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俨等疏

与子俨等疏¹

◎此文作于陶渊明五十一岁时，陶渊明在患病中给自己的五个儿子写了这封信。信中未提显赫的祖辈，也未提自己辞官归乡的重大心思，而是情辞恳切，直接坦述自己的个性、喜好，诚恳、实在地对孩子们进行嘱咐，其中内容尽皆忠厚立身、与人为善之意。陶渊明人性之朴厚，感人至深。

告俨、俟、份、佚、佟：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贤圣，谁独能免？子夏有言曰²：“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亲受音旨³。发斯谈者，将非穷达不可妄求、寿夭永无外请故耶？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⁴。自量为己，必贻俗患⁵，黾勉辞世⁶，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⁷，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⁸，抱兹苦心，良独内愧。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⁹，自谓是羲皇上人¹⁰。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¹¹。缅求在昔¹²，眇然如何¹³？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¹⁴。

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¹⁵，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¹⁶。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颍川韩元长¹⁷，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¹⁸。济北氾稚春¹⁹，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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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 与子俨等疏：给陶俨等几个儿子的信。

² 子夏：孔子弟子。

³ 四友之人，亲受音旨：孔子的重要弟子颜回、子贡等四人，亲受孔子教导。

⁴ 与物多忤：与世俗多有抵触。

⁵ 自量为己，必贻俗患：自己估量，如果按照自己的本性处世，肯定会招致灾祸。

⁶ 辞世：辞官归隐。

⁷ 孺仲贤妻之言：孺仲，即儒仲，东汉王霸字儒仲。《后汉书·列女传》：“初，霸与同郡令狐子伯为友。后子伯为楚相，而其子为郡功曹。子伯乃令子奉书于霸，车马服从，雍容如也。霸子时方耕于野，闻宾至，投耒而归。见令狐子，沮怍不能仰视。霸目之，有愧容。客去而久卧不起。妻怪问其故，始不肯告，妻请罪，而后言曰：‘吾与子伯素不相若，向见其子容服甚光，举措有适，而我儿曹蓬发历齿，未知礼则，见客而有惭色。父子恩深，不觉自失耳。’妻曰：‘君少修清节，不顾荣禄。今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奈何忘宿志而惭儿女子乎！’霸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终身隐遁。”

⁸ 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据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高士传》：求仲、羊仲，皆治车为业，挫廉逃名。蒋元卿之去兖州，还杜陵，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惟二人从之游，时人谓之二仲。”莱妇，老莱子之妻。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刘向《列女传》：楚老莱子逃世，耕于蒙山之阳。楚王欲使守楚国之政。妻曰：‘妾闻之，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鈇钺。今先生食人之酒肉，受人之官禄，此皆人之所制也。居乱世而为人所制，能免于患乎？’老莱子遂随其妻，至于江南而止。”

⁹ 暂至：忽然至。

¹⁰ 羲皇上人：上古帝王伏羲之前的人，指上古淳朴之人。

¹¹ 好疏：很少。

¹² 缅求：远求。

¹³ 眇然：渺茫。

¹⁴ 大分：生死大限。

¹⁵ 不同生：陶渊明有两任妻子，几个儿子非一母所生。

¹⁶ 归生、伍举，班荆道旧：归生和伍举，铺荆而坐，共叙旧情。据《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楚国的伍举与归生友善，伍举因罪逃至郑国，又从郑国去晋国做了官。归生有一次出使晋国，于郑国郊外遇见伍举。两人铺荆于地而食，重温旧情。归生回到楚国以后，对令尹说楚国的人才被晋国所用，于楚国不利。于是令尹将伍举从晋国召回。

¹⁷ 颍川韩元长：东汉韩融，字元长。以善于辩理而名世。献帝时官太仆。事见《后汉书·韩韶传》。

¹⁸ 没齿：没了牙齿，指老年。

¹⁹ 氾稚春：人名，名毓，字稚春。西晋时人。据《晋书·儒林传》：氾氏家族累世儒业，敦睦九族，客居青州，至氾稚春时已七代人。时人称其家“儿无常父，衣无常主”。是说这一家人极和睦亲密。

◎译文

陶俨、陶俟、陶份、陶佚、陶佟听好了：

天地生人，有生必有死。自古以来，圣贤也不免于此。子夏说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孔子的几个大弟子，受到孔子的亲自教诲。子夏说这话，难道不是说穷达不可以非分而求、命长寿短不可以非分而求吗？

我已经过了五十岁，小时候又穷又苦，每每因为家里穷而东奔西走。性情刚直而拙于才能，与外界总是格格不入。自己估量，如果按照自己的性子行事，肯定会招来祸患。我努力离开官场的结果，使得你们从小就忍饥挨冻。我曾深受儒仲贤妻事迹的影响，以为贫穷挺好，不必为自己儿子受穷而感到惭愧。我穷与儿子穷是一回事。只是遗憾我没有像求仲和羊仲那样看得开的邻居，没有像老莱子之妻那样有见识的妻子。我秉持这样的苦心，实在很内疚。

我小时候学习弹琴读书，有时喜欢松闲安静地待着。读书只要有心得，就会高兴得连饭都忘了吃。看到树木长得茂密成荫，各个时节的鸟儿发出各种叫声，也会开心得不行。常说：于五六月份，躺在北窗下，忽地吹过一阵凉风，就把自己当成是远古的人，我凡事不大深思，见识也少。认为这样的生活态度可以维持下去。时光不停地逝去，我很少用机巧之心。想要回归远古那种生活，可能性实在很渺茫。得病以来，我渐渐感觉到自己身体不行了。亲朋没有抛下我，每每用药物治我的病，我自己是担心来日无多了。

你们年纪小，家里穷，劈柴担水之类生活的辛劳，不知何时才到头。想到这些，不知该说什么。不过你们虽非一母所生，却应该想想四海之内皆兄弟的道理。鲍叔和管仲在一起做生意，没在分利的时候猜疑对方；归生和伍举，相互帮助，有情有义。所以管仲能化逆境为顺境，伍举能够在离开故乡后立下大功。无血缘之亲尚能如此，何况你们是亲兄弟呢？颍川人韩元长，是汉末名士，做到太仆的高位，活到八十岁，一直到老，他都和兄弟住在一起。济北人氾稚春，是晋朝品行高尚的人，他们家七代人共产，一大家子人在一起毫无怨言。《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然我做不到，但非常向往。你们要好好做人呵，我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