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通鉴 - (清)夏燮著,李一平、李珽、李秉乾等校点
新校点本前言
夏燮编辑的《明通鉴》,是一部编年体的明代史,亦是继司马光《资治通鉴》和毕沅《续资治通鉴》之后的又一资治之作。夏燮(1800—1875),字谦甫(一作嗛父)、季理,别号江上蹇叟、谢山居士。安徽当涂人。道光元年(1821)举人,曾任安徽青阳教谕。道光三十年(1850)写成《中西纪事》,时任直隶临城县训导。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酝酿着手私家编撰《明通鉴》,“始于参证群书,考其同异,有疑则阙,择善而从,去取既明,然后敢下笔编次”。咸丰十年(1860)调入两江总督曾国藩幕府,参与长江设关等事宜。公事之余,潜心阅读和著述。同治元年(1862),他在与朱航(莲洋)书中,提到“年来······以《明通鉴》无书,慨然欲辑之”,又云“定本尚俟异日,姑先举其草创之大略”,可见此时已有稿本。后在江西永宁知县任内定稿。是书既成,他“乃即其提为纲者,义取简明,不主褒贬,撰为《目录》,亦仿温公例,标明纪中卷数,以便阅者检寻”。又感“原稿加详,有不尽入之《考异》中者,别成《考证》十二卷”。同治十二年(1873),《明通鉴》由江西宜黄官署初刊问世。夏燮是一位勤于著述的官员,除《中西纪事》、《明通鉴》外,还刊有《粤氛纪事》、《五服释例》等,编校有《陶安学士集》、《楼山堂集》、《算学遗书》,未刊稿有《汉书八表刊误》、《明史纲目考证》、《谢山堂文集》等。
夏燮编辑《明通鉴》,经历中国在两次鸦片战争失败的惨痛,带有显明的经世意图。此时距明亡已二百余年,可以比较客观地探究先朝治乱之源。为此,他博采官私著述,仅明季野史就有数百种。对其中存有歧见、记载不一之处,仿裴松之注《三国志》之例,“择野史之确然可信者,参之《明史》及《明史纪事本末》等书,入之正文,而以杂采稗乘疑信相参者,夹行注于其下。”对于不可深信的史事记载,则仿司马光《通鉴考异》格式,另撰成《考异》,并依胡三省注《通鉴》之例,分条注于正文之下。他自称是书“采野史者不过十中之一二,而其为世所传而实未敢信者,俱入之《考异》中;其正史有未敢信而删之者,亦入之《考异》中”。从今天看来,虽然访得之书尚不完备,如“所得《实录》仅五朝,而首尾完具者,永乐、正德、嘉靖三朝而已”,私家著述,如谈迁的《国榷》、陈鹤的《明纪》亦并未见。这些都或多或少地影响某些史事的考辨,但从总体上看,《考异》内容不仅对《明史》记载时有纠正,并且保存了不少已散佚的珍贵史料。
作为一部私家撰述,本书承袭《通鉴》体例而有所变通。依史书惯例,“正统改元”须“先明授受”,而元、明、清先后易鼎,皆藉武力而成,与宋太祖受周禅全然不同。故撰者分别三朝纪年叙述明史,前编四卷,记述元至正十二年(1352)至二十七年(1367)明太祖即位以前史事,“皆以元纪年,非关涉明事者不书”。正编九十卷,记述明洪武元年(1368)至崇祯十七年(1644)间史事,以明纪年。附编六卷,记述清顺治元年(1644)至康熙三年(1664)间南明福王、鲁王、唐王和桂王政权活动,至清兵攻占台湾为止,以清纪年,“于大清纪年下别书日明,以存闰位也;不曰纪,以非帝不纪也。凡此皆取关涉明事者书之,亦别为卷目。”易代改元,仿效御纂《通鉴纲目》,采取一岁两系的分注法。如洪武元年(1368)仍先系元至正二十八年,而于其下分注洪武元年,直至闰七月元亡后,始去元统。附编则“始纪顺治元年,其福王立于南都,仍从分注例,逾年五月始去明统”。在明代纪年方面,“若万历四十八年(1620)以后书泰昌元年,出自当时所定,以存光宗之统,《三编》谓与前一岁两系之例不同者是也。此为明一朝通鉴之专例”。又如,“于天顺元年(1457)正月丙戌英宗即位之日,始入英宗后纪,而于正月丙戌以前,别书景泰八年,存其年号。此又一月两系之例,凡以便纪事之称号也”。这些变通处理的方法,颇有可取之处。
作为一部明代政治事件、国家大事的全览,本书记述相当详细,反映了明代政治、军事、典章制度以及漕运、盐政、赋税、工商业等发展演变情况,首尾具备,面目完整,详略适当,是其优点。但它的缺点也是显见的,记事以清朝官书为标准,所附评论多据乾隆“御批”,以至一些史实受到扭曲,某些识见显得迂腐狭隘。不过,从现代习史者的立场来看,这些缺点所凸显的,正是清朝官方对待明朝历史问题的研究资料,也有可资利用的价值。因此,至今仍不失为研习明史的入门参考书。
