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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35]。天生成孤癖人皆罕[36]。你道是啖肉食腥膻[37],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38]。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39]!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40]。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41]!
说明
这首曲子是写妙玉的。曲名“世难容”,也说明了她后来的遭遇。
评解
来自苏州的带发修行的尼姑妙玉,原来也是宦家小姐。她住在大观园中的栊翠庵,依附权门,受贾府的供养,却又自称“槛外人”。这正如鲁迅所说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见《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实际上她并没有置身于贾府的各种现实关系之外。她的“高”和“洁”都带有矫情的味道。她标榜清高,连黛玉也被她称为“大俗人”,却独独喜欢和宝玉往来,连宝玉生日也不忘记,特地派人送来祝寿的帖子。她珍藏晋代豪门富室王恺的茶杯,对她也是个讽刺。她有特殊的洁癖。刘姥姥喝过一口茶的成窑杯她因嫌脏要砸碎,但又特意把“自己日常吃茶”的绿玉斗招待宝玉。所谓洁与不洁,都深深打上了阶级和感情的烙印。她最后流落风尘,好像是对她过高过洁的一种难堪的惩罚。像妙玉这样依附于没落阶级的人,怎么能超然自拔而不随同这个阶级一起没落呢!
有人说《红楼梦》是演绎“色空”观念的书,这无论就作品的社会意义或作者的创作思想来看,都是过于夸大的。曹雪芹的意识中是有某种程度的“色空”观念,那就是他对现实的深刻的悲观主义。但《红楼梦》决不是这种那种观念的演绎,更没有堕入宣扬宗教意识的迷津。曹雪芹对妙玉这个人物的描写,很能说明问题。作者既没有认为入空门就能成为一尘不染的高人,也没有因此而特意为她安排更好的命运。
前面已经说过,原稿中妙玉的结局与续书所写是不同的。靖藏本在妙玉不收成窑杯一节,加了批语说:“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洲渡口(以下是错乱文字,周汝昌校文参见前本回正册判词之五)劝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可见,曲中“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等语,也不是泛泛之言,而是以她后来的遭遇为依据的话,只是详情已不可知了。续书写妙玉的遭劫是因为强人觉得她“长的实在好看”,又听说她为宝玉“害起相思病来了”,故动了邪念。这与妙玉的“太高”、“过洁”的“偏僻”个性又有什么相干呢?这倒是续作者自己一贯意识的表现:在续作者看来,黛玉的病也是相思病,故有“心病终须心药治”、“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一类话头。问题当然并不仅仅在于怎样的结局更好些,而在于通过人物的遭遇说明什么。续书想要说明的是妙玉情欲未断,心地不净,因而内虚外乘,先有邪魔缠扰,后遭贼人劫持。这是她自己作孽而受到的报应。结论是出家人应该灭绝人欲,“一念不生,万缘俱寂”(第八十七回)。这也就是程朱理学所鼓吹的“以理禁欲”、“去欲存理”。而原稿的处理,显然是把妙玉的命运与贾府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这样,妙玉悲剧所具有的客观意义,就要比曲子中用“太高”、“过洁”等纯属个人品质的原因去说明它更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