏后”相同。病体兼愁思，自然饮食难咽；红颜消瘦，却又“照不见”形容，正像是病榻上不起的情景，如此境况，颦颦之黛眉自然通宵不展。杜牧有“青山隐隐水迢迢”之诗，稼轩有“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词句。曲的末两句，似熔唐诗宋词中的意象而重铸，写内心之隐痛、愁思之不绝，也有悠然不尽之致。
其二
冯紫英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
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
女儿喜，头胎养个双生子。
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7]。
你是个可人[8]，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9]，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鸡鸣茅店月”[10]。
评解
对冯紫英以及倪二、柳湘莲、蒋玉菡等人，脂批皆以“侠”称。紫英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平时好挥拳打猎，一“怄气”，“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自己围猎时也不慎“在铁网山教兔鹘（猎鹰）捎一翅膀”，脸带“青伤”。写到他喝酒，别人给他“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第二十六回）。总之是个生性豪爽粗犷、不喜读书的富家公子，自然腹中文墨不多。作者拟其行令，说女儿之悲欢，无非是侍夫、梳妆、生儿、玩耍，一些日常事而已，因小说原稿后半部已佚，其此日所言是否也隐有后来遭遇，已无从知晓。脂砚斋对“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句，虽有批云“紫英口中应当如是”，也是只赞作者拟其令语颇个性化而已。至其所唱之曲，也是戏言调笑，如即兴编就、不加修饰的顺口溜。前面连用四句“你是个”，皆以民间口头流行俚语谑称，都恰到好处，与大观园群芳诸吟咏形成了极其明显的雅俗风格对照。
其三
云儿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
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11]？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
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豆蔻开花三月三[12]，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13]，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桃之夭夭”[14]。
评解
云儿行令的说词，句句切合其妓女身份，也是其现实生活的概括；语虽俚俗，却还不能说太下流。其所唱之曲，则不同，无论是“豆蔻花”、“虫儿”、“打秋千”等等，无一不是为说男女性行为而设的隐喻，曲词都是秽亵的廋语。
其四
薛蟠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15]。
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16]。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17]。
女儿乐，一根往里戳[18]。
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
评解
呆霸王薛蟠，是作者写此次宴饮情节中的主要嘲弄对象。其行令时所说所唱，又与他人不同，纯属笑料，别无深意。但要拟写出这样的文字来，又绝非文才庸凡之辈所能的（续书者就决写不出此类文字来）。如令语首句，如此“不通”之笑话，非极富幽默感者，谁又能说！其末句竟毫无遮饰，直说秽语，更是作者大胆处；此非偶尔寻求低级趣味，实是为写活薛蟠其人（从其所好、个性到灵魂）而不得不用者。甲戌本此句有脂批云：“有前韵句，故有是句。”倒是颇能领会作者行文技巧的。作者最后让薛蟠唱“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不知是否也有借他自己之口嘲此类淫腔秽语如蚊蝇之可恶的意思。
其五
蒋玉菡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19]。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20]。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21]。呀！看天河正高[22]，听谯楼鼓敲[23]，剔银灯同入鸳帏悄[24]。
“花气袭人知昼暖”[25]。
评解
