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红楼梦[1]
明义[2]
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其所谓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3]。
佳园结构类天成,快绿怡红别样名;
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4]。
怡红院里斗娇娥,娣娣姨姨笑语和;
天气不寒还不暖,曈昽日影入帘多[5]。
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
悄向花阴寻侍女,问她曾否泪沾襟[6]。
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
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7]。
侍儿枉自费疑猜,泪未全收笑又开;
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复抛来[8]。
晚归薄醉帽颜歌,错认儿唤玉狸;
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嬉[9]。
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
往事风流真一瞬,题诗赢得静功夫[10]。
帘栊悄悄控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
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11]。
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
晓起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12]。
入户愁惊座上人,悄来阶下慢逡巡;
分明窗纸两珰影,笑语纷絮听不真[13]。
可奈金残玉正愁,泪痕无尽笑何由;
忽然妙想传奇语,博得多情一转眸[14]。
小叶荷羹玉手将,诒她无味要她尝;
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15]。
拔取金钗当酒筹,大家今夜极绸缪;
醉倚公子怀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16]。
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
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17]。
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
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18]。
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
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19]?
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
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20]。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21]?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
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亦枉然[22]。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23]。
(《绿烟琐窗集》抄本)
[1]这二十首绝句作年莫考,有可能写在曹雪芹逝世前一二年或再晚。诗中所说的内容,在小说中并不严格按前后顺序,如第五首写宝玉与黛玉将手帕抛来抛去在第三十回,第九首写宝玉偷换袭人汗巾子在第二十八回,等等。明义所读的抄本,与我们今天所能见的几种脂本文字也许有异,可能是较早的稿本,后来有所改动,故诗句含义难以尽解。明义的见识并不怎么高明,但这些诗对研究《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仍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2]明义(1740?—?):姓富察氏,字我斋,满洲镶黄旗人,都统傅清的儿子,明仁(明益庵)的弟弟。自幼至老,在乾隆朝做上驷院的侍卫,给皇帝管马执鞭。母舅永珊留“邻善园”给他,改名环溪别墅(今北京西郊动物园,旧俗称三贝子花园)。永忠、敦诚等都曾往来其间。明义与明琳为兄弟,称敦诚叔父墨香为姐丈,则明义与曹雪芹也有认识的可能,但无确证。著有《绿烟琐窗集》。
[3]从序中“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余见其抄本焉”等语看,明义所见的抄本即使不是稿本,也有可能是誊清本。但似乎明义是间接借得的。另外小序与永忠诗的题目一样,都称小说为《红楼梦》,不叫《石头记》,这不仅可见《红楼梦》也是很早就用的书名,而且很有可能他们所见的是同一个抄本,皆“因墨香得观”的,因为墨香是明义的堂姊丈(据吴恩裕《跋裕瑞萋香轩文稿》),又与明义是一同做侍卫的。序中虽只称小说“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但末了三首已写到八十回后贾府败落事,且并无“未窥全豹”之憾,所以,即使明义读到的只是先传抄出来的前八十回,他也完全有可能从不少读到过小说全稿的曹雪芹亲友中知道后半部的大体情节。因而,提到这些情节的最后三首诗,尤其值得我们注意。至于“大观园者,即今随园故址”云云,大概也因随园原属曹家(后归随赫德,再归袁枚,袁枚在《随园诗话》中称“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而言的,未必另有什么可靠依据。
