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完淳
【诗人小传】
(1631—1647) 字存古,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其父夏允彝和老师陈子龙都是明末为国捐躯的民族英雄。夏完淳九岁即能诗文,有“神童”之称。十四岁就随父亲、老师起兵抗清。十七岁殉国。夏完淳的诗受明代前后七子的影响,古诗心摹汉魏,律诗上追盛唐。语言华美,意境苍凉悲壮,慷慨生哀,充满着爱国激情和时代气息。有《夏完淳集》。
别 云 间
夏完淳
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
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
【赏析】
永历元年(1647)秋,夏完淳因倡议反清,上表鲁王事泄,终于在家乡被捕,时距陈子龙壮烈殉国不到二月。被捕时,诗人意气从容,慨然而呼:“天下岂有畏人避祸夏存古(诗人之字)哉!”“我得归骨于高皇帝孝陵,千载无恨。”此诗就是在他拜别故乡(松江古称“云间”)、押解上路时吟成的。
全诗在抚今追昔的深沉慨叹中开篇。自1645年南京陷落,诗人以十五之龄投入反清复明事业,算来已经“三年”。而今,复国大业未竟,自身反成了“南冠而絷”的楚囚,诗人能不为之悲慨?开篇两句抒写自己的被执,结合着“羁旅”三年的难忘经历叙来,诗面上虽未展示具体往事,诗行间则隐隐摇曳着诗人颠沛于戎马倥偬之途、出入于义师幕府之中的轩昂身影。可以想见,当松江起兵的猎猎旌旗,“长白荡”之战的如云帆樯,交汇着惊天动地的鼓音和呐喊,伴随“三年羁旅客”的深情追忆,重又浮现在诗人耳目之际时,将激得他怎样心血翻涌!想到自身从此被系,再不能为国效力,诗人又该怎样哀愤,“今日又南冠”,一个“又”字,传达了诗人心中,此刻正激荡着多少不甘垂翼之情!
令诗人哀愤的,当然不只是个人的被执。家国沦亡,志士拭泪。三年来的反清斗争虽曾风起云涌,毕竟大多遭遇了挫败。嘉定、松江、杭州、福建,义师旗旌相继倒偃;侯峒曾、吴昜、黄道周、陈子龙,多少抗清志士淹没于血泊之中!放眼风光无限的山河,此刻似乎全都神色黯然,在默默无语中堕泪;这高天大地,旦暮间竟变得如此狭窄,何有志士伸背举足之处?“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这两句怆然问叹,吐露了诗人在暮色中环顾四野、俯仰天地时的多少悲哀。
在家国沦亡的伤心时刻离别故乡,本已教人不胜痛苦的了,何况又是在这样的被系之中!作为爱国志士夏允彝的后人,夏完淳从参加反清活动的第一天起,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土室余论》)。这掷地可作金石声听的话语,虽写于诗人绝命前夜,却是他平生之夙志。所以,“已知泉路近”———死,对于诗人来说,非但不惧,而且甘之如饴。但故乡尚存白发之母(母亲、岳母),室中还有怀孕之妻。“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狱中上母书》);夫人“青年丧偶,才及二九之期”,“茕茕一人,生理尽矣”(《遗夫人书》)!我们从诗人后来所留的遗书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当其诀别亲人、离开故乡之际,是怎样“欲书则一字俱无,欲言则万般难吐”了。但这一切酸楚悲苦,在诗中只以“欲别故乡难”一语叙及,即又收止———诗人实在不肯在敌人面前示弱,纵有万般痛苦,也要强自抑制的呵!理解了这一点,则此两句看似吐语平平,读来更令人欷歔泪集了。
但诗人并没有在哀伤中低回多久。在诗之结尾,他又昂然抬起了不屈的头颅:“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此去虽已抱必死之心,但反清复国之志,却是死亦难泯的。倘若真如迷信者所说,死去还有魂魄游离于天地之间;那么,我就是去到九泉,也还要高举着征伐之旗回返家园。当万里空中云雷翻腾之日,那就是我灵旗招展横扫敌寇之时!这充满豪情的悲壮之思,正如震开江雾的朝日,刹那间升腾直上,将《别云间》全诗照耀了。一位少年志士,正是怀着这种“今生已矣,来世为期。万岁千秋,不销义魄;九天八表,永厉英魂”的不泯之志,踏上了壮烈殉国之路。“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父亲夏允彝)为北塞之举矣!勿悲勿悲!”———数月后诗人“长笑就刑”时写下的铮铮之语,正可作为上述悲壮结语的隆隆回应,一起震荡于故乡云间的上空!
