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凯
【诗人小传】
(1316—?) 字景文,号海叟,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元末曾为府吏,博学有才辩,以《白燕》诗知名于时,人呼“袁白燕”。明洪武三年(1370)任监察御史。后因事为明太祖不满,伪作疯癫,以病免归。归田后常背戴方巾,倒骑黑牛,往来峰泖间,卒于永乐初。其诗重在摹拟,歌行、近体法杜甫,古诗法汉魏,已开弘正间七子的先河。在明初诗人中较为突出。著有《海叟集》。
客中除夕
袁 凯
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
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
戎马无休歇,关山正渺茫。
一杯柏叶酒,未敌泪千行。
【赏析】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有一段评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议论道:“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袁凯这首《客中除夕》,虽不是写景诗,但其中佳处,与王维这两句诗也有同样的妙味。
这首诗说的是袁凯旅居在外的一个除夕夜的思乡念家之情。首句“今夕为何夕”,是化用了《诗经·唐风·绸缪》“今夕何夕”句。次句“他乡说故乡”,点题“客中”,用了两个“乡”字,自是为了与上句相对,不过微觉有些纤巧。其颈联“戎马无休歇,关山正渺茫”,是说元末战乱频仍,道路梗阻,诗人客居在外,归计渺茫。尾联“一杯柏叶酒,未敌泪千行”,柏叶酒是古代一种用柏树叶浸成的酒,取“松柏后凋”之意,专在过年祝寿时饮用。这一联点题“除夕”,又道出诗人的满腹苦泪之深,决非一杯苦酒所能浇却的。以上各句,下语不可谓不准确,表达不可谓不明晰,诗意的起、转、合也很恰当,不过,这样的诗句出现在元末,虽有一些反映社会的现实意义,其技巧却算不得新鲜有趣了。今笔者所深赏的,唯在颔联“看人儿女大,为客岁年长”二句,这才是诗人的感受独到之处,道出了一个旅居者的真正伤心处,大可深味。过年了,旅居者谁不思念妻儿、盼望团圆?但诗人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女长大了、又增了一岁,却无从知晓自己骨肉的景况,真是眼前跳荡着别家的欢,心里翻腾着自家的悲,不是滋味。非但如此,他再进而一想,人家儿女长大之时,不就是自己客乡羁留之日吗?这,自己早该想到了,如何这般麻木,直待到了除夕,猛然见到人家儿女长大如许,才惕然惊悟到客居岁月的漫长?!这两句,言浅,意深,表面上不动声色,纯然以客观的态度在说,其实包含了许多辛酸、许多叹息。一个“看”字,似乎用得冷静,是冷眼旁观,其实是充满了压抑感。但两句中最可称道的,则无疑应是“大”、“长”二字。乍一看,这二字有些“无理”,更不免“太俗”、太常见了,似是不假思索就落笔的,无足赏玩。但读者如果肯像欣赏王维诗一般,“合上书一想”,就会感受到,这二字貌似钝重,其中却有极大的包涵,力量异常浑厚,它无心作细碎的具体说明、形容,只给人一个最笼统、最直接、却是最易于感觉的印象,如此遣词,最能显现诗人此刻满腹悲哀的所具特征———厚重、深沉、闷塞、难以名状、也不暇名状。这两字,用得其实是再恰当不过,也是“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若换上纤巧字眼,则诗意将随之变得纤轻,读者将只留意佳词佳句而忽略了诗的主旨,又岂能符合诗人创作的本意?所以,诗人不肯在此瞎卖气力,而是大巧若拙,自然感人,这正是他功夫老到的地方!一句诗,若能达到其语虽浅而无得易之,始是炉火纯青的境界。看来,袁凯对于诗的以本色动人,也是深有领悟的,一首新巧的《白燕》诗,并不足以显示他的所有才能。
词家有“重、拙、大”之说,虽是讲作词要领,但诗、词也尽有相通之处,若本诗,真可当得起此三字———力重、语拙、所言者大。
(沈维藩)
白 燕
袁 凯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
