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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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³⁰

◎陶渊明对自己的家世颇为自豪,这也是他自重自珍的血脉所本。而他的外祖父孟嘉显然得到陶渊明更多的喜爱。从这篇文章中,可以见出陶渊明与孟嘉在心性气质上的诸多一致。

君讳嘉,字万年,江夏鄂人也。曾祖父宗,以孝行称,仕吴司空。祖父揖,元康中为庐陵太守。宗葬武昌新阳县,子孙家焉,遂为县人也。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闺门孝友,人无能间,乡闾称之。冲默有远量³¹,弱冠,俦类咸敬之³²。同郡郭逊,以清操知名,时在君右³³,常叹君温雅平旷³⁴,自以为不及。逊从弟立³⁵,亦有才志,与君同时齐誉³⁶,每推服焉。由是名冠州里,声流京邑。

太尉颍川庾亮,以帝舅民望,受分陕之重³⁷,镇武昌,并领江州,辟君部庐陵从事³⁸。下郡还,亮引见,问风俗得失。对曰:“嘉不知,还传当问从吏³⁹。”亮以麈尾掩口而笑⁴⁰。诸从事既去,唤弟翼语之曰:“孟嘉故是盛德人也。”君既辞出外,自除吏名。便步归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怡怡如也。旬有馀日,更版为劝学从事⁴¹。时亮崇修学校,高选儒官,以君望实,故应尚德之举。太傅河南褚裒,简穆有器识,时为豫章太守,出朝宗亮⁴²,正旦大会州府人士⁴³,率多时彦,君坐次甚远。裒问亮:“江州有孟嘉,其人何在?”亮云:“在坐,卿但自觅。”裒历观,遂指君谓亮曰:“将无是耶⁴⁴?”亮欣然而笑,喜裒之得君,奇君为裒之所得。乃益器焉⁴⁵。

举秀才,又为安西将军庾翼府功曹,再为江州别驾、巴丘令、征西大将军谯国桓温参军。君色和而正,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坐。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吹君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谘议参军,时在坐,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奉使京师,除尚书删定郎⁴⁶,不拜。孝宗穆皇帝闻其名,赐见东堂。君辞以脚疾,不任拜起⁴⁷。诏使人扶入。

君尝为刺史谢永别驾。永,会稽人,丧亡,君求赴义⁴⁸,路由永兴。高阳许询,有隽才,辞荣不仕,每纵心独往。客居县界,尝乘船近行,适逢君过,叹曰:“都邑美士,吾尽识之,独不识此人。唯闻中州有孟嘉者,将非是乎?然亦何由来此?”使问君之从者。君谓其使曰:“本心相过,今先赴义,寻还就君。”及归,遂止信宿⁴⁹。雅相知得,有若旧交。还至,转从事中郎,俄迁长史。在朝隤然⁵⁰,仗正顺而已⁵¹,门无杂宾。常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温从容谓君曰:“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御卿。”后以疾终于家,年五十一。

始自总发,至于知命,行不苟合⁵²,言无夸矜,未尝有喜愠之容。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又问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⁵³?”答曰:“渐近自然⁵⁴。”中散大夫桂阳罗含,赋之曰:“孟生善酣,不愆其意⁵⁵。”光禄大夫南阳刘耽,昔与君同在温府,渊明从父太常夔尝问耽⁵⁶:“君若在,当已作公不⁵⁷?”答云:“此本是三司人⁵⁸。”为时所重如此。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凯风寒泉之思⁵⁹,实钟厥心⁶⁰。谨按采行事,撰为此传。惧或乖谬⁶¹,有亏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战战兢兢,若履深薄云尔。

赞曰:孔子称:“进德修业,以及时也。”君清蹈衡门⁶²,则令闻孔昭⁶³;振缨公朝⁶⁴,则德音允集。道悠运促⁶⁵,不终远业。惜哉!仁者必寿,岂斯言之谬乎?