南朝江淹名作《别赋》,曾以欷歔凄怆之词,抒写过母子、官宦、刺客、夫妇、男女、使者、道士的种种别离之悲。并称“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可惜他没有触及到爱国志士慨然赴死前的别乡之怀,冒然作出了“有别必怨”的断言。夏完淳这首《别云间》,以“三年羁旅”之客,写“南冠”离乡之情;将山河沦丧的悲愤,寓于拜别妻、母的哀痛之中。“别”而无“怨”,“悲”而能壮。令人读之,有抆泪扼腕、怫然奋起的报国赴死之思,又岂是寻常琐屑之“别”所可同日而语!如此说来,《别云间》一诗,正可与文天祥《正气歌》、张煌言《甲辰八月辞故里》等一起,作为“烈士之别”,填补《别赋》之空白,而照耀千秋诗坛的了!
(潘啸龙)
细林夜哭
夏完淳
细林山上夜乌啼,细林山下秋草齐。有客扁舟不系缆,乘风直下松江西。却忆当年细林客,孟公四海文章伯。昔日曾来访白云,落叶满山寻不得。始知孟公湖海人,荒台古月水粼粼。相逢对哭天下事,酒酣睥睨意气亲。去岁平陵鼓声绝,与公同渡吴江水。今年梦断九峰云,旌旗犹映暮山紫。潇洒秦庭泪已挥,仿佛聊城矢更飞。黄鹄欲举六翮折,茫茫四海将安归。天地跼蹐日月促,气如长虹葬鱼腹。肠断当年国士恩,剪纸招魂为公哭。烈皇乘云御六龙,攀髯控驭先文忠。君臣地下会相见,泪洒阊阖生悲风。我欲归来振羽翼,谁知一举入罗弋。家世堪怜赵氏孤,到今竟做田横客。呜呼!抚膺一声江云开,身在罗网且莫哀。公乎!公乎!为我筑室傍夜台,霜寒月苦行当来。
【赏析】
夏完淳意气从容地叩别母亲,便昂然登上押解他的小船,在苍茫暮色中离开了家乡。他自然没想到,此去还能经过陈子龙居住过的细林山(在上海青浦区南),为这位殉国不久的师长和志士,一洒怆然歌哭之泪。
当秋草森森的细林山影,在一片“乌啼”声中进入视野时,诗人立即就认出了它。但身为清廷要犯,夏完淳并不能在这里系缆下船,以哭祭自己敬爱的老师。他只是在夜色中匆匆瞥上一眼,小船便如飞而过———这该令诗人有多遗憾。诗之开篇以“乘风直下”之语,写途经细林景象,正带有这种一瞥而过的匆匆感。而“乌啼”、“秋草”两句稍作点染,又使扑面而来、瞬又远去的细林山,增添了几多凄迷、悲凉之色。
望着渐远渐隐的细林山,诗人不禁沉入了悠悠回忆之中:“却忆当年细林客,孟公四海文章伯”———陈子龙是夏允彝的至友,故诗人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位以文章气节彪炳四海的“于陵孟公”(子龙之号)的大名了。福王监国南都,陈子龙任兵科给事中,更多次上疏指摘时弊,陈说抗清自强之策,显示了洞察时局的过人眼光。所以,在松江兵败、父亲殉国以后,夏完淳即投奔细林,与暂时隐遁山中的老师共商国事。但诗人踏遍白云缭绕的山林,哪找得到陈子龙的踪影。他这才知道,先生名为“隐迹”山林,暗中却正四处奔波,秘密从事抗清活动。明白了这一层,则“昔日曾来访白云”二句所表现的,与其说是不见师尊的失望和惆怅,不如说是油然而生的惊喜和钦仰了———原来老师身虽处在“古月”、“荒台”之间,心中却依旧翻腾着抗清救国的不灭豪情!当诗人终于与这位“湖海之士”(指性格豪迈之人)相见的时候,该怎样悲喜交集!