本书在同治十三年(1873)由江西宜黄官署初刻后,光绪二十二年(1897)又由湖北官书处重校刊刻过一次。1959年,北京中华书局据湖北刻本出版了标点排印本。这是目前国内通行的版本。同治江西初刻本庋藏较稀,我们从福建省图书馆觅得一部,发现中华书局标点本《出版说明》中有关夏燮另撰《目录》未见刊行的说法并不正确,江西初刻本和湖北刻本均包括《目录》二十卷在内,且为同时雕版刊出。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90年曾将湖北官书处重校本影印刊行,出版者误为《目录》雕版略晚于本书,故倒置于《附编》之后。《前言》中说:“夏氏还仿司马光撰有《明通鉴目录》二十卷,单独成书,由于雕版略晚于本书,过去一些学者误以为没有刊刻。”
为了恢复《明通鉴》的原貌,同时方便当代读者阅读,岳麓书社决定据福建省图书馆所藏同治江西初刻本出版新校点本。校点工作由厦门大学历史研究所王日根、李一平、厦门大学图书馆李秉乾、福建省图书馆李珽、岳麓书社管巧灵诸君分工负责。
新标点本与中华书局标点本相比较,有如下改进:
一、恢复了同治江西初刻本原有的《目录》二十卷,并按福建省图书馆藏本置于前编之前。
二、与其它版本对校,纠正了一些讹误。对于同治江西初刻本和其它版本都同样讹误之处,亦据理作了订正。
三、遵从现代人的习惯,改繁体为简体,改竖排为横排。《目录》二十卷在初刻本中原为表格式,亦作了变通,按年、月、日顺序编排,以省篇幅。
因此,新标点本可说是目前最完善的一个版本,具有收藏价值和方便研究的意义,相信它会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的。
稍有遗憾的是,夏燮为本书别撰《考证》十二卷,未见刊行,原稿本至今尚未访得,是否存世亦未可知,希望将来有缘补入。收齐夏燮编辑《明通鉴》的配套之作,这对研读和重新评价《明通鉴》不啻是一大胜事,有待后来者的努力。
杨国桢
一九九六年九月三十日于厦门大学随月室
明通鉴卷首
义例
一,正统改元,先明授受。第明太祖之天下,取之于元,而非受之于元,与宋太祖之受周禅者异。若论其自元至正十四年下滁州后,平江南、江西,平浙、闽,与汉高祖之定关中,取齐、楚,次第略相似。然汉高之即帝位在五年,而元年至霸上,秦王子婴降,则亦有所受之矣。汉时无建元事,乃以子婴降之年为元年,以继秦统,此史例也。若明太祖,自元至正十二年归郭子兴,越十五年始即帝位建元,又七月始克元都,中间起兵拓地,节目繁多,非洪武元年之下所可追叙者。爱以鄙见立为《明前纪》,始于元至正十二年,终于至正二十七年,凡此皆以元纪年,非关涉明事者不书,别为卷目,以后始人《明纪》。又,自明崇祯十七年甲申五月,我大清兵入京师,福王称号于南京,逾年明亡,《三编》、《辑览》仍存弘光年号于二年五月之前,乾隆间复奉诏附《唐桂二王本末》于《辑览》后。今谨遵其例,列为《附记》于大清纪年下。别书曰“明”,以存闰位也,不曰“纪”,以非帝不纪也。此即《晋书》载记之例。凡此皆取关涉明事者书之,亦别为卷目。是为前此《通鉴》未有之创例。
一,《前汉书·高祖本纪》记高祖起事于秦二世元年之九月,凡三年,《纪》中皆以秦二世元年、二年、三年为之纲,而于其未为沛公以前,称高祖而已。沛众立为沛公,则书沛公;元年项羽立为汉王,则书汉王;而五年未即位以前不书帝。温公《通鉴》书法亦如之,此史例也。若明太祖起自元至正十二年,野史自此以后,有但书岁阳岁阴者,有自至正十五年后以宋龙风纪年者,皆非也。但系干支,是无统也。若纪宋号,则是时徐寿辉僭号治平,陈友谅僭号大义,张士诚僭号天祐,何独林儿?若以太祖之奉其正朔而书之,则秦、楚之际,史未闻以义帝纪年。义帝立为怀王在秦二年,尊之为帝在汉元年,夫非高祖与项羽之所奉乎?王鸿绪《史稿例议》定太祖未即位以前概称太祖,其间封公封王从《实录》诸将与群臣为文。其纪年也,不用干支而书至正某年,直至太祖即位,则书洪武元年。后修《明史》亦从其例,今撰《明通鉴·前纪》因之。
一,温公《通鉴》以所受者为正统,故于汉建安二十五年之正月,即去汉统书魏黄初元年,是年十月始受汉禅。朱子谓其夺汉太速,予魏太遽。《纲目》虽以正统予蜀,而用分注例,遂为后世史法。谨按《御纂通鉴纲目》,用一岁两系之例。故洪武元年仍首书元顺帝至正二十八年,而分注洪武元年于其下,直至闰七月元亡以后,乃以明统为正。又奉圣谕,于崇祯十七年甲申五月以后,始纪顺治元年,其福王立于南都,仍从分注例,逾年五月始去明统,以示大公。今撰《明通鉴》,谨遵此例。惟《通鉴》主记事而书法较宽,且是编专记明一代事,以明为主,则直书太祖即位于洪武元年正月,而以元至正二十八年入分注中。又如英宗天顺元年为景泰八年,《三编》依朱子《纲目》书唐中宗及分注睿宗例,大书景泰八年,而分注天顺元年于其下。今亦稍变通之,于天顺元年正月丙戌英宗即位之日,始入英宗《后纪》,而于正月丙戌以前,别书景泰八年,存其年号。此又一月两系之例,凡以便纪事之称号也。若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以后书泰昌元年,出自当时所定,以存光宗之统。《三编》谓与前一岁两系之例不同者是也。此为明一朝《通鉴》之专例。
