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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诗五言
拟古九首
◎这组诗约作于晋宋易代之后，手法往往比喻象征，内涵与时事多有关联。温汝能《陶集汇评》中说：“《拟古》九首，大抵遭逢易代，感时事之多变，叹交情之不终，抚时度势，实所难言，追昔伤今，惟发诸慨。”
一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
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¹。
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
未言心相醉²，不在接杯酒。
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
多谢诸少年³，相知不中厚⁴。
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
¹ 不谓行当久：没想到你会走多久。
² 心相醉：指情投意合。
³ 谢：告。
⁴ 中厚：同“忠厚”。
◎译文
窗下兰花盛开，
屋前茂密地长着柳树。
刚与你分别时，
没想到你走了那么久。
出门万里成游子，
路途上遇到好朋友。
我们一见如故情投意合，
朋友之意实不在酒。
兰花枯了，柳树败了，
如同我们的誓言化为烟雾。
小青年们，
交友不要太认真，
重情重义性命相托，
一旦分别，就啥都没有。
二
辞家夙严驾⁵，当往志无终⁶。
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⁷。
闻有田子泰⁸，节义为士雄。
斯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
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
不学驱驰子⁹，直在百年中。
⁵ 夙严驾：早起整顿车驾。夙，早。严，整理。驾，车马。
⁶ 无终：地名，在今河北蓟县。
⁷ 非商复非戎：既不是商山，也不是戎地。戎，西部少数民族。译者案，此句似亦可解为：不是经商也不是从戎。
⁸ 田子泰：汉代无终人。以义节见于史著。
⁹ 田子泰：汉代无终人。以义节见于史著。
◎译文
清早整理车马，
离开家乡，去往无终。
问我去干嘛，
不是去商山，也不是去西戎。
听说田子泰这个人物，
他的节义为士人之雄。
虽然他死去已久，
乡里依然沿习他的作风。
活着的时候他享有盛誉，
死后传诵无穷。
不要学那些奔走投机之人，
人生只在百年中。
三
仲春遘时雨¹⁰，始雷发东隅。
众蛰各潜骇¹¹，草木从横舒¹²。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
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¹³。
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
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¹⁴？
¹⁰ 仲春：二月。遘，遇。时雨，时节之雨。
¹¹ 众蛰：冬天蛰伏的动物。潜骇，被雷惊醒。
¹² 从横：纵横。
¹³ 相将：相偕。
¹⁴ 定：究竟。
◎译文
二月下了春雨，
惊雷在东隅炸响。
雷声惊动了蛰伏的动物，
草木在春雨中畅快地生长。
燕子飞来我家，
结对成双。
它们的窝巢还在，
此是旧地重访。
去年分别以后，
门庭变得荒凉。
我志不可转，
你们怎么想？
四
迢迢百尺楼¹⁵，分明望四荒¹⁶。
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
山河满目中，平原独茫茫。
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
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¹⁷。
松柏为人伐，高坟互低昂¹⁸。
颓基无遗主¹⁹，游魂在何方？
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
¹⁵ 迢迢：遥远。
¹⁶ 四荒：极远的四方。
¹⁷ 北邙：山名，东汉君臣墓多在此，这里指死亡。
¹⁸ 低昂：高低错落。
¹⁹ 颓基：破败的坟茔。
◎译文
百尺高楼之上，
可以清楚地望见四荒。
夕阳西下，云儿来这里居住，
每天清早，飞鸟在这里歌唱。
满目山河，平原茫茫。
为了博取功名，
往昔多少人征杀在这地方。
然而一旦命不在，
还不都归葬北邙？
墓地的松柏被人砍去，
坟墓高高低低、不成形状。
破坟之中也不知是谁了，
他们魂游在何方？
说起来荣华有价值，
但实在没啥名堂。
五
东方有一士²⁰，被服常不完。
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
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²¹。
我欲观此人，晨去越河关。
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
知我故来意²²，取琴为我弹：