“相逢对哭天下事”二句,即以传神的描摹,再现了这对忘年之友不期而遇的动人情景:他们惊喜相对,一谈起家国沦丧的时局,便放声痛哭;痛哭之后又举杯相励,共抒舍身报国之志。据同时代人描述,陈子龙“豹目蜷发”,“目上视”;“有慨于中,则太息而起,或环柱而走”;往往“大声慷慨”,使“舟人动色”。夏完淳则“秀目竖眉”,“为文千言立就,如风发泉涌。谈军国事,凿凿奇中。盖风雅倜傥人也”。这样两位豪迈之士,于酒酣解衣之际,能不意气纵横、“睥睨”(斜视)敌寇若鼠獐么?这一节回忆,吐语纡徐,笔端沾满深情,在对往事的温馨追忆中,勾勒陈子龙湖海志士之风。只寥寥数笔,先生那“豪气不除”的形象已呼之欲出。
自“去岁平陵鼓声绝”以下,续写师生二人共战狂澜的悲壮经历,语气渐转酸楚。隆武帝二年五月,诗人与陈子龙同赴太湖,参加了义军的庄严誓师。可惜由于吴昜的轻敌,这次起兵又遭挫败。“平陵鼓”绝,吴昜捐躯,诗人只好与先生东渡吴淞江,暂时隐匿民间,接着鲁王、唐王政权又相继败亡,只有张煌言、郑成功的义师,还在闽浙一带继续奋战。“今年梦断九峰(山名,在福建闽侯县)云,旌旗犹映暮山紫”,即在想象中展现义师的如云旌旗,把暮色辉照的九峰山映得一片紫红的景象,表现了这对师生翘首南望中的多少寄托和梦想!接着的“潇洒秦庭泪已挥”二句,便叙到松江都督吴胜兆反正,陈子龙密约海岛义帅黄斌卿共举大义的事了。诗中以申包胥乞师救楚、泪洒秦庭和鲁仲连飞箭传书、说降聊城的高义,比拟先生不顾安危、奋身反清的亮节,把这位殉国前夕的伟大志士,辉映得多么光彩照人!令人伤痛的是,“黄鹄欲举六翮折”,正当松江举义的关键时刻,黄斌卿的水师却在海上“为飓风所没”;吴胜兆也因谋泄而遭系捕。接着又从嘉定方向,传来了陈子龙被执、壮烈投水的惊人噩耗!这“天地跼蹐(狭窄而无从伸背举足貌)日月促,气若长虹葬鱼腹”的悲壮一幕,交汇着诗人突发的“肠断当年国士恩,剪纸招魂为公哭”的号泣之音叙来,顿如闪电照耀后的雷鸣,将读者的身心震撼了。
一位高呼着“文天祥止有一人”(陈子龙自比之语)的伟大师长,带着轩昂的身影逝去了。茫茫的夜色中,只留下年轻的诗人还在遥为“招魂”、哀哭。这哀哭似乎传自陈子龙陨身的嘉定“跨塘桥”下,细细听去,又分明是在“乘风直下松江西”的小船之上。“剪纸招魂为公哭”正这样横跨了追忆中的虚境,把诗人的思绪带回到身处的小船中来。师长的陨身,固然使诗人深为哀恸,但在狂澜既倒的今日,这哀恸自还带有更深广的内涵———当崇祯、弘光帝相继归天之际,殉国的又何止先生一人!诗人的父亲,当时不也毅然自沉,如传说中黄帝的小臣一样,追攀着“烈皇”的乘龙之髯而去了么?想到这里,诗人简直感到,这天地间的烈烈悲风,也仿佛是他们君臣相会、泪洒天门(阊阖)之痛所催发的了。“烈皇乘云御六龙”四句,借神话传说生发奇思,正把对先生的歌哭,推向了家国沦亡、君臣相继蒙难的无限凄迷的境界。在这样的背景上,抒写诗人梦想归来重振“羽翼”,却又“一举入罗弋(罗网)”的哀伤,便愈加令人悲慨难抑。对于自身行将与老师一样,踏上壮烈殉国之途,诗人虽然从容沉静、无悔无怨,但毕竟怀有不尽的遗恨。故在结尾,终于化作长声恸哭之语,倾泻而出:
呜呼!抚膺一声江云开,身在罗网且莫哀。公乎!公乎!为我筑室傍夜台,霜寒月苦行当来!