³⁰ 征西大将军:东晋名将桓温。孟府君,孟嘉,陶渊明的外祖父。府君,汉魏常称太守为府君,也用作对有身份的人的敬称。

³¹ 冲默:性情淡泊闲静。远量,志向远大。

³² 俦类:同辈。

³³ 时在君右:当时的名气在孟嘉之上。

³⁴ 温雅平旷:温文尔雅,平和旷达。

³⁵ 逊从弟立:郭逊的堂弟郭立。

³⁶ 齐誉:齐名。

³⁷ 分陕之重:周成王时周公和召公分治陕之东西。因此后世将承担朝廷重任者称为分陕之重。

³⁸ 部庐陵从事:官名,庐陵郡属官。

³⁹ 还传:回到旅舍。

⁴⁰ 麈尾:以驼鹿尾做的拂尘。魏晋时名士执此以助清谈风流,以为时髦。

⁴¹ 更版:改了官衔。版,手版,官员上朝时拿在手上之物。

⁴² 出朝宗亮:出朝拜见庾亮。

⁴³ 正旦:正月初一。

⁴⁴ 将无是耶:难道不是他吗?将无,岂非。

⁴⁵ 益器:更加器重。

⁴⁶ 除:授官职。

⁴⁷ 不任拜起:不能做拜见的事。

⁴⁸ 赴义:前往吊丧。

⁴⁹ 信宿:两晚。

⁵⁰ 隤(tuí)然:温和。

⁵¹ 仗正顺:凭借着正直与和顺。

⁵² 苟合:随大流。

⁵³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这是桓温问孟嘉为什么丝弦乐不如吹管乐,吹管乐又不如人的歌声动听。丝,琴瑟之类的丝弦乐器。竹,笛箫之类的吹管乐。肉,人的嘴巴发出的声音。

⁵⁴ 渐近自然:一个比一个更接近自然。

⁵⁵ 不愆其意:不失去分寸。愆(qiān),错乱。

⁵⁶ 从父:叔父。

⁵⁷ 公:这里指做三公这样的大官。三公,即司空、司马、司徒。

⁵⁸ 三司:即三公。

⁵⁹ 凯风寒泉之思:《诗经·邶风·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这里指思母之勤苦。

⁶⁰ 钟:汇集。

⁶¹ 惧或乖谬:担心或许会有差错。

⁶² 清蹈衡门:清正地居于衡门,指清贫生活时。

⁶³ 令闻孔昭:美名昭著。

⁶⁴ 振缨公朝:在朝廷为官。

⁶⁵ 道悠运促:天道悠远而人生短促。

◎译文

孟君名嘉,字万年,是江夏郡鄂县人。他的曾祖父孟宗,因孝顺闻名,在东吴司空手下做官。他的祖父孟揖,元康年间做过庐陵太守。孟宗葬在武昌新阳县,其子孙都在新阳县安家,因此就成了新阳县人。孟君小时候就没了父亲,和母亲及两个弟弟一起生活。他娶了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的第十个女儿为妻。一家人敬老爱幼,十分和睦,没人能破坏他们的关系,乡人都敬佩他们。孟君为人淡泊,话不多,很有气量,年轻的时候,同伴们就都很佩服他。同郡的郭逊,以清操闻名,当时的名气在孟君之上。他经常感叹孟君为人的温文尔雅、平和旷达,自认不如孟君。郭逊的堂弟郭立,也很有才华志向,当时与孟君齐名,他总是推重和佩服孟君。因此,孟君的声名成为郡中之冠,并在京城流传。

颖川人太尉庾亮,凭着皇帝舅舅的身份和声望,被委以重任,坐镇武昌,当江州刺史。他征召孟君为庐陵从事。有一次孟君从郡中回来,庾亮召见他,向他询问民间的风俗,了解施政的得失。孟君回答:“我不清楚,等我回到旅舍问问手下的小吏呵。”庾亮用麈尾挡着嘴巴笑。等到手下的人离开后,庾亮把他弟弟庾翼叫来,对庾翼说:“孟嘉果然是有盛德的人呵!”孟君告辞出门,就把自己的官名除去了,步行走回家。母亲在堂上,兄弟们在一起很开心,其乐融融。过了十来天,孟君被改任为劝学从事。当时庾亮很重视建学校,大力选拔儒官,因为孟君德才俱佳,所以任用他做此事。河南人太傅褚裒,质朴深沉,很识才,当时做豫章太守。有一次他出来拜见庾亮。正月初一那天,正好庾亮大会州府人士,来了不少俊杰,孟君也去了,坐的地方离庾亮很远。褚裒问庾亮:“早听说江州有个孟嘉,他在哪儿?”庾亮说:“他在的,你自己找呵。”褚裒满场看了一圈,指着孟君对庾亮说:“是不是那位?”庾亮开心地笑了,一来他为褚裒能找出孟君高兴,二来也惊讶孟君能被这样指认出。因此,更加器重孟君。

