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词三首
(第七十八回)
说明
贾政与众幕友谈及恒王与林四娘故事,称其“风流隽逸,忠义感慨”,“最是千古佳谈”,命贾兰、贾环和宝玉各吊一首。贾政所叙情节,是作者利用了旧有明代传说史事而加工改编的(参见此三首诗后附录)。“姽婳(guǐhuà鬼话)”一词,初见于宋玉《神女赋》,形容女子美好贞静,所以小说中说加以“将军”二字,“更觉妩媚风流”。
其一
贾兰
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1]!
其二
贾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2]。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3]?
谁题忠义墓[4],千古独风流!
其三
贾宝玉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5]。
眼前不见尘沙起[6],将军俏影红灯里。
叱咤时闻口舌香[7],霜矛雪剑娇难举[8]。
丁香结子芙蓉绦[9],不系明珠系宝刀。
战罢夜阑心力怯[10],脂痕粉渍污鲛绡[11]。
明年流寇走山东[12],强吞虎豹势如蜂[13]。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14]。
青山寂寂水澌澌[15],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16],愤起恒王得意人。
恒王得意数谁行?就死将军林四娘[17]。
号令秦姬驱赵女[18],艳李秾桃临战场[19]。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20]。
胜负自然难预定[21],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22]。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23]。
星驰时报入京师[24],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傍徨[25]!
评解
《姽婳词》突出地表现了曹雪芹政治观点上的矛盾:他一方面不满封建制度,一方面又想“补天”;一方面憎恶政治腐败、现实黑暗,一方面又为清帝国的命运担忧,为本阶级的没落哀伤;一方面同情奴隶们的痛苦和屈辱,为受冤遭迫害者提出强烈的控诉,一方面又主张“清清白白”地做人,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碗的饭”,反对奴隶们用暴力来推翻现存的制度,争取自身的解放。在《姽婳词》中,他以当今皇帝褒奖前代所遗落的可嘉人事为名,指桑骂槐,揭露和嘲笑当朝统治者的昏庸腐朽和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这无疑是大胆的。但是,把封建王朝在农民起义风暴的猛烈扫荡下的土崩瓦解看成是一场灾难,这又说明曹雪芹并没有完全背叛自己的阶级。
清代康熙之后,政治上危机加深,随着农民与地主阶级的矛盾斗争日益激化,农村中的夺地、抗租和“抢粮夺食”的斗争也此起彼伏;大规模农民起义的条件,虽则尚未成熟,但已在酝酿之中。封建地主阶级中一些对现实比较有清醒认识的人,开始担心像前代青州唐赛儿,以致李自成那样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不久就会重新出现,哀叹没有人能“挽狂澜于既倒”。《姽婳词》正反映了这种深怀隐忧的没落阶级的思想情绪。
脂砚斋在小说写到“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时,曾加批语,以为不能实看这些话,否则,“便呆矣”,还说,“此书全是如此,为混人也”。因而,有些研究红学和史学的同志认为,从史事看,林四娘应死于抗清,“非与义军为敌者”,此诗实“与义军无关”,“对立面为侵扰青州之清军”,这样写是为“避清帝爪牙之耳目”,或者更肯定地认为“是指崇祯十五年十二月清军在未入关前,一次入侵明境山东青州之事”(引自徐恭时同志1976年8月31日来信)。此说,不仅关系到作者对农民起义的政治立场问题,也关系到这位八旗子弟会不会存在某些反满意识的问题。这是令人怀疑的,但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撇开隐写史实的深意探索不谈,还想再说几句有关小说人物形象的话。
《姽婳词》这段情节,在小说描述晴雯之死的过程中是强行插入的,给人以一种仿佛是游离的、节外生枝的感觉。宝玉吊晴雯扑了空回来,就被叫去做吊林四娘的诗,做成《姽婳词》。作者连过渡的文字也不要,紧接着就让他撰写《芙蓉女儿诔》,这一切都显然是有用意的,那就是通过诗来暗示诔文中所包含的政治寄托;或者行文上称之为前者为后者“作引”。然而,把一个以生命去酬答平日恩宠的贵族姬妾与一个遭封建势力迫害而死的女奴放在一起写,以便作某种类比的意图,实在也不妥当。它同样清楚地表明了曹雪芹思想中所存在的深刻矛盾。
三首中,贾兰、贾环之作只是宝玉诗的陪衬。在宝玉作诗过程中,还插入了不少关于歌行创作的议论,如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起头要“古”,头四句“平叙出”最得体”,接着要看“转得如何”,包括转韵。又说“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还有如何用“一句连转带煞”等等,也都可视作是曹雪芹写诗的经验谈。