蒋玉菡，即戏班子里著名唱小旦的艺人琪官。后来袭人就是嫁给他的。作者安排宝玉与他在酒席上相识，接着彼此倾慕，互赠汗巾，是此回的重要情节，将来他与袭人的姻缘也由此而伏下了一条月老红线，故回目特标出“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也因此他所行令语、曲子，作者都让它们无意之中成为他与袭人姻缘的佳谶。
最明显不过的是让他在“酒底”“席上生风”的诗句中，正好嵌有“袭人”的名字，还让薛蟠喧嚷着搅局，云儿来说出原故，玉菡向宝玉“赔罪”，以此来加强读者对玉菡说袭人的印象。本来一个唱戏艺人怎么会知道陆游“花气袭人知昼（原诗作‘骤’）暖”这样的诗句呢？再说那种酒席上也不会摆上花。作者为了让这个细节能合情合理，便让蒋玉菡“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便饮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桂花）来，念道：（略）”。从对联上看到，又“可巧只记得这句”，便合理了；拿的是“一朵木樨”而不是一枝，那是洒在甜点心上的糖桂花，席上有它也不足为奇了。但尽管有这些“幸而”、“可巧”，作者有心之布局，仍不难看出。
再看其酒面令语。“丈夫一去不回归”，袭人与宝玉的关系形同收房，若隐说其主人宝玉，则后来确有流落在狱神庙“一去不回归”的事。至于“无钱去买桂花油”，倒也与贾府事败，宝玉潦倒的贫寒境况相合。庚辰本有回前总批云：“‘茜香罗’、‘红麝串’（宝钗之手镯）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后半部佚稿中有‘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当写此），非泛泛之文也。”可见，将来宝玉夫妇居然要靠处境可能略胜一筹的琪官夫妇来“供奉”，也实在是够惨的了。说喜事，“灯花并头结双蕊”，脂批已说了：“佳谶也。”说乐事，“夫唱妇随真和合”，袭人本贤妻良母型女子，婚后夫妻和合是可信的。
曲子仿佛是将来琪官心满意足地欢度新婚夜的预示，妙在此首曲子拟写得活像戏曲中生旦的唱词。琪官唱此类词是看家本领，所以开口就来，充分展示了他的职业优势。这种“诗谶”式的手法，在后面的《花名签酒令》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这一回中，写宝玉与蒋玉菡、云儿等在一起鬼混，是为后文流言外传，“不肖种种大承答挞”立据，也是为贾府最终被敌对势力抓住“箕裘颓堕”的把柄，从而奏本弹劾、兴狱问罪，预先伏根。
[1]“悔教”句：用唐代诗人王昌龄《闺怨》诗原句：“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说的是少妇在大好春光里后悔叫丈夫到外面去追求功名，以至自己独守空闺。夫婿，丈夫。
[2]红豆：一名相思子，形扁圆，色半红半黑，大小略同赤豆，可镶嵌首饰。诗词中多以“红豆”说相思，所以这里用以比“相思血泪”。
[3]玉粒金莼（chún纯）：指珍美的饭食菜肴。莼，睡莲科植物，水生，嫩叶可供食，味美，盛产于江浙一带。晋代张翰曾见秋风起而思食吴中莼羹、鲈鱼脍，便弃官还家。程高本改“金莼”为“金波”，则为酒浆饮料。液体怎么会“咽不下”“噎满喉”呢？甚谬。
[4]菱花镜：即镜子。古代铜镜映日则发光，影如菱花，故名。《埤雅·释草》：“旧说，镜谓之菱华（花），以其面平，光影所成如此。”
[5]捱不明：等待不到天亮。更漏：古代夜间记时用具。
[6]“雨打”句：北宋词人秦观《忆王孙》词：“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因为席上有梨，所以说了这句有“梨”字的词。
[7]“女儿悲”八句：程高本“喜”、“乐”两句在前，“悲”、“愁”两句在后，与脂本顺序倒转，也与别人行令顺序不一样。
[8]可人：性格、行为都惹人喜爱的人，与“宝贝儿”的意思相似。
[9]鬼灵精：极言聪明机灵。
[10]鸡鸣茅店月：唐代温庭筠《商山早行》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甲戌、庚辰本所引异一字，或为表现冯紫英其人非腹中有文墨者，故仍因之。戚序、程高本同温诗，似为后人据出处而校改。
[11]妈妈：指鸨母，云儿是锦香院的妓女。
[12]豆蔻：见第十七回《题大观园诸景对额》“蘅芷清芬”。
[13]去：庚辰本、戚序本属下句，今从甲戌本。
[14]桃之夭夭：《诗经·周南·桃夭》中原句。夭夭，美而盛的样子。此诗，一般都以为是言女子及时婚嫁，能宜其室家的。]
[15]乌龟：妻子与人私通者。
[16]窜：脂本多作“撺”，实是误写。程乙本改为“钻”。现据文义改正。
[17]慵：困倦，懒。
[18]：亦作“鸡巴”，男性生殖器的俗称。
[19]桂花油：女子用的发油。
[20]“灯花”句：灯心之余烬结为花形。古时迷信观念以为是吉兆，如以为“灯火花，得钱财”（见《西京杂记》）。这里灯花结双蕊是婚事的喜兆。
[21]着（zháo召阳平）：在这里是配得正好的意思。
[22]天河：银河。
[23]谯楼：古时城门上用以望敌的高楼称谯楼，此泛指城楼。鼓敲：更鼓声起，也是说夜已深了。谯，甲戌、庚辰本作“樵”，戚序本作“瞧”，皆误字。
[24]剔：指挑灯芯。鸳帏：帏帐。鸳，修饰词，比夫妻或男女欢好。
[25]“花气”句：参见第五回又副册判词之二注[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