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谦
【诗人小传】
(1398—1457) 字廷益,号节庵,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少有大志,二十三岁中进士,历任山西河南巡抚,为官清正。正统十四年(1449)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于谦临危受命,升任兵部尚书,拥立景帝,反对南迁,调集军队,守卫北京,击退了瓦剌军的侵扰,功绩卓著。天顺元年(1457)英宗复辟,被诬以“谋逆罪”被害。弘治初赠太傅,谥肃愍;万历间改谥忠肃。于谦诗现存六百十四首,有广阔社会内容。诗风朴实刚劲,真切感人。有《于忠肃集》。
北 风 吹
于 谦
北风吹,吹我庭前柏树枝。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冰霜历尽心不移,况复阳和景渐宜。闲花野草尚葳蕤,风吹柏树将何为?北风吹,能几时!
【赏析】
作为一个“志存开济”的英雄豪杰,于谦写咏物诗,大都借歌颂所咏之物的性质与品德,抒发其抱负,表现其操守,如咏石灰“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正写照了他的献身精神,清白品格。同样,这首题名《北风吹》的咏物诗借北风中不屈不挠的柏树自喻,展示自己坚贞的情操与乐观的精神。
寒冬的北风,咆哮狂奔,凛冽肃杀,滥施淫威于天地之间,万物为之凋颜,万木遭其摧残,而柏树却坚贞不屈,任凭北风吹打而不动摇。风愈劲,愈见柏树威严方正的节操,临危不变其常青本色,挺拔贞立,不畏摧杀。这里柏树的物性与作者的人格已融为一体,史称于谦秉性故刚,面对瓦剌军长驱进犯、大兵压境的严峻形势,始终不主和议,“土木之变”后,在举朝一片恐慌中挺身而出,组织抗战,成为支撑大明国厦的栋梁。这栋梁之材不正是“节操棱棱还自持”的人间坚柏么!虽坚冰侵根,严霜压顶,这坚柏犹如遭千锤万击、烈火焚烧的石灰一样,历尽磨难而矢志不移。这等考验都经受过来了,寒冬还有什么能使坚柏屈服的呢?况且春天的和暖之气已经复苏,春光渐渐宜人,就连最弱不禁风的闲花野草差不多又茂盛起来了,还能逞凶几时的北风更无可奈何坚柏了。末句“北风吹,能几时”,令人想到作者的另一首名诗《除夜宿太原寒甚》的最后两句“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充满了一种蔑视困难的乐观精神,给人以希望,给人以力量。
北风中的坚柏就是作者的自画像,全诗咏柏而作者的性格人品毕现于其中,读其诗,想见其为人。《四库全书总目》谓于谦“遭逢厄运,独抱孤忠”,厄运未能动摇其报国爱民的耿耿忠心,他大义凛然,独挽狂澜,民族英雄的丰功伟绩彪炳史册,虽枉死于厄运,犹长生于人间,英名常青。正因为此诗注入了作者伟大的人格,故赢得百世传诵,至今仍在精神上深深启发、激励着读者。
这首诗写得质朴刚劲,很具骨力。而且结构上以两句“北风吹”开结,不仅仅是应题,更给人一种风中柏树的视觉形象。诗正中“况”字的转笔,又使首尾的北风之吹具有始劲终弱的时间变化过程,从而避免了单纯追求空间感的语义重复。这样的结构,完整而巧妙地突出了柏树挺立风中、经久耐寒而终不凋谢的那种坚而韧的形象与品格,形式也就成了内容的有机部分。写诗臻此,则不求吟咏之工而自工矣。
(俞灏敏)
石 灰 吟
于 谦
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赏析】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张煌言诗),于谦是一位与岳飞齐名的民族英雄,又是一位廉洁、正直的清官,可与包拯、海瑞同垂青史。他十七岁时写了一首石灰的赞歌:《石灰吟》,通过对石灰制作过程的拟人化的描绘,表达了他不怕艰险、勇于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和为人清白正直的崇高志向。
“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石灰是由石灰岩烧制而成。第一句写石灰岩的开采,要经过石工们“千锤万击”,将整块整块的岩石凿开击碎,然后将它们运出云封雾锁、险峻陡峭的深山。石灰岩之“出深山”,要经受“千锤万击”,说明这种山石具有何等坚硬的质地!当然,“出深山”还仅仅是开始,一个主要制作过程是:石灰岩要投入石灰窑中煅烧,而且要用高达九百多度的“烈火”才能煅烧成坚硬的生石灰。如果石灰岩有知,遭受如此折磨,又将作何感想?“只等闲”三字则是以拟人化的笔法,写出其面临一切严酷考验时镇定自若的神态,无论“千锤万击”也好,“烈火焚烧”也好,它都感到根本算不得什么,可见其何等顽强、坚贞!