一,《通鉴》之例,自即位以后皆书上,间有书帝者,又有甫即位而书其谥号者,此沿旧史传写,未及更正耳。今所纪明各帝事,即位以后书上,崩则书帝,上谥号以后则某宗某帝,随事书之,以归画一。宰相七卿以下,皆书其官,连事类记者,亦但书其名,省文,无义例也。惟涑水《通鉴》,于公侯大臣之薨卒,皆冠官爵、封谥于上。而明初文臣无赐谥者,文臣有谥自王祎始,其后如刘文成、宋文宪等,皆追谥也,封赠亦多在后,故《明本纪》但书卒、书官而已。分循其例,而封谥之等,但于本事下终书之。
一,《纲目三编》于姚广孝之卒特书曰死,恶而贬之也。《通鉴》义不主褒贬,故勋戚、大臣、宰辅、七卿亦多系其官于姓名之上。若权奸误国之诸臣及庸碌无所表见者,或罢或卒,虽不书其官无嫌也。今于广孝及杨士奇、张居正诸人,例所必书者,省文而已。《明史·本纪》所记,则于宰辅之等多用此例。
一,宰相除罢,自唐以后,《本纪》皆备书之,《明史》亦然。按明自洪武十三年罢中书省,设四辅官,十五年仿宋置殿、阁大学士,二十八年诏“嗣后无得置丞相”,然曰四辅,曰大学士,实则宰相,惟品秩无一定耳。永乐初,简翰林直文渊阁,预机务,自此多以辅臣、阁臣称之,故《明史》统列之《宰辅年表》是也。明初罢中书省,归其职于六部,寻罢御史大夫,设左、右都御史,所谓七卿者是也。《本纪》七卿除罢,有故则书,然既列为表,则俱有年月可稽,今据书之。若侍郎以下及府寺之等,则不胜书,惟或以事著,或以人重,则自科、道、部曹以下,亦间书之,然非例也。封王则书,自侯以下,有故则书之。
一,日食星变,前史遇有修救者书之。然记一代之事,《宋史》书之最详。《明史·本纪》日食必书,偶轶一二,乃漏脱也。野史日食多误,俱经《明史》推历改正。《三编》仿《纲目》例,纪月不纪日,而日食则书朔、书干支,其不及一分不救护者不书。阴云不见,仍据书之,盖实食也。星变则《本纪》但载灾异修省下诏之月日,余皆见《天文志》中,亦有《志》所不载而见之《传》者,《通鉴》兼参《志》、《传》,则遇有修救及陈时政,见于《列传》中者,亦择而书之。余则仿温公《通鉴目录》七政著上方例,别详所撰《目录》月分下。
一,温公《通鉴》,汇正史之《本纪》、《志》、《传》,合而成书。朱子因之,修《纲目》以法《春秋》,纲则孔子之《经》,目则丘明之《传》也。然其所谓纲者,大都笔削《本纪》之书法,而其目则《传》、《志》中语也。《通鉴》因事书之而《纲目》并见,然其编年之例则稍异矣。盖《纲目》以书法为主,而于其时事之不甚相远者,多汇著之目中,中间系以“先是”、“至是”及“初”字、“寻”字之等,其又远者,则递著其年月而统系之一纲下,故其书法严而年月稍宽矣。《通鉴》则主于记事,而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于是有特书、分书不一书者,皆按其年月之先后。更有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者,皆本左氏之例,杜氏所谓“纪远近,别同异”者是也。温公《考异》一书,首辨年月。其后《续通鉴》者,往往以考证之失详,致年月之多舛。今撰《明通鉴》以此为第一事,盖系月、系日、编年之专例然也。
一,年经月纬,此史例之大纲,而月内纪日之干支,动辄谬戾,温公病之,乃属刘羲叟先推朔闰,排入《长编》,因据以考证月中之日分,合者从之,疑者阙之,日分不合,则改系是月下。其有干支不在是月而灼知其误者,则于《考异》中辨之。若王氏、陈氏、薛氏诸家所续宋、元事,则有本月干支淆入前月或后月者,推之于历,本月实无此干支也。更有传钞旧史,漏去上下文而以次年同月之干支当之者,更有所记干支并非是月之朔而误以为朔者,又于子、午、乙、已等字,往往以形似淆讹。徐、毕二家虽有《考异》,而不先推历,遂不得其致误之由。夫记事之体,偶差旬日,不足为病,而干支一误,遂至此后之朔、闰、大小建皆不可推,则关系非细也。《明史·纪》、《志》所载干支,较为详核。然予偶捡《天文志》,成化五年九月丙子朔,太白犯轩辕左角,甲午、庚子俱犯左执法。推历,五年九月壬午朔,而丙子乃八月之下旬,甲午、庚子虽在五年九月,而史中有金星连犯之文,则亦非五年九月事也。乃以成化六年之历推之,则正九月之朔在丙子。及再捡薛氏《宪章录》、孙氏《二申野录》,六年金星四犯皆在九月,而丙子所犯即是轩辕左角,乃知《志》中书五年掩犯事下漏去“六年”二字也。