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渭
【诗人小传】
(1521—1593) 字文清,改字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道士,或署田水月,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年二十为诸生,但乡试皆不得中。曾为浙闽总督胡宗宪幕客,于抗倭军事多所策划。胡宗宪获罪下狱,徐渭惧祸发狂,尝自杀未成,又杀继妻而下狱七年。万历元年获释后,浪迹京中、边塞,潦倒而终。诗、文、戏曲皆不拘一格,奇恣纵肆,戛戛独造,每有逸出礼法处,开公安派之先声。袁宏道甚至称之“有明一人”。花鸟画重神似写意,行草奔放而有力度。著有《徐文长三集》、《徐文长逸稿》、《徐文长佚草》、《四声猿》等。今有校点本《徐渭集》。
海 上 曲
徐 渭
暇日弃筹策,卒卒相束手。四疆险何限,但阻孤城守。旷野独非民?弃之如弃草!城市有一夫,谁不如木偶?长立睥睨间,尽日不得溲。朝餐雪没胫,夜卧风吹肘。彼亦何人斯,炙肉方进酒!
【赏析】
徐渭是在民间故事中被改造过的人物。浙江一带流传了很多“徐文长故事”,写他机智聪明,却又心肠促狭,专爱捉弄别人。这显然把徐渭歪曲得很厉害,但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历史上的徐渭,既是多才多艺、豪放不羁,又是性格尖锐,对自己所讨厌的人,言语往往很刁刻。这种性格,在他的诗歌中也表现得很明显。他的同乡,明末散文家王思任在《徐文长先生佚稿序》中就说:“渭之才更刁悍尖湍。……口无旧唾,不少讥呵;目不再览,每多盱放。”
《海上曲》大约作于世宗嘉靖三十五年(1555)。当时,倭寇(实是中国海盗与日本海盗纠集在一起的集团)大肆骚扰东南沿海。明朝廷军队腐败无能,听任其横行作恶。当倭寇进逼至绍兴附近时,知府刘锡只顾守城自保,对人数有限的敌寇不敢稍有行动,把乡村的人民弃而不顾。徐渭大概也参与了守城,对知府的行为深感气愤,便写了一组《海上曲》加以讥讽。原诗共有五首,这里选的是第三首。前两首主要说流窜至绍兴的倭寇人数并不多,武器也不精良,官员们却吓得魂飞胆颤,第三首主要说守城的情况。
前六句批评绍兴府官员平日毫无应敌准备(倭乱已经发生好几年了),事到危急,便束手无策。在绍兴周围,多山陵河流,有险可据。然而官员们却只知死守一座孤城。进而斥责道:乡野中居住的,难道不是国家的人民,可以像草芥一般弃而不顾?接着六句写守城民众的情况:城中市民,无不被征调来守城,如木偶般呆立着。在官吏的监视下,连上厕所都不得自由。风餐露宿,正逢雪天,受尽寒苦。最后两句用极鄙夷的口吻责问道:那是些什么人啊,烤着肉,喝着酒,美滋滋地好不快活!
仅从字面上看,这首诗批评官员的无能、腐败,已经很尖锐。把乡村民众被弃如草、城市民众冒寒守城与官员们享受作乐的情形对比来写,已经取得了很强的效果。但徐渭诗的那种刁悍,还不在这里。他将撒尿(“溲”)和喝酒两桩事连在一起写,像叠现的影像,虽不加说明,却已造成暗示和联想,才是真正的刻薄!前面所说的意思,还是冷静的批判;后一种手法,已渗透了内心的厌恶情绪。
言语刁刻,不留余地,情绪尖锐而激烈,对无能的权贵充满鄙视,是徐渭诗歌(特别是早期诗歌)中经常可以看到的现象。嘉靖二十九年(1550)秋,蒙古首领俺答率骑兵直逼北京城下,在京都郊区烧杀掳掠,饱足之后才飞扬而去。远在江南的徐渭闻此感慨激愤,写了一首《二马行》。诗的前半部分用铺排手法,写京城中权贵家奴耀武扬威,所骑的马高大肥壮,装饰华丽;后半部分写城郊将吏无心作战,士兵所骑的马毛长骨瘦,无力奔走,通过两相比较,揭示朝廷将相的腐败无能。这种写作方法,早在白居易的诗歌里已经用得很多了,但徐渭使用语言的刁刻,却是前人少有的。他写城中游玩之马,是“胸排两岳横难羁,尾撒圆毬骄欲死”;城外作战之马,是“天寒马毛腹无矢(腹中饿得连粪便都没有),饥肠霍霍鸣数里”,都是刻画至极点,显出泼辣味。如果想到徐渭的身份不过是个穷秀才,他骂的对象却是朝中宰相、当地知府,意义就更深了。
一般说来,中国的古典诗歌以温柔敦厚为正统的标准。即使批评,也讲究委婉含蓄。譬如李商隐的《贾生》诗,以“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讥帝王“求贤”的虚假,点破而不说尽,写意于言外,就很受诗家的赞赏。这当然是很好的写作手法,但一定要立为唯一的、排他的标准,就太嫌狭隘了。其实,各时代诗歌的特点,是相应于诗人精神生活的状态。温雅的语言,委婉的表现,除了艺术上的因素,也是社会上层的一种文化标志,是维持统治阶层内部和谐的需要。至于明代,情况已经不一样了。社会的中下层,开始有了一定势力,特别是市民阶层,在政治、文化各个方面都很活跃,他们会把自己的个性带到诗歌里。特别是徐渭这样的诗人,地位虽然很低,自视却很高,平等意识很强。愈是如此,在看到虚伪、腐败现象时,反感就愈强烈。温雅委婉的诗歌,已经不足以表现他们的感情了。
可以说,唐寅也好,徐渭也好,还有后来的“公安派”领袖袁宏道,都是对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起了某种破坏作用的人。但破坏就是解放,就是寻找新的方向。不管他们成功的程度如何,在一个古老的社会制度快要解体的时候,这种文化传统上的破坏是不可避免的。
(骆玉明)
夜宿丘园
徐 渭
老树拏空云,长藤网溪翠。
碧火冷枯根,前山友精祟。
或为道士服,月明对人语。
幸勿相猜嫌,夜来谈客旅。
【赏析】
唐代中期有一批诗人,包括韩愈、孟郊、卢仝、李贺等,作诗不循常规,好标新立异、惊世骇俗,追求力度和刺激,形成一个特殊的流派。其中尤其李贺,风格诡怪奇谲,又喜欢写阴森恐怖的景象,被古人称为诗中的“鬼才”。
徐渭中年时期,对这一派诗人产生很大的兴趣。当时诗坛上流行“诗必盛唐”的口号,特别推崇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等几家,认为到中唐诗已经不行了。这等于说诗歌有一定的标准风格、语汇,是大家都要学习模拟的。徐渭则强调诗是个人性情的表现,关键是感情的真实性。他从自己的个性爱好来看,认为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等人比较合于常规的诗,是“菽粟”(即日常的饭菜);韩愈、孟郊、卢仝、李贺等人的诗,别出心裁,才好比“龙肝凤髓”,不可多得。徐渭中年所写的诗,也被人评为“字字鬼语,李长吉之流也”(“长吉”是李贺的字)。
《夜宿丘园》是徐渭三十五岁时,从绍兴去福建顺昌的途中写的。此行以水路为主,沿富春江转入衢江、南浦溪。一路风景极美,却不免有些荒僻。尤其是两省交界地带,到处是连峰叠嶂、老树怪藤、巨石乱滩。白天已是惊心动魄,晚间更令人觉得孤独不安。诗便是写山中夜宿的情景和心境。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氛围:黑魆魆的老树高高耸向天空,蔓生的长藤在山溪两壁织成翠网,碧幽幽的磷火(传说中的“鬼火”)在形状怪异的枯树根周围浮动着,或明或暗,好像有一群精灵在前山相聚。忽然就从前山来了一个穿道士服的人,站在白晃晃的月光下向诗人说话:大家都是旅途之人,特来闲聊,可不要猜疑呀!