赵家姐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
【赏析】
唐代诗人郑谷由于写了一首鹧鸪诗,名噪一时,被人称为郑鹧鸪。无独有偶,明代诗人袁凯作了一首《白燕》诗,被人称作“袁白燕”。相传袁凯写此诗还有一个故事,据都穆《南濠诗话》说,时袁凯尚未出仕,一天与友人去拜会当时诗坛领袖杨维桢,见茶几上有时太初的一首《白燕》诗,诗曰:
春社年年带雪归,海棠庭院月争辉。
珠帘十二中间卷,玉剪一双高下飞。
天下公侯夸紫颔,国中俦侣尚乌衣。
江湖多少闲鸥鹭,宜与同盟伴钓矶。
袁凯读后说:“此诗写白燕尚未尽体物之妙。”杨维桢不以为然。袁凯回家后,连夜步其韵亦作《白燕》诗,次日呈杨维桢,杨见诗叹赏不已,连书数纸,尽散坐客。袁凯一举成名,一时呼为“袁白燕”。袁凯《白燕》比时太初《白燕》好在哪里呢?
袁凯一开始就用了一个著名的“燕”的典故。“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化用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句,说江山如故,人物已非,秋去春来的燕子又飞回到当年王谢居住的繁华地来了。借王谢旧事点明所咏为燕,同时诗人又作一个补充说明:这次飞回来的燕子已不是旧时王谢堂前常见的乌燕,而是另一种较少见的全白色的。再用“见应稀”三字进一步点出“白燕”这个题目。
接着,诗人展开想象,极写白燕之白。“明月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看,那高高飞翔的白燕啊,在三五之夜飞越汉水的时候,月光如水银般洒向江面,千里一白。它那星星点点闪光的白色羽翼也溶入这片广袤的银色世界里去了,连影子都见不着了!还有在那严冬季节“雪满梁园”之时,如果白燕飞入这银装素裹的北国大地,它那雪白的身影也是难以辨认出来的,不过此时白燕不会飞来,它正滞留在南方呢。诗人用汉代梁孝王与文士梁园赋雪故事,但不是写雪,而是以雪比燕之白,故云“未归”。
人们写燕子,总离不了写它“度帘幕中间”“还相雕梁藻井”,袁凯避开了这类俗套,别出心裁地专为白燕设计了活动的新天地———“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院落冷侵衣。”白燕飞集遨游在一幅幅诗情画意的境界里,春水池塘,柳絮飘飞满地,在月光下,白燕似是飞花,飞花似是白燕,恍如进入美丽的梦境。白燕又活跃在重门深掩的梨花院落,春风料峭,梨花从树上纷纷飘下,白燕在花丛上下翻飞,白燕与落英齐飞,白羽同梨花一色。生机勃勃的白燕啊,你难道不怕春寒的侵袭么?诗人以柳絮、梨花等洁白的景色造成典型意境,衬托白燕,唤起人们的联想,字面上无一“燕”字,而白燕自然从景中浮现。“柳絮池塘”“梨花庭院”二句,化用晏殊《寓意》“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诗句,展现在人们面前的似乎是两幅画屏,而且您似感觉到画面一角有玉剪飞舞的燕影呢。
袁凯用空灵蕴藉的笔法,为白燕传神写照,写出了白燕特有的精神气质,诗人把白燕想象成无比的纯洁、灵巧、美丽,在他的笔下,简直就像是冰清玉洁的姑射仙子的化身了。所以诗人于诗的末尾倾注了无限珍爱、怜惜的感情,叮咛白燕说:“赵家姐妹多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说汉成帝宫中的赵飞燕姐妹生性多妒,你千万不要飞进帝王家呀!最后用赵飞燕这位汉宫美人的名字,关合题面的“燕”字,也颇有妙趣。
回过头来读时太初的《白燕》诗,就感到作者没有把白燕的体态风神写足,“珠帘十二中间卷”,是燕子共有的习性,非特白燕。又如“玉剪一双高下飞”,以“玉剪”比喻白燕也太实了,而没有传白燕之神。袁凯就聪明了,全篇都紧扣白燕来写,驰骋想象,避实就虚,用类似国画家写意的手法,构造意境来烘托白燕特有的风采,脱略形骸,传其神韵,确要比时太初高出一筹了。
相传袁凯白燕诗一出,一时学习此种诗体者不少,著名诗人高启作《梅花》诗,就用袁诗格调,诗云:“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从其风流绮丽的风调是不难看到袁诗的影响的。
(铁 明)
客中夜坐
袁 凯
落叶萧萧江水长,故园归路更茫茫。
一声新雁三更雨,何处行人不断肠!
