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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诗五言
杂诗十二首
◎这组诗或非同时之作。从前八首的内容来看，应是陶渊明晚年之作。九至十二首则是壮年入幕时的作品。
一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随风转，此已非常身⁴²。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⁴³？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⁴² 此已非常身：此句是说今我非昔我。
⁴³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人一旦落地为人，大家便都是兄弟，不必亲骨肉才是兄弟。有学者解“落地”为尘土落地成为兄弟，非也。
◎译文
人生是没有根的，
在风中飘转，
好似陌上的灰尘。
飘转又飘转，
谁都不再是过去那个人。
大家生来为兄弟，
不一定骨肉才亲。
得乐且乐，
有酒了就喊上近邻。
好日子不会重来，
一天不可能有两个清晨。
及时快乐呵，
岁月不待人！
二
白日沦西河⁴⁴，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晖，荡荡空中景⁴⁵。
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
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⁴⁶。
欲言无予和⁴⁷，挥杯劝孤影。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⁴⁸。
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⁴⁴ 沦：沉，落。
⁴⁵ 荡荡：阔大辽远。景：光。
⁴⁶ 夕永：夜的漫长。
⁴⁷ 无予和：即无和予，无人理解我。
⁴⁸ 骋：施展。
◎译文
白日落入西边的大河，
素月升起在东岭。
清澈的月光遍洒，
光辉布满天庭。
风儿吹入房间，
夜晚枕席变冷。
从时节变易中感悟岁月流逝，
于不眠时体会夜的幽深。
想说些什么，无人能解，
还是与自己的影子对饮。
时光催人老，理想无法践行。
念此心悲伤，一整夜心都无法平静。
三
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⁴⁹。
昔为三春蕖⁵⁰，今作秋莲房⁵¹。
严霜结野草，枯悴未遽央⁵²。
日月有环周⁵³，我去不再阳【613】。
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
⁴⁹ 量：预计。
⁵⁰ 蕖（qú）：荷花。
⁵¹ 莲房：莲蓬。
⁵² 遽：遂。央，结束。
⁵³ 环周：循环往复。
◎译文
荣华难以长久，
盛衰无法估量。
先前是春天鲜活的荷花，
如今只剩莲蓬，一派枯黄。
春意即将散尽，
野草凝结着寒霜。
日月永恒地循环，
人死不再还阳。
往昔让人眷恋不已，
想起过去，令人寸断肝肠。
四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⁵⁴。
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⁵⁵。
觞弦肆朝日⁵⁶，罇中酒不燥⁵⁷。
缓带尽欢娱⁵⁸，起晚眠常早。
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⁵⁹。
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⁵⁴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此句与以下的诗句相联系，指两种不同的生活选择。《论语·述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⁵⁵ 保：平安。
⁵⁶ 觞弦：弹琴饮酒。
⁵⁷ 燥：干。
⁵⁸ 缓带：松开衣带，指放松随意。
⁵⁹ 冰炭：内心复杂乖乱。
◎译文
大丈夫志在四海，
我却只愿自在到老。
子孙们平平安安，
亲戚们相处友好。
每天弹琴饮酒，
