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从弟敬远文

祭从弟敬远文⁴⁵

◎敬远是陶渊明的堂弟，陶渊明与敬远自小兄弟情投志合，共同度过了人生中许多同甘共苦的岁月。痛失兄弟良友，陶渊明悼念敬远，也是自伤孤独。

岁在辛亥⁴⁶，月惟仲秋，旬有九日⁴⁷，从弟敬远，卜辰云窆⁴⁸，永宁后土⁴⁹。感平生之游处⁵⁰，悲一往之不返。情恻恻以摧心，泪愍愍而盈眼⁵¹。乃以园果时醪，祖其将行⁵²。呜呼哀哉！

於铄我弟⁵³，有操有概。孝发幼龄，友自天爱⁵⁴。少思寡欲，靡执靡介⁵⁵。后己先人，临财思惠。心遗得失，情不依世。其色能温，其言则厉。乐胜朋高⁵⁶，好是文艺。遥遥帝乡⁵⁷，爰感奇心，绝粒委务⁵⁸，考槃山阴⁵⁹。淙淙悬溜⁶⁰，暧暧荒林。晨采上药，夕闲素琴。曰仁者寿，窃独信之；如何斯言，徒能见欺？年甫过立⁶¹，奄与世辞。长归蒿里⁶²，邈无还期。

惟我与尔，匪但亲友，父则同生，母则从母⁶³。相及龆齿，并罹偏咎⁶⁴。斯情实深，斯爱实厚。念畴昔日，同房之欢，冬无缊褐，夏渴瓢箪。相将以道⁶⁵，相开以颜。岂不多乏？忽忘饥寒。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⁶⁶，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彼众议⁶⁷。每忆有秋，我将其刈⁶⁸。与汝偕行，舫舟同济⁶⁹。三宿水滨，乐饮川界。静月澄高，温风始逝。抚杯而言，物久人脆⁷⁰。奈何吾弟，先我离世。事不可寻，思亦何极！日徂月流，寒暑代息。死生异方，存亡有域。候晨永归，指涂载陟⁷¹。呱呱遗稚，未能正言。哀哀嫠人⁷²，礼仪孔闲。庭树如故，斋宇廓然。孰云敬远，何时复还？

余惟人斯，昧兹近情⁷³。蓍龟有吉，制我祖行⁷⁴。望旐翩翩⁷⁵，执笔涕盈。神其有知，昭余中诚。呜呼哀哉！

---

⁴⁵ 从弟：堂弟。

⁴⁶ 辛亥：晋义熙七年（公元411年）。

⁴⁷ 旬有九日：一旬又九日，十九天。

⁴⁸ 卜辰云窆：占卜了入葬的日子。窆（biǎn），下葬。

⁴⁹ 后土：大地。

⁵⁰ 游处：来往相处。

⁵¹ 愍愍：悲伤。

⁵² 祖其将行：在将要入葬时举行祖祭的仪式。祖，祖祭。

⁵³ 於（wū）铄：赞美词。

⁵⁴ 孝发幼龄，友自天爱：从小孝顺，天生友爱。

⁵⁵ 靡执靡介：不偏执，不孤僻。

⁵⁶ 乐胜朋高：乐与高人结交。

⁵⁷ 帝乡：仙境。

⁵⁸ 绝粒委务：不食人间烟火，不喜俗世事务。

⁵⁹ 考槃山阴：《诗经·卫风·考槃》：“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考，成。槃，乐。后世以“考槃”作隐居义。

⁶⁰ 悬溜：瀑布。

⁶¹ 年甫过立：刚刚过了三十岁。

⁶² 蒿里：死后灵魂所归之处。

⁶³ 从母：母亲的姐妹。

⁶⁴ 相及龆齿，并罹偏咎：童年时两人都遭遇了丧父之痛。龆（tiáo）齿，小孩子八岁换齿。此指童年。偏咎，偏丧，这里指丧父。

⁶⁵ 相将：相互勉励。

⁶⁶ 敛策归来：收起马鞭回来，指辞官归隐。

⁶⁷ 置彼众议：不理会众人的评论。

⁶⁸ 刈：收割。这里指秋天收获庄稼。

⁶⁹ 舫舟：两舟并行。

⁷⁰ 物久人脆：自然恒久而人生短暂脆弱。

⁷¹ 候晨永归，指涂载陟：等着天亮时送你入葬，踏上送你上路之途。指涂，望路。陟（zhì）：登。

⁷² 嫠（lí）人：寡妇。

⁷³ 余惟人斯，昧兹近情：我这个人，因为与你太亲近而无法保持绝对的清醒与客观。

⁷⁴ 蓍龟有吉，制我祖行：占卜得吉日，以家族的规矩送你上路。蓍（shī）龟，古人以蓍草和龟甲占卜。

⁷⁵ 旐（zhào）：棺前之旌。

◎译文

时在辛亥年的仲秋，八月十九日这天，为我的堂弟敬远占得吉日，送他入葬。有感于我与他之间的相处，哀伤他的一去不回。内心万般痛苦，眼中盈满泪水。摆上水果和酒为祭奠，送他远行。呜呼哀哉！

我的好弟弟呵，德操气度俱佳，从小孝顺，天性友善，心思单纯，清心寡欲，性情温厚。与人相处，总是先人后己，得利时总想着帮助他人。不在意得失，不趋同世俗。其神情温和，其言辞端正。爱朋友，喜文艺。对神仙境界，充满了好奇，不食人间烟火，不喜俗世事务，向往归隐生活。在大自然之中，观瀑布，伴荒林，采仙药，弹素琴。古人说“仁者长寿”，我私下是相信此话的，原来这都是骗人的谎话。你刚过三十岁就忽然去世，永归地下，再也回不来。

我和你，不但是亲人和挚友，我们的父亲是亲兄弟，我们的母亲也是亲姐妹，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都失去了父亲。我们之间的感情极深。回想过去，我们快乐地住在一起，虽然冬天没有粗布衣穿，夏天缺吃少喝，但我们一同学习一同求道，大家都很快乐。过得很不容易，却忘却了饥寒。我曾经学着做官，内心极为苦恼，四处奔走，一无所成，很害怕辜负了自己平素的志向，于是辞官归田。你懂我的心思，与我站在一边，不理会世俗的评论。常常想起我去收割庄稼的往事，我和你一块儿去田野，同船共渡。我们连续三晚住在水边，开怀畅饮。静静的月亮高挂澄澈的天空，和缓的风徐徐吹过。我们把酒欢叙。自然恒久，而人生短暂。弟弟呵，怎么你就这么先离我而去？往事不可追，思念无尽头，光阴不停逝，四季循环来。死生各有地，存亡不同域。现在我等待天亮，与你永别，送你上路。你丢下的孩子这么小，呱呱而哭，话还没怎么会说；你丢下的妻子悲伤哀痛，她那么端谨合礼。庭院中的树依然如故，屋舍变成空荡荡的。敬远呵敬远，你何时能回来呵？

因为我与你太亲近而无法保持客观和理性。通过占卜选好了吉日，以家族的规矩安葬你。看着棺椁上的旌旗在风中舞动，写此祭文，泪水盈满我的双眼。神明如果有知，会明白我的至诚之心。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