【赏析】
客里悲秋,游子思乡,这已是古诗中最常见的题目了;秋雨叶落,北雁南飞,这也是古人最常用的素材了。以因循的素材,用习见的题目,是绝难翻出新鲜的诗意的———除非,这位诗人在具有敢与古人争高下的胆气之外,更具有方驾古人的足够才气。
“落叶萧萧江水长”,乍一看,分明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的浓缩;然而,略去了“无边”、“滚滚”,只剩下落叶萧萧、江水悠悠,同样是“悲秋”,这诗的基调,便不是老杜的“悲壮”,而只是一派“悲切”了———字句虽似古人,意绪却不袭古人。
“故园归路更茫茫”,“更”字看似无理,其实甚妙。叶落方寒,江水为阻,故园难归,足矣,何必曰“更”?然推想行人之归路,因迷目乱心的无边落叶而更加茫茫难寻;行人之归路,比滔滔不绝的千里江水还更加漫漫难尽:着一“更”字,岂不甚妙?
绝句往往以前二句作铺引,而警策处在后,本诗亦不例外,虽然前二句亦有可观。“一声新雁三更雨,何处行人不断肠!”半夜三更,举目漆黑,行人摸索着前行;秋雨霖霖,路滑衣湿,行人艰难地举步;一颗滚热的归心,被黑夜压抑得沉闷,被寒雨浇淋得冰凉。偏在这万般凄切的时候,夜空中又传来“一声新雁”!何谓“新雁”?这是第一拨南飞、行人在南行长途中第一次听到其叫声的雁!这雁声虽然清越,在行人听来,却更悲似三更之雨:雁南飞了,秋意重了,一悲也;雁儿凌空高飞,落叶不能迷,江水不能阻,行人则惟有地上紧走,艰难跋涉,二悲也;雁儿不难飞抵衡阳,行人则不知能支撑到乡否,三悲也;夜雨不能妨碍雁儿轻快的鸣叫,却令行人寒颤难言,四悲也;行人日夜兼程,不过才赶了这些许路途,雁儿发自更远的塞上,却一展翅便赶上了他们,五悲也;这第一拨雁过后,将有更多的雁群飞越行人的头顶,令他们叹羡不置,撩乱他们的心境,嘲弄他们的踽踽艰步,六悲也———一声新雁,行人听来竟有如许悲怀、更兼着夜寒云雨,怎能令他们“不断肠?”若进而思之,以上六悲,前四者还着落在“雁”上,算不得奇,后二者则非“新雁”连读不能有:诗人拈出这二字,岂不是大有新趣?
不过,行人之悲,还不是最悲,请注意诗题是《客中夜坐》:行人虽艰难、虽迷茫,但他们毕竟在行,还有希望;而客居他乡的诗人,连这点微弱的希望也无法拥有,夜半惊寒,悄然起坐,他只能徒然地浮想联翩而已———这份悲,只怕“断肠”二字,也形容不尽。当然,这于诗人是大悲,而于读者则是大幸———不然,若他悲之不甚,也就思之不深了,又如何能有这“新雁”的妙笔,供读者赏玩呢?