这是一位少年志士向着消逝而去的师长英灵,所爆发的凄怆恸哭———恸哭几多英杰的捐躯,恸哭可爱家国的沦亡,恸哭自己再不能为抗清救国而战!这久蓄胸间而喷发的哀恸,再无法承受七言句式的束缚,故一变为长短错综的浩叹和啸歌发之,化作了震荡全诗的变徵之音!
作者另外写过一首《吴江夜哭》,同样抒写亡国之哀。但较之于《吴江夜哭》,这首歌哭之作,无疑写得更为悲怆。《吴江夜哭》多人亡景存的低回流连之思,其歌哭之情,主要借助景语和幻境表现,悲惋而少号泣之音。此诗则纯以深情的回忆,展开诗人与先生亲密交往和共赴国难的悲壮经历。诗中对陈子龙高风亮节的追忆,始终有诗人自己的身影相伴,并融入了特定情境中的亲身感受,从家国沦亡的伤痛背景中写来,故显得格外真切感人,且多坠泪嗟号之声。之所以如此,大约与诗人和陈子龙交往至深、有着共同战斗的情谊,真情所至,字字皆从肺腑流出有关吧。
(潘啸龙)
宝 带 桥(其一)
夏完淳
宝带桥边泊,狂歌问酒家。
吴江天入水,震泽晚生霞。
细缆迎风急,轻帆带雨斜。
苍茫不可接,何处拂灵槎?
【赏析】
这大抵是在1646年春天。苏州城南那横跨大运河和澹台湖口的石拱大桥(即宝带桥)下,停泊了一艘扬帆西来的小船。船舱里踏出位年方十六的少年,他“眉目朗秀”,神情却颇为老成。此刻他似乎胸中塞满了块垒之气,只在酒家独酌而饮,时时停杯啸歌,意态是那样怫郁和悲愤。
他就是以十四岁之龄“揭竿报国、束发从军”,参加了悲壮“复明”事业的少年志士夏完淳。半年前,清兵大举南下,扬州、南京、杭州相继陷落。他追随父亲夏允彝发动“松江起兵”,并推动吴淞都督吴志葵率水师进军苏州,造成了江南抗清斗争的极大声势。但接着而来的松江陷落,以及吴志葵、黄蜚水师的覆灭,又使他经历了斗争失败的深切哀恸。父亲沉水殉国了,吴志葵壮烈就义于南京笪仁桥。现在唯剩“长兴伯”吴昜聚师太湖,仍坚持着抗清英烈未竟的事业。夏完淳以孤身一剑、扬帆西来,也正是要出任吴昜幕僚,实现那“缟素酬家国,戈船决死生”(见《即事》其一)的志愿。此刻他泊船“桥边”,独饮酒楼,心境无疑十分苍凉。那一句“狂歌问酒家”的吟叹,正形象地勾勒了他醉中啸歌、意气难平的怫郁哀愤之态。
于是诗人带着几分醉意,站立在楼窗之前。他放目西南,只见绿原、村落铺展向远处,而后淡入清渺无际的天水相接之中———那就是位于太湖之畔的吴江。数月后,它终于在义师旗旌的辉耀中收复;但此刻却还是暮霭沉沉,笼盖着一片哀愁。回眸再向西眺,便是浩淼空阔的震泽(太湖)。它的八百顷烟波,固然不能尽收眼底,但诗人无疑感受到了它的清奇和宏壮:那正是吴昜义师败而复聚的世界,此刻在暮色四合中,还漾映着异常明丽的霞彩。诗人甚至可以想见,在那片霞彩底下,正有义师的艨艟之影驶向烟波深处……
这便是“吴江天入水,震泽晚生霞”二句,所展现的楼晚远眺之景。前句以淡墨铺写,后句以丽彩点染,既是对所见景象的工笔描摹,又融入了诗人的情感意味,表现着一种不尽哀愁中忽又涌生的欣慰和寄望。接着展示的,已是翌晨启行景象。那是在劲爽东风中的解缆、升帆:急欲奔赴太湖、参谋戎机的诗人,又怎能容许自己在桥下久泊?“细缆迎风急”句表现这种心境,妙在只从船缆的情态落笔———连系船之缆都似在“急”于“迎风”解行,则诗人之催促行船之情又将如何?而这时又正飘着密集的雨,在通向太湖的水天,织得满空迷濛!一艘小船,就这样载着诗人向远天驶去:那轻灵的帆影,牵着一片雨丝,如鸟儿在风中斜翅而飞。这景象是富于诗意的,诗中又用了如画的笔墨将它描出,显得既空灵又清莹。
