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歌注
(第一回)
甄士隐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1];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2],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3]。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4],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5]。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6]。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7]。择膏粱[8],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9]!因嫌纱帽小[10],致使锁枷扛[11];昨怜破袄寒[12],今嫌紫蟒长[13]: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14]。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15]。
说明
甄士隐听了跛道人那番“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话后,顿时“悟彻”,便对道人说了这首歌,自称替《好了歌》作注解,接着就随疯道人飘然而去。
评解
《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形象地勾画了封建末世统治阶级内部各政治集团、家族及其成员之间为权势利欲剧烈争夺,兴衰荣辱迅速转递的历史图景。在这里,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败坏,政治风云的动荡、变幻,以及人们对现存秩序的深刻怀疑、失望等等,都表现得十分清楚。这种“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景象,是封建统治阶级内部兴衰荣枯转递变化过程已大为加速的反映,是封建社会经济基础已经日渐腐朽,它的上层建筑也发生动摇,终将趋向崩溃的反映。这些征兆都具有时代的典型性。作为艺术家的曹雪芹是伟大的,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幅极其生动的封建末世社会的讽刺画。然而,当他企图对这些世态加以解说,并企图向陷入“迷津”的人们指明出路的时候,他自己也茫然了,完全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借助于机智的语言去重复那些人生无常、万境归空的虚无主义滥调和断绝俗缘(所谓“了”)、便得解脱(所谓“好”)的老一套宗教宣传,借此表达自己对现实社会的极端愤懑和失望。这样,他自然地就使自己先陷入了唯心主义的迷津。
《好了歌注》中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是有小说的具体情节为依据的。如歌的开头,就对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败亡结局作了预示;还有一边送丧、一边寻欢之类的丑事,书中也屡见不鲜。但要句句落实某人某事是困难的,因为有些话似乎带有普遍性,如脂浓粉香,一变而为两鬓如霜,便是自然规律。它可能是对大观园中一些女儿的概括描写,倘说白首孀居,则有指宝钗、湘云的可能(参见《十二钗正册判词之一、之四》及《红楼梦曲》中有关的注)。此外,小说八十回以后的原稿已佚,所以也难对其所指下确切的断语。当然,线索还是有的。比如甲戌本的批语(它的价值是不容忽视的)指出,沦为乞丐的是“甄玉、贾玉一干人”。这与原燕京大学藏七十八回《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后简称“庚辰本”)第十九回脂批说贾宝玉后来“寒冬噎酸齑(jī基,腌菜),雪夜围破毡”是一致的。但由此我们又知道甄宝玉的命运也与之相似,可见贾(假)甄(真)密切相关。“蓬窗”换作“绿纱”的,脂批说是“雨村一干新荣暴发之家”,又说戴锁枷的也是“贾赦、雨村一干人”,那么,他们后来因贪财作恶而获重罪的线索就更加清楚了。穿紫袍的,说是“贾兰、贾菌一干人”。贾兰的官运可从后面李纨册子的判词和曲子中得到印证;贾菌的腾达,则是他人后续四十回所根本未曾提到的。有两条脂批,乍看有点莫名其妙,即批“两鬓又成霜”为“黛玉、晴雯一干人”,说“日后作强梁”是“柳湘莲一干人”。这些人都是已知结局的。岂黛玉能够长寿,晴雯死而复生,湘莲又重新还俗?当然不会。其实,前者是批语抄错了位置,应属下一句,指她们都成了“黄土陇头”的“白骨”;后者则是将第六十六回中作者描写在外浪迹萍踪的柳湘莲所用的隐笔加以揭明。有这样一段文字:
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
这段话颇有含混之处。比如说“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我们终究不知柳是从何而来的;而且他一来,居然毋须挥拳动武,就能“把贼人赶散”,柳的身份不是也有点可疑吗?就算他这几年“惧祸走他乡”是在江湖行侠吧(书中对他在干什么行当,讳莫如深),侠又何尝不是“强梁”呢(《庄子·山木》:“从其强梁。”吕注:“多力也。”)?可见,脂批在提示人物情节上都不是随便说的。
有一条脂批很容易使人忽略它提供情节线索的价值,即批“蛛丝儿结满雕梁”为“潇湘馆、紫(绛)芸轩等处”。草草读过,仿佛与“陋室空堂”两句同义,都说贾府败落。细加推究,所指又不尽相同。否则,何不说“宁、荣二府”、“大观园”,或者“蘅芜院、藕香榭等处”呢?原来,我们根据多方面线索(以后还将陆续提到)得出的结论:贾府获罪,宝玉离家(或为避祸)在外淹留不归,时在秋天。此后,他的居室绛芸轩当然是人去室空。林黛玉因经不起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忧忿不已,病势加重,挨到次年春残花落时节,她就泪尽“证前缘”了。潇湘馆于是也就成了空馆。“一别西风又一年”(参见后《怀古绝句十首》之十),宝玉回到大观园时,黛玉已死了半年光景了。原先“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如今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指出佚稿中文字),怡红院也是满目“红稀绿瘦”(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的凄惨景象,而两处室内则是“蛛丝儿结满雕梁”。这就难怪宝玉要“对景悼颦儿”(庚辰本第七十九回批)了。
此外,也有歌中虽无脂批,但我们仍能从别处提示中推知的情节,如择佳婿而流落烟花巷的,当是贾巧姐(参见《十二钗正册判词之九》及《红楼梦曲·留余庆》评解)。至于既无脂批,又难寻线索的话,如“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之类,那就不必勉强去坐实了。因为,即使不作如此推求,也并不妨碍我们对这两首歌的精神实质的理解。
[1]“陋室”二句:这两句说,如今的空堂陋室,就是当年高官显贵们摆着满床笏板的华屋大宅。陋室,简陋的小屋。笏(hù互)满床,形容家里人做大官的多。笏,封建时代臣子朝见皇帝时拿的用以指画或记事的板子,用象牙或竹片制成。唐代崔神庆的儿子琳、珪、瑶等都做大官,每年家宴时,“以一榻置笏重叠于其上”(见《旧唐书·崔义玄传》)。后来俗传误为郭子仪“七子八婿,富贵寿考”的故事,并编有《满床笏》剧,小说第二十九回曾写到。
[2]“蛛丝”句:这句说,豪门已败落,住宅已荒废。雕梁,雕过花的屋梁,代指豪华的房屋。
[3]“绿纱”句:这句意思是说,贫穷的人又暴发成新贵。绿纱,贵族之家常用绿纱糊窗。蓬窗,贫家的窗户。
[4]黄土陇头:指坟墓。
[5]鸳鸯:喻夫妻或结私情的男女。
[6]展眼:一瞬间。
[7]日后:将来。强梁:强横凶暴,这里是指强盗或江湖上凭武艺本领称霸的人。
[8]择膏粱:选择富贵人家子弟为婚姻对象。膏粱,本指精美的食品,这里是膏粱子弟的略称。膏,肥肉。粱,美谷。
[9]承望:料想得到。烟花巷:旧时都市中妓女聚集的地方。烟花,娼妓的代称。
[10]纱帽:封建时代官吏所戴的帽子,这里是官职的代称。
[11]锁枷:旧社会囚系罪人的刑具。
[12]怜:自怜,这里与“嫌”同义。
[13]“今嫌”句:这句意思是说如今反嫌官高不得清闲,要担风险。紫蟒,紫色的蟒袍,古代贵官所穿的公服。唐制,三品以上着紫衣。
[14]反认他乡是故乡:比喻把功名富贵、妻妾儿孙等等误当作人生的根本。唐代刘皂《旅次朔方》诗:“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又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此用其意。
[15]为他人作嫁衣裳:比喻为别人辛苦忙碌,自己没有得好处。唐代秦韬玉《贫女》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