(沈维藩)
扬州逢李十二衍
袁 凯
与子相逢俱少年,东吴城郭酒如川。
如今白发知多少,风雨扬州共被眠。
【赏析】
朋友之情,向来为人们所珍视,何况是一别数十年,黑头相交,白头重逢!又何况这一别,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历史巨变,其间城郭改观,人物凋零,可歌可泣、可惊可惧之事不一而足,而彼此幸存!这首诗就是写了如此一场重逢。
前二句忆旧。诗人与李衍(排行十二)初识,正当少年,血气方刚。二人一见如旧,在苏州(“东吴城郭”)酒楼上放怀痛饮,目无旁人。当日情景,着墨无多,只“酒如川”三字,便写足少年人豪爽狂放的情态。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如饮长川的欢会,也见出彼此结交之深。
诗中标出“东吴城郭”,既是交代事实,也包含历史内容。苏州在元末是一工商业发达的繁华都会,江南文人聚集的中心。后成为张士诚争天下的根据地,明立国以后,遭到朱元璋残酷的清算和压制。既经战火,复遭搜刮,在明初数十年间,破败冷落,不复有旧日光彩。回首往事,岂不恍如隔世!
后二句述重逢。苏州一别,各自东西,不知经历了多少变故,更兼白云苍狗,人间变幻,真非纸墨能尽。一切不说,只道彼此白头,无数感慨,包含其中。“风雨扬州共被眠”,与“东吴城郭酒如川”遥相呼应。此夜一对老人,旧情依依,同床共眠,细说生平,不同少年时代的豪放,却另是一番动人景象。
这诗以短小篇章包容极其复杂的内涵,只能从虚处下笔。但所谓“虚”,又不是空洞抽象的概括,而是描绘两幅具体生动的画面,从这二幅画面的比照以及相互联系中,引发读者的想象,抒发一种人世沧桑之感,表现力极强。(骆玉明)
淮西独坐
袁 凯
萧萧风雨满关河,酒尽西楼听雁过。
莫怪行人头尽白,异乡秋色不胜多。
【赏析】
袁凯是一个十分不幸的诗人,元末曾为小官(府吏),因战乱去职,等到天下太平,明帝国建立,他已近五十岁了。洪武三年被荐为御史,但这不是他的幸运,而是新的厄运的开始。由于朱元璋的猜忌,不久他便被逼装疯,食狗彘之食,才幸免于死。这便是他的一生,因此在他存世不多的诗作中大都充满了悲苦之音。这首《淮西独坐》是很典型的一首,内容很一般,也没有用什么愁、苦、哀、泣之类的词语,但读来却令人“悲惋欲涕”(明人吴国伦评语)。
第一句“萧萧风雨满关河”点明客观环境,风雨之时最易使人产生一种飘忽不定的情绪,充分感受到自然威力的巨大以及人生的孤弱、渺茫。第二句写作者个人的活动:独坐西楼,酒已饮尽,酒兴阑珊,正感到百无聊赖,这时天边一声雁唳,由远而近,复由近而远,渐渐地过去了,消逝了,一切又归于岑寂。以上二句所写都是平淡而一般的日常生活,既没有惊风暴雨的震荡,也没有生离死别的摧伤,那么离乡的行人为什么头都白了呢?“异乡秋色不胜多”啊!这是一句十分精辟的生活格言,正如“贫疑陋巷春偏少,贵想豪家月最明”,自然景物本无差异,然贫富不同,感受便不同。客中与家乡的光景也是如此,喜者见喜,忧者见忧,在离人的眼光中遂不免处处皆秋,事事可愁了。这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特征,几乎人人都有类似的体验,所谓人人心中所有,口中所无,然袁凯却能准确地、生动而形象地将它表达出来,这大概便是这首小诗脍炙人口的原因吧! (刘明今)
题苏李泣别图
袁 凯
上林木落雁南飞,万里萧条使节归。
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
【赏析】