当船儿进入太湖以后,茫茫的雨色便与苍苍的烟波融汇一片。这是一个怎样广阔无垠的天地,一个使抗清志士胸气升腾的世界!诗人来到这里,放眼那“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沧海般碧波,无疑会异常兴奋。但想到此行之来,是要找到吴昜率领的义师;这苍茫无际的太湖中,又有着多少芦苇丛生的湖湾?诗人又不免怅然起来。“苍茫不可接,何处拂灵槎”的结语,即上承解缆起帆的急切之情,抒写了船入太湖,面对一派苍茫烟波时,陡然而生的焦虑和惆怅———他是多么希望早些在这里,遇见坚持抗清的义师呵!然而四顾茫茫,又何处才有他船儿驻留的地方?
全诗在怅然问叹中结束了,一位“欲访灵威(东方春帝)穴,孤帆入洞庭(此指太湖中的东、西洞庭山)”(见原诗其二)的少年志士,却还在烟波苍茫的船上怅立。诗从暮泊“宝带桥”,写到“带雨”入“震泽”,在时间的转换中展出“酒家”狂歌、倚楼晚望和行船湖上的景象,画面空阔清奇,情感起伏跌荡。即使纯从诗歌艺术的表现看,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而其中所浓浓蕴蓄着的,那种忧思深沉的志士之情,则更令人惋叹不尽了。
(潘啸龙)
长 歌
夏完淳
我欲登天云盘盘,我欲御风无羽翰,我欲陟山泥洹洹,我欲涉江忧天寒。琼弁玉蕤珮珊珊,蕙桡桂棹凌回澜。泽中何有多红兰,天风日暮徒盘桓。芳草盈箧怀所欢,美人何在青云端。衣玄绡衣冠玉冠,明珰垂絓乘六鸾。欲往从之道路难,相思双泪流轻纨。佳肴旨酒不能餐,瑶琴一曲风中弹,风急弦绝摧心肝,月明星稀斗阑干。
【赏析】
熟悉《楚辞》的人,很容易感觉到这首《长歌》深受屈原的影响。确实,夏完淳的全部作品表明,他是崇敬屈原,并从屈赋中汲取营养的。
《长歌》不是骚体,而是七古,它借鉴张衡的《四愁诗》而又有所变化。说它继承屈原,是指屈原作品中运用想象、比兴和铺陈的艺术手法以及由于这些而形成的令人目眩神移的浪漫色彩,也是指屈原作品中的锲而不舍、念兹在兹、“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爱国主义精神。
屈赋的浪漫色彩是和现实紧相联系的,他所悲叹的是楚王的昏庸和楚国的沦丧。夏完淳的《长歌》所寄托的是什么呢?结合其人其事,细玩全篇,是不难理解的。
开头四句直抒胸臆,登天而云岚回旋曲折,御风而身无羽翼,陟山而泥途难进,涉江而天寒水冷,四句一个意思,欲有所行动,存在困难和障碍,而不能如愿。语句重叠,显示出一往无前的气势,非同寻常的决心和毅力。
紧接着的“琼弁玉蕤珮珊珊,蕙桡桂棹凌回澜”,写仙子的服饰、舟楫、行动,实即作者的自我描绘。铺叙自己的服饰之美,并借以暗喻襟怀、品德,是屈赋所常用的手法,如“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离骚》),“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涉江》),都是。在完淳的笔下,一位头戴冠缨下垂的玉冠,身系珊珊作声的玉珮的仙子,驾着桂树、蕙草作成的彩舟,向着回旋的波澜驶去。这情景多么优美生动!这情景岂非暗示其人品的高贵和芳洁!