作为纪游诗,通常都有实事作材料。在那晚上,可信确实来了一位道士,那么徐渭写诗时,也一定知道他不是什么山精树怪。但诗的根本作用,不是纪实,而是构境,于诗境中表现诗人的心态。因而,有什么样的心态,便会构成什么样的诗境。就原来的材料来说,这诗完全可以写成另一种情调,譬如寂寞旅途中陌生人彼此相亲近的温暖,未必不是一首好诗。但诗人实际写成的诗境,是那样阴郁和不安,充满了“鬼气”,连好意来闲谈的道士,都带来一份恐怖和威胁,这就是诗人心态的作用了。
在这一段时间中,徐渭的诗大多写得不安静,常常带有惊悸的感觉。有一首《观潮》,写他和师友一起观看龛山战地,然后观潮。在龛山发生过抗倭战事,但距他们此行为时已久,照理看不到多少战争的痕迹。然而徐渭却以构造的手段,写出一副阴森景象。先是“白日午末顷,野火烧青昊”,借农民焚烧庄稼秸秆的弥漫烟雾,暗示往日战场上昏冥的气氛;而后是“蝇母识残腥,寒吻聚秋草”,写巨蝇靠着敏锐的感觉,聚集在遗有残余血肉的草叶上舔食不休,很不引人注意的景象,被他特意摄取、放大,就显得很恐怖了。
话题拉得远了一些。不过,我是想借一首诗谈一个较大的问题:诗人的心境与其创作的诗境之间的关系。倘若追溯到中唐,可以看到:李贺虽有皇家远支宗室的虚名,却仕途蹉跎,穷困潦倒,体弱多病,所以他就专爱写荒芜衰败、冷落阴暗、恨深愁重的景象,喜欢用“泪”、“死”、“病”、“鬼”、“血”等等惊心触目的字眼;孟郊是个一心想出人头地的人,却老大无成,所以他专爱写人生的病态,如贫穷、饥饿、寒冷、衰老,甚至麻木迟钝之类的感觉。总之,他们都是人生不得志、心理不平衡,所以要在诗中追求刺激。
徐渭三十多岁时,也是历经坎坷:作为庶出的幼子,他曾受到嫡出兄长的压迫;他那衰落的官僚家庭的财富,遭到豪强的侵夺;他自幼有“神童”之名,在科举中却接连失败。再加爱妻早夭,生计无着,漂泊求食,他的内心正是紧张不安、容易激动、阴郁压抑的时候。所以他自然而然喜欢上了李贺一派的诗,并写出《夜宿丘园》等带有“鬼气”的作品。这里面,反映了他始终感受到的外部世界对自我心灵的压迫,并在自我心灵对外部世界的敏感与警觉中,表现出某种对抗意识。
(骆玉明)
白 鹇
徐 渭
片雪簇寒衣,玄丝绣一围。
都缘惜文采,长得侍光辉。
提赐朱笼窄,羁栖碧汉违。
短檐侧目处,天际看鸿飞。
【赏析】
过去,“绍兴师爷”的名头是很响的。不知道从何时起,绍兴文人惯于操此业,但至少在明代就很普遍了。徐渭的许多朋友,都曾为人作幕僚,他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事件,也就是加入东南抗倭军务总督胡宗宪的幕府。
胡宗宪因为交结权相严嵩,而且生活奢华,搜刮民财,在历史上的声誉不大好,但他也是一个豪爽敢于任事的人,东南倭乱主要是靠他平息下去的。这比起那些唯唯诺诺的正人君子,到底要高明些。他起先任浙江巡抚,就很看重徐渭的才智,后来升任抗倭军务总督,主持从山东到广东沿海的军事,权倾东南半壁江山,却对一介布衣的徐渭再三殷勤相招,徐渭无法拒绝,只好作了他的幕僚。关于徐渭在胡宗宪手下几年的活动,有很多传说。袁宏道、陶望龄的《徐文长传》,都说胡宗宪用阴谋诡计擒杀倭寇首领,是听了徐渭的筹划。又说当时文武官员谒见总督,无不战战兢兢,唯有徐渭身穿一袭破旧衣衫,直闯辕门,放言天下大事,旁若无人。总之,他在胡宗宪那里是很受信任的。
但官场终究是官场。像胡宗宪那样的大官,对徐渭一类的文士在礼节上可以很随便,那是“礼贤下士”的表现;一旦事关利害,就由不得他了。譬如胡宗宪写给严嵩的文书,便大都出于徐渭手笔。尽管徐渭对严嵩是很厌恶的,他也不能不想尽阿谀奉承的辞语。大概还有一些事情,让徐渭感觉得不自由之苦,所以总想离去。有一次,胡宗宪送了一只白鹇给徐渭,徐渭趁机以此为题写了一首诗,表示自己的心意。白鹇是一种很漂亮的观赏鸟,雄性上体和两翼为白色,并布满整齐的黑纹,又有纯白的长尾,腹部则为纯蓝黑色。
这一类托物言志的诗,最早可以追溯到屈原《九章》中的《橘颂》,那是拿橘树比拟自己的德行。以后这种诗成为中国古诗中一个独特的类型,作品非常之多。大体上有两种情况:一是仍如《橘颂》那样,单纯地托物言志,只要求切合物、我双方;另一种,是托物向他人言自我之志,就必须切合物、我、对方三者。多了一层人际关系,写作的难度更大。像徐渭这一首《白鹇》诗,是借了写白鹇,向胡宗宪表示希望脱离总督府的心愿,属于后一种情况。他既要考虑到双方的地位、身份,又要考虑到他与胡宗宪之间颇为特别的关系,很不容易写好。
诗开首两句直切题面,写出白鹇最显著的特征:它的白色羽毛,像是一片片雪花编结成的寒衣,又在上面绣了一圈圈细细的黑丝线。“寒衣”二字,已经有影射寒士的意思。而且据说徐渭是喜欢穿白衫的,这就更显得微妙了。但从字面上看,似乎只是写鸟。下面转为清楚的双关笔法。“文采”,既可以指文章辞采,又可以指美丽的花纹。“都缘惜文采,长得侍光辉”,借白鹇毛色美丽而为人所爱,写出自己因擅于文章而被收罗于幕中的意思,语气中又表示了对胡宗宪知遇之恩的感激。“提赐朱笼窄”,好像回到了纪实的内容:胡宗宪将白鹇装在一只朱色竹笼内送给他;但“窄”带有明白的感情色彩,于是仍然透出显著的寄喻之意:总督府对徐渭来说,是个狭隘的、不自由的牢笼。鸟儿“羁栖”(被强迫栖留)在笼,隔绝了广阔的蓝天,虽然生活很优越,却是违逆本性的,徐渭在总督府的状况,也正是如此。最后两句,是点睛之笔,写得非常有力:鸟儿屈身在房屋状鸟笼的矮小的屋檐下,虽不敢抱多少奢望,却心有不甘,仍然斜望着那天边自由翱翔的大雁。“短檐”、“侧目”都是予人印象很深的辞汇,两句所描绘的形象,又保持在一个未结束的动态上,所以诗虽然到此为止,言外之意却通过这动态强烈地表现出来:他希望奋飞出去,回到自由的天地。
可以看出,这首诗对所涉及的三个方面,都照顾得相当周到。作为咏物诗,它的字面每一句都紧扣白鹇鸟,而且还清楚地交代了作诗的缘起———胡宗宪赠送白鹇;对胡宗宪,又保持了适当的恭敬和真诚的感激,并无指斥之辞。希望离去的理由,完全是从己方立论,即和鸟相同的自由本性;而最重要的是自我的意愿也得到充分的表达,丝毫不受其他因素影响。作为一首篇幅短小而语言简明的诗,做到这样当然是不容易的。中国文人常把诗作为社交的工具,这一传统培养了他们在语言表现上的严密和细致。
开首提过,徐渭在总督幕府受到相当宽容的待遇,他自己对此也是深为感激的,在《上督府公生日诗》中曾经说:“众人国士阶元别,知己蒙恩心所量。”但要是没有了基本的个人自由,他仍然会不顾一切地要求离去,由此对徐渭的性格可以有清晰的了解。
最后要作一些说明:那只白鹇,据徐渭在其他诗篇的附注中说,是死于虱害了。他自己则由于胡宗宪死于朝廷的权力斗争,并祸及总督府的幕僚,恐怕受到凌辱,以至发狂自杀。自杀不死,又在狂病中杀死了继室张氏,因此被逮下狱,坐了六、七年牢。要不是许多朋友救助,他几乎丧命。自由对于他,终究是“侧目”所望,却难以得到的东西。
(骆玉明)
题葡萄图
徐 渭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赏析】
徐渭有一幅水墨《葡萄图》,是他绘画的代表作之一。那幅画水墨淋漓,主藤自距上端三分之一处起笔,枝枝叶叶,向下纷披垂荡,可以看出用笔如风雨之急
墨葡萄图轴 [明]徐 渭
【赏析】
骤,显现狂放的韵律,使人感受到作者内心的激动、痛苦和傲然不可羁勒的精神。就在这幅画的上端空白处,用了狼藉恣野的字体,题有上面所录的一首诗。
这幅画和题画诗的创作年代,大约是万历初,徐渭的年纪,是五十三、四岁。在此之前,他走过了坎坷的人生道路:他虽自幼负有“神童”之名,长成以后,却勉强才成了秀才,屡次应乡试,始终没有中举;他那败落的官僚家庭的有限财产,在他年轻时被乡里豪绅所侵占;他因热心于抗倭战争,应邀参加了东南军务总督胡宗宪的幕府,而胡宗宪在朝廷的权力倾轧中失败被捕之后,幕府中人员无辜受到牵连,使他深感恐惧;他因精神病发作而自杀,虽未死却成重伤;同样因狂病缘故,他杀死了自己的继室,被捕下狱,坐了六、七年牢,这时刚刚释放出来。诗的首句“半生落魄已成翁”,就是概括了数十年来灾难重重、九死一生的经历。而且,这里不仅包涵着已往生活的辛酸,因为“已成翁”,也包涵了瞻望未来生活的辛酸。读书做官吧,不但年岁已老,而且连秀才的功名也在下狱时被革去,根本就谈不上了;隐居山林吧,他又没有尺寸土地,一贫如洗,又哪里高蹈得起来?
