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刀质酒歌[1]
敦诚
秋晓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
我闻贺鉴湖，不惜金龟掷酒垆[2]。
又闻阮遥集，直卸金貂作鲸吸[3]。
嗟余本非二子狂[4]，腰间更无黄金珰[5]。
秋气酿寒风雨恶，满园榆柳飞苍黄。
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干瓮涩何可当[6]？
相逢况是淳于辈[7]，一石差可温枯肠。
身外长物亦何有[8]？鸾刀昨夜磨秋霜[9]。
且酤满眼作软饱，谁暇齐鬲分低昂[10]。
元忠两褥何妨质[11]，孙济缊袍须先偿[12]。
我今此刀空作佩，岂是吕虔遗王祥[13]？
欲耕不能买犍犊[14]，杀贼何能临边疆？
未若一斗复一斗，令此肝肺生角芒[15]。
曹子大笑称快哉！击石作歌声琅琅。
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16]。
我有古剑尚在匣，一条秋水苍波凉。
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17]。
（《四松堂集》抄本，诗集卷上）
[1]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秋天的一个清早，正下着雨，秋风冷彻衣衫，曹雪芹从西郊来到北京宣武门内太平湖侧的槐园访敦敏，却和敦诚巧遇。当时，主人敦敏还未起床，雪芹却已“酒渴如狂”。敦诚于是“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乘兴作长歌以谢。敦诚也就写了这一首诗作答。可惜曹雪芹所作的长歌，我们已无法看到了。
[2]“我闻”二句：贺鉴湖即贺知章，唐代诗人，家住会稽（今浙江绍兴）鉴湖边。唐玄宗天宝初，李白从四川到长安，把诗稿送给贺知章看，贺读了《蜀道难》后，惊叹道：“您真是神仙下凡！”便把挂在身边的金龟（三品以上大官的佩饰）解下来换酒，和李白整天痛饮（见李白《对酒忆贺监诗序》）。“金龟掷酒垆”即指此事。酒垆（lú卢），指酒店。
[3]“又闻”二句：东晋阮孚（阮籍之孙），字遥集，曾解金貂换酒，为所司弹劾。见《晋书·阮孚传》。作鲸吸，像鲸鱼吸海水那样狂饮，形容大量的喝酒。杜甫《饮中八仙歌》：“饮如长鲸吸百川。”
[4]二子：指贺知章、阮孚。
[5]黄金珰：封建时代华贵的装饰品。
[6]斝（jiǎ甲）：酒器。瓮：瓶，一种盛水、酒等的陶器。干涩：说空空无酒。
[7]淳于：指战国时代的淳于髡，他滑稽善辩，曾讽谏齐威王，自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而归结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齐王“乃罢长夜之饮”（见《史记·滑稽列传》）。这里借指雪芹诙谐善饮。
[8]长（zhàng丈）物：多余的东西。用《世说新语·德行》中王恭平生“无长物”的典故。
[9]鸾刀：一种佩有鸾铃的刀，亦泛指佩刀。秋霜：喻刀亮。
[10]“且酤”二句：两句意思是乘兴痛饮，不管酒的清浊、好坏。酤满眼，打的酒满到盛器上穿绳的眼子。语出杜甫《入奏行赠西山检察使窦侍御》诗：“为君酤酒满眼酤。”软饱，指饮酒，浙人语。出苏轼《发广州》诗：“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齐鬲，谐音“脐膈”。《世说新语·术解》：桓温有主簿，善别酒之优劣，桓温有酒常叫他先尝。他称好酒为“青州从事”，劣酒为“平原督邮”。因为青州有齐郡，表示饮好酒能至“脐”；平原有革县，表示饮劣酒只停留在膈（横膈膜）上。
[11]“元忠”句：《北史·李元忠传》说，李元忠喜欢饮酒。他曾拿两条褥子去典当买酒以招待朋友。
[12]孙济：孙权的叔父，喜欢喝酒。他曾说：“寻常行坐处，欠人酒债，欲质此缊袍偿之。”就是说典当棉袍子来抵酒债（事见北宋胡珵《苍梧杂志》及南宋吕祖谦《诗律武库后集》卷一）。
[13]吕虔遗王祥：《晋书·王览传》说，吕虔和王祥是好朋友，吕虔有一把好刀，有人说佩带这口刀可以位至“三公”。吕虔就把这口刀赠送给王祥。遗，赠。用此典可见他们蔑视仕途功名。
[14]“欲耕”句：《汉书·龚遂传》说，龚遂做渤海太守，老百姓有带刀剑的，龚遂叫他们卖剑买牛，卖刀买犊，好好耕田。犍，阉过的牛。犊，小牛。欲耕不能，《熙朝雅颂集》作“欲耕不值”。
[15]肝肺生角芒：语出苏轼《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诗：“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这句形容饮酒酣足。角芒，本作“芒角”，就是棱角。
[16]刀颖：刀锋。
[17]“君才”二句：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诗：“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这里反用其意，意思是您被压抑的奇才倘欲振起，不妨乘酒兴执剑斫地而歌，唱出内心之积愤。抑塞，被压抑。拔，超拔、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