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恭
【诗人小传】
(生卒年不详) 字安中,自号皆山樵者,闽县(今福建福州)人。永乐四年(1406)被荐待诏翰林,参与修《永乐大典》,书成后,授翰林典籍,不久,弃职归家。有《白云樵唱和集》。
去 妇 词
王 恭
刺促何刺促 [1] ,东家迎鸾西家哭 [2] 。哭声休使东家闻,东家新妇嫁郎君。满堂笑语看珠翠,夹道风传兰麝薰 [3] 。浮云上天花落树,君心一失无回悟。明知遣妾何所归,饮泪行寻出门路。青铜镜面无光采,苦心尚在容华改。东家新妇倾城姿,似妾从前初嫁时。
【赏析】
本诗是一首弃妇题材的七言歌行。弃妇题材的诗作源远流长,《诗经》中便有《氓》、《谷风》等名篇。王恭此作虽是传统题材,但在艺术手法上却颇有其特色。诗是用第一人称叙述法写的,其中的叙述主体便是那位不幸的弃妇。
起首二句,写了东家的迎亲和西家的悲泣。东西家究系何人,诗人埋下伏笔留待下文揭示,于是这里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悬念。但思维敏捷者一眼便可辨出:东家便是弃妇原来的婆家,西家便是弃妇现居的娘家。这样,诗一开头,故夫的喜气洋洋与弃妇的悲心恻恻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刺促何刺促”其特殊的叠词句式对此也起了一种意义上的强化作用:故夫迫不及待地另结新欢,薄幸绝情,更衬出弃妇的孤苦悲凄。
接着的四句,换用平韵,而以顶针修辞格与上绾合。“哭声”二句,用笔细微,情辞惋怆,女主人公意谓:眼前之事,既是“东家迎鸾”,也是“东家新妇嫁郎君”,我即使怨故夫薄情,伤心落泪,也不应让哭声破坏了无辜新妇初嫁的幸福感。表面上看,第四句与第二句均写东家办喜事,是同义反复,实际上前者却由于主宾语易位而被赋予了特殊意义,而不仅仅强调了东家婚礼是无可奈何的事实。这种假性重复可以说手法新颖,较深刻地刻画出弃妇的善良与不幸。“满堂”二句,从人的三种主要感觉———听觉、视觉、嗅觉入手,以精练的语言非常传神地写下了婚礼上热热闹闹的一幕:大堂上但闻宾朋笑语喧哗,但见新妇珠翠满身,大道上清风吹拂,送来阵阵兰麝浓芳。此喜当然加深了彼悲,下面四句,转入弃妇触景生情的辛酸回忆。“浮云”二句,写出那永无愧悔的负心汉正像一股狂暴的恶风,将象征着爱之缠绵的“云”与象征着情之娇柔的“花”彻底摧残。由风传兰麝之香(直说)换韵过渡到风灭云花之美(暗示),颇可见衔接上的匠心。而“明知”云云,见出弃妇的别无选择,“饮泪”云云,回应上文的“哭”;且这二句中弃妇孤身寻边门离去之茕独凄凉复与五、六二句中热闹喜庆的气氛形成第二层强烈对比。最后四句,两次换韵,女主人公哀叹:我的青铜镜久未擦拭一照,已黯然无光,但不用照镜我也知道尽管爱的苦心仍在,而容颜已因忧伤而憔悴失色,东家新妇真美丽啊,就像我初嫁时那样光艳照人。诗至此戛然而止,然余味可玩,弃妇没说的意思大家完全可以猜出:喜新厌旧、薄幸寡情是故夫的本性,新妇的宠遇恐怕也难长久。诗的最后,有新妇貌美与故妇色衰的对比,也有弃妇故姿与今容的对比,暗示出悲剧的普遍性、必然性,从而在章法上与篇首的对比手法遥相呼应,产生较好的艺术效果。
全诗中女主人公怨而不怒,是符合“温柔敦厚”的传统诗教的,而确实古代妇女一旦成为弃妇,也只能逆来顺受,无他,心灵多为旧礼教麻醉故也。本诗的价值就在于作者栩栩如生地写出了男尊女卑社会中妇女的典型遭遇
(庞 坚)
注 释
[1].刺促:忙迫,劳碌不休。晋潘岳《阁道谣》:“和峤刺促不得休。”
[2].迎鸾:迎娶新妇。
[3].兰麝:兰花与麝香制成的香料。
春 雁
王 恭
春风一夜到衡阳,楚水燕山万里长。
莫怪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
【赏析】
大雁在中国古诗中经常出现。通常,人们总是借秋雁南飞的形象,抒发滞留北地的客子对南方家乡的怀念,以及对北方艰苦环境的厌倦。本诗则反其道而行之,写出一番新意。
“衡阳”指衡山之北。衡山有回雁峰,相传雁飞至此,便不再往南去。首句“春风一夜至衡阳”,语气中充满欢欣,显得雁儿正久久地等待着春天的到来,因而对此特别敏感,暖风初至,便喜不自胜。为什么如此兴奋?诗中不明说,直接“楚水燕山万里长”。好像雁儿正盘算着路程,准备立刻从楚水之畔(衡山旧属楚地),飞回燕山之旁(今河北北部,代指北方)。这一层跳跃,写出大雁归心的急切,可说是“闻风而动”,绝无犹豫。同时,这句还隐含着春风初至衡阳,吹拂至燕北尚待时日的意思,同样表现了大雁的迫不及待之情。