酒缸里的酒管我喝饱。
衣衫不整完全随意，
起得晚而睡得早。
哪像那些功利之徒，
心里全是乱七八糟。
死后都去坟墓，
图这些虚名有啥必要？
五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⁶⁰。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⁶¹。
荏苒岁月颓⁶²，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
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⁶³。
壑舟无须臾⁶⁴，引我不得住。
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⁶⁵。
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⁶⁰ 欣豫：欣愉。
⁶¹ 骞（qiān）：振起。翥（zhù），高飞。
⁶² 岁月颓：时间渐渐地推移。
⁶³ 日不如：一天不如一天。
⁶⁴ 壑舟：《庄子·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表示事物是无常的。
⁶⁵ 止泊：终点。
◎译文
回想我少壮之时，
没什么可乐的心里都高兴。
志向无比远大，
成天想着振翅飞向苍穹。
时光一天天逝去，
理想渐渐变得消沉。
心里总是忧虑，
碰到高兴的事也不来劲。
意气和力气日渐衰退，
一天天变得不行。
世事无常，时光飞逝，
衰老之势无法停。
明天会怎样，谁能说得清？
想想古人争分夺秒地努力，
真是让人胆战心惊！
六
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
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
求我盛年欢，一毫无复意。
去去转欲远，此生岂再值⁶⁶？
倾家持作乐，竟此岁月驶⁶⁷。
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⁶⁸？
⁶⁶ 值：逢。
⁶⁷ 竟：终。驶，飞逝。
⁶⁸ 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此句是说要像汉代的疏广那样想得开，不要给孩子留下财产，不必为身后考虑。《汉书·疏广传》：“广曰：‘吾岂老悖不念子孙哉？顾自有旧田庐，令子孙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与凡人齐。今复增益之以为赢余，但教子孙怠堕耳。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且夫富者，众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孙，不欲益其过而生怨。’”
◎译文
从前，
只要听到老人说到衰老之事，
就堵起耳朵，
不愿意听。
谁想到转眼五十年过去，
自己也到了这个年龄。
想到重温盛年的快乐，
已是一点儿不剩。
往日越走越远，
昔日不再重逢。
用尽家财找乐吧，
及时得乐，度此余生。
孩子应该自己努力，
不必多管他们的事情。
七
日月不肯迟⁶⁹，四时相催迫⁷⁰。
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⁷¹。
弱质与运颓⁷²，玄鬓早已白⁷³。
素标插人头⁷⁴，前涂渐就窄。
家为逆旅舍⁷⁵，我如当去客。
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⁷⁶。
⁶⁹ 迟：停歇。
⁷⁰ 催迫：催促、迫使（人老去）。
⁷¹ 陌：道路。
⁷² 弱质：柔弱的身体。运，时间运行。
⁷³ 玄鬓：黑色的双鬓。
⁷⁴ 素标插人头：指头上生白发。
⁷⁵ 逆旅舍：旅馆。逆，迎。逆旅，迎客。
⁷⁶ 旧宅：这里指祖坟。
◎译文
时光不停地逝去，
四季推移，将人催逼。
寒风吹拂树枝，
长长的道路，铺满树叶。
体弱的我与时俱衰，
黑色的双鬓已经变白。
这把年纪了还能怎样呢？
道路只会越走越窄。
家如同旅舍，
我无非是旅客一个。
走呵走，走呵走，
祖宗的归宿就是我的未来。
八
代耕本非望⁷⁷，所业在田桑。
躬亲未曾替⁷⁸，寒馁常糟糠。
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⁷⁹。
