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修
【诗人小传】
(1590—1635) 字宛君,吴江(今江苏苏州市吴江区)人。沈珫长女,叶绍袁妻。能诗词。三女昭齐、蕙绸、琼章皆有文华。有《鹂吹集》(即《午梦堂遗集》)等。
仲韶 [1] 往苕上 [2] ,别时风雨凄人,天将暝矣。自归,寄绝句五首,依韵次答,当时临歧 [3] 之泪耳(五首选二)
沈宜修
离亭 [4] 树色映长征,渺渺烟波送去程。
肠断只凭千里梦,乱山遮隔更无情。
莲壶催漏 [5] 自销魂,画枕银屏夜色昏。
萧索半春愁里过,一天风雨尽啼痕。
【赏析】
这两首诗虽一写离情,一写相思,却不仅在创作方法上有相似之处,而且前后连贯,脉络相通,互为映衬,显示了较高的艺术魅力。
沈宜修,明末著名女诗人,自幼能文,工为诗词,十六岁出嫁叶绍袁(即诗题中“仲韶”)。夫妻感情甚笃,常以唱和为乐。所育三女(叶纨纨、叶小纨、叶小鸾)极富才情,名震诗坛。这两首绝句,乃是诗人与丈夫话别及表达别后相思的作品。
“离亭树色映长征,渺渺烟波送去程。”诗一开始,便点出送别的环境,以郁郁树色,渺渺烟波,映现遥遥征程,将伤离惜别之情寓于景色,正是伤心人见伤心景,凄迷怨断,撩人愁绪。这样的意境,使人仿佛看到暮色渐起,离人渐隐,而送别之人犹自独立离亭、频频挥手、望眼欲穿的画面。同时联系诗题“天将暝矣”,又使人联想到李商隐《离亭赋得折杨柳》中的“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以及柳永《雨霖铃》中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的意境,语浅而境邃,让人低徊不已。
三、四两句,并不承上面的意境展开,也没有直接倾诉离别断肠之苦,而是匠心独运,将笔触伸向别后。离别之际柔肠寸断,已叫人难以承受,更何况梦中肠断;梦中相见虽有肠断之痛,毕竟有一见之欢;然而更可怕的是“乱山”将梦也遮隔,连梦中肠断也不能实现!由此可见,“肠断只凭千里梦,乱山遮隔更无情”虽只十四个字,却有三层转折,而且越转越深,将前两句别时凄婉之景,延伸开来,以景之“无情”反衬人之深情,更见诗心之细,用笔之工。
与第一首重点写野外白天离别之难舍不同,第二首重点刻画室内夜间相思之痛。
由于丈夫远离,女诗人空房独守,自然深夜难眠,于是就听到莲壶滴漏的声音,看到迷濛夜色中的画枕和银屏。这些往日不曾注意到的声音和景物,一时便都成为添愁惹恨、触发相思的契机。着一“催”字,便传神地刻画出女诗人长夜难眠,企盼晨晓早至的心理。然而晨昏交替,是自然规律,长夜自是难熬,而白昼带来的又将是什么呢?只能是“一天风雨尽啼痕”!这里,“一天风雨”可以联系诗题中的“风雨凄人”,理解成别离时的风雨,但主要是写别后风雨依然不断。风雨弥天,既催人泪下,而无边丝雨,又似潸潸泪水。用语似浅,含意至深,而手法之夸张,形象之鲜明,实属罕见,可称一篇之警策。总之,日思夜想、萦魂绕魄的是对离人刻骨铭心的思念。白天相思风雨凄其,泪流不止;夜间相思,银壶漏永,幽梦难成。朝去暮来,春光已半,韶华渐逝。“半春”二字宜细加玩索,它不仅仅是点明时光流逝,更暗含青春易老的感叹。以“萧索”、以“愁”回应“销魂”,以“一天”上承“半春”,将愁思和时间一再突现出来,显得骇然醒目,沁人心脾。据孙静庵《明遗民录》记载,叶仲韶在明亡之后,“见残帙中一小词,回想太平时序,儿女柔情,不觉销凝久之”。词虽未见,然而此诗所寓柔情,不下于一般小词。聊相参照,可以想见,此诗后被其夫阅读,也会“销凝久之”而扼腕长叹了。
在写作方法上,这两首诗都是以前两句着力刻画典型环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美学上这叫做移情作用,它不直接表达人物心情,而在景物上体现出来。三、四两句则又深入开掘,把要表达的感情和盘托出,如天风海雨逼来,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古人论诗尤重结句,以景结情,则情思荡漾无边。此处两诗结句,皆能融情于景,故袅袅余音,不绝如缕。令人一唱三叹。