“泽中何有多红兰,天风日暮徒盘桓”,一丛丛开着红色小花的兰草,映照于一片碧波当中,好一幅鲜明、美丽的画图!然而仙子似乎意有所注,无心欣赏,对着天风暮色,不过聊且盘桓而已。从看上去不经意的描写当中,透露出主人公幽思绵邈的风标。
笔锋一转,“芳草盈箧怀所欢”,使人们领悟到仙子面对美景而不欢,由于专心一意怀念“所欢”,进而悬揣,其“所欢”究竟是什么人呢?下面的答案是“美人何在青云端,衣玄绡衣冠玉冠,明珰垂絓乘六鸾”。作者不说明他是什么人,却告诉人们他在什么地方,他着什么样的装束;而且在什么地方也没有明说,“青云端”,不可捉摸,至多可以解作遥远的地方。这就予人们以驰骋想象的大片“空白”。笔墨精炼之至,空灵之至!
《长歌》所写是相思而不相见的爱情故事么?不是,绝对不是。
“美人”,在屈原笔下,多指君王,具体指楚怀王。如“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思美人》),“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于美人”(《抽思》)之类皆是。所以,王逸《离骚序》云,“善鸟香草,以配忠贞”,“灵修美人,以比于君”。夏完淳的《长歌》,正是继承屈原“香草”“美人”的遗意,以“美人”喻君王。从诗中描写“美人”服饰、车乘的“衣玄绡衣冠玉冠,明珰垂絓乘六鸾”之句,恰好可以得到证实。玄衣,为天子、卿士大夫所通用。“玄绡衣”,为黑色花绢所制。《礼记·玉藻》指明“玄绡衣”为“君子”之服。“六鸾”,可不是六只形似凤凰的神鸟,乘坐于六只鸟之上,那是不可想象的。实则,“六鸾”就是一种帝王所乘的鸾车。车上设铃,行时有声如鸾鸣,故名鸾车,设六只鸾铃的马车,即称“六鸾”。
夏完淳生当天崩地解的明、清之际。1645年夏,清兵渡江以后,十五岁的青年诗人夏完淳,就慷慨从军,投入江南人民抗清斗争的洪流。他和父亲允彝一道,发动吴志葵军,进行规复苏州之役。志葵兵败被执,就义;允彝也自沉殉国。1646年,完淳遵父遗命,再度从军,入吴昜军中担任参谋。吴昜中计被捕就义后,完淳飘泊于苏、松地区,继续进行抗清活动。这两年间,完淳和南明隆武帝、监国鲁王暗通声气,准备南归故国。不幸,在1647年夏间被捕,就义于南京。完淳南归故国的意愿,在诗作中时有流露。“九死不回归国意,百年重见中兴时”(《蒋生南行歌》),这是对蒋平阶矢志归国,终于南行入闽的热烈赞赏和祝贺;“羡尔千金生意气,芙蓉阙下空群骥”(《送伟南南行兼讯王玠右》),这是当顾开雍南行入浙时表露出的艳羡、向往的心情;“岁华忽已晚,归国计何如”(《夏日杂作》),“未申归国意,徒有报君心”(《重过曹溪》),“平生湖海意,三绕向南枝”(《旅夜闻雁》),则是反复多次直接表露诗人自己南归故国的素志和决心。
《长歌》之作,当在1645年秋江南义师失败以后。我们完全可以确认,诗中的“美人”,指南明君王;诗中的“登天”、“御风”、“陟山”、“涉江”之喻,指奔赴南明抗清政权;“欲往从之道路难”,则指欲追随隆武帝或监国鲁王,因道路艰难而未能实现。