苏武、李陵的故事,其实已很为人熟知了,但是,为了解说本诗的方便,还是以略作引证为好。据《汉书》载,苏武出使匈奴,被羁留二十年不降,至汉与匈奴和好,终得返国。临行时,归降匈奴已经有年的李陵为苏武置酒送别,席间吐露了多年隐衷:他初降时,诚有反正之志,而汉廷不察,反族灭其家,“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苏武的字)知吾心耳!”并起舞作歌,有“士众灭兮名已隤(堕),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之词。最后“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诀别)。”袁凯所题的这幅《苏李泣别图》,画的大概就是这一刻的情景。
从本诗看,这幅画的内容其实并不复杂:画的背景是塞北万里大漠,秋来叶落、北雁南飞,一派萧条气象;画中央是两个主人公,汉朝的“使节”苏武即将上道归国,汉朝的贰臣李陵正在挥泪送别。当然,诗中的“上林”,是诗人越过画面的联想了,因为上林苑在汉都长安,是皇家御苑。诗人用这个地名,或许是为了点出苏武归国的方向;另外,因“上林”是与“雁”并列,所以诗人说不定是因雁而联想到了汉使编造的汉帝在上林苑射雁,雁足系有苏武帛书的故事,因而灵机一动,顿生奇想。这里有多种可能,但都不重要,本诗的精彩处,只在后二句。
但后二句虽然精彩,其实也并非“字字珠玑”,有味可玩的只是“犹有”、“汉臣”二处。当此“壹别长绝”之际,永为“异域之人”的李陵,总该托苏武捎点什么话带回故国吧?但是,捎话给何人呢?家人,被杀尽了;朝廷,彻底绝情了;故乡呢?“陇西士大夫以李氏为愧”、“耻其不能死节”(以上引《汉书·李广苏建传》,末句为颜师古注语),也不必指望了———除了还有苏子卿“知吾心”外,李陵真是到了“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的地步!“犹有”者,尚有、还有之义也;细琐一点说,此语有“虽然其他都没有了,但还有……”之意;细心一点想,此语必有一个对比物,始能成立。对比物为何?家人、朝廷、故乡是也。这一切都不知吾心,“犹有”子卿知己,欣慰乎?惨凉乎?读者不难辨之。故诗人说到“犹有”,已联想到了李陵失去的一切,此“犹有”者,实乃“惟有”也。
明乎“犹有”之意,“汉臣”的含义也就不难明了了,二者是一抑一扬的关系。唯一的知己就也要离去了,固然是不能不令人悲泣的;但苏武所去的乃是汉土,所以,诗人便不让李陵的“两行泪”落到匈奴的土地,而是使其被西风吹起、飞上苏武的衣袍,让这泪痕随苏武返回故国。这仅仅是为了他俩的私交殷厚吗?非也?因为诗人不用“故人”、“知己”之类字眼,而用了郑重其事的“汉臣”———若不是汉臣,而是胡羌之人,诗人会令李陵的泪水随之而去么?然则在诗人心目中,虽然李陵永远不能返回故国,故国也永远拒绝了他,但他的心深处却依然向往着故国,而这种向往又是在惟有一人知的条件下始终保持不变的,这就更不能不令人感慨系之。
诗的后二句之所以精彩,其实还因为它有一个参照物。若没有这个参照物,我们对本诗大约只能指出三个好处,且都是显而易见的,不说读者亦可知:一是诗人体察人心之深,二是措辞的含蓄有味,三是诗人想象力甚为神奇———“西风吹上汉臣衣”,这已不是图画所能;画所不到,却被他的笔勾出画的灵魂,令人叫绝。但现在参照物来了———编《明诗别裁集》的沈德潜老先生评本诗云:“词婉意严,李陵之罪自见。‘汉臣’二字,《春秋》之笔。”在这么一首被明朝大诗人王世贞评为“颇见风雅”的诗中,居然找得到“春秋笔法”,实在是难为了这位老先生。但此老不曾想一下,他既以肯定的态度引了王世贞的评语,又认定本诗意在讨“罪”,本身就有点矛盾,除非他误以为“风雅”是《诗大序》里的定义,所以对王世贞亲热起来;他也忘了闻一闻诗中的感伤气息,此时诗人哪还有心思去皮里阳秋?他更忘了,袁凯既不曾当大元的遗老,也不算大明的纯臣,白燕才子兴发起来卖弄聪明时,才不会像“我大清”的宠臣“归愚侍郎”那么斤斤计较于“臣节”呢!这样的评诗,只能算此老谈“格调”谈得走火入魔了。但是,有了这样迂气十足的评语作对比、参照,本诗便又添了一个好处:灵气十足。
