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羽
【诗人小传】
(1333—1385) 字来仪,浔阳(今江西九江)人,后移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元末,任安定书院山长。明初,任太常寺丞,因事谪广东,半路被召还,自知不能免,投龙江死。乐府歌行笔力雄放,才力驰骋。律诗亦颇俊逸,但有时失于平熟。有《静居集》。
燕山春暮
张 羽
金水桥边蜀鸟啼 [1] ,玉泉山下柳花飞 [2] 。
江南江北三千里,愁绝春归客未归。
【赏析】
诗题《燕山春暮》,燕山在此代指京师,盖北京宋时地属燕山府。诗人触景生情,引出羁旅怀乡之思,一种凄婉意调令人深受感动。
首二句出以对偶,金、玉、鸟、花,属对颇为工致。金水桥、玉泉山都是非常华丽的名词,但在诗中,却是作为一种映衬之物,从反面道出诗人的抑郁心情。古人云:“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张羽本是浔阳(今九江)人,后又卜居吴兴(今湖州),游宦京师,乃受征强起,所以上都春景,每触乡心。自屈原《离骚》有“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之语以来,杜鹃之啼,便一直象征着悲苦恻怆之情,诗人们每有“杜宇声声不忍闻”之叹;何况据说杜鹃的叫声又极似“不如归去”,更令离乡背井的诗人油然而生羁愁旅恨。柳絮纷飞,景致凄迷,在折柳赠别已成惯例,柳的意象与离别密切相关的古时,也常常被用来渲染离情别绪。仔细品味,我们还会发现这儿用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韵》词“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语意的蛛丝马迹。因此,“蜀鸟啼”、“柳花飞”的意象与“金水桥”、“玉泉山”各在同一句中,形成强烈的反差,为下二句诗人直接倾诉未能回归故乡的惆怅,作了极好的铺垫。
“江南”二句,各有重复的字:二“江”,二“归”,似双拟对而非,结构上颇有特点。而“江南江北”、“愁绝春归”又令人联想到黄庭坚《次元明韵寄子由》“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一联,黄诗结语是:“脊令各有思归恨,日月相催雪满颠”,张羽此诗主旨亦与之如出一辙。离乡三千里,春尽人难归,“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真令人愁肠百结。晋代张翰见秋风起,思吴中故乡莼羹脍鲈之美味,可以辞官归去,说:“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而张羽却不能这样做。明太祖征著名诗人高启入修元史,复擢为户部侍郎,高启固辞,乃赐金放还,然太祖实阴嫉之,终借故杀害。张羽若果挂冠而去,也不免遭此结局。知明初之史,当对这“愁绝”二字别有会心。
全诗整体结构盖仿李白《宣城见杜鹃花》:“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诗意也有联系。程嘉燧说:“静居……七言律诗,清圆浑脱,不事雕缋,全是唐音”(见《历朝诗集小传》),这评语对其七言绝句,同样适合。
(庞 坚)
注 释
[1].金水桥:金水河上之桥。金水河在北京市。金代引玉泉水东注三海,元代重修,名之金水河,明代城西故道废,而南一支贯入宫内者,仍沿旧名。蜀鸟:即杜鹃,另有子规、杜宇、鹈(鶗)鴂等别名。张华《禽经注》:“望帝(按:蜀之古君,名杜宇)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恻。”
[2].玉泉山:在北京市西北,山下有玉泉,故名。“玉泉垂虹”为燕京八景之一。
唐叔良溪居
张 羽
高斋每到思无穷,门巷玲珑野望通。
片雨隔村犹夕照,疏林映水已秋风。
药囊诗卷闲行后,香炧灯光静坐中。
为问只今江海上,如君无事几人同?
【赏析】
元季江南士人,身处乱世,多怀洁身自好、不合流俗之心,每于荒村野居、疏林微雨之类吟咏之中,寄寓其人格精神,其著名者若高启、徐贲等“吴中四杰”、“北郭十友”,莫不如此。张羽名列四杰、十友之中,其元末之作,亦同此嗅味,读其诗,每觉仿佛亦高、徐诸君子之笔。此亦一时风气使然,非关才力。本诗虽作年不明,然辨其气息,殆亦元末之作欤?
