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
【诗人小传】
(1563—1638) 字稚绳,号恺阳,高阳(今属河北)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一甲二名进士,授编修。天启初官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奉命督师山海关及蓟辽、天津、登莱诸处军务,以忤魏忠贤去职。崇祯二年(1626)金兵破关入犯京城,以原官兼兵部尚书守通州,金兵退,加太傅。后被劾告归。十一年,清兵深入畿南,守高阳,城陷,自缢死。有《高阳诗集》。
渔 家
孙承宗
呵冻提篙手未苏,满船凉月雪模糊。
画家不解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
【赏析】
自从柳宗元写出《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之后,画家们常常以渔翁入画,而形象大都不出柳诗所写的范畴。如五代赵干有《江行初雪图卷》、宋代王说有《渔村小雪图卷》、明代朱端有《钓雪图轴》等即著名的画例。因为柳宗元诗本身就是寓言身世之作,并不客观反映渔民一般的生活情况,所以“寒江钓雪图”也大都反映文人的审美情趣,而并不深入反映渔民苦乐。孙承宗这篇论画之作,便是有感而发,批评了文人画中脱离现实的倾向。
“呵冻提篙手未苏,满船凉月雪模糊。”两句首先就勾勒了一幅很现实的渔家冬景。因为地冻天寒,渔民为生计很早就起身撑船,手指僵直,提篙很费劲,不得不频频向手心呵气取暖。侵晓的残月,将余辉洒了一船,明晃晃的。仔细一看,原来船身已覆盖了一层雪,由于脚踏缘故,已经斑驳模糊了。这幅图景很典型,可以窥斑见豹,反映出渔民的辛苦。它本身也饶有画意。背景仍是“江雪”,人物仍是“渔翁”,但趣味完全不同。可以想象,如果某位画家照孙承宗的构思画一幅“江行初雪”什么的,准不会错。可偏偏没人这样作,其原因何在呢?
“画家不解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这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作家的思想、生活与渔家隔膜。和古代田园诗人常犯的毛病一样,用自己的主观情趣取代对象实际具有的情感,就像鲁迅在《风波》中讽刺的,明明是很清苦乱碌的农村图景,“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啊!’”另一个是作家在艺术上的因袭,完全照抄前人的构思,实际上成为一种偷懒取巧。柳宗元《江雪》以寓言为象征,写个人孤傲的品格,实在不坏。第一个想到要将他的诗意作成画卷的,也不坏;再来一个要重新构思布局另画一幅的,也还可以。但如果天长日久,你画我也画,最后必然陈陈相因,如同印版,导致艺术上的衰落。如此弊端拯之只有一法,深入生活,更新艺术———要“解渔家苦”。正如本诗作者一样,由于深入了解民生疾苦,所以对渔家寄予同情,而在创作上也有了新意。
(周啸天)
二月闻雁
孙承宗
几听孽鸟语关关,尽罢虚弦落照间。
却讶塞鸿偏有胆,又随春信到天山。
【赏析】
孙承宗天启初官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奉命督师山海关及蓟辽、天津、登莱诸处军务。这首边塞诗应是这一期间的作品。诗中通过“二月闻雁”这一偶然的闻见,设为寓言,抒发了作者有我无敌的无畏气概,同时对一些在边防大计上怯懦无能之辈进行了讽刺。
“几听孽鸟语关关,尽罢虚弦落照间”这两句是根据“惊弓之鸟”的故事虚构的图景。《战国策》载:“更羸与魏王处京台之下,仰见飞鸟。更羸谓魏王曰:‘臣为王引虚发而下鸟’。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闻雁从东方来,更羸以虚发而下之。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病者)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对曰:‘其飞徐而鸣悲。飞徐者,故疮痛也;鸣悲者,久失群也。故疮未息而惊心未至也。闻弦音引而高飞,故疮陨也’。”可知“孽鸟”就是负了伤的病雁。因为久失其群,故鸣呼其曹。《诗经·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是孤雌(或雄)求侣的叫声。故此处用形失群孽雁的悲声。“尽罢虚弦落照间”,从“尽罢”二字可知这种惊弓之鸟并非一只,在夕阳惨淡的余辉中,纷纷闻空弦而坠落(“罢”)。这显然不是写实,而是一种象喻。“几听”云云,告诉读者,边塞向来有类似情况的。本来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偏有一些败军之将一蹶不振,对强敌闻风丧胆,谈虎色变。诗人的讽刺不一定是专指某人某事,但这种人和事在现实中却不乏其例。
“却讶塞鸿偏有胆,又随春信到天山。”在前二句反衬的基础上,这两句写“二月闻雁”就很有意味了。在“孽鸟”丧胆惊弓的同时,作为候鸟的雁群并没有放弃它们既定的方针路线,又随春信的到来而回返北方,相比之下,这是何等从容、何等勇敢的行为。“又随”二字颇有前赴后继的意味。这也是一种象喻,它比喻的是所有忠勇的爱国将士,他们到边关来就有不惜牺牲的准备,在他们的字典里有“死”字,却没有“怕”字。诗句“却讶塞鸿偏有胆”,是用孽鸟惊讶的口气道出的,便特别有味。勇士的无畏,不是足以振懦起顽,叫一切胆小的人感到羞愧么!这首诗采用比兴手法,使得它的内涵远远超过作者面对的具体事实,从而具有广泛的象征意义。它甚至可以使今日读者联想到鲁迅《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一文所说的几句话:“在行进时,也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然而只要无碍于进行,则愈到后来,这队伍也就愈成为纯粹,精锐的队伍了。”此诗中“又随春信到天山”的“塞鸿”,就让人感到,由于淘汰了几只“孽鸟”,反而更加纯粹和精锐了。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