在常人,落到如此境地,也许早就颓唐萎靡。然而徐渭依旧很倔强,不肯向压迫他的社会低头。“独立书斋啸晚风”,写出一派孤傲猖狂的气概。举两个实例,我们对这句诗会理解得更具体。在入狱之前,徐渭曾在礼部尚书李春芳那里做门客,帮助处理文书。李春芳自恃位尊官高,待门客如奴仆,又让徐渭代他写“青词”———皇帝用于道教斋醮仪式的颂文,徐渭一怒之下,不经李氏准许,便拂袖而去。出狱之后不久,徐渭又曾应翰林修撰张元忭之邀去北京,帮他处理文字事务。张家与徐家原是世交,张元忭在徐渭下狱时还曾出力救援。但是,当张元忭企图以封建礼教约束自由放浪的徐渭时,徐渭便怒不可遏,同张氏大骂一场,傲然而去。作为明中后期个性解放思潮的先驱,“独立书斋啸晚风”,可以视为徐渭的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自我写照。
可以做的事情实在不多,画画是其中之一,既可自我排遣,也多少卖几文钱糊口。但这在旧时代,到底不是“正经”行当,不是一个读书人的理想的寄托。后两句,就把画中的葡萄喻为“明珠”,这“明珠”又象征自己的超人才智,说是俗世庸众既用不着它,那就任由它随便抛掷了。简单地说,这也是向来就有的“怀才不遇”的牢骚。但是,这里丝毫没有可怜巴巴期待“恩遇”的情态,只有对那个荒唐的社会的傲视与嘲弄。
题画诗不太容易写。弄得不好,便成为对画面可有可无的说明,充其量多几分文雅意味而已。徐渭是绘画名家,他的诗,袁中郎赞为明代第一,所以画上题诗,不但两臻其妙,而且相得益彰。有了这首诗,画的内在情绪被揭示出来了;有了这幅画,诗不但可以从文字上感受它,还能从线条上感受它。两者的统一,则在作者的人格。清代王夫之颇喜爱徐渭的诗,对他的七绝尤为欣赏,认为它自然宏放,无滞累蹇踬之病(见《姜斋诗话》),在本篇中我们能够体味这一特点。
至于徐渭的“笔底明珠”,乃是后人非常珍视的东西,终究不是“闲抛闲掷”了事。引郑板桥《贺新郎》词句,乃是“只有文章书画笔,无今无古独逞”。如果徐渭的才智用在了其他地方,比如说做官,他未必能在后人心目中占据像现在这样重要的地位。
(骆玉明)
严先生祠
徐 渭
大泽高踪不可寻,古碑祠木自阴阴。
长江万里元无尽,白日千年此一临。
我已醉中巾屡岸,谁能梦里足长禁?
一加帝腹浑闲事,何用傍人说到今。
【赏析】
东汉初年有一位隐士名叫严光,原来与光武帝刘秀是同学。刘秀建立东汉王朝后,派人把严光从他所隐居的齐国(今山东北部)某处大泽中找来,请他做朝中的谏议大夫。严光不肯答应,又跑到浙江一带仍旧当他的隐士去了。至今在桐庐县南的富春江边,仍留有一座严子陵钓台(严光字子陵),据说是他当年钓鱼的地方;台下有专为纪念他的祠堂,也就是本诗所说的“严先生祠”了。
这首诗头两句仿杜甫《蜀相》的首联,意思加以翻新。“大泽高踪”指严光最初隐居于齐国的行迹,“古碑祠木”指严光再度隐居富春江畔和后人对他的尊崇与怀念。然后转到自己的登临凭吊。“长江”是说富春江。江水滔滔不绝,时光也流淌不尽,隔着千年的历史,自己又来到这里。前四句,以祠堂为中心,将严光一生主要事迹和千古以来对严氏高风亮节的怀想统括在内,笔力显得很雄健。但这还是常见的写法,其作用主要在交代背景和渲染气氛。后四句专论一事,才是重心所在。
严光有一桩著名的传闻:他入京时曾与刘秀共寝,把脚搁在皇帝的肚子上,次日,负责观察天文星象的太史奏告:“客星犯御坐(代表皇帝的星座)甚急。”这事正式载入《后汉书》,表明古人对此是很认真的。它告诉人们:天命所系的皇帝是何等神圣,凡人的脚搁在皇帝的肚子,就在天象上反映出来!但徐渭不仅不相信那个神话,还对人们津津乐道于此提出质疑:我现今喝醉了酒,就已经屡屡“岸巾”(头巾戴不正,露出额头。这是一种率意放任的姿态),谁还能在梦中管住自己的脚?偶然把脚搁在皇帝肚子上,完全是一桩琐碎小事,哪里用得着当作一件大事,从古说到今?