[1]“捐躯”二句:自从林四娘为报答恒王对她的恩宠而抛掉自己生命的那一天之后,青州地方的泥土也是香的了。恒王,可能指明宪宗之子朱祐,封衡王,就藩青州。青州,府名,在山东,明初改益都路置,治所在益都(今益都县)。明永乐年间,唐赛儿农民军起义于此。土亦香,各种脂本都一致,程高本作“土尚香”,显然为后人所改,着眼于“此日”的时间。其实,原意是说不但侠骨留香,连埋它的尘土也芳香了,所以用“亦”字并无不妥。王维《少年行》:“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2]“红粉”二句:上句是写她在恒王生前,下句是写她得悉恒王战死后。红粉、将军,皆指林四娘。红为胭脂,粉为白粉,以女子化妆品代称女子。意未休,心中愤恨不止。
[3]讵(jù巨)能:怎能。戚序本、程乙本作“谁能”,与下句平头复字。连上句意,贾环说她本为道义上酬德,非真能有所作为,以“讵”字为是。今从庚辰本。
[4]谁题:程高本作“好题”,戚序本作“诗题”。今从庚辰本。此句与下句中“风流”、“忠义”、“千古”等词,全搬用贾政称道林四娘的话。
[5]“秾(nóng农)歌”二句:恒王对美女歌舞已引不起兴趣,倒对她们列队弄枪洋洋自得。秾歌艳舞,指美艳的歌舞。
[6]尘沙起:指发生战争。
[7]“叱咤(chìzhà赤榨)”句:作者的友人敦诚《鹪鹩庵笔》:“吾宗紫幢居士(爱新觉罗·文昭)《丽人诗》中有‘脂香随语过’之句,较之‘夜深私语口脂香’(“私语口脂香”乃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五十韵》中诗句)尤觉艳媚无痕。”但小说中诗句并非沿袭。叱咤,叱喝、喊口令。
[8]霜矛雪剑:形容矛、剑雪亮锋利。
[9]丁香结子:状如丁香花蕾的扣结。芙蓉绦(tāo涛):色如芙蓉的丝带。
[10]战罢:习战结束。夜阑:夜深。
[11]鲛绡:手帕(参见第三十四回《题帕三绝句》注2。
[12]流寇:流窜的盗贼,亦常作为对农民起义军的诬蔑称呼。走:奔驰。山东:太行山之东。
[13]强吞虎豹:即强吞如虎豹。
[14]“腥风”二句:两句借景物写恒王兵败战死。虎帐,军中主将所在的帐幕。
[15]澌澌:水声。
[16]不期:想不到。忠义明闺阁:忠义昭明于闺阁,亦即闺阁之人能明忠义。
[17]“恒王”二句:两句说,恒王之得意人中最要数那个舍生就死的姽婳将军林四娘了。数谁行(háng航),要算哪一个。行,语助词,用于自称、人称代词之后(见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就死,即就义趋死的意思。戚序本改为“就是”,拙劣可笑。程高本索性再改作“姽婳”,袭用贾兰之所作首句。其实,题语“姽婳”二字,诗中正可不必重复(贾环五律亦只称“将军”)。今从庚辰本。
[18]秦姬、赵女:泛指美女。古人常说秦国和燕、赵多佳人,秦、赵非实指。姬,古时妇人的美称。驱:率队进军。
[19]“艳李”句:程高本改作“秾桃艳李临疆场”,以求字声与上句相对。其实,这是歌行,毋须将字声律化。艳李秾桃,喻美女,指恒王的姬妾们。《诗经·召南·何彼秾矣》:“何彼秾矣,华如桃李。”
[20]“绣鞍”二句:庚辰本在“胜负”二句之后,今从诸本。
[21]自然难预定:程高本改作“自难先预定”,“预定”前何必加“先!
[22]柳折花残:喻四娘等战死。实可伤:程高本改作“血凝碧”以转韵。此句前后皆“七阳”韵,可知原作并未转韵。
[23]“魂依”二句:程高本将前后二句颠倒,改“近”为“隔”,与所改“血凝碧”押韵。林四娘乃出城战死,所以说“魂依城郭”,并非率兵远征边陲。下一“隔”字,是只求渲染,不顾文义。
[24]星驰:指使者快马如流星飞驰。
[25]余意尚傍徨:尚有未能尽言的感慨留在心中不去.
附录有关林四娘资料选录
《红楼梦》小说有咏林四娘事,此亦实有其人。王渔洋《池北偶谈》云:“闽陈宝钥字绿崖,观察青州。一日,燕坐斋中,忽有小鬟年可十四五,姿首甚美,褰帘入曰:‘林四娘见。’逡巡间,四娘已至前万福,蛮髻朱衣,绣半臂,凤觜,腰佩双剑。自言:‘故衡王宫嫔也,生长金陵,衡王以千金聘妾入后宫,宠绝伦辈,不幸早死,殡于宫中,不数年国破,遂北去。妾魂魄犹恋故墟,今宫殿荒芜,聊欲假君亭馆延客,愿无疑焉。’自是日必一至。久之,设具宴陈,嘉肴旨酒,不异人世,亦不知从何至也。酒酣,叙述宫中旧事,悲不自胜,引节而歌,声甚哀怨,举坐沾衣罢酒。一日,告陈言当往终南山,自后遂绝。有诗一卷,其一云:‘静锁深宫忆往年,楼台箾鼓遍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黑海心悲只学禅。细读莲华千百偈,闲看贝叶两三篇。梨园高唱兴亡事,君试听之亦惘然。’”是林四娘事甚奇,而云早死殡于宫中,则与小说家言不甚合,或传闻异词乎?考之《明史》,宪宗之子祐封衡王,就藩青州,其玄孙常万历二十四年袭封,不载所终。林四娘所云国破北去者,即斯人矣。
俞樾《俞楼杂纂·壶东漫录》
按:蒲松龄《聊斋志异》中尚有《林四娘》一篇,见任笃行辑校“三会”本,齐鲁书社2000年版卷2第419页。篇后附有清德州卢雅雨《山左诗钞》中一段文字,乃采自《池北偶谈》而稍异,兹不录。又有林西仲(云铭)《林四娘记》一文,因所记离曹雪芹小说所述情节甚远,亦不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