石灰岩经过了火的洗礼,还得经过水的考验。生石灰被投入水中,坚硬的生石灰块经过一阵爆烈,逐渐解体,最终溶化成粉末状的熟石灰,供人们粉刷墙壁,于是在人间出现了一座粉妆玉琢的白色宫殿。“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仿佛听到石灰在说话了:“将我粉身碎骨,最后化成石灰浆水,我也全然不怕,我的心愿就是要把清白的本色长留人间呀!”诗人是借石灰之口,表示自己不怕牺牲的精神和执着热烈的追求。
这首诗通篇运用借喻的手法,借物喻人,咏物言志。表面上是写石灰,实际上是写人,写自己,表达自己要以石灰为榜样,能经得起任何严酷的考验,不怕千难万苦,做一个无比坚强的人,清白正直的人。诗人把石灰拟人化,并注入自己的感情,达到了物我合二为一的境界。
于谦青年时代写的这首充满豪气的诗,果然成了他一生的座右铭。其《小像自赞》云:“所宝者名节,所重者君亲,居弗求安逸,衣弗择故新。”一生廉洁奉公,正直不阿。明英宗时,宦官当政,政治黑暗,贪赃枉法,贿赂公行。英宗手下有个大太监王振,飞扬跋扈,权倾朝野。朝中大臣要想见他,要缴纳白银百两,如巴望他留住款待,就得纳银千两。招权纳贿而至于公开议价,在历史上还是不多见的。就在这种极其污浊的空气中,有一次,于谦要入京奏事,有人当面向他提出了送礼的建议,说即使拿不出金子银两去巴结上官,送点合芗(线香)、干菌(蘑菇)之类的土产品也是好的。于谦笑笑,举起两袖说:“吾唯有清风而已。”并赋诗曰:“手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于谦后来官至兵部尚书,他身先士卒,挥军抗击瓦剌军入侵,保卫明朝江山立下不朽功勋。但他终不见容于昏君奸臣,被以莫须有罪名杀害了。被害抄家时,查抄者发现他“家无余资,萧然仅书籍耳”。独有一间正室封锁严密,查抄者认为一定藏着金银珠宝,结果打开一看,珍藏的原来是景帝赐与的“蟒衣剑器”等。“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不正是这位一代伟人的自我写照吗?
(铁 明)
上 太 行
于 谦
西风落日草斑斑,云薄秋空鸟独还。
两鬓霜华千里客,马蹄又上太行山。
【赏析】
这是一首行旅诗,太行山位于山西高原和河北平原之间,此诗当作于作者巡抚山西、视察太行山时。
前两句描绘出一幅太行山中暮色苍茫的秋景图。最先扑入读者眼帘的是“西风”两字,既点明上太行的季节,又突出身凌高山得到的第一感受。劲扫落叶的秋风拂面吹来,最易使人想起天地的肃杀而惆怅思归。诗人登临眺望,只见夕阳西坠,或枯黄或残绿的杂草在落晖中明暗参差,显得色彩错杂斑驳。平视惟有满山遍野的衰草,夹着残光惨淡的落日,一片萧索;仰望呢,暮云逐渐密布了高远的秋空,笼罩了连绵的群山,朦朦胧胧、寂寂寥寥,只有一只回山归巢的鸟儿在孤飞,够凄清的。萧索凄清,构成了诗人即景抒情的环境氛围。在这里,归鸟的描写颇有画龙点睛的妙用,它不仅仅以其飞动点活了静态的画面,也不仅仅以其渺小衬托出秋空的寥廓,而更在于以其独还故巢寄寓了作者浓厚的思乡之情,与前面令人思归的西风正相呼应。这两句寓情于景,为后两句的抒情作了铺垫。
“两鬓霜华千里客”,是诗人自谓。诗人自二十五岁步入宦途起,先后出使湖广,招抚川贵,巡按江西,三十三岁始巡抚河南、山西至半百之年,故云自己已经鬓发花白;长年累月地远旅他乡、奔波道路,写此诗时在山西巡抚任上,与家乡钱塘遥隔千里,故云自己是千里为客。这一句准确而生动地写照了诗人的自身形象。客居他乡岁月之久,距离之远,卒使诗人看到飞鸟归巢,且又在秋风之中,不免深深感慨之。读到此处,不禁使人想起元人马致远的一首著名散曲《天净沙·秋思》:“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前三句从语言到意境,与这首曲子的后三句是何等的相似。然而,“忧国忘家、计安宗社”的政治家于谦毕竟不同于消极遁世的文人马致远,最后一句陡然振起,“马蹄又上太行山”。闻马蹄之声,如见骑马之人,他策马奔行、风尘仆仆地巡视太行,虽年事渐高,仍不倦地为国事到处奔忙。“又上”两字颇写出诗人的壮心,老骥伏枥,自强不息,一洗断肠的哀怨,为全诗增添了一种爽朗豪健的情调。作者崇高的品格形象也随着结句而完整地跃然于纸上。