这里,诗人论说古史,首先是从自己说起,等于是说:若换了我,也难免有此一搁。由此将一桩历史故事变成一个与现实相关的问题。末句的责问,更包涵了深刻的言外之意:千余年来,人们对这么一件小事说个没完,实在是一种荒谬的心理。这又把问题引伸得更远了。
徐渭的思想,有些是相当深刻而尖锐的。他在《论中》一文中说:所谓“圣人”并不是那么几个人,从君主到马医、铁匠,“凡利人者,皆圣人也”。这实际是否定了超于常人的“圣人”的存在。他又在《赠礼师序》一文中说: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美德,只是儒家学说中粗浅的东西,这也是变相的否定。孔子所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社会不同等级与不同身份的人,要各守本分、各尽其职的“名分”观念,原本是传统政治制度、伦理道德的基础,徐渭竟也投以蔑视,可以说是很大胆的了。《严先生祠》,正是借议论古史,批判“名分”观念,表述平等意识,所以这诗才写得如此豪放而英锐。
在徐渭所生存的环境中,公然对现实中的君臣名分问题提出怀疑是危险的,因而他只能用借古讽今的办法。不仅是这首《严先生祠》,在其他许多咏史诗中,都有类似情况。不妨再读一首凭吊伍子胥的《伍公祠》:
吴山东畔伍公祠,野史评多无定时。
举族何辜同刈草,后人却苦论鞭尸。
退耕始觉投吴早,雪恨终嫌入郢迟。
事到此公真不幸,镯镂依旧遇夫差。
伍子胥原是春秋时楚国人。他的父亲伍奢得罪于楚平王,遭灭族之祸,伍子胥只身投奔吴国。他帮阖闾夺得吴国王位,又发展了吴国的军事力量,受到重用。后率军队攻破楚国,开棺鞭笞楚平王尸骨以泄仇恨。最终却被吴王夫差疏远,以致被迫自杀。
徐渭此诗围绕伍子胥复仇和入吴后最终仍遭不幸两件事开展议论,辞锋十分犀利。伍子胥复仇一事,在早期似乎并未受到严厉的指责,至少在屈原的作品中还是把他当作正面人物看待的。但随着君主专制的强化,伍子胥的行为越来越受到非议。因为按照严格的“名分”观念,不管君主有什么过错,臣子都不可表示不敬,何况鞭尸?徐渭针对这种意见,把“举族何辜同刈草”与“后人却苦论鞭尸”两桩事实对举,以事实本身揭示后者的荒谬:难道伍氏一族的性命,竟不如楚王的尸骨重要吗?下面他更进一步代伍子胥着想:“雪恨终嫌入郢迟。”意思是:要论报仇雪恨,本该生擒平王才能满足,开棺鞭尸,实在已经太迟了!这一句说得很“辣”。
至于伍子胥投吴,始受任于阖闾,末受害于夫差(“镯镂”即属镂,剑名,夫差以此剑赐伍子胥死),说明为臣不易,无论在楚在吴,终究都是一样,也深涵着历史的感叹。
还有好些例子可以作为旁证。譬如关于项羽的诗,徐渭强调他杀死反秦义军名义上的领袖义帝根本不足为过,以此指责项羽是一种酷吏判狱式的作法;关于韩信的诗,又说韩信早该背离刘邦自立等等,都表明徐渭在君臣名分问题上的特殊敏感和强烈的批判态度。
怀古、咏史一类诗篇,大多有些议论,做翻案文章也很常见。但是,只有当诗人站在新的高度上,以新的历史意识衡量古人古事时,这种议论、翻案才格外有生气,给人以启发。
(骆玉明)
廿八日雪
徐 渭
生平见雪颠不歇,今来见雪愁欲绝。昨朝被失一池绵,连夜足拳三尺铁。杨柳未叶花已飞,造化弄水成冰丝。此物何人不快意,其奈无貂作客几。太学一生索我句,飞书置酒鸡鸣处。天寒地滑鞭者愁,宁知得去不得去?不如着屐向西头,过桥转柱一高楼。华亭有人住其上,我却十日九见投。昨见帙中大可诧,古人绝交宁不罢,谢榛既与为友朋,何事诗中显相骂?乃知朱毂华裾子,鱼肉布衣无顾忌!即令此辈忤谢榛,谢榛敢骂此辈未?回首世事发指冠,令我不酒亦不寒。须臾念歇无些事,日出冰消雪亦残。
【赏析】
徐渭晚年有一类诗,风格颇为特别:这种诗没有严密的结构,看不出着意的剪裁和文辞的修饰,甚至没有特定的中心,就像一个人随便谈天一样,话题毫无目标地转换着。例如有名的《廿八日雪》。
《廿八日雪》所以有名,倒不是因为上述缘故,而是由于牵涉了明中叶几位著名诗人之间的纠葛;徐渭写了这首诗,自己也就卷进去了。为了读懂这首诗,并了解徐渭的为人,有必要把诗的背景先说清楚:从嘉靖到万历年间,文坛上出现了一个声势最为浩大的文学集团,主要成员有李攀龙、王世贞、谢榛、徐中行、梁有誉、宗臣、吴国伦七人,时人称为“后七子”(区别于李梦阳、何景明等“前七子”),以李、王为正副盟主。后来谢榛与李、王在文学思想上发生冲突,又夹杂了个人意气之争,遂被他们逐出七子之盟,宣布绝交。在这前后,李攀龙、王世贞在诗文中对谢榛大肆辱骂,言语非常刻薄。比如王世贞这位以才华横溢著称于世的诗人,在他的著名的谈艺之作《艺苑卮言》中,说谢氏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明代许多文人很任性,涵养不太好,但这样骂法却和他们地位的差别有关:李、王官做得不小,谢榛始终是个布衣。徐渭的《廿八日雪》,作于万历四年(1576),当时他出狱才三年,在南京游玩。那时李攀龙已经死了好几年,王世贞成为文坛宗主,声势极为煊赫。徐渭对官吏欺辱平民的行为极为敏感,对借官势扩大文学影响的做法也十分讨厌,在南京读了李、王他们辱骂谢榛的诗以后,好像是位路见不平的侠客,怒火中烧,就写下了这首诗。
但正像开首所说,这诗并不是围绕一个明确的中心剪裁的,读起来好像是很随便。第一节:
生平见雪颠不歇,今来见雪愁欲绝。
昨朝被失一池绵,连夜足拳三尺铁。
杨柳未叶花已飞,造化弄水成冰丝。
此物何人不快意,其奈无貂作客几。
就像对人谈天,先说雪天寒冷,又被人偷去了绵被(诗题下原有小注:时绵被被盗),夜里冻得全身踡曲,僵硬如铁。又说雪景虽美,犹如杨花飘舞,无奈穷愁客居,也没心思观赏。继而转入第二节:
太学一生索我句,飞书置酒鸡鸣处。
天寒地滑鞭者愁,宁知得去不得去?
不如着屐向西头,过桥转柱一高楼。
华亭有人住其上,我却十日九见投。
这里说有位太学生(大约是南京国子监的学生)请自己作诗,在城中鸡鸣山上设下酒席,投书相招,只是天寒地滑,恐怕去不了,还不如就近去访一位朋友。这位朋友是华亭人(据考,此人系松江画家璩仲玉。华亭为松江古名),自己在南京和他交往最密,十日之中倒有九日相聚。
昨见帙中大可诧,古人绝交宁不罢,
谢榛既与为友朋,何事诗中显相骂?
乃知朱毂华裾子,鱼肉布衣无顾忌!
“帙”是书的布套,此处代指书。“朱毂”,朱漆车轮;“华裾”,华美的衣衫。“朱毂华裾子”,指贵人。这一节从准备去璩仲玉处,突然想起昨天在他那里读到李攀龙、王世贞他们骂谢榛的诗,觉得大可惊诧:绝交的事情从古就有,但既然交过朋友,为什么要在诗中公然辱骂对方?由此可知,那些身为贵宦的人,把布衣之民视为可以任意宰割的鱼肉,肆无忌惮。这样就把几个著名文士之间的纠葛,引伸到一个普遍的社会不平等、平民无尊严的问题上了。于是他又为谢榛担心:
即令此辈忤谢榛,谢榛敢骂此辈未?