又如崇祯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无人不知是日乃丁未,亦见《纪》中,而上文书“三月庚寅朔”,则十九日岂非戊申?然以是年四月戊午朔上推之,则三月之朔为已丑,而所书庚寅大同事在三月二日,见《甲乙纪》中,是衍朔字也。举此二事,它可概推。今撰《明通鉴》,先推历而后系事,其大小建偶有不详者,阙其朔而已。要知大小建之偶差,即明人自以《大统》法推之,亦多互异,如洪武三年封刘基、汪广洋为伯,《本纪》书“十一月乙卯”,《潜庵史稿》“十二月乙卯”。盖以十一月则晦,以十二月则朔,干支同而大小建异也。南渡后之朔闰,有《粤中历》,有《海上历》,同用《大统》,而所推各别,则从盖阙者得之。
一,《明史·本纪》多据《实录》,故其月日干支最详,然稽之《传》、《志》则多不合,盖《实录》所记攻战剿抚及克复郡邑等事,多据奏至京师之月日,而《传》中记事,本之原奏者多据交绥月日,故有近者数十日、远者数月不等。然准系月系日之例,则原奏中如有事系确凿之月日,俱宜考证书之,方为纪实,若但据奏至月日,则叙事参错,而先后之次第不明。又如灾异、修省、蠲振等事,《本纪》多据颁诏月日,其星变、雷震、地震、水火之等,见于《天文》、《五行志》者,具有月日,而告灾、请振亦有因事之书,不得仅据颁诏一语以终之。上徽号,册皇后,有行礼之月日,有下诏之月日。定郊祀,更庙制,有议礼之月日,有诹吉之月日。其有事可纪及有关于庙堂之兴革者,不得但以诏中之月日终之。皇子、皇孙之生,有诞生之月日,有诏告之月日,《实录》中分书之,而见之《本纪》者,大都据颁诏月日,故往往与本帝《纪》中月日不合。光宗生于万历十年八月丙申,见《明史稿》,《明史》系之九月丙辰者,下诏之月日,故《三编》据《实录》改入八月。熹宗生于万历三十三年,《史稿》、《明史》书是年十二月乙卯,而证之天启四年孙承宗入贺万寿,则十一月十四日,故《三编》据《实录》改入十一月。凡此之类,有月日可纪,不得但据颁诏书之,盖诸帝之诞崩皆大节目也。宰辅七卿,有莅任之月日,有起召之月日,其卒也,有在朝赴告之月日,有里居奏报之月日,故往往与《传》、《状》中不合。凡此苟无事可纪者,仍据《本纪》月日,无义例也。
一,《明史·纪》、《志》之文,皆本之《实录》、正史,而《列传》则兼采野史。如铁铉下闸,程济祭碑,不必实有其事,取以为致身、从亡之左证而已。至于建文逊国,英宗北狩,正德南巡,万历妖书,明季三案,甲申殉节,正史之所不备者,苟事有鉴于得失,义有关于劝惩,虽稗官外乘,亦宜择而书之。温公取淖方成祸水之语,抑亦史例之所不可无者。若夫惠帝重返大内,薛方山人之编年;宣宗托体建文,王守溪形之笔记。甚至《双溪琐缀》,笔下操戈;《病榻遗言》,梦中说鬼,此岂足备信史之采择?它如传状归美之词,禁廷奏御之语,正史亦多据之,然其不可信者亦十中之二三。后修《明史》颇有剪裁,似胜初稿。今撰《明通鉴》,所购明入纪载,无虑数百种,而稗贩野获,未敢滥收,其有为世所传而实未敢信者,亦于《考异》中辨之。
一,野史易辨,而野史之原于正史,正史之本于《实录》,明人恩怨纠缠,往往藉代言以侈怼笔。如《宪宗实录》,邱濬修郄于吴、陈;谓吴与弼、陈献章。《孝宗实录》,焦芳修郄于刘、谢;谓刘健.谢迁。《武宗实录》,董玘修郄于二王。谓王琼、王守仁。而正史之受其欺者遂不少,弇州所辩,十之一二耳。至如《洪武实录》再改而其失也诬,《光宗实录》重修而其失也秽。当《明史》开局时,草创之稿多不能辨,率以窜改之《实录》阑入其中,殊非信史。惟《明史》蒇事于六十年后,故其所择精;《三编》重修于乾隆四十年间,故其取裁当。今悉据二书为蓝本,有从盖阙者,则于《考异》详之。温公于四皓谏易太子事,辩正《史记》数百言,因自撰《考异》一书以明其去取之故。《四库书提要》谓为特创之例,不揣僭妄,窃愿取法焉。
一,建文逊国一事,为明初一大疑案,然宫中自焚之事,惟见《永乐实录》,而仅以“帝、后自焚”一语朦胧叙过,盖指后尸为帝尸,此实事也。明人野史,汗牛充栋,无主自焚之说者。若夫杨行祥下之诏狱,已具爰书;见《正统实录》中。惠帝之葬在西山,无非疑冢。故明之朱睦欅撰《革除遗史》,并其为僧事亦辨其必无。然其书法,犹记“宫中火起帝逊位”为传疑之词,亦可见所焚之是后而非帝明矣。逊位一事,明人不讳,乃至四百余年后修前代史者,为之力白其诬,此不可解。且不必论建文之是死是逊,而其时从亡之一百数十人,岂能尽付之子虚乌有?后修《明史》结以“帝不知所终”一语,最得存疑之体。更增入牛景先一《传》,初稿虽有《景先传》,不及两行。存帝为僧出亡之或说,遂及从亡之程济以下,以逮河西佣、补锅匠之属,悉附入《传》中,始稍稍有所表见。《明史》成后,《重修三编》及《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奉旨将建文诸臣悉准专谥、通谥之例附人卷末,而入祠之职官叶希贤以下九人,及入祠之士民燕山卫卒以下无姓名可考者九人,悉附录之。复命于《三编》大书“帝不知所终”,而附从亡诸臣于《质实》中,援司马迁程婴、公孙杵臼之例,揭日月而阐幽潜,御批谓“忠贞之气,屈极而伸”,窃谓似此已成定案。今遵书之,不曰“自焚”,亦不曰“崩”,仍从逊位为词,而逊位以后之事悉阙焉,庶几纪实存疑为两得之。