孟嘉被推举为秀才,又在安西将军庾翼那里做过功曹,接着又当过江州别驾、巴丘县令和征西大将军桓温的参军。孟君神情平和端正,桓温很器重他。九月九日这天,桓温去龙山游玩,手下人都到了,他的四个弟弟、两个外甥也在。当时桓温的下属官员都穿着军装。一阵风把孟君的帽子吹掉了,桓温用眼睛示意身边的人和宾客们注意看孟君的反应,都别出声。孟君并不知道自己的帽子掉了,过了许久,孟君去上厕所,桓温命人取了帽子送给孟君。廷尉、太原人孙盛,是谘议参军,当时也在现场,桓温让他写点什么去嘲笑孟君。孙盛写好了,呈给桓温,桓温把这张纸放在孟君的座位上。孟君上过厕所回来,看到这张嘲笑他的字纸,讨了笔回应。他丝毫不假思索,一挥而就,文采极佳,四座赞叹。孟君奉命出使京师,被任命为尚书删定郎,他不接受。孝宗穆皇帝听说他的名声,在东堂赐见他。孟君以脚疾为借口推辞,说自己做不了下拜起身的事,皇帝便命人扶他过来。

孟君曾经做过刺史谢永的别驾,谢永是会稽人,去世时,孟君请求去吊丧,路上经过永兴县。高阳人许询很有才华,不肯做官,总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当时客居在永兴县。他坐船到附近一个地方去,恰巧碰见了孟君,感叹道:“都市中的杰出人士,我都见过,唯独没见过此人。只听说过中州有个叫孟嘉的,这位难道就是他吗?他来这儿干什么?”于是他派人前去问孟君的手下。孟君对许询派去的人说:“我本来也希望见见许先生,现在我先去吊丧,回来时就去见他。”等孟君返回时,在这里连住了两晚。两人知音相得,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孟君回到桓温那儿,改任从事中郎,不久又升为长史。孟君在朝为官,从容温和,秉持的是端谨和顺之气。家中没有乱七八糟的朋友,如果兴致来了,便一副超然畅快的样子,命人驾车直奔龙山,看看风景,酣饮一番,天黑了才回去。桓温曾经和缓地对孟君说:“做人不能没有势力背景,我能够帮到你的。”后来孟君得病在家去世,终年五十一岁。

孟君从小一直到知命之年,行为从不随波逐流,从不夸大其辞矫揉造作,从未见过他狂喜和愤怒的样子。他喜欢酣饮,但喝得越多,越不失分寸。但是当他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时,却是完整阔大辽远的,这样的时刻,他就会旁若无人。桓温曾经问他:“酒有什么好的,让你如此贪杯?”孟君笑答:“您这是不懂酒的妙味。”桓温又问他听妓乐的事,为什么人家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孟君回答说:“因为一个比一个更接近自然。”中散大夫、桂阳人罗含为孟君作赋曰:“孟先生善饮,醉了也不失态。”光禄大夫、南阳人刘耽过去和孟君同在桓温幕府共事,我的叔父太常卿陶夔曾经问刘耽:“孟君如果还活着,有没有可能已做到三公这样的高官?”刘耽回答道:“他本来就是三公等级的人。”孟君就是这样被时人所推重的。我的先慈是孟君的第四个女儿。对母亲的思念,充溢我的内心。现在我谨采集孟君生前的事迹,写成此文。我很担心有所差错,有损孟君大雅君子的形象。因此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样总结一下:孔子说:“增进道德,提高修养,是为了有助于社会。”孟君居于寒门,清操美名远扬;入朝做了官,也是以德服众。天道悠远,生年短促,孟君未能走得更远,可惜呵!人说“仁者必定长寿”,此话是不是不对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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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卷四 记传赞述|陶渊明集 - (东晋)陶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