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祭文

◎自祭文，是生前给自己写好的祭文。这篇文章，作于陶渊明最后的日子。临终之际，陶渊明回思生涯，依然非常清醒地看待自己一生的选择与将要到来的死亡。篇中句句都透出眷恋生命之意。

岁惟丁卯⁷⁶，律中无射⁷⁷。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本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⁷⁸，永归于本宅⁷⁹。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⁸⁰。羞以嘉蔬，荐以清酌⁸¹。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

茫茫大块⁸²，悠悠高旻⁸³。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绤冬陈⁸⁴。含欢谷汲，行歌负薪⁸⁵。翳翳柴门，事我宵晨⁸⁶。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⁸⁷，和以七弦⁸⁸。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馀劳⁸⁹，心有常闲。乐天委分⁹⁰，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⁹¹。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⁹²。宠非己荣，涅岂吾缁⁹³。捽兀穷庐⁹⁴，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⁹⁵？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⁹⁶。从老得终，奚所复恋？

寒暑逾迈，亡既异存⁹⁷。外姻晨来⁹⁸，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⁹⁹，萧萧墓门。奢耻宋臣¹⁰⁰，俭笑王孙¹⁰¹。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¹⁰²，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¹⁰³？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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⁷⁶ 丁卯：刘宋元嘉四年（公元427年）。

⁷⁷ 律中无射（yì）：九月。古人将音律分为十二律，将十二个月与此相对应。无射是十二律之一，对应九月。

⁷⁸ 逆旅之馆：旅舍，喻指人世如寄。

⁷⁹ 本宅：指九泉之下。

⁸⁰ 祖行：将葬时的祭礼。

⁸¹ 羞、荐：进献。

⁸² 大块：大地。

⁸³ 高旻：天空。

⁸⁴ 绤冬陈：冬天还穿夏天的粗布衣。（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

⁸⁵ 含欢谷汲，行歌负薪：快乐地在山谷中汲水，唱着歌儿担柴。

⁸⁶ 翳翳柴门，事我宵晨：在昏暗的陋屋里过我的日子。宵晨，朝夕。

⁸⁷ 素牍：书籍。

⁸⁸ 七弦：指琴。古琴有七根弦。

⁸⁹ 勤靡馀劳：不遗余力地辛勤劳作。

⁹⁰ 乐天委分：乐观地顺应命运。

⁹¹ 愒日惜时：珍惜光阴。愒（kài），贪恋。

⁹² 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可叹我特立独行，与这些不同。

⁹³ 宠非己荣，涅岂吾缁：不以受宠为荣，俗世不能污染我。涅，染。缁，黑。

⁹⁴ 捽兀穷庐：傲然挺立于穷屋中。捽（zuó）兀，挺拔突出。

⁹⁵ 畴能罔眷：谁不眷恋生命。畴，谁。罔眷，不眷顾。

⁹⁶ 肥遁：高隐，远遁。

⁹⁷ 亡既异存：死亡是另一种存在。

⁹⁸ 外姻：指亲戚。

⁹⁹ 窅窅（yǎo）：幽暗。

¹⁰⁰ 奢耻宋臣：以宋臣之奢为耻。宋臣，孔子在宋国时，宋国的司马桓魋（tuí）为自己造石椁，三年未成，工匠皆病。事见《孔子家语》。

¹⁰¹ 俭笑王孙：以杨王孙过于简陋的入葬为可笑。《汉书·杨王孙传》：“死则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

¹⁰² 不封不树：不起高坟，不植墓树。《礼记·王制》：“庶人县封，葬不为雨止，不封不树。”

¹⁰³ 匪贵前誉，孰重后歌：既然不看重生前的声誉，谁还在意死后的称颂。

◎译文

时在丁卯年九月。天寒夜长，风气萧索。大雁南飞，草黄叶落。我陶渊明将要告别人世，永归黄泉之下了。今晚，好朋友们悲伤地来祭奠我。摆上好菜，供以好酒。看我的容颜，已面无人色；听我的声音，已渐不可闻。呜呼哀哉！

茫茫大地和悠悠天空育养万物，我得以做一个人。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为人，就是贫穷的命，吃没吃的，穿没穿的。然而却快活地去山谷里汲水，唱着歌儿担柴，在昏黑的屋子里过我的日子。一年又一年，在田里劳作，干各种农活，自然有收成。平时高兴的事情是读读书、弹弹琴，冬天晒晒太阳，夏天到泉水里洗澡。干活不遗余力，心里却很是平静松闲。生命不过百年，我看得很开。

这短短的百年，人们是多么当回事呵！争分夺秒，生怕一事无成。总盼着活着的时候被人尊重，死后被人纪念。可叹我特立独行，跟这类想法全然不同。我不以受宠为荣，俗世要污染我也办不到。我傲然挺立在自己的破屋里，畅饮酒，写写诗。大家都明白命运是什么，谁不珍惜留恋生命呢？现在我死了，可以没有遗憾了。我活得也挺长了，还能够高隐田园。活到老死，还有什么可眷恋的？

四季轮回，死其实是另一种生。亲戚们一早就来奔丧，朋友们连夜来吊丧。把我葬在野地里，安妥我的灵魂。我往幽暗处行走，风萧萧吹打着墓门。我以宋臣的奢侈葬礼为耻，但也不想像杨王孙死后那样寒碜。空荡荡万事休矣，一声叹息，我已远去。我不要垒高坟，无须种墓树，就让我与时光一同流逝吧。既然我生前就不看重声誉，死后如何就更不在意。人活着太难了，死后又是怎样的情形呢？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