全诗意境如太行秋空辽远开阔,笔调如上山马蹄矫健有力。《四库全书总目》评于谦诗歌“风格遒上,兴象深远”,此诗很能体现出这一特点。它在写法上也颇具一格,看似景与情分写,其实一体连贯,承转自然,形成先抑后扬的感情波澜,读来别有一番顿挫之致。
(俞灏敏)
除夜宿太原寒甚
于 谦
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
【赏析】
“四时冬日最凋年”(白居易《岁晚旅望》),前人咏冬,或发岁暮之感,或抒归家之思,大都吟叹出一种悲音哀调。然而这首小诗,却洋溢着一股积极乐观的激情。
太原位于我国北方,冬季比南方更加寒冷;诗人在除夕夜宿,特别寒冷,故题云“寒甚”,其时寒气之重是可想而知的。但诗人却下“轻寒”二字来点题,“底用”,犹言何用,说这一点点寒冷哪里用得上为它犯愁呢,诗人不畏严寒,傲霜斗雪的情怀,亦由此体现了出来。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非仅仅是自抒情怀,更是在宽慰漂泊天涯、万里为客的游子。按中国传统风俗,除夕该是合家团圆吃年夜饭的时候,游子在外特别怀乡思归,身外的冰冷,心中的凄凉,交织成片片浓愁。于谦本是江南人,自中进士以来长期辗转南北,作此诗时正巡抚山西,也可谓是天涯客,但这首除夜诗却扫除了思家之悲、苦寒之愁,从他对天下所有游子的宽慰中,我们更可以感受到他兼济世人的博大胸襟。
那么,“寒甚”的除夜,究竟为何是“轻寒”呢,诗的后二句告诉人们,原来,“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除夕过后,便是孟春正月,诗人由此展开联想: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来临,那和煦温暖的春风已经启程,渐渐从东面吹来,驱逐严寒为期不远。这两句话实实在在,切合事理,给岁暮仍在他乡漂泊,忍受寒风侵袭、孤愁煎熬的天涯客带来了春天的希望,遂使“轻寒底用愁”的宽慰倍觉真切,毫无故作豪语、遂蹈空言之迹。尤其是以“屋东头”代替“近”,更让人感觉我与“春”之间只是一墙之隔,因而这为“隔”的寒冬也真是“轻寒”了。前人写岁暮,将岁之聿暮与人之迟暮,时之阴沉与心之阴郁联系起来,多抒发悲时哀生的情感,读之使人消沉。而此诗却能在最寒冷、最悲愁的时候透过冬幕的笼罩,放眼春天,看到春天盎然的生机,读之真能令人鼓舞。英国著名诗人雪莱曾写下过这样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本诗的寓意,亦与此近同。
于谦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本非专以吟咏求工为能事,作诗多有为而发,论诗也强调要“尽乎人情物变”,“深于理而适于趣”。此诗用质朴无华、明白流畅的语言写出一种深刻而又富于生气的理趣,启人心扉,耐人品味,同时也充满着春天般的诗情。这种诗的品位,无疑要高出于当时垄断诗坛的“台阁体”诗。
(俞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