御冬足大布⁸⁰，粗絺以应阳⁸¹。
正尔不能得⁸²，哀哉亦可伤。
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⁸³。
理也可奈何，且为陶一觞⁸⁴。
⁷⁷ 代耕：拿官禄。《孟子·万章下》：“禄足以代其耕。”
⁷⁸ 躬亲：躬耕。替，弃。
⁷⁹ 粳（jīng）粮：粗粮。
⁸⁰ 大布，粗布。
⁸¹ 絺（chī）：细布。与前“粗”相连，则指粗葛布。阳，春夏。
⁸² 正尔：如此。
⁸³ 拙：自己的谦称。生，生计。方，方法。
⁸⁴ 为陶：为乐。
◎译文
为官得禄不是我的意愿，
我的事业是种田植桑。
未曾放弃躬耕，
饥寒交迫很是寻常。
没有奢侈的欲求，
只愿能吃饱粗粮。
冬天有粗布裹体，
春夏有粗衣遮阳。
连这样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唉，真是令人悲伤。
别人活得都那么滋润，
我谋生却是无方。
想不通又怎样，
还是在酒中寻求欢畅。
九
遥遥从羁役⁸⁵，一心处两端⁸⁶。
掩泪泛东逝，顺流追时迁⁸⁷。
日没星与昴⁸⁸，势翳西山巅。
萧条隔天涯，惆怅念常餐⁸⁹。
慷慨思南归⁹⁰，路遐无由缘。
关梁难亏替⁹¹，绝音寄斯篇。
⁸⁵ 羁役：指为官。
⁸⁶ 两端：不同的选择。
⁸⁷ 时迁：时光推移变化。
⁸⁸ 星与昴（mǎo）：星宿和昴宿，都是二十八宿之一。
⁸⁹ 常餐：指平素的生活。
⁹⁰ 慷慨：不得志。南归，指回家。
⁹¹ 关梁：指道路。关，关隘。梁，桥。亏替，废弃。
◎译文
在漫长的从役之路上，
内心矛盾不安。
随波逐流的生活，
令人伤感。
日落星辰显现，
光芒被遮于西山之巅。
家乡远在天涯，
寂寞萧索，怀想往日生活的简单。
思念归家，心中悲叹。
道路迢迢，回家哪有因缘？
不能回去，只有向前。
归乡不得，只能寄情于诗篇。
十
闲居执荡志⁹²，时驶不可稽⁹³。
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⁹⁴。
泛舟拟董司⁹⁵，寒气激我怀。
岁月有常御⁹⁶，我来淹已弥⁹⁷。
慷慨忆绸缪⁹⁸，此情久已离。
荏苒经十载⁹⁹，暂为人所羁。
庭宇翳馀木¹⁰⁰，倏忽日月亏¹⁰¹。
⁹² 荡志：远志。
⁹³ 稽：停留。
⁹⁴ 轩裳逝东崖：指走在江岸。轩裳，车和衣裳，指行旅。轩，指车。裳，下衣曰裳，这里指衣服。崖，水边高岸。
⁹⁵ 拟：向。董司，都督军事者，这里指刘裕。
⁹⁶ 御：运行。
⁹⁷ 淹：淹留，滞留。弥，久。
⁹⁸ 绸缪：亲朋诸友。
⁹⁹ 荏苒：时间流逝。十载，陶渊明自晋安帝隆安二年入桓玄幕府，有近十年时间。
¹⁰⁰ 庭宇翳馀木：指田园荒芜。
¹⁰¹ 日月亏：时光流逝。
◎译文
回想闲居之时远大的志向，
时光飞驶，一刻不停。
为公役所驱使，没完没了，
行走在高崖下的水滨。
泛舟江上，去讨生活，
寒冷的风吹入我怀中。
我已久滞征途，
岁月照常运行。
叹息过去亲朋们其乐融融在一起，
这样的情形，久未亲近。
岁月匆匆过去了十年之久，
我偶然困于世尘。
草木疯长，家院荒芜，
转眼飞逝着光阴。
十一
我行去未远，回顾惨风凉¹⁰²。
春燕应节起¹⁰³，高飞拂尘梁。
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¹⁰⁴。
离鹍鸣清池¹⁰⁵，涉暑经秋霜¹⁰⁶。
愁人难为辞，遥遥春夜长。
¹⁰² 回顾惨风凉：回想寒风凄凉。
¹⁰³ 应节：应着时节。
¹⁰⁴ 代谢：时节变化。
¹⁰⁵ 离鹍（kūn）：鸟名。
¹⁰⁶ 涉：经历。
◎译文
我出行还未走远，
回想不久之前的寒风悲凉。
燕子应时而来，
它们高高飞起，回到旧屋梁。
塞上的大雁漂泊不定，
春天来了，它们该回归故乡。
鹍鸟在清清池塘上鸣叫，
它们又过了一年时光。
我这悲愁之人能说什么呢？
春夜是那么漫长。
十二
嫋嫋松标崖¹⁰⁷，婉娈柔童子¹⁰⁸。
年始三五间¹⁰⁹，乔柯何可倚¹¹⁰？
养色含津气，粲然有心理¹¹¹。
¹⁰⁷ 嫋嫋（niǎo）：娇美。标，立。
¹⁰⁸ 婉娈：年少而美。
¹⁰⁹ 三五间：三岁五岁之间，或解为十五岁。
¹¹⁰ 乔：高大。
¹¹¹ 养色含津气，粲然有心理：此句是说小松树如果善于培养心气，就能够成材。粲然，明亮。
◎译文
小松树站立在山崖上，
他漂漂亮亮，像娇美的孩子。
他如此柔弱，
如何能让人倚恃？
你好好地养心养气，
一切都从内心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