回首世事发指冠,令我不酒亦不寒。
因为把谢榛遭辱骂视为普遍的社会问题的具体表现,所以就像自己挨了骂一样,非要骂还不可。“谢榛敢骂此辈未”之一问,是把自己也卷到那一场纠葛中去了,显得很激动。由此联想到自己过去与官场中人打交道的经历,所受的欺凌,所见的世道不平,不禁怒发冲冠,怒火中烧。但过一会,想想这一切都很无聊,不过是过眼烟云,不足挂意,于是平淡地收束:
须臾念歇无些事,日出冰消雪亦残。
一般七言古诗多用铺排的笔法,不求凝炼。但按照通常的诗歌美学,铺排也必须围绕一个中心,从不同侧面,或事件的过程来描写。像这样一首诗,从失被、雪寒、赴宴不成直写到转访老友,倒有一半多的篇幅在说与后半部分无关的琐事,《廿八日雪》的标题也很含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仔细地读,可以发现这些内容并不是毫不相干。徐渭读到那些骂谢榛的诗,是“昨见”即廿七日之事。当天他也许已经有所感触,但尚未大动肝火。回家后发现绵被被偷,挨了一夜的冻,冻得他胸中块垒相积,有火无处发。廿八日再去璩仲玉家,途中突然想起“昨见帙中大可诧”,联想到自己穷困潦倒,一腔怒火便发泄出来。但这些只是潜在心理上的联系,作者并不曾有意提炼出什么明确的主题来,根据这一主题再对生活的材料加以斟酌取舍。他只是直接地表现了自己的一次内在心理活动过程,甚至,连这过程中几个环节的相互关系都不加交代。事情是由雪而起,便简单地拿《廿八日雪》作了题目。
通过这一类诗,徐渭尝试了一种不同于前人的文学观念与写作方法。他是把心理、感情的活动作为最根本的真实,而追求直达的表现。这种方法更切近于作者心理和表现对象的复杂性,具有更强的真实感。当然,若要判断《廿八日雪》这种诗是否成功、是否值得给予很高的评价,各人的意见也许不同,但作为一种尝试,总是有意义的。
(骆玉明)
恭谒孝陵
徐 渭
二百年来一老生,白头落魄到西京。
疲驴狭路愁官长,破帽青衫拜孝陵。
亭长一抔终马上,桥山万岁始龙迎。
当时事业难身遇,凭仗中官说与听。
【赏析】
明代有一部历史小说叫《英烈传》,说的是朱元璋同他的谋臣猛将推翻元朝、扫平群雄、建立明王朝的经过。这书的作者不太清楚。早在书流传未久的时候,有人怀疑是武定侯郭勋命人写出来的,目的是为了夸耀其祖上郭英的功劳。还有一种本子,题名《云合奇踪》,作者标明是徐文长(即徐渭)。经学者考证,把这说法否定了。但为什么伪托徐文长呢?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到了晚明,徐文长的名气变得越来越大;另一方面,也许同他的一首诗有关,这就是《恭谒孝陵》。
有几个典故、辞语需解释一下。“西京”本义是长安,这里代指南京。汉朝起初建都长安,东汉时迁都洛阳,以长安为陪都,称西京。这情况与明太祖建都南京,成祖迁北京,而以南京为陪都相似,所以用来代指。“亭长”又是用汉高祖刘邦代指朱元璋。刘邦出身低贱,原来只是个亭长(最低级的小吏),朱元璋原来是穷和尚,两人后来都成了开国君主。“一抔”是说皇陵。“桥山”是传说中黄帝的葬地。又有传说讲黄帝死后,有龙迎他上天。这里是用黄帝故事代指朱元璋之死。“中官”,是说守孝陵的太监。他们负责每天给死去的皇帝供膳,操办逢年过节的大祭。
这诗是神宗万历三年写的。当时徐渭出狱未久,去南京游览,走了不少名胜古迹,又特地拜谒了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孝陵。徐渭最喜欢跟人闲聊,听稀奇古怪的事情,守陵的太监又是无聊之极,就对他大讲了一通朱元璋的“当时事业”,大约是宫中流传的一些故事。因这诗写得炉火纯青,深藏不露,后来受到许多人称赞。另外,徐渭还画过一幅与这诗意相配的画。也许有人就误会了,把专说朱元璋开国故事的《英烈传》当作是他写的。
这诗读起来,好像只是说谒陵的经过,其实含蕴很丰富。分析起来,诗中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是诗人自身的现实境遇,一是朱元璋与他的开国事业。在后一方面,又有意借用典故,把刘邦的事情也一起带进来,增强某种历史感。两个方面的事情,经谒陵、听太监说故事联系起来,从中隐约表露出他自己的人生向往。
“白头落魄”、“破帽青衫”,概括了自身的境况。在这后面,藏着一生的遭遇:少年意气,科场挫折,抗倭风云,下狱始末……。总之,是生不逢时,才士不能为世所用,无法建立辉煌功业。但尽管落魄至此,傲气却未消减。“疲驴狭路愁官长”,意思说,去孝陵的路上常有官员,自己骑了头无精打采的驴儿,要是狭路相逢,真是没有味道。这其实是不愿给官儿们让道、怕受窝囊气的意思。
一个老人,天赋极高,抱负甚大,怀才不遇,却还是傲骨棱棱。他来到孝陵,听人说朱元璋与手下一帮英雄拔起于草莽、打下万里江山的事情,又由此联想到几千年前一个叫刘邦的无赖汉,也是趁着风云动荡,提三尺剑取天下,心里到底是在转什么念头?
中国有句民谚: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这是普通老百姓的想法。动乱时代,战火蔽天,白骨遮地,实是令人畏惧。但胸怀大志的才俊之士,则未必这么想。对他们来说,在太平年代,由于权力结构稳定,并且总是有一定的封闭性,很难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沉沦下僚,为无能的上司所欺辱,那是很平常;弄不好,就像徐渭,“白头落魄”,一事无成,也算不得稀奇。相反,在风云动荡、天下大乱的时代,才能比家世等外在的凭藉更为重要,才俊之士在竞争中获得成功的机会更多。
只是这样的话不大好明说。唐代诗人杜牧有一首著名的《赤壁怀古》:“折戟沉沙铁未销,细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字面是说:若不是一场东风帮了周瑜的忙,让他得以火烧曹军,他的夫人小乔同孙策的夫人大乔都要被曹操抓去,在铜雀宫里陪曹操喝酒。但实际到底说什么?批评或赞扬这诗的人不少,往往说不到要点上。杜牧也是英锐而自负的人,他其实是说:人生之成功与否,要有外在的机缘。周瑜若非生当风云变幻之世,焉能成一代英雄而垂名青史?言外之意,自己何尝不及周瑜,不过未得“东风”之便,只好“青楼薄幸”。
徐渭这诗也是差不多的意思。不过他写得比杜牧还要隐晦,没什么火气。他只管说自己距朱元璋二百年,身份很低,是个落魄的穷老头,听人说太祖皇帝“当年事业”,真是津津有味。其实,一种自负和自哀相杂、不甘心又无可奈何的情绪全都渗透在里面了。说这诗写得“炉火纯青”,就在笔调轻松自然,只叙事而不着一笔议论,读者已能够感觉到诗里深藏了许多东西。
当然,才俊之士不爱天下太平,也不是好脾气。弄不好,像李白跟了谋反的王爷,还自以为得意,结果倒大霉。最好是社会能够提供公平的竞争机会,让人才都有用武之地,才是上策。
(骆玉明)
题风鸢图(选四首)
徐 渭
春风语燕泼堤翻,晚笛归牛稳背眠。
此际不偷慈母线,明朝孤负放鸢天。
偷放风鸢不在家,先生差伴没处拿。
有人指点春郊外,雪下红衫就是他。
新生犊子鼻如油,有索难穿百自由。
才见春郊鸢事歇,又搓弹子打黄头。
我亦曾经放鹞嬉,今来不道老如斯。
哪能更驻游春马,闲看儿童断线时。
【赏析】
徐渭晚年主要以卖画为生。大约在他七十岁前后,画过不少《风鸢图》———小孩放风筝的图画。现在保存下来的《题风鸢图》诗,尚有近三十首。这些诗都是率意之作,徐渭自称是“张打油叫街语”。但虽说是信口而成,却不乏火候老到之妙,更有许多天趣灿发、令人会心一笑的地方。我们在这里选出四首来读。