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不管律诗的“粘”、“对”格律,把这两首绝句联成一体,看作一首七律,还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来审视。因为它们不仅韵脚基本一致,而且前一首结句,与后一首起句之间有一定的脉络可以寻绎出来,两首诗的感情线索、时间线索、空间转换,都贯通一致。意境也浑然一体。细细品味,个中妙趣又似胜过从单篇来欣赏。
(徐培均 罗立纲)
注 释
[1].仲韶:叶绍袁之字。沈宜修之夫。吴江(今江苏苏州市吴江区)人。天启三年(1623)进士,历官南京武学教授,国子监助教,工部虞衡司主事。明亡,隐居为僧,著有《叶天寥四种》、《秦斋怨》等。
[2].苕上:指湖州(今属浙江省)。因境内有苕溪,故称。
[3].临歧:指分手。
[4].离亭:古代官道上供旅人休憩之小亭,亦为送别之所,故称离亭。
[5].莲壶催漏:古代以铜壶滴漏计时。因壶刻莲花而称莲壶。
春 别
沈宜修
帘前残月五更风,江上征帆挂碧舟+同。客路片云随远望,镜中双鬓叹飞蓬。萦愁芳草千山绕,送恨啼莺万里同。待约芙蓉秋水绿,莫教黄菊冷烟尘。
【赏析】
《西厢记》“草桥”一折,崔莺莺的魂灵私逃离家,在旅途追上张珙彼此相随依依,成为情真而思巧的一段戏。古代有不少叙事作品的情节出自同一想象。也许古人真的相信:人相互思念到忘我的地步,果然会出现这样天遂人愿的奇迹!古代不少诗人也不约而同地把思远之情表现为“设身处地”的形态,这首诗就采用了这种表现形态。“帘前残月五更风”,比较起柳永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大相仿佛(固然意境不及),而柳词是写在客的心情,这里却是写在家的人。“江上征帆挂碧舟+同”(舟+同是一种船),这就开始所谓“灵魂的追随”了———诗人并不曾眼见载着离人的白帆出没在烟波里,正如“客路片云”同样是一种推近及远的想象一样。这两句诗的内容、心理正与“隔千里兮共明月”等等相同,表达着那种人们用作自我抚慰的遥感、默契式的心灵体验。“片云”较之“征帆”,更是一种“虚象”,它是诗中亦情亦境的一类因素。“境”的逐渐虚化,暗示着征人远去,也显现着诗人主观上怅惘情绪的加深。诗人的一片痴心,仿佛要舍弃自身的依附,随着那片若有若无的云影而远去了。然而“镜中双鬓叹飞蓬”,又把远行的思绪拽回幽闺之中。“飞蓬”,出自《诗·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女诗人在感叹,自爱人别后无心栉沐,鬓发如同心绪一样散乱。很明显,至此,诗的思绪脉络是诗人的自顾和悬想的一次回环:由此而彼,由彼而此。而再往下,主体仿佛忽地跳出主观意识的“三界”,立身于“天人感应”的高空之上来慨叹人间情侣的疾苦了:“萦愁芳草千山绕,送恨啼莺万里同”,不仅是说,远在天涯的夫君,在万里之外见了这熟识的、寄愁传恨的芳草、啼莺,该会像我那样睹物思人、触景伤情?而且有如下一层意思:秘不可知的造物主,既然化育了芸芸的下土众生,又何苦太无情、太不与人为善,总是让命运错忤、人事参商,让这大千世界处处充满着离愁别苦、充塞着这象征愁与苦的芳草、春莺呢?芳草萋萋、莺声渐炽,都是春老春残的景象,由此直接触及诗的题旨:别离在春天,对于人该有多么冷酷!诗的末联写得十分工巧。说它工巧,是因为布置得相当工整的形式,并没有十分损害颇经推敲的双关寓意。“芙蓉秋水”当是指芙蓉湖,湖在作者家乡江苏省。这两句的大意是:待到秋色如酒的时节,你会翩然归来么?可别辜负了那些热情的秋菊啊!然而,如果仅仅是这样,末句未免纤弱。这里的“黄菊”是别有所指的,即指诗人自己:一个脉脉含情地期待着丈夫的妻子的形象。菊花是易逝而难留的,由它人们想到“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苏轼),想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女人们用它自喻,来劝谕劬劳在野的丈夫珍视殊难再得的青春和情爱,不是再合适不过了么?
全诗写得回环多致,是必出于女诗人的手笔的柔肠百折之作。诗以颈联为佳,芳草莺啼,皆是春思中的常见物,但使之遍及千山,啼遍万里,为使二者工巧相对,则是女诗人的独创,是其兰质蕙心的流露。
(徐 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