江南春色佳丽,正好流连,为何急于离开?这便是可“怪”之处。雁儿答道:江南虽好,却是异乡;寒北虽苦,却是故土!可见它们飞到南方来,实在是不得已,一旦能够回到家乡,对于江南即毫无留恋。前面说了,一般通过写秋雁南飞寄托乡土之思的诗,大都还包含着关于生活环境方面的考虑。这首《春雁》剔除了环境优劣的因素,表现乡土之情的主题因而显得更单纯、更强烈。四句的结构,从弃优就劣这一违背常情的举动,引出疑问,而后归结到全诗的中心,也有助于将主题表现得更鲜明。
写雁当然是为了写人。作者王恭是福建人,可见诗中的“江南”、“燕山”,也只是比喻。他在永乐初年,被召入翰林,与修《永乐大典》,事毕,即弃职还乡,隐居不出。很可能,这诗便是那时所写,而以“江南虽好是他乡”之句,表达自己不愿享受官场之富贵,宁肯在家啸吟自乐的心情。如果确是这样,诗中着意翻新,又有一番深意在。
(骆玉明)
经友人故宅
王 恭
策马孤城下,经过泪满襟。开门絓蟏蛸,井灶莓苔深。念彼泉下人,凄然杳难寻。萧条故篱菊,识我平生心。揽辔向前路,徘徊出寒林。谁知山阳笛,恻怆犹至今!
【赏析】
诗题中的“故宅”,是友人生前所居。他死后,房舍荒芜。诗人路过这里,入室凭吊,但见门悬蛛网(絓,悬。蟏蛸:蜘蛛),井灶苔深,物在人亡,只有那故篱黄菊,依然寂寞地开放着,瑟缩于秋风之中。诗人想起死去的朋友,内心凄然,出门勒马,将欲上路,又徘徊寒林之下,不忍遽离。他想,晋人向秀经过亡友嵇康的山阳旧居,怀念嵇康,闻邻人吹笛,愈感凄惶,归而作《思旧赋》。今天,我同历此境,同样恻怆,真所谓千载同心,古今一例。
王恭这首诗抒抚事悼友之情,诗艺上有两个特点:其一是着力于环境气氛的渲染;另一是抒情主人公形象的塑造。由于这两方面都很成功,因此这首诗有很大的感发力量。
先看第一点。这故人旧宅,此刻虽斯人长逝,想来那屋子不会完全空着,连看房人也没有。但诗人写来,仿佛那是一座空房,一座死宅,阒无一人,森森然似有鬼气,那景况与汉乐府《十五从军征》描绘的征夫之家逼似。这种印象的获得,是由于诗里用了“故宅”、“孤城”、“蟏蛸”、“井灶莓苔”、“萧条”、“寒林”等词语来描写室内室外环境。这些事物都是灰色的、没有光泽的、毫无生意的、充满了阴森之气的;凑在一块便形成了一种荒凉死寂的气氛,读其诗便恍如亲临其境,感到凄寒满目,难以为怀。这就是前面说的:这首诗具有相当大的感发力量。
再说第二点———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塑造。诗人写自己,用了“策马”、“经过”、“开门”、“难寻”、“揽辔”、“徘徊”种种行动的描写和细节描绘。来时“策马”“经过”,表明急切一顾的心情;临去“揽辔”“徘徊”,表明不忍遽离的心态。“开门”以后,行动似乎特别缓慢,特别仔细,从室外寻到室内,又从室内寻到室外,四顾凄然,步履沉重,和《诗·王风·黍离》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一样:“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仿佛处处摹挲旧迹,点点往事追寻。那饱满的伤悼之情,不是用语言陈述出来的,而是在这种行动中流露出来的。这就显出感情的深度,具有感发力量。
这位抒情主人公的形象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沉默。沉默是无声的语言,最足以表现内心的沉哀茹痛。一个人有痛心事,如果能向他人陈诉,即使一哭一醉,也能减轻心理上的压力;最难堪的是此痛无人能喻,无处可说。诗人进入这亡友故宅,面对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他纵有万千心事,有谁堪诉,有谁为听?后来他在故篱之下找到了一丛萧条黄菊。“萧条故篱菊,识我平生心”:既然只此故篱菊能识我平生之心,就说明再无他人能识。这话非常沉痛,既痛逝者,亦以自哀。因为,死者是我可以互诉平生的好友。斯人云逝,更何处可说平生?在整首诗里,诗人仅仅找到了这唯一的还有些许生气的故物,也仅仅说了这么一句话,此外唯有泪盈襟袖,默默无言地寻寻觅觅。这种沉默的情态,给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增添了内在的魅力。
古人说:一生一死,乃见交情。悼伤之情,贵在真挚朴素。这首诗感情沉重内敛,语言朴实无华,可以窥见王恭这位闽中诗人的为人,也可推知其人的诗艺。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