一、明成祖于建文所修之《太祖实录》,一改再改,其用意在適出一事,盖懿文太子薨,则其伦序犹在秦、晋,若洪武之末,则秦、晋二王已薨,自谓伦序当立,藉以文其篡逆之名也,并引周王为五人同母者,盖燕、周本同母也。《明史·黄子澄传》曰:“周王,燕王之母弟。削周,是剪燕手足也。”此初修本之仅存者。解缙奉诏再修,尽焚原草而独存此数语者,盖缙等欲取媚成祖,遂谓懿文太子、秦、晋二王皆诸妃出,惟燕、周二王同为高后生,以证立適立长,礼之所宜。是则缙之所谓同母,乃母高后,与《子澄传》中同母之语词同而意异矣。缙之得罪在永乐九年,时必有谮之于成祖者,谓“懿文庶出之语骇人听闻,修《实录》者留此罅漏以滋天下后世口实”,于是成祖并疑李景隆、茹瑺等心术不正,语见沈氏《野获编》。乃于九年复命姚广孝、夏原吉等为三修之役,而杨士奇等主之,因自懿文太子以下五人悉系之高后所出,遂为定本。而忘却子澄“同母”一语,自相矛盾,未及追改,又入之《永乐实录》中,而燕、周二王之为庶生,反成铁证,是目论而不自见其睫者也。夫诬太祖以易储之乱命,又诬太祖以適出之周王降为孽子,谓令吴王为孙贵妃行慈母服,吴王后徙封周王。成祖之罪,擢发难数,且以此欲盖而弥彰矣。南都亡时,钱谦益、李清于太庙中启出硕妃一主,见《三垣笔记》。惜修《明史》者未及详考,仍以五人同出自高后受前史之欺,则甚矣考证之难也!
一,家藏《永乐实录》,系京师所购之钞本全帙,撰《通鉴》时详加校阅。成祖自受封燕王以及防边之命,靖难之由,无不与所改之《太祖实录》先后同符。《永乐实录》中有“皇考本欲立朕”语,则预改《太祖实录》东阁门召谕群臣,增入“国有长君,吾欲立燕王”,又增入刘三吾对“置秦、晋二王于何地”语。以肃清沙漠为一人之功,则预于《太祖实录》中窜入“晋王无功”及“欲构陷成祖”之语。三十一年防边,与辽王并命,成祖欲以节制之师为易储之券,则于《太祖实录》中增入“五月命杨文、郭英从辽王备御开平,俱听燕王节制”之语。原文“命杨文听燕王节制,郭英听辽王节制”,不谓辽王亦同在燕王节制中也。“太祖不豫,遣中使召王,至淮而返”,语具《永乐实录》,复又于《太祖实录》中窜入“敕符召燕王还京师,至淮安,用事者矫诏却还”,及“帝临崩,犹问燕王来未”之语。种种伪撰,无非欲以《太祖实录》为之张本,此再修、三修之所由来也。王氏《史稿》不察其伪,据以入之二祖《本纪》及齐、黄诸人《传》中。而至于东阁门召对所云“欲立燕王”者,明人野史皆知其为伪而删之,《史稿》乃于《三吾传》中据《成祖实录》又增入“燕王神武似朕”之语。凡此之类,后修《明史》大半删去,可谓谨严之笔,今一依之,其有删之未尽者,并附著于《考异》中,以存信史。《史稿例议》于建文、永乐事,辩正累幅,今悉不从,故著其改正之由于前例中,余皆详《考异》各条下。
一,《明史》记我大清事始于万历十一年讨尼堪外兰,克图伦城,以后遇大清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事,皆跳行顶格书之,此亦温公记五代宋太祖及《元史》记明太祖例也。当修《辑览》时,奉纯庙谕:“嬗代崛起之际,称开创之君而系以我者,亦非体例。今欲尽去历朝臣私其君之习而归之正。”见《辑览》御制序中。仰见圣意渊深,一秉大公无我之见。窃以臣民著书,自称其国与君为我者,乃《尚书》、《春秋》以来之通例。惟是编专记明事,则其中所谓我者多属之明,若并为一词,转致立言淆混。今仍从涑水《通鉴》例,但跳行书大清太祖、太宗,而自崇祯十七年五月始见我字书法,谨识于此。
一,自我大清定鼎燕京,逾年明社既屋,其时奏报章疏,见之《东华录》、《圣武记》者,俱书明为伪王,将吏为伪官,更有直斥为贼者。后因辑《唐桂二王本末》,荷纯庙指示,谓:“二王及其臣子未可遽从僭伪之例,君则正其位号,臣则目以原官。惟孙可望、李定国等,本献贼义子,自王师定蜀,即南走滇中,旋附桂王,受其爵号,必应示以区别,以彼身为贼党,其所称平东、安西等号,皆献忠伪授,自宜重加贬绝,书贼书伪以正其罪。”仰见书法权衡,尺寸不越。今谨遵其例,于明自福王以后鲁、益诸王,亦从例概不书伪,而诸臣将吏亦不没其残明所授之官。惟李定国自附桂王后,尽瘁边陲,讫无异志;而郑成功窃据一方,犹拥明号;即李成栋父子,托名反正,终于一死,亦似较之金声桓、王体仁差胜一筹。今革其爵号,书其姓名,仍系之残明下。若孙可望附贼叛明,罪无可宥,而金、王之等,目为叛将,亦复何词!盖《通鉴》取记事而已,固不敢操笔削之权,亦取与《纲目》之例稍别也,敢以质诸当世之论史者。