曾见选本在《长歌》注释中强调此诗用《离骚》香草美人譬喻追求高尚的理想,大旨虽然不错,但却把“美人”指君王这点含糊遮掩过去。大约注者受忠君不等于爱国的简单、片面的观点的影响,出于好心,特意为完淳隐讳。殊不知这样一来,既无法自圆其说,更不符合作品原义和作者本来面目。“美人”指君王是屈原遗意,已为历来学者所共认,并为历来作者所沿用;“美人”指理想,则绝无先例,在逻辑上也说不通。其实,效忠君王原为完淳的一贯态度,诗文中屡见不鲜。如《狱中上母书》云:“淳之身,君之所用。”《御用监被鞫拜瞻孝陵恭纪》云:“孤臣瞻拜近,泉路奉恩晖。”《西华门与同难诸公待鞫》云:“相对银珰趋右掖,梦中犹作侍臣看。”都是。这是历史原貌,不应当为之遮掩,也不可能遮掩过去。
忠君诚然不等于爱国,但在特定条件下,如民族、国家危难时期,君王成为全国上下御侮图存的象征,忠君、勤王成为号召远近、发动群众进行抗暴卫国的旗帜,此时此境,忠君和爱国是一致的,也是交织而不可分的。在夏完淳这样的爱国诗人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地出现忠君思想,不但毋须隐讳,还应当有所肯定呢。最后四句,极写仙子的实即作者的忧伤之情。“佳肴旨酒不能餐”,可见其哀愁痛楚之深。“瑶琴一曲风中弹,风急弦绝摧心肝”,弹琴本想遣愁,而急风忽至,琴弦骤绝,更加悲不自禁,心肝如割。“月明星稀斗阑干”,借景写情,以苍凉景色,衬托忧伤心情,这样结束全篇,达到情景交融的境地,含蕴余音袅袅的意味。自述心志的诗篇,易致真切,但往往失于浅率,有一览无余之感。而《长歌》由于它的美妙新奇的想象,异彩纷呈的比兴,华丽丰富的铺陈,出现一种迥别于寻常的色彩、氛围和意境,引人入胜,耐人寻思,予人以意味深长的审美享受。其艺术感染力,比起他的另一些直书“亡秦”、“复楚”、“汉腊”、“胡沙”的诗篇,看来要胜过一筹。读罢全篇,一个才华横溢、激情如火、长歌当哭的爱国诗人形象,深印于脑际而难以消除。
以“美人”喻君王,表面上大都牵涉男女之情。以男女之情寄托家国之情,在完淳的词作中,也往往有之。《长歌》用“所欢”、“相思”字样,自然和爱情相关,然诗中人物形象的性别,却不十分鲜明。“琼弁”“蕙桡”之句,人们只感到一个飘飘欲仙的形象,视为女性,自无不可。“衣玄绡衣”、“冠玉冠”、“乘六鸾”者,自是男性帝王形象,但作者给他加上了“明珰垂絓”,即垂挂着明珠作成的耳饰,又似为女性的装束。也许是不愿囿于一格,故意写得迷离扑朔吧。这样,更增添了作品的浪漫、瑰奇的色彩。继承屈赋的浪漫、瑰奇的色彩,正是《长歌》的动人之处。《长歌》受《四愁诗》的影响是明显的。《四愁诗》共四节,第一节开头为“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以下三节,分别改“泰山”为“桂林”、“汉阳”、“雁门”。《长歌》化用其意,活用其体,全篇一气呵成,开头连用四叠句,词复意切,力透纸背,可谓“青出于蓝”;又沿用其句句协韵之法,节拍谐和,声韵铿锵,有涌泉泻玉的音乐之美。这是《长歌》的又一动人之处。
总之,《长歌》应推为夏完淳的优秀代表作之一;在古往今来的众多爱国名篇中,它放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辉。
(白 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