诗为题唐叔良氏溪上野居之作,唐氏未详何许人,或即唐肃,绍兴人,卜居苏州,为北郭诸友之一。此诗脉络明晰,首联写溪居,次联为居中望见之景,颈联为居中主人,尾联绾合宾主。首联“高斋”,为他人书斋之敬称,谓此中乃高人所住。“每到”,可知诗人乃唐氏好友,常来常往,过从甚密;亦可见本诗非一时之作,而是长期观察、品味、留意溪居所得,故下文写景,亦是经过了严密筛选。常到之斋,当已谙熟,久后无所经意了,然诗人却谓“思无穷”,何以每到而思犹无穷?为“门巷玲珑野望通”。此居虽有门、有巷道,却玲珑剔透、精致小巧,即在门巷之内,亦可望见四野风情,故每到瞩望之际,总能启人遐思。
颔联即由“野望通”而下,写望中所见。“片雨隔村犹夕照”,溪居上,滞留片雨,霏霏不去,但遥看邻村,则犹带夕阳余晖,真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一望之中,而阴晴不同。“疏林映水已秋风”,由溪居望去,林在前,溪在后,在疏枝的空隙间,可窥溪水在掩映着,而溪上风起,由空隙间吹来,亦可令人顿悟秋节已至。若在夏日,树荫繁密,当无此景此悟。这二句措辞疏淡,微含薄凉,亦未尝无暖色调,但终可望不可即,此正是元季江南士夫之心境,其身也疏懒,其心也淡泊,于世事也无望、于将来也漠然,唯微雨、远村、夕阳、疏林、秋水,最合其心境,故最堪为伴。上联既言“每到思无穷”,则此联之景,必非溪居所望全景,诗人但摄取与我会心者而已。
颈联由景及人。“药囊诗卷闲行后”,在此疏淡背景上,所见之人(唐氏),亦复萧散自放。不能为良相,则求为良医,不能以文章用世,则求以诗自遣:故唐氏每背负药囊、漫持诗卷,踽踽而行,此亦闲散中无聊之举。“香炧灯光静坐中”,闲行至于趣尽,乃返归斋中,焚香燃灯,兀兀而坐,直至香灰落尽(炧(xiè),灯烛灰,此指香灰),犹自出神。此时“静坐”,有所思乎?无所思乎?前之“闲行”,有所欲乎?无所欲乎?
尾联即答此疑问,曰“无事”是也。闲行,以无事故也;静坐,以终无事故也。此唐氏为人之大节,亦诗人所深企慕者。故尾联乃问,“只今”乱世,江海之上,如唐君能高栖无事、心无波澜者,犹有几人?“几人同”,可见其人不多,然亦未尝没有,诗人其中之一人乎?故尾联一问,既赞主人,又隐然自道,为绾合宾主之笔。其实,有此一笔,则可见诗人与主人实为同志者,而中四句之景之人,亦诗人胸中所有之景,心中向慕之人。
诗中四句甚佳,其情趣自不待言,措辞亦多可味,若颔联之“犹”、“已”,颈联之“后”字,均见功力。一“犹”字,可见前村、后村皆有夕照,前村有之,后村犹有之,唯溪居上不见,然则“片雨”之“片”字,亦得照应。“已”字含有惊悟之意,见疏林间掩映秋水,乃悟秋日已到、树木凋零。“后”字,将前之“闲行”,又归结到“行”后之溪居中,不失题意。这些措辞写来又声色不露,从容不迫,不作有意强调,殆亦作者个性之萧散使之然乎?综之,全诗写景、写人、遣词,皆是出于一种风神,读此诗,可想见彼人之神情,可推知彼时之士风。诗虽无惊人之笔,然确是典型的元季士人之笔。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