一,是编于明一代朝廷纪纲、礼乐、刑政、天文、历法、河道、漕运以及营兵、练饷、折色、加赋,有关于一朝治乱之源者,靡不详稽《传》、《志》,参之《明会典》、《一统志》、王弇州《史料》、朱氏《大事记》、徐氏《典汇》、孙氏《春明梦余录》以及王氏《续文献通考》、秦氏《五礼通考》,荟萃折衷,务使脉络分明,条理综贯,亦温公《通鉴》例也。
一,明一代之郡邑沿革、山川分隶以及村庄、镇堡之等,《地理志》所不备者,重修《三编》博采群书,证明出处。而于翻译地理,塞外河源,为前史所未有者,悉著之《质实》中,今欲逐条考证,分注之本事下,而未暇及也。人名字里,《明史》著之《列传》中,而附见诸人,亦多书某县某人及某人字某。《三编》、《辑览》则更于一人二名及数人同名者,分析证明以资考核。《通鉴》主于记事,间一及之,不能尽载,然此等地名、人名之书法,捡之《明史》、《三编》,亦可开卷得之。
一,《明史》所载青海、朵颜等人名,俱循旧译,鄙倍相沿,讹谬特甚。前奉诏修《辽金元三史语解》,悉用三合音改正,会奉谕修《辑览》、《三编》,亦令将满洲、蒙古文字概从新译,仍注明旧译于下以便省览,今谨遵改。惟《三史语解》、《蒙古源流》等书,猝不及购,多据《辑览》、《三编》书之。其二书所不具,偶从旧译者,不过百中之一二耳。
一,《明史·忠义》一传,于封疆死事及甲申前后殉节诸臣,详加采摭,著其事实,中间牵连附录,多至数十人、百余人不等。会书成,复诏修《通鉴辑览》,重修《三编》,又奉《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自《明史》外,凡见之《大清实录》及《一统志》、各省《通志》,采访参稽,多至三千六百余人,而散著于《三编》、《辑览》,遂多《明史》所不具者。《三编》重修,已较《辑览》增多数倍。及续辑《唐桂二王本末》,则又较前修之《辑览》以渐加详,遂有《殉节录》所遗而续补者。如《三编》载甲申殉难之巡视中城御史赵误,云南人,骂贼被杀,乾隆四十一年追谥忠愍,《殉节录》无其人,《录》中通谥四等,无忠愍名目,则又似专谥,而前卷亦不及也。据原进签内言“乾隆四年允廷臣之请”。《殉节录》之修在后,疑修时尚未奉旨,故遗之。又辑唐、桂二王事,所记顺治三年广信殉难之都司刘芳伯以下十三人,四年记太湖先后阻兵之镇南伯、金公王以下十五人,俱赐谥入祠有差,而《殉节录》亦佚其姓名。然则湮没而不彰者,可胜道哉!今所记明季死事诸臣,以《明史》、《辑览》、《三编》为主,参之《殉节录》,旁稽野史,凡正史所不具者,俱附著《考异》下。又,《三编》记崇祯事终于十七年三月,而保定殉难统人之《京师陷》目中,故所载稍略,今详稽《明史》何、邵诸人传,旁参《绎史》、《北略》、《绥寇纪略》诸书,大半附入《考异》中。凡此皆仿《三编质实》补载例也。
一,是编所载明季殉难诸臣,其书赠谥者,皆明之恤典。若《殉节录》所载,皆出自本朝追赐专谥、通谥者,以非明事,故不人,亦史例也。至死封疆,而一时传闻之误,遂为恤典所不及者,如贺世贤之战没,有疑其叛降者,遂不予赠谥;孙传庭没于阵,或言其未死,帝疑之,故不予赠荫。而二人死事之烈,具见《明史》本传中。如此之类,皆入正文,而附著我朝追谥于《考异》中,然非例也。南都赠谥,去取未公,不足为重。而以系明事,故于正祀、祔祀之等亦见《附记》中。
一,《明史》叙事详核,用笔谨严,自欧阳公《五代史》后,罕有其比。惟所记甲申以后事颇略,而张煌言不为立传,未免如刘道原所讥韩通者。煌言流离海上,与宋之陆秀夫相似;就刑杭城,与宋之文天祥相似。若其身膏斧锧,距我大清定鼎已二十年,疾风劲草,足以收拾残明之局,为史可法以后之一人。列之《忠义传》犹非其例,况无传乎!至如太湖义旅,但载云间,山寨殷顽,不登只字,以及沈寿民不附《黄道周传》中,顾杲不列《吴应箕传》后,此则不无可议者耳。《三编》终于福王以后,不得不略,然福王南渡,则于唐王释罪、鲁王徙封以及桂端王卒于梧州,皆于目中终书其乙酉以后事,则本末固完具也。《辑览》所续,谓唐、桂二王事。仍从《纲目》撮要之书。野史如林,率多燕、郢传讹之说。今附记残明事于温氏《绎史》、计氏《南略》外,兼采国初黄、顾、侯、魏诸家之书,以及李世熊之《寒支集》,钱澄之之《所知录》、王夫之之《永历实录》,虽非尽信之书,抑亦正史之亚也。若夫鲁藩事轶,而黄南雷表章于前,全谢山掇拾于后,江干海峤之役,皆足备征文考献之资,《附记》之例,亦有取焉。
