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片段体作品的产生
且想象这么一个尚青春年少的法官,年方三十,外省上流社会人士,别无特别突出之处,但却有几分文学的抱负;他那寥寥无几的论文,既不深刻,又无特色,并不引人瞩目。然后,突然之间,《波斯人信札》这一杰作,使欧洲对他刮目相看,并把他称为启蒙运动时代奠基之父中的一个。
一个初出茅庐的作者再有多么疯狂的希望,如此的成功也是前所未料的:他不可能预料至此。《波斯人信札》的编纂者在1720年并没有阐述一个天才横溢的学说;他并不打算按照一种完善确立的体系来改变社会和政治世界的面貌;他并不自视为托克维尔 [9] 、马克思、雷蒙·阿隆 [10] 。他在出生的城市之外只是个无名小辈;尽管在巴黎曾做过几次逗留,他生活的重心是在波尔多和拉伯烈德。波尔多科学院的年轻成员不可能设想他有一天会被接纳为法兰西学士院四十名院士之一。他终日受司法职业的奴役,一个对他来说过于狭隘的天地使他感到厌倦。
一个解决办法就是换个地方。游历的年代,离乡背井在欧洲的大路上以英国的方式做大环游,这是以后四十岁左右的事。在这之前,他只能驰骋想象,超越波尔多小天地的局限,神游四方。对于一个无法全身心受职务役使的人来说,白纸是藏匿之所,可以把洋溢的才思和潮涌的梦想写在上面。孟德斯鸠日复一日地把他的思想、印象和批评,把他跟在他力图逃脱的环境中占统治地位的意见的分歧写下来。他记下他的情绪,把玩各种看法,勾画出一些草图。自由的谈话,思想速写本;拉伯烈德庄园主一生,不管是在波尔多,在巴黎,还是在旅行中,就这样写下思想的日记。这些个人的记述,只有一部分为我们留了下来。它们保存了一个不带文学和修辞的造作,但也没有丝毫激情的抒发和感情的媚俗的孟德斯鸠的形象。以备忘的形式写下的简短的评语,一些顺便想到的主题,此类对某些知识前景的看法,不应听任丢失,因为有朝一日它们可能诱发孟德斯鸠作更广泛的探究。
这谈不上是个宝藏,因为这并不是一个自认为怀才不遇的人的全身肖像。孟德斯鸠不知道媚己;一想到要让人描述或者画像,他总表现出很能说明其为人的极大反感。在这些思想速写本中没有自我崇拜,他总是隐去第一人称,而用第三人称。这是外用的日记,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而不是私下的日记。另一个天才的波尔多人蒙田,为了自得其乐,也为了令我们欣喜,陶醉于自己个人复杂的内心世界,陶醉于他极力要固定下来的日常生活的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孟德斯鸠的作品中,丝毫没有这些。如果说蒙田充满激情地关切着蒙田,那么孟德斯鸠却对孟德斯鸠漠不关心。前者在自己身上寻找符合人性条件的原型和中心;而后者则根据启蒙时代世界主义的标准,通过离开中心和综览整体去寻找真理。
青年孟德斯鸠不知不觉地成了作家。他开始写作可并不知道他正干着作家的事。人们可以想象到,面对日积月累、日益增多的记录,就必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些是材料,而不是一部作品。可是手抄笔记者日复一日地感到在自己内心萌发了自己适于当作家的念头。一本思想速写、瞬间的评语,并不构成一幅画卷,还缺少使堆砌的细节呈现完整形态的连贯的思路、整体的直觉和思想的整理。
因此,开始时可能是有一个寄存着瞬间捕得的看法的杂物柜,一本储蓄账。然后,某一天,由于想解闷,也许是一时兴起,幻想自我证明自己不仅具有现在的价值,同时也是心血来潮要跟自己也跟他人玩玩游戏,于是他着手写作,而创作作品,就是通过超越自我,向自己证明自己的存在。这并不是要从零开始,由于存在着这一大堆散乱的笔记——用于一项建筑的预制件,此举就方便了。只剩下找到一个连贯的思路,一个总体计划,以便把没有条理、加工程度不同的文字组织到一起来。最经济的办法也许就是发表一本原汁原味的“思想”集,就像帕斯卡 [11] 的朋友们为詹森派大师的文字所曾经做的那样。拉布吕耶尔的《品格论》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以几乎不作进一步加工的形式发表一部以道德和宗教的先决条件为依据的作为社会镜子的风俗画集。
青年孟德斯鸠并没有这么高大的目标。他所专注之事,他的爱好,更多是出于文学的动机。他打算在其书中利用的内容,是由一些有时相当严厉的批评性思索构成的,但是他想把这些裹上讨人喜欢的衣着提出来。他要触动上流社会的公众,同时又满足他们要求内容易懂和文笔秀丽别致的这种爱好。书信体小说的选用提供了一种对所提出的问题巧妙的解决办法。传奇性的结构,结合着东方的地方色彩,这正是流行的潮流。对根深蒂固的爱好的让步吸引着已经存在的顾客,因此可以期望,这样的让步就会使一部与人们已经读过并给予好评的别的书相似的新书取得成功。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市场调查”预告了此书会受到欢迎。书信体小说的形式特别适宜于这种情况,即把经过不同程度加工的大量一得之见推销出去。一封封信彼此相继而不相似:信件往来可以允许有多种多样的声音,而且由于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必要时,还允许有矛盾。用不着在彼此没有关系的断言和情绪之间寻求内在的缜密的协调,任何事都可以跟任何事彼此连贯起来,只要插进客套话和指明日期的改变就行了。而且如果已经写好的一段文字太长,可以切成几段,从而写成几封信而不是一封信。这样,在《波斯人信札》这本集子中,关于“地球人口减少”问题有很长的一段论述,这在当时是个谈得沸沸扬扬的问题,而且被曲解了事实。孟德斯鸠的文件夹中有这方面的文字,他把它分成十一段,构成了连续的十一封信(第112—122封信)。郁斯贝克就同一主题给他的朋友雷迪寄去了这么多封信,无疑是为了极力铺陈以引起他的注意,因为这个主题是很难发挥的。这种把戏骗不了任何人:它要在书中推售的论述过于肥腻,无法仅切成一块让人一口吞下去。同样,《特洛格洛迪特人的故事》也切成了四块(第11—14封信)。