[4]“佳园结构”一首:总写大观园。末句或与薄命司对联所说“春恨秋悲”之义相似,非泛泛之言。
[5]“怡红院里”一首:总写大观园儿女日常生活,以怡红院中宝玉为中心。斗娇娥,姑娘们争妍斗巧。曈昽,日出渐明的样子。
[6]“潇湘别院”一首:写林黛玉的易伤感、多病,宝玉的体贴、关心。小说中并无一处与诗中所写细节全吻合的,当是此类情景的综合构想。
[7]“追随小蝶”一首:前两句很像是说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事,但小说写的是大蝶,非小蝶;是过河,非过墙。第三句文字费解,末句说得很明确,但也最奇怪——我们所见到的任何本子中,都没有“扇纨遗却在苍苔”的情节。
[8]“侍儿枉自”一首:宝黛口角,“侍儿”袭人和紫鹃各猜他们心思,从中劝说。宝玉前去向黛玉赔不是,双方又流了许多眼泪。黛玉用手帕擦泪时,却一眼看见宝玉因忘带手帕,在用簇新藕合纱衫的袖子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第三十回)
[9]“晚归薄醉”一首:宝玉“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了些?’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接写撕扇子(第三十一回)。帽颜,疑当作帽檐。儿,小狗。玉狸,小猫。儿、玉狸指代晴雯、袭人。
[10]“红楼春梦”一首:前两句应是说神游太虚幻境事(第五回)。正幅图,疑是“正副图”之讹。后两句似说宝玉风流之事皆瞬息逝去,唯于诗词一道,尚因此而获得工夫。
[11]“帘栊悄悄”一首:前三句都合宝玉初识小红事(第二十四回),末句不合。书中没有“开镜与梳头”的情节,“开镜与梳头”的是麝月(第二十回)。周汝昌先生以为“小红”乃丫鬟的“借用泛名”,是前人诗词惯例,在这里本指代麝月,非红玉之名(《新证》)。
[12]“红罗绣缬”一首:写宝玉趁袭人熟睡之际,偷换系腰汗巾事(第二十八回)。红罗绣缬,指大红茜香罗汗巾。绿云绡,指松花汗巾。
[13]“入户愁惊”一首:当是写元宵夜宝玉回房,在外间见鸳鸯和袭人二人对面谈心,不忍进内打扰事(第五十四回)。只是她们谈的是给父母送终等话,有叹息而无“笑语”。
[14]“可奈金残”一首:当是写祭金钏儿,茗烟插科打诨事。本来宝玉是流泪含愁地焚香致哀的,茗烟“忽然妙想传奇语”,代为祝告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使宝玉破涕为笑(第四十三回)。或以为“玉正愁”之“玉”是指玉钏儿,她因姊姊枉死,而起初以怒色对待宝玉。这恐怕不是的。宝玉骗玉钏亲尝莲羹,即使可算“妙想”,也没有什么“奇语”,且与下一首完全重复了。
[15]“小叶荷羹”一首:说“白玉钏亲尝莲叶羹”事(第三十五回)。但书中并没有后两句诗中所说的细节,是明义想像之词。诒,骗。
[16]“拔取金钗”一首:写“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事,喝醉酒与宝玉同榻睡的是芳官(第六十三回)。然首句所言,仍属明义想像之词。
[17]“病容愈觉”一首:写黛玉病态,“意中人”宝玉探病,书中屡见。差,同“瘥”,病愈。此首与下一首曾在袁枚《随园诗话》中引到(有几个字的差异),说“当时红楼中有女校书某尤艳”,意思是这两首中写到的小说人物都是指这位“女校书”(妓女)的。这纯属附会。故郭沫若有诗讥之曰:“随园蔓草费爬梳,误把仙姬作校书。醉眼看朱方成碧,此翁毕竟太糊涂。”“诚然风物记繁华,非是秦淮旧酒家。词客英灵应落泪,心中有妓奈何他?”
[18]“威仪棣棣”一首:《诗经·邶风·柏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意谓其尊严礼容,不可轻犯。此写凤姐事。赞其无小家碧玉拘束谨慎之态,敢于以调笑取悦贾母。有人以为此诗是写薛宝钗的,不对。诗中“威”、“风流”、“笑”,都非宝钗特点,而属凤姐,所谓“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第三回)是也。又有人以为是写林黛玉的,当然更不对了。而且细味后两句语气,恰好是对大家庭中当儿媳妇者的评品。
[19]“生小金闺”一首:写晴雯事。她从小被赖大买来送给贾母,颇得贾母喜爱,后转送给宝玉,环境养成她娇弱的本性。她死后棺木被焚,故有芙蓉诔成,何处招魂之叹。
[20]“锦衣公子”一首:写宝、黛幼小时同室榻相处事,所隔的只有“碧纱厨”(有木架的帐子,蒙以绿纱)而已(第三回)。
[21]“伤心”一首:叹黛玉之死。明义作诗时,还未有续书,因而他是据曹雪芹原稿情节写的。值得注意的是两点:(一)《葬花吟》是“似谶成真”的,也就是说它的话,后来得到应验。(二)所遗憾的是黛玉死了,否则,她就可以与宝玉结成夫妻。若以续书所写的情节看,明义是不会有这样憾恨的。
[22]“莫问金姻”一首:八十回之前尚未写到“金玉姻缘”究竟如何,故曰“莫问”,可能明义所读到的抄本,也只限于八十回。但结局他已知道,因为从明义的交游关系看,他也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八十回后的情节大概。石归山下,当是原稿结尾照应首回的情节。纵使能言亦枉然,意谓即使有传神文笔和政治寄托也是徒然的。因作者假托小说是石头所言,故谓;同时,“石能言”也是用典。出《左传·昭公八年》:晋国有石头讲了话。晋侯问师旷,为什么石头能讲话?师旷说,石头是不会讲话的,恐怕是有谁借石头而说的吧!不过,听说政治昏乱、人民怨恨,就会有不能讲话的东西出来讲话。现在,当权者穷奢极欲,老百姓活不下去,石头讲话有什么奇怪呢!纵,原作“总”,是误写,今改。
[23]“馔玉炊金”一首:首句言瞬息繁华,第二句说宝玉后来贫困境况,又同时都切合作者身世。三、四句则以石崇一家遭遇比贾府“家亡人散各奔腾”,说因为不能保全“当年”的“青蛾红粉”而深感“惭愧”。用“惭愧”一词,与脂评中屡见的“作者一生惭恨”、“自愧之语”一类话同调。不能保全的“青蛾红粉”中最主要的当然是指林黛玉,则黛玉之死非由于婚姻不如意,而是因为宝玉获罪遭厄这件事,在此诗中得到了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