一,修史必取征《实录》。明克元都,兵迫史库,危素往告镇抚吴勉辈出之,《十三朝实录》得无失,因据以修《元史》。我大清定京师,兵不血刃,《明实录》贮之皇史宬者固无恙。然卷帙浩繁,捡寻未易,频年从事《明史》,反覆推究,似尚未睹《明实录》之全。《重修三编》始尽得之,建文、崇祯皆无《实录》。景泰附入英宗,光、熹二朝亦似佚之。又复亲禀圣裁,折中至当,故其书网罗宏富,体大思精。卷内增入各条,多有《明史》、野史所不具者,心知其出自《实录》而未敢定。吾友杨素园观察,于宜黄故家得《三编》钞本。授而校之,乃当日夹签进呈原书,皆标明出处于上方,而所增益出自《实录》者十之六七。予所得《实录》仅五朝,而首尾完具者,永乐、正德、嘉靖三朝而已,今得见原签,证其来历,则虽不睹《实录》之全,亦可无盖阙之憾矣。《三编》更正之处,往往据《实录》,旁及野史、明诸家文集、奏议,如福王庄田减二万顷,据《叶向高集》改正。罗从彦、李侗从祀,据《孙慎行奏议》改正。而所辑明季事,更谨遵我《大清实录》订其讹舛,如李自成并无迁明太祖神主事。是又集《纲目》之大成,读史者可无不足征之患矣。
一,是编考年月以定事系,一年之朔望既准,乃考定干支日分,排入月纬中,择其事之宜系者,提之为纲,日之所不能定者,则系以“是月”,月之所不能定者,则系以“是春”、“是夏”之等,又不能定则系以“是岁”,凡此仍编年例也。《通鉴》既成,乃即其提为纲者,义取简明,不主褒贬,撰为《目录》,亦仿温公例,标明《纪》中卷数,以便阅者捡寻。惟温公不系月,年经国纬,著其朔闰于上方。此则以朔闰为主,仍依年经月纬例,取天文,五行之见于《志》、《传》者,按日分系,以此考证《明纪》中月日,朗若列眉。其大小建偶有参差,则阙其朔。义主记事,即精要语亦不尽载也。此则例之稍为变通者。
一,是编《考异》俱依胡身之注《通鉴》例,散著本事下,惟篇幅所限,不得不删繁就简。而二十余年精力,实始于参证群书,考其同异,有疑则阙,择善而从,去取既明,然后敢下笔编次。原稿加详,有不尽入之《考异》中者,别成《考证》十二卷,不嫌重复也。
一、史家之例,叙而不断,然直书其事而得失劝惩寓焉。故考其事之本末,则其事之是非自见;听其言之公私,则其言之诚伪自见;观其人之与居与游,则其人之清流浊流自见。若必欲臧否而短长之,非史事也。史评自有专书,《四库书》别为一类。班、范以后,所有论次皆入《赞》中。温公“臣光”云云,系之本事下,间采它人评论。是编亦仿其例,而恭录御批及《明鉴》后按、《三编·发明》居多,其他论列及鄙见所及者,亦附人之。
一、《史记》、《汉书》皆有后序,自明其著书之义例。温公《通鉴》无序,以宋神宗《御制序》在前也。钱大昕《答冯集梧书》,谓:“古来纪传编年之书,只有本人自序,未有它人代为之序者,盖史以寓褒贬,其用意所在,惟著书人可以自言之。”按温公《通鉴》原有《释例》,凡三十六事,出于其曾孙伋之所辑,见《四库书提要》中。《释例》即著书用意之所在,不须自序,亦更不敢求它人作序也。
与朱莲洋明经论修明通鉴书(同治壬戌)
前奉来书,有石屋注史之役,闻之不禁狂喜。方欲条答,适有催租败兴之事,执笔中止,今更论之。《明史》初稿系万季野,其后横云山人成之。季野当鼎革之际,嫌忌颇多,其不尽者,属之温哂园,别成《绎史》,弟年来校证贵池书,搜辑明季野史无虑数百种,以《明通鉴》无书,慨然欲辑之。涑水《通鉴》,如祸水、水山等语,皆自野史得来,若谓野史不可信,则正史何尝无采自野史而折衷之者,安见登之正史遂无传闻之误乎?若以恩怨而言,则修史之初,半系先朝遗老,亡臣子孙,其中或以师友渊源,或因门户嫌隙。近阅明季稗史,参之官书,颇有《本传》所记铮铮矫矫,而野史摈之不值一钱。亦有野史所记其人之本末可观,而正史贬抑过甚者,岂非恩怨之由,贵在知人论世者折中一是耳。执事欲补注,势不得不兼采稗野,旁及诸家文集、说部之书,而同异得失之间不能无辨,遂有一事非累幅不能了者。莫如择野史之确然可信者,参之《明史》及《明史纪事本末》等书,人之正文,而以杂采稗乘疑信相参者,夹行注于其下,是即裴松之注《三国志》之例,亦即贵乡彭文勤公《五代史补注》之例也。拙撰《明通鉴》,采野史者不过十中之一二,而其为世所传而实未敢信者,俱入之《考异》中,其正史有未敢信而删之者,亦入之《考异》中。《四库书提要》谓温公特创此例,自著一书以明其去取之故,故较之《三国志》裴注又加择焉。
前明一代关系之大事,非《通鉴》不足以经纬之,而庚申、建文二事,正史多不具。然历代帝王,无以诞生之年得号者,此盖如谶纬相传,不知其何所自来而已。当元顺帝在位之日,千喙一词,至于权衡、余应,皆元末明初人,焉有自述其先朝而妄加诬蔑者?况“庚申君”三字,已明见太祖诏旨,后又著其六更之谶于《通鉴博论》中。此当援钱虞山、万季野及后来全谢山各家引证之书而补之,一也。