根据思想的日记写成的书信体小说,再插入听到的某些片段,这对发挥批判的才智,提供了绝妙的可能性。在结构上没有真正的协调,把彼此没有联系的片段随随便便地组装在一起,这就促使职业读者靠自己的偏爱,自己个人的假设去堵住漏洞,填补空隙。孟德斯鸠越不刻意要使该书整体明白易懂,评论者越要尽力设法揭示保证这件百衲衣令人赞叹的同一性的内在和谐、隐藏的平衡条件和“秘密的链条”。由此便得出各种不同的释读,人们都认为《波斯人信札》中的孟德斯鸠思想十分严密,可惜孟德斯鸠严密思想的意义和影响范围,不同的释读者却有不同的解释。
对《波斯人信札》的产生所作的这种假设,要求人们把这部书视为一部披着传奇外装的片段集。德国浪漫主义作家们曾把片段体提到文学类别的荣誉地位,他们从中看到一种表达方式,它适合于表达正在寻找某种真理的不系统的思想,因为真理绚丽多彩,并不和谐一致,不受一种严格而同一的逻辑学的规定的约束。逻辑学是由人创立为人服务的,而不是人要为逻辑学服务。文化革命的青年启蒙者们,在18世纪末,曾以一篇反对方法论的演讲的形式,表示了他们的抗议,因为方法论的罪过就在于把思想的具有创造能力的自发性,压制于预先设定的贫瘠不毛的公理系统这个方形决斗场中。任何接近全面真理的企图最终都证明归于失败,全面的真理不受逻辑公理的约束。如果我们至少要避免歪曲存在的真实性,那么我们所能企求的只是某些瞬间的和并不全面的一孔之见。既然全面的陈述不可能写出来,在一时冲动下写出的一个片段,可以比一篇经过极长时间预先考虑好的文字更能显示真情,更能说明问题。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 [12] 、诺瓦利斯 [13] 和他们的朋友们以后便把由于他们的天才而得到认可的庄重的信件归之于这种文学类别。
像这样把《波斯人信札》的作者跟浪漫派的大天使相提并论有点不合常理的味道。他是片段体作品的作者,可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日复一日进行写作的实践,以书信的形式把彼此间没有联系的一连串笔记掩饰了起来,这些信件记下了旅游者在各种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观察日新月异的时事时所得到的连续的印象。通信这种灵活的形式,加上其间歇性,其任意性,特别适合于这种文学的多型现象,以展示一个隐约出现的支离破碎的真理。思想的冷嘲热讽在碎片的闪烁中找到了合适的表达,因为片段是随兴而写,然后突然停下,让读者自己去延续中断的思想。这是按照回避障碍的技术,把事实真相吞吞吐吐地说出来,这样当地面有危险时就可以停止下来。
青年的浪漫主义者们在运用片段体的技巧时都仿效法国传统的思想集、格言集、随感集的作者。孟德斯鸠也属于这些作者之一,虽然人们并不把他归于从拉罗什富科 [14] 和拉布吕耶尔到尚福尔 [15] 、里瓦罗尔 [16] 以及其他传播详尽的真理的行家里手、人性断面的揭示者这些公认的伦理学家行列。《论法的精神》这座雄伟的纪念碑令人忘掉所搜集的大量笔记和片段,而《波斯人信札》的建筑技巧却使这些笔记片段具有一种明显的同一性,从而用马赛克把孟德斯鸠第一部书的片段体的结构掩饰了起来。
人们不免会寻思,如果《波斯人信札》的匿名作家后来在许久之后没有写出《论法的精神》并署上自己的名字,那么后世会给《波斯人信札》什么样的命运。这是因为学士文人的欧洲都一致同意把孟德斯鸠封为政治思想和比较法学的大师,以至于人们都极力设法为《波斯人信札》重构一个所谓的隐蔽的学说。如果我们接受《波斯人信札》属于片段体文学的看法,那么用逻辑进行通约的企图之荒谬就显而易见了。某些不抱恶意的评论家曾经企图将帕斯卡的《思想集》加以改变,以便从中提出一个具有幼稚的但令人满意的形式的缜密而连贯的文本。然而,帕斯卡的天才是在分散而多声的片段中显示出来的,在这些片段中,他的不合时俗的思想只是出于内心深处冲动的要求才具体化为血肉之身。企图把《波斯人信札》改写为连续的文字的人同样也把最主要点、不连贯性、空想、矛盾——总之作家所要求的但也适用于现实的一切特征都搁置一旁了。如果孟德斯鸠那时想写一部政治学专论,他就会去写了——而且他在时机成熟时,也的确写了。他为他的书采用通信的形式,这样他就引入了不连续的地点和时间,引入了在地点和人物之间用日期、客套话,乃至于隔开的排版字块的空白所标出的距离。这些空白产生了某种节奏,一种格律划分,从而使作者及其读者得以喘一口气,回过神来,然后从一个新的源头重新开始思索。片段体作品的战略就是捉迷藏游戏的战略,是作者跟自己玩的也是跟读者一道玩的一种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