(沈维藩)
京师得家书
袁 凯
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
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
【赏析】
独居京师,百无聊赖,思乡之感犹如钻入花心的小虫,不时地蠢动着,使你欲释不能,欲理还乱。而维系亲情,寄托乡思则只能靠那薄薄的一纸书信。唐人诗句中写作客在外寄信回家的很多,如孟郊《归信吟》:“书去魂亦去,兀然空一身。”岑参《逢入京使》:“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都写得蕴藉感人。同样,收到家人好友的片言只字,也被当作重要的安慰剂,使人欣喜若狂,这一点,杜甫《春望》中“家书抵万金”一句,已足以涵盖了。
袁凯这首诗写的也是收信的欣喜。首二句相对,写收到信。“三千里”与“十五行”都是约数。三千里是言家乡路远,十五行是说家书内容多。利用数字造声势,更增加了自己游宦的孤寂及家乡亲人对自己的怀念之情。这种心情为客居他乡的人所共有,一经道出,使人倍感亲切。
家书十五行,写的是什么呢?自然应该有平安之报,家庭琐事,劝在外的亲人珍重自摄、努力加餐……但诗却一下把这些应有的话全部扫去,只说在字字行行之间,所讲的只是亲人希望他早日赋归,全家团聚。这样,整诗表达的就不仅仅是收到家书的喜悦,而是融和了家人与自己共同的心情,把家人对自己的深情与自己盼望早日还乡的迫切心理自然地综合在一起。
古诗有一种对面写法,如自己思亲,却不直接写自己,而写对方思念自己,这样转过一层,使意思加深,平添波折。如王昌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又如白居易《邯郸至除夜思家》:“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罗邺《雁》:“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袁凯这首诗显然也是借鉴了这种写法,明明客愁无限,归心似箭,却写家书中亲人想念自己回家的热烈心情,寥寥数语,天然淳朴,所凝聚的情感却浓郁得令人心驰神醉。
(李梦生)
江上早秋
袁 凯
靡靡菰蒲已满陂,菱花菱叶共参差。
即从景物看身世,却怪飘零枉岁时。
得食野凫争去远,避风江鹳独归迟。
干戈此日连秋色,头白犹多宋玉悲。
【赏析】
元末明初的诗人学杜甫的很多,袁凯是其中比较著名的一位。他的诗,特别是几首七言律诗,显然受到杜诗的深刻影响。《列朝诗集小传》引程嘉燧的话说:“海叟诗,气骨高妙,天然去雕饰,天容道貌,即之冷然。……七言律诗,自宋元来,学杜未有如叟之自然者。野逸玄澹,疏荡傲兀,往往得老杜兴会。”这评价非常之高。但在今天看来,袁凯七律中真正“天然去雕饰”,“得老杜兴会”的并不是像《白燕诗》那类颇负盛名的作品,倒是《江上早秋》这类作品,风格清新自然,寄慨深远而又蕴藉含蓄,确实得到了杜诗的几分精髓。