第一首“春风语燕泼堤翻”,画面其实是牧归。“语燕”即鸣燕。春风正紧,燕儿欢叫着在河堤上下迅急地翻飞,那放牛娃稳稳躺在牛背上,吹着笛子回家。这个场景悠然平静,在诗、画中是司空见惯的。而后从虚处再推出一层,小儿的顽皮活泼,立即跃然纸上:放牛娃一路归去,心中却算计着要偷母亲的线,明日好放风筝玩。如此大好春光,不放风筝,岂不是辜负了老天爷的美意?此刻想来,慈母之重要,似乎就在有线可偷。诗写得虚实相映,活泼灵动。作为题画之作,它扩充了画面的内容。
第二首“偷放风鸢不在家”,写了一位放风筝的激进派。春雪未融,天气尚寒,他就迫不及待地逃学去玩了。从先生查问,派人四处捉拿,到有人指点郊外人影,构成短小的情节。四句诗一气贯通。最后是“有人指点”和“雪下红衫”两部分遥相呼应,组成一个画面,显得非常生动,色彩的衬托也分外鲜明。接下去会怎样呢?当然是那红衫小儿被抓了回去,读那莫名其妙的“子曰诗云”,冤哉!第三首“新生犊子鼻如油”,画面也不是放风筝,是一个顽童风筝放够了,又去打鸟儿。“穿牛鼻子”,是乡间比喻管束顽童的俗语。这一位百般淘气,无止无休,索子穿他不住。可惜总要长大,总有一天要被穿起牛鼻子,老老实实耕田,再不能自由自在。所以成年人看见小孩淘气,就难免触起自己的追忆和感想,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丢失了童年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第四首“我亦曾经放鹞嬉”,画面应是一群儿童放风筝断了线,诗却牵连到自己。徐渭年幼时,有“神童”之名,也特别顽皮,什么捣蛋的事情都干过。老年人回忆早年事件特别清楚,几十年前放风筝(“鹞”也是风筝的别名)嬉戏的情景,犹如昨日,想不到一转眼已是鬓发如霜,年逾古稀了!前二句不胜人世沧桑之感。但是他依然童心未泯,叹息自己不能游马郊外,看人放风筝断了线。———这是他的童年记忆里最快活的事情罢?看人放风筝断线,儿童的恶作剧天性得到了极大满足,所以是很开心的。如果不懂得这一点,那是真正地老朽了。
中国古诗中写儿童生活的不算很多。最早的,要数左思的《娇女诗》。他那两个女儿,贪吃,贪玩,好打扮,不肯读书,却爱卖弄,写得活灵活现。唐代李商隐套用《娇女诗》的格局,写有《骄儿诗》。不过,他太多夸耀自家儿子聪慧不凡、前途无量,又说了不少大道理,丧失了诗的味道。况且他那儿子也未见有甚出息。宋代诗词中,记述日常生活的成分显著增加,涉及儿童生活的作品也相应多起来,且趣味正在童心的可羡。如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绝句:“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辛弃疾《清平乐·村居》词:“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都是人们熟悉和喜爱的。
只是,一口气作几十首诗,写小孩放风筝或玩其他的什么东西,例子就不好找了。自然,这跟徐渭画《风鸢图》卖钱直接相关,但也不完全出于此。要知“童心”二字,明朝人是用来做大文章的。李贽的《童心说》,就是把“童心”扩大为人的自然之性,真实之心,以此反对一切固陋的成见和虚假的道德,实际是借标榜“童心”鼓吹人性解放。徐渭也指责当代社会充满虚伪:“天下之事,其在今日,无不伪也!”他晚年讨厌同俗人打交道,有时不愿见来访者,竟顶着门大叫:“徐渭不在!”所以,画风鸢图,题诗,就像李贽评《水浒》,特别赞赏毫无机心的黑旋风李逵,也是作者人生意识的寄托。明乎此,再来读这几首诗,会觉得更有味道。
(骆玉明)
边词二十六首(其八、其十三)
徐 渭
其 八
八里庄儿一堡中,银环小杏坠腮红。
妆起自不撩人看,起莝黄刍喂铁骢。
其 十 三
汉军争看绣裲裆,十万弯弧一女郎。
唤起木兰亲与较,看他用箭是谁长?
【赏析】
我们现在看到的万里长城,实际是明朝人在近二百年中花费巨大人力物力重新修筑起来的,目的是抵御从内地退回到北方大草原的蒙古铁骑的侵掠。直到隆庆四年(1570),蒙古最强大的俺答部落与明政权的关系开始好转,自北京以西到甘肃的长城一线才出现和平局面,并大致维持到明末,这对促进汉蒙两族人民的友好感情,具有极其重要的历史意义。
徐渭有一位年青时代的朋友名叫吴兑,在隆庆、万历之际任宣府巡抚,为边防重臣。万历四年(1576),徐渭应吴兑之邀北上,逗留约半年。他写下了《边词二十六首》等不少诗篇,记述在边塞生活的所见所闻,突出反映了汉蒙两族经历长期的敌对战争之后,彼此和睦相处的生活景象。在中国古代边塞诗系列中,这是一种特殊的作品。
原诗第八首,描绘了一位普通蒙古族少女的形象。“八里庄”当是地名。诗人在这里所见的那个蒙古族少女,耳上戴着银环,环上又荡着一枚小小的杏状饰物,在她红红的耳边晃来晃去,煞是可爱。这少女却不似江南姑娘,喜欢引人注意,她只是自顾自打扮,完了自顾自喂她的大马。蒙古族号称“马背上的民族”,马是他们的宠物。美丽的少女喂养着雄壮的“铁骢”,既是边地特有的风情,又是一种奇妙的相互衬托:马因人而更显雄壮,人因马而更显娇艳。在敌对的状态中,人们习惯用丑化的语言描述对方,而在和平的时代,才会感觉得所谓“敌人”,原来也同自己人一样,有许多可亲可爱之处。在这首诗中,我们看到诗人对蒙古人民的美好感情。
原诗十三至十八,写有关三娘子的事情,是珍贵的历史资料。三娘子是蒙古首领俺答晚年所娶的年轻夫人,以貌美而得宠。她渴慕内地文化,力主和平。在俺答死后,俺答之子辛爱、俺答之孙撦力克相继为王,按照蒙古族古老的风俗,先后娶三娘子为妻。数十年中,三娘子为维护双方和平友好的局面,起了关键的作用。据史书记载,三娘子经常到吴兑军营中来,吴兑待她如女儿一般,十分亲昵。我们这里选录的第十三首,就是记三娘子到吴兑军营时的情形。
首句中“绣裲裆”是绣花背心。裲裆原是骑马时所穿的紧身服装,穿上它自然显得英武。三娘子身份高贵,容貌美丽,所穿的裲裆,当然制作得格外精致。她跨骑骏马,前后簇拥,来到明军大营,该是异常热烈的场面。明军将士也纷纷围观,谁都想看看这位率领十万猛士的女郎。“十万弯弧一女郎”,以虚写实,烘托了三娘子特殊的地位和英武不凡的气概。诗人面对这样的场面,不禁联想:传说中的木兰姑娘,跟她比武,结果会是如何?言下多有赞美的意味。
当徐渭写下“唤起木兰亲与较,看他用箭是谁长”的诗句时,所指的已经不是战场上的血肉相搏,而是纯粹的竞技,因此他不必偏袒哪一方。其实,现代许多体育项目,都是起源于战争,或是为战争作准备的训练活动。把战场上你死我活、充满仇恨的较量,转变为运动场上和平的竞技,正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标志,也是人类的期望。如此来读徐渭这首诗,更觉得饶有情趣。
边塞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中一个源远流长的分支。在传统的边塞诗中,我们看惯了逐敌千里、立功塞外的豪情,久戍不归、马革裹尸的忧伤和酷烈,再来读徐渭的《边词》,顿时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毫无疑问,这种边塞诗是有其特殊价值的。从艺术风格来说,描写和平景象,也许不像表现战争那样紧张有力,激动人心,但是徐渭这些诗作,用笔随意而老到,充满人情味,同样令人喜爱。
(骆玉明)
节 妇
徐 渭
缟衣綦履誉乡邻,六十年来老此身。
庭畔霜枝徒有夜,镜中云鬓久无春。
每因顾影啼成雨,翻为旌门切作颦。
百岁双飞元所志,不求国难表忠臣。
【赏析】