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²³。
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
²⁰ 东方有一士：这里的东方一士，指的是陶渊明自己。以别人指代自己，是内心外物化的文学表现手法。
²¹ 好容颜：气定神闲。
²² 故来意：此来意。
²³ 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在上准高音区弹《别鹤操》，在下准低音区弹《孤鸾操》。上弦，七弦琴靠近岳山的区域，声高而尖锐。下弦，七弦琴靠近龙龈的区域，声音低沉深邃。《别鹤》、《孤鸾》，琴曲名。
◎译文
东方有一个士子，
穷得衣服都穿不全。
三十天只有九顿饭吃，
十年只戴一顶帽冠。
虽然他活得辛苦无比，
却是气定神闲。
我要去拜见此人，
清晨渡河到对岸。
那里路边生长着青松，
白云就住在屋檐。
他得知我的来意，
二话不说，取琴来弹。
他弹了鹤唳之悲凉，
又弹了孤鸾之伤感。
我愿跟你待在一起，
从此直到地冻天寒。
六
苍苍谷中树²⁴，冬夏常如兹。
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
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²⁵。
稷下多谈士²⁶，指彼决吾疑。
装束既有日²⁷，已与家人辞。
行行停出门²⁸，还坐更自思。
不怨道里长，但畏人我欺。
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之。
伊怀难具道²⁹，为君作此诗。
²⁴ 谷中树：指松柏。
²⁵ 临淄：战国齐国的都城。齐国曾在此建学宫，广招贤士讲学、议论。
²⁶ 稷下多谈士：《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²⁷ 装束：整理行装。
²⁸ 行行停出门：出门后走走停停。
²⁹ 伊：此。具，全。
◎译文
山谷中苍翠的松柏，
无论冬夏总是这个样子。
年年经霜遇雪，
谁说它们不知时光流逝？
厌倦听世俗的一套，
结伴去往临淄。
那里有很多高谈之士，
指望他们为我释惑解疑。
行装整理了已经多日，
已经与家人告辞。
出门走走停停，
有时静坐沉思。
不是埋怨道路漫长，
只担心被人欺。
万一我与他们观念相左，
那就会被贻笑不已。
这种心情难以尽述，
只能写下这首诗。
七
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³⁰。
佳人美清夜，达曙酣且歌。
歌竟长叹息³¹，持此感人多。
皎皎云间月³²，灼灼叶中华³³。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
³⁰ 扇：拂动。
³¹ 歌竟：歌罢。
³² 皎皎：皎洁明亮。
³³ 灼灼：鲜亮。华，同“花”。
◎译文
夕阳落山，天空无云，
春风微微吹拂。
美妙的夜晚，彻夜酣饮，
佳人唱起了歌。
歌罢长叹息，
歌声扰乱了人们的心窝。
云间月皎洁明亮，
叶中花灿烂闪烁。
难道没有一时的美好吗？
只是好景不长，奈何奈何！
八
少时壮且厉³⁴，抚剑独行游³⁵。
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³⁶。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³⁷。
不见相知人，惟见古时丘。
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³⁸。
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³⁴ 厉：刚烈。
³⁵ 抚剑：持剑。
³⁶ 张掖：汉代郡名，在今甘肃境内。幽州，古地名，在今河北、辽宁一带。
³⁷ 饥食首阳薇，渴饮易水流：《史记·伯夷列传》：“武王既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史记·刺客列传》：“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³⁸ 伯牙与庄周：表达对知音的期待。伯牙与子期、庄周与惠施都是古代相知相得的事例。
◎译文
少年时健壮又刚烈，
持剑独自去远游。
路途颇遥远，
远至张掖和幽州。
跋山涉水，风餐露宿，
古贤的事迹，映现在心头。
遇不到相知的人，
只能看到不变的山丘。
路边有两座坟茔，
那里埋着伯牙和庄周。
这样的人物难再得，
我的远行欲何求？
九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³⁹。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⁴⁰，根株浮沧海⁴¹。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³⁹ 望当采：将可采。
⁴⁰ 柯：枝。
⁴¹ 株：地面上的树根。
◎译文
在长江边种下桑树，
三年过去，可望采摘。
枝条刚刚长得茂密，
突然遭遇了天灾。
枝叶被折断，
树枝漂浮大海。
春蚕都没得吃了，
冬衣也就无法期待。
植根不在高处，
如今只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