首联从眼前景物着手,菰俗称茭白,蒲就是蒲草,菱在早秋开花结实,它们都是在浅水中生长的植物,故在江边触目皆是。诗人用平平淡淡的语气写了这些平常的景物,用意在于点明诗题。菰、蒲、菱等水生植物与诗题中的“江上”相呼应;菰蒲靡靡满陂,菱花、菱叶参差说明这正是早秋季节。这一开头看似平淡无奇,其实却相当精警有力,它以非常简练的笔墨渲染了江上的早秋氛围,从而很自然地引出下文的抒情言志。
颔联两句从眼前景物折入诗人的内心世界,即从写景转为抒情。季节已过了盛夏,进入早秋,诗人由此而联想到自己身世飘零,岁月虚度,不免有感于中。据作者自注,此诗作于丙申年。丙申年也就是元顺帝至正十六年(1356),此时作者正好四十岁,人到中年,却仍功业无就,身世飘零,光阴蹉跎,怎能不使他为之感慨万分。
颈联两句又是一个转折,从抒情转而写景。野凫、江鹳都生活在水边,所以诗中的野凫得食、江鹳避风都是即目所见。单从写景的角度来看,群凫争飞,一鹳徘徊,在这幅萧疏淡远的秋江图上增添了活泼的生机,使画面不至于过分单调。但从全诗来看,作者写这两句显然并不仅仅为了设色构图的需要,而是意有所指,借凫、鹳来抒写胸中的不平。野凫当指一般争名逐利之徒而言,他们你争我夺,熙熙攘攘,令人讨厌;江鹳当是作者自喻,他把自己比作“避风江鹳”,似是企图表明自己所以飘泊天涯,形单影只,是因为有所躲避,他像那头孤独的江鹳一样,为了躲避风险,才迟迟不能回家。这两句采取的表现手法,是传统的比兴手法,即所谓引譬连类,言在于此而意在于彼。采用这种手法,可以把诗人自己的思想感情表现得更加蕴藉、含蓄,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至于诗中江鹳要躲避的是什么风,这里没有交代,不过我们读完了尾联两句,自然也就明白了。
尾联上句“干戈此日连秋色”,紧紧承接“避风江鹳独归迟”句,显然是在告诉读者:江鹳(即诗人自己)所避之“风”,是那战争造成的险恶环境。作者写此诗之日,正是元末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席卷全国之时,公元1351年,韩山童等首先发动河工起义;1353年,张士诚率盐丁起兵,攻下高邮等地;1355年,刘福通率领的红巾军崛起于亳州;1356年,朱元璋的军队攻下了金陵。真可说是烽火连天,干戈遍地。特别是长江中下游一带,更出现了多支武装力量互相混战的局面。秋天草黄马肥,最易发生战争,所以诗人从眼前的秋景,马上联想到无情的战火正在到处蔓延,社会的动乱,个人生活的不安定,都使诗人深深为之忧虑,在这句看似平淡的诗句中,可以隐隐听到诗人的叹息之声。
最后一句又回到自己的身世之悲上来。由秋色而想到“宋玉悲秋”,又由“宋玉悲秋”而想到自己目前的穷途落魄。战国时诗人宋玉曾因悲秋而作《九辩》,其中有“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等语,很能引起贫苦知识分子思想感情上的共鸣。这里的“宋玉悲”就是运用这一典故。“头白”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但四十岁的人早生华发也并非绝无可能。头上已渐渐出现了白发,却还要像宋玉一样在萧瑟秋风之中怨嗟叹息,这就不仅是在那里抒写胸中的不平之气,而简直就是对自己的老大无成作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嘲弄了。
全诗除语言不事雕绘,以朴素自然见长外,在结构上也颇见功力,有平叙,有转折,开阖变化,擒纵自如,而又处处合乎章法。这一点,也是我们在阅读此诗时应该注意的。
(范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