从前在中国乡间行走,常常可以看到所谓“贞节牌坊”。那是用来表彰一些女子,或死了丈夫长年不改嫁,或自杀殉葬。由于“贞节”是通行的道德要求,能够立牌坊,必须有特异的事迹。所以说,每一处牌坊下,若不是埋葬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至少也埋葬了一个女子数十年青春。
但是,道德是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足以扭曲和改变正常的人性。在《儒林外史》中,可以看到腐儒王玉辉鼓励女儿殉节,在女儿死后,还“仰天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真是令人惊心动魄。这毫无夸张,纯是写实。由于“节妇”或“烈女”死后,其家属引为自身的骄傲,便到处请人作诗文表彰,所以在明清文人的文集中,充斥了这类东西。非常奇怪的是,有些思想很激进的文人,譬如明代的祝允明、袁宏道等等,一旦写起这样的诗文,竟也是腐气熏天,真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了。在此种背景下,读到徐渭与众不同的《节妇》诗,颇感难得。虽然,他本身也不能完全摆脱社会道德的约束,诗又是应人请求而作的,在今天看来未必尽如人意,但他立意在表达“节妇”之悲哀,在此类反人性的作品中,已经是极有人情味的了。
这位“节妇”已经守节六十年,大概不满二十岁就开始寡居了。很有可能,她才十五、六岁,许配过人家却并未成婚,就走上了这条黑暗、漫长的人生之路。六十年来,她身穿白色丧衣,脚上缚着表示丧居的鞋带,在乡邻中博得贞洁的美名,渐渐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庭畔霜枝”,是以经霜的树木比喻她的德行;但她的无数夜晚,却是白白地、苦苦地捱过。女子乌云一般的头发,是她们博得丈夫欢心的珍贵之物,也是古诗词中经常吟咏赞美的对象,但这位“节妇”却几十年不曾用心打扮它。她的鬓发与一切人生欢乐竟是毫无关系的。
前四句从作者的角度概括,已经写出守节之苦,以及“节妇”对正常生活的向往。后四句以“节妇”的口吻来写,便更多酸楚。她每常看到自己孤独的身影,不禁泪如雨下;抬头望见门楣上表彰自己的贞节匾额(也可指门前的牌坊),尤其愁眉长蹙,心怀痛切。就自己的心愿,原是希望夫妇白头偕老,并不希望像国难时表彰忠臣一样,被表彰做什么“节妇”!至此为止,诗中确实没有反对守节的意思,但诗人也并没有把“贞节”作为一种抽象道德加以夸张渲染,而是以充满同情的笔调写出了“节妇”的痛苦,以及平常的夫妇生活的珍贵,从而引起人们对守节行为的怀疑。
末句的意思,在另一首《读某愍妇吊集》中也有重复:“尔辈借将扶世教,妾心元不愿忠臣。”这里隐藏着一层深意:表彰贞节,既不是“节妇”自身的要求,也不是社会对“节妇”的诚意尊敬,而只是推行教化的手段。也许徐渭没有再进一步考虑下去,但由此引伸,却仍旧可以得出如下的结果:“节妇”是被社会制造出来的,倘不是社会的压迫,便不会有如此多的“节妇”;“贞节”的道德,是自身无须“贞节”的男性统治者在“节妇”的痛苦上建立起来的东西。
这些诗出于徐渭笔下,并不是偶然的现象。他的某些文章,曾明确指出,女子本来具有与男子同样的聪明才智,只是由于社会的压制,使她们的聪明才智无法发挥。他的戏剧集《四声猿》中,有两个剧本是歌颂女性的:《雌木兰》写木兰从军故事,《女状元》写黄崇嘏的文才。她们两人,身为女子,便只能枯守闺室;扮为男装,顿时石破天惊,轰轰烈烈。剧中宣称:“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子汉!”“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这正是体现着新的社会思潮对传统观念的冲击。所以,不少有文化的女性对徐渭的作品特别好感。明末一位女诗人顾若璞写过一首《沁园春·读四声猿》词,很有气派地说:
须眉汉,就石榴裙底,俯伏何妨?
但是,有一桩徐渭生平中的大事也应该在这里提出来,证明在女性问题上,阴暗的传统道德对他仍有深刻的影响。他在精神病发作时,杀死了继室张氏,原因就是因为怀疑妻子有外遇。这当然不是一种正常情况。一则徐渭与继室感情不谐,二则他精神病发作时,常有幻觉,会无中生有地看到一些人和物。但不管怎么说,妻子必须对丈夫忠贞不二的潜意识,在他心中还是埋藏得很深的。人终究是历史的产物,当历史处于变革状态时,人的品格往往会出现矛盾乃至分裂。
(骆玉明)
又图卉应史甥之索
徐 渭
陈家豆酒名天下,朱家之酒亦其亚。史甥亲挈八升来,如椽大卷令吾画。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成雷。惊花蛰草开愁晚,何用三郎羯鼓催?羯鼓催,笔兔瘦,蟹螯百双,羊肉一肘,陈家之酒更二斗,吟伊吾,进厥口,为侬更作狮子吼!
【赏析】
这是徐渭自述其作画时情景的一首诗。题中“史甥”谓史槃,他是徐渭的晚辈亲戚,也是徐渭的门生和崇拜者。在晚明艺坛上,史槃的戏曲创作和绘画,均堪称一家。徐渭晚年倦于交游,平时来往的主要是一群门生、晚辈。他爱喝酒,又特别嗜好河蟹,只是不大买得起。他的门生便常送这些好东西来,骗他高兴,趁机讨他的字画。徐渭喝得兴起,便狂涂一气,掷笔而成。
在中国绘画史上,徐渭是大写意画派的主要开创者。他的许多画作,水墨淋漓,线条纵恣,有不可一世的气概,却又常出人意料地点染得恰到好处,令人称绝。清人彭绍升《二林居士集·徐文长画卷跋》说是像海市蜃楼,又像是仙人随手幻化,“不思议中天然涌现,初非人力能到。”在《又图卉应史甥之索》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徐渭对绘画艺术的理解。同时,在描述作画的精神状态时,作者表现了对自我的艺术创造力的高度自信,和他那狂傲的、自由奔放的个性,从而描绘出一个天才艺术家的自我形象。
这首诗的语言,正像徐渭的泼墨大写意画,肆放无忌,自然天成。开头说陈家之酒如何,朱家之酒又如何,完全是毫不经意的笔法。说到酒有八升之多,画纸用“如椽大卷”。一种气势隐隐然涌起了。有时候,貌似粗率的语言,更利于造成诗歌中强劲的力度。
徐渭患有精神病,且从未彻底痊愈,他是一个内在冲动十分强烈的人。也许正像人们常常说的,天才往往离精神病不远吧?此时酒不断地喝下去,更是豪兴勃发,兴奋异常。“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成雷”,生动地写出内在冲动不受意志力控制,奔涌而出,急待在艺术创造中得到宣泄、得到表现的情形。据说唐玄宗(排行第三,故又称“三郎”)曾在宫中击羯鼓,花柳随之纷纷开放,这就是“羯鼓催花”的传说。徐渭说,自己酒兴正浓,指尖有如春雷轰鸣,将巧夺天工,使艺术的花朵在纸上连片舒放,呈现千姿百态,何用三郎羯鼓?徐渭把绘画视为抒发胸中之气的手段,故不重摹仿重性灵,不求形似求生韵。他的这一艺术见解,也充分地体现于本诗中。
佛家谓如来讲经,如狮子吼,声震世界。这不是说实际的音量如何大,而是指佛祖讲经的内在力量雄强无比。诗的最后一节便以此自喻,以急促的语言节奏,写一阵饕餮,一阵豪饮,于是以笔为口,迸发出惊天动地的佛家狮子吼声!诗至此戛然而止,大画家不可一世的气概,也就跃然纸上。
徐渭晚年的生活极为困苦。但是,潦倒落魄之中,他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尊严,也从来没有丧失自信,这是他最值得人们钦佩的地方。
(骆玉明)
杨妃春睡图
徐 渭
守宫夜落胭脂臂,玉阶草色蜻蜓醉。花气随风出御墙,无人知晓杨妃睡。皂纱帐底绛罗委,一团红玉沉秋水。画里犹能动世人,何怪当年走天子。欲呼与语不得起,走向屏西打鹦鹉。为向华清日影斜,梦里曾飞何处雨?