建文出亡,《从亡》、《致身》二录虽不可信,而明人野史,汗牛充栋,无以惠帝为自焚者。自焚之语,仅见《永乐实录》,盖即指后尸为帝尸事也。惠帝之是死是逊,且不必论,而从亡之一百余人,最著者四十余人,岂皆子虚乌有?其不可信者,如袈裟薙刀藏于铁匣,即有其事,亦从亡诸臣藉神道以耸听耳。至于复还大内,则杨行祥冒名被系,锢死狱中,已见《正统实录》,而王弇州诸人亦已辩之。今宜芟其不可信而信其所可信,此当据《明史纪事本末》逊国之前一段,而参之郑端简、朱文肃之纪载,阙其逊位以后而补其为僧以前事,二也。
英宗北狩,除正史外,如《北使录》、《否泰录》、《北狩事迹》、《天顺日录》诸书,亦与正史大致符合,惟于忠肃不谏易储及薛文清不救忠肃为后世疑案,不知揆时度势,人臣有不能得之于其君者,故先主东行,武侯追念法正,盖自度其不能而言之,徒以偾事。况忠肃当日,又安知其无造膝之陈,引裾之泣乎?文清之于忠肃,亦知不可挽回,一经讼冤,则寸磔便成铁案。此正其救忠肃之苦心,通儒如黄南雷尚不能知,何况其它!是宜捡郎氏《七修类稿·皇史宬》一段及御批《三编·论易储》一条补入之,三也。
大礼之议,杨、毛未必皆是,张、桂未必全非,然张、桂之罪,在尊孝宗为皇伯考,浮于逆祀之夏父,而实自杨文忠“考孝宗以兴献为皇叔父”之二语启之。世宗之继统在武宗,祢武宗而祖孝宗,此有《三传》鲁僖公之铁案在,何至引宋《濮议》之不相类者,而令武宗之统绝,孝宗之世紊。至论《濮议》之涑水、伊川皆当世两大儒,千秋而下,岂能为之回护,谓其称濮王皇伯考为有典耶?伯父、叔父乃天子谓其臣下之词,而加之于所生则不伦。毛大可《大礼》一议,醇杂参半,记事之体,不宜妄下雌黄,而言之是非,人之邪正,亦宜稍有断制,四也。
江陵当国,功过不掩,訾之固非,扬之亦非。《明史》所载,似不如《纪事本末》之据事直书,为得其实。至于结冯保,构新郑,固不能为之词。而至援高拱自撰之《病榻遗言》,则直是死无对证语。高、张二人易地为之,仍是一流人物。今但取正史可信者书之,而闰月顾命等词,一律删汰,以成信史,五也。妖书之狱,史不载《忧危竑议》之大略,亦似渗漏。至二次妖书,全无影响,直是沈一贯门客所捏造以构归德、江夏者。而会审皦生光一案,亦不似挺击之详。是宜取《酌中志》、《先拨志始》及毛大可之《彤史拾遗记》,节录其要以成信谳,六也。
三案本末,后人悉付之疑案,实则挺击非疑案也。张差之非风颠,千真万确,故《明史》于王之寀一传,全录供词,破例载人,此似出四明特笔,而读者犹不能无疑。及捡孙退谷《春明梦余录》,则福清当日修《光宗实录》时,曾亲质之张司寇,即张问达。司寇身在局中,亲谳是狱。又,朝邑方訾其为调停风颠者,而其答福清,一则曰“千真万真,之寀所言无一不实”,.又言“风颠饰词,焉有持挺人东宫而出自风颠者”。据此数语,并见《叶文忠集》。则当日原奏调停,似出万不得已,而问达亦以此得罪矣。夫挺击既非风颠,则主使之人凿凿可据。光庙寝疾,郑贵妃在旁,又济以同恶之李选侍,红丸一事,安得不令人疑?既而宫车晏驾,闭门不纳群臣,及至请见东宫,又被牵衣阻之,宜杨、左移宫之请不俟终日矣。今叙三案,必须详明首一案以间执后世诚诚之口,七也。
三案无关于逆奄,而与争三案之人为仇者,推刃于逆奄以报之。首翻挺击者,杨维垣也;首翻移宫者,贾继春也;合三案为一以成《要典》之诬者,霍维华也。三人之恶不减崔、倪,而奸险过之。乃逆案中概从末减,《明史》所载亦多不实不尽。如以杨为殉难,是不实也;贾之本传,叙其前疏而遗其后疏,是不尽也。今宜捡《两朝从信录》,撮其三疏之大略,著之于篇,明正其罪,八也。
逆案凡三易而后定:元年大计,一也;南北两察,二也;爰书定案,三也。倪文正两疏,是阴阳消长之一大关键。卒之正不胜邪,长垣见用,华亭、长山被黜,遂使乌程、韩城一辈人一手障日,翻案之根,实萌于此。此宜博采《剥复》、《先拨》二书及《烈皇小识》所载,以昭明季信史,九也。
甲申之变,正史语焉不详,所记殉难诸臣亦多遗漏,宜博采《北略》、《绎史》、《绥寇纪略》及甲申以后之野史,必使身殉社稷之大小臣工悉取而登之简策,以劝千秋忠义,十也。
举此十事,以概其余,则执事《补注》及鄙人《通鉴》之役,岂可一日缓哉!定本尚俟异日,姑先举其草创之大略,为共从事于明史者商之,惟鉴不宣。
莲洋,名航,高安人,中道光戊子副车。芷汀孝廉舲,其从弟也。芷汀之弟茂才舫,号芳洲,俱从事于明史。年来所购,凡坊间所未见者,都自其九芝仙馆中借钞,而芳洲同预于校雠之役者二年。又,山阴平景孙观察步青,时任江西粮储,所辑明季、国初为增补考正数十事,其要者俱入《考异》中,并识之。
这是第一篇明通鉴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