【赏析】
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故事,已经给无数文人墨客咏过、给无数画师意匠惨淡经营过了;不过,单取杨妃一人、单摄其春睡时的静景,如这幅《杨妃春睡图》,可谓是个别出心裁的巧妙构思。此画何人所作,已不可知,或许就是出于徐渭本人的手笔也未可知。不过,不管本诗是否为徐渭的自画自题,但徐渭已深得了此画之神,下笔乃画所不到之处,却是确定无误的。不信,便请看下文。
此画的构图,是以芳草、宫墙为背景,正面是春睡的杨妃,点缀以蜻蜓、鹦鹉,如此而已。题画诗的起笔最难:循着远景到近景的顺序,虽精确,却呆板;直点主脑,虽大胆,却突兀。此诗首二句,把握火候极准。“守宫夜落胭脂臂”,不循常套,先从杨妃本人写起,此一奇;虽写杨妃,却只是虚笔悬测,非画中实境,此二奇。守宫砂,色红,点于处子手臂,失却童贞之日自动褪落。此句谓杨妃今日之春睡,乃是昨夜新承恩泽、守宫初落(当然,这不是事实,杨妃本为寿王妃,侍御明皇时当已非处子),她与君王初谐鱼水之欢、当有无限浓情蜜意,不得不托之睡梦中以驰骋其思。所谓“春睡”,乃是“情思睡昏昏”也。此句虽是悬测,但“胭脂臂”三字,却将一条肤色润红的香臂(或许还有守宫砂的余痕呢),推到读者面前,宛然可捉可摸。更妙的是,“胭脂臂”亦非画中所有,只是诗人想象,观后文“一团红玉”可知。故此,首句真可谓是虚而实、实而虚的妙笔。
次句荡开一笔,始写到画的大背景。“玉阶草色蜻蜓醉”,循那玉阶而进,大约就是那如玉可人的寝宫了吧?阶前的满庭芳草,在春意正浓时,其色又何如呢?诗人虽不言,读者自可揣知,那绿草仿佛有绿的酵母在发酵,色彩之浓稠,尽可与春意之浓相媲美(或许,春意之浓正是由草色之浓酿就的),不然,那草上低飞的蜻蜓,又怎会蹒跚双翅、如醉酒一般呢?“蜻蜓醉”三字,以小喻大,把春意之浓点得活灵活现,又是以虚见实的妙笔。
以上是分说二句,再合而观之,二句虽彼此无干,却有一“浓”字为其魂:胭脂,浓色也;蜻蜓醉,春浓也。故二句实包含在同一氛围中,皆能令人倍感此画色彩之浓重。
“浓尽必枯”(《诗品·绮丽》语),来一阵轻风,稍稍稀释一下浓彩,也是应有之理吧?“花气随风出御墙”,安置在第三句,恰到好处。当然,那暖风携着百花的香气,也够浓重了,故只有缓缓步“出”宫墙,而不能泠然飞行;但风毕竟是风,多少还可以吹动一点浓彩的重幕吧?“气”和“风”,都是图画所不能者,所以,此句子是出于诗人的悬测,当然也可能是画中有花树摇曳,启发了他。但无论如何,使画有了缓缓的动感、微微的花香,这些却都只能来自诗人对画的特殊感受。下句“无人知晓杨妃睡”,终于在安排好了浓绿、温风、花香的氛围之后,点到了杨妃本身。“无人”,当然是指画中别无他人,只杨妃一个在酣睡着;不过,画外还是“有人”的,诗人是知晓杨妃在春睡的,所以,“无人”之语,已隐含了诗人在画外窥看的身影,为七、八句的议论突起伏了一笔。此外,本句还点出了环境之宁静,又为第十句“打鹦鹉”安排好了前提。
如果说,前三句都是着落在题中“春”字上,那么,经第四句的承上启下,五、六句就在“睡”字上下功夫了。这二句是一篇主脑,关系全诗成败,决不能轻易下笔———若不能写出画中绝世美人酣睡之姿的娇艳、动人,那么整幅画的神韵便不能显见。“皂纱帐底绛罗委”,这一句是陪笔,尚未写到美人;但读者看到那直垂到底的黑色纱帐,看到帐子下端那一堆被美人委弃的绛红色罗缎(已分不清是衣是裙了),当然可以猜到,此时帐中的杨妃,已是褪尽了衣裳(她尽可如此大胆,因为四周“无人”),只有纱帐掩蔽着她的温香软玉,不致一览无余。然而,纱帐总是透光的,纵然画师选了“皂帐”也罢;况且,春光又是如许的浓,更自然会浸透帐子,让那美人的娇躯在帐后凸现出来。下一句就要触及美人的娇躯了,该如何落笔呢?可不能含蓄得令人扫兴,可不能香艳得流于轻薄,过犹不及,二者均不可取。“一团红玉沉秋水”,把握分寸极恰切。“一团”,可见那娇躯并不分明,在半透明的纱帐掩蔽下只是朦胧一团,逗人神往心驰,却终难窥之亲切。“红玉”,这是对娇躯的正面形容,可见那肌肤润红、坚洁、光亮、明艳,令人动情、令人心荡。然而,她是绝不会属于观画者的,这一团本该放出灿烂光泽的红玉,却深深地沉在“秋水”之中,无法唤起。把皂帐比作“秋水”,是破空飞来的巧喻,不知诗人如何得来。有此一语,皂帐便有了秋的清凉,也清醒了可能想入非非的观画者;同时,它又不乏水的清澈、透明,并未拒绝观画者作有限的探看。一个“沉”字,既写出了杨妃沉睡的美,又见得她的娇躯完全裹在帐中,令人可望不可及;前文说“胭脂臂”乃是悬拟,在此亦得到了证实。总之,这七个字,写出了《杨妃春睡图》的神韵、境界:既香艳、妖娆,又不轻薄、媚荡;既引人神往,又保持着距离感。当然,诗的身份、境界亦由此而出矣。这是字字珠玑的七个字,风流蕴藉、浑成雅致,可谓尽善尽美矣。
底下三联,均是诗人的感叹和联想。“画里犹能动世人,何怪当年走天子”,这是诗章的应有之笔,不作此感叹,实在对不起这一团至美的红玉:她如今不过在画中,尚能令世人动心,当年天子亲接芳泽,又怎能不为之颠倒神魂、百般宠怜,乃至荒废了朝政、激起了叛乱,落得个奔走蒙尘的结局呢?“世人”,当然也包括诗人自身,看来,他也完全为这团红玉迷醉了。“欲呼与语不得起,走向屏西打鹦鹉。”他真有些忘情了,因为叫不醒画中美人与晤言,他竟想走进画里,把屏风边笼架上同样沉睡的鹦鹉打起,好把她吵醒。然而,画毕竟是画,他再崇拜画中人到五体投地,也不能真与她亲近。结句“为向华清日影斜,梦里曾飞何处雨?”便是诗人终于省悟后的不胜惆怅;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了,日影斜斜地落在华清池中,画中的美人还是好梦未醒。她梦到了什么呢?是“春寒赐浴华清池”时的羞涩,还是守宫初落之夜那番云雨的甜美?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她如云如雨的梦境里,决不会有诗人的影子存在。
全诗的布局亦非常绵密,既脉络清晰,又回环相顾。首句的守宫初落,既是交待背景,又遥应了末句的梦中云雨,使诗首尾相顾。前面把春草的浓碧、春花的浓香色色道来,正应合了后文的浓睡不醒,使全诗人物景观都处在同样的情态中。后六句虽多议论,但最后仍然以梦境结束,绾合了“春睡”的题目。这实在是一首不可多得的题画佳作。
(沈维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