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臣
【诗人小传】
明诗人。字嘉则，鄞县（今浙江宁波）人。胡宗宪率师平倭，他与徐渭一起入幕府。后胡宗宪下狱死，他曾作诔文遍告士大夫，为胡宗宪伸冤。先后作诗七千余首，有《丰对楼集》。
凯 歌
沈明臣
衔枚夜度五千兵，密领军符号令明。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赏析】
明嘉靖中叶，倭寇大肆骚扰中国东南沿海地区，造成极大破坏。后胡宗宪任抗倭军务总督，苦战数年，兼用计谋，始将倭乱平息。胡氏喜招纳文士，许多诗人被引入总督幕府。沈明臣是其中之一。关于本篇，有一则记载说：在总督府于烂柯山举行的一次庆功宴上，酒酣乐作，沈氏当场作《凯歌》十首。至“狭巷短兵”二句，胡宗宪起座捋其须曰：“何物沈郎，雄快如此！”即命人将此诗刻石置山上，以为纪念。
诗描述了一场夜袭战斗，其特点便是胡宗宪所说的“雄快”。
首句便造成强大的气势。“衔枚”，原是古代行军时，为防止士兵喧哗，令他们在口中衔一支如筷子状的木条，这里形容军队行动时悄然无声。“度”是一个没有形迹、没有声响感觉的动词，常用于鸟飞。“五千兵”，作为一支偷袭的军队，规模是很大的。“衔枚夜度五千兵”，如一股黑色的涌流，无声无息，却格外给人以力量感。第二句“密领军符号令明”，对首句加以补充说明。因为这场战斗是一次绝密行动，因为军纪严明，所以才有首句所说的情状。从事件本身的次序上说，应是第二句在前，第一句在后。但如按这个次序来写诗，节奏就显得平缓，诗失去力度。倒过来说，不仅起笔便有强大的气势，而且因第二句的补足说明，形成一个停顿，如同洪流受阻，反而蓄势愈强。
三、四句直接转入战斗场面。“狭巷”是战斗发生的场所。这带有写实性，当时有好几场战斗是在城市中进行的。从诗的角度来说，“狭巷”毫无回旋余地，一支强大的军队投入到这样一个战场中，必然发生殊死的搏杀，更增强了阅读心理上的紧张。“短兵相接”，说明这是一场近身肉搏战，点出夜袭的特点，气氛极为激烈。这个句子与一般七言诗句式不同。它不取通常的上四下三的节奏，而用上二下五的配合，在语意上，“短兵相接处”必须连读而不能停顿，因而显得更快。而且，这个句子不能单独成立，“短兵相接处”如何？留下了问题，使得它和末句的连接也更紧密，又进一步强化了“快”的感觉。“杀人如草不闻声”，紧扣夜袭的特点，赞颂我方将士的主动、迅捷、勇敢，在敌人尚未来得及作出充分的反应时，已将他们全部歼灭。这真是一场快战。
七言绝句的形式是固定的。但是，如何调动各种手段，表达特定的内容，造成特殊的效果，则大有讲究。这首诗不仅通过事件的描述来表现我方在夜袭战斗中的快速与强有力，而且叙述的次序、语言的节奏也与之相配合，具有相当的感染力。誉为“雄快”，当之无愧。
（骆玉明）
渔村夕照（二首）
沈明臣
洲前洲后尽垂杨，村尾村头满夕阳。
换酒醉眠高晒网，远山修竹正苍苍。
不知谁唱《白铜鞮》，杨柳村南即大堤。
欸乃一声风断续，打鱼人背夕阳迟。
【赏析】
这两首诗，以秀雅的笔墨，民歌的风调，唱出了渔村特有的风光和渔家独特的生活情味。
诗题“渔村夕照”，诗中展现出夕阳下渔村一静一动两幅不同的画面。
渔家住在江湖洲渚之上，他们捕鱼劳作的时间一般都在清晨和傍晚。白天卖鱼、晒网，下午要充分休息，以便向晚再下湖劳作。第一首写的就是午休时渔村景象。通篇写景：垂杨笼罩，修竹苍苍，阳光静静地沐浴着村巷……通过对垂杨、夕照以及远山修竹的描写，将渔村清幽的环境和安宁、平静的气氛渲染出来，暗示渔民淳朴、善良。第三句“换酒醉眠高晒网”点出渔人活动，让人知道此时渔人正在酣眠，所以村巷静悄悄。而那高高悬晒的鱼网，则是渔村最显眼的“村徽”。渔人在“醉眠”，网在“晒”，都在休整，为迎接下一次战斗养精蓄锐。此句是“点睛”之笔。有了此句，其他三句的写景才有着落，才联成一气，满盘皆活。
第二首写渔人傍晚下湖捕鱼的情景。
“不知谁唱《白铜鞮》，杨柳村南即大堤”———一阵歌声划破了渔村的静寂，气氛顿时热闹起来。《白铜鞮》，即《白铜蹄》，南朝歌谣名，这里泛指民歌俗曲。这两句写渔人唱着歌，穿过村南柳荫大堤下湖。这快乐的歌声，反映出渔人对自己劳动的热爱；也说明他们“醉眠”醒来，精神分外焕发。下二句写捕鱼，是全诗描写的重点。“欸乃一声风断续”，欸乃，摇橹声。这是写渔人将船划到湖心下网，随着风，断续传来吚吚哑哑的摇橹声。从这“欸乃”声，可以想见那湖上渔舟荡漾、银网抛撒的繁忙景象。“打鱼人背夕阳迟”，写渔人弓着腰在收网捉鱼。此时远望渔人最突出的部分是脊背；加以夕阳反照，背部亮度增加，更显得突出。“背夕阳”，构成了一幅黑白反差强烈的逆光摄影。这一具有特殊美感的镜头，分外引人注目，令人拍手叫绝，难以忘怀。“夕阳迟”，这不仅显出渔人捕鱼的辛劳，也将夕阳写得富有情味，她仿佛是在殷勤地陪伴着渔人劳作，迟迟不肯下山。这句描写新鲜生动，含蕴丰富，可看出诗人观察景物准确，笔墨细腻，表现技巧颇为高明。
这两首诗，描绘和歌颂了渔民的平凡劳动和朴实生活，调子明朗、健康。用笔明快，朴中见秀。是一曲清新的牧歌，是一幅传神的风俗画。 （何庆善）
萧皋别业竹枝词
沈明臣
青黄梅气暖凉天，红白花开正种田。
燕子巢边泥带水，鹁鸠声里雨如烟。
【赏析】
《竹枝词》本出巴渝民歌，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和地方风味。自唐代刘禹锡以来，仿作者极多。大都用写一方风土人情及城乡风光。形成七言绝句中一大专题。“萧皋别业”是作者友人李宾父的别墅名称，此诗就写江南梅雨季节当地农村景象。其韵味和宋人翁卷的《乡村四月》颇为接近：“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然而对比玩味，沈明臣此诗自有新意。
“青黄梅气暖凉天，红白花开正种田。”开篇两句描绘萧皋别业所在的郊野春光，就有美不胜收之感。与翁诗的“绿满山原白满川”比较，更为色彩绚丽。显然沈诗所写的不是初夏四月的乡村，而是春二三月的乡村。这里不仅排开了四种色彩；“青”、“黄”、“红”、“白”，较翁诗的“绿”、“白”，色彩的冷暖变化更大。而且出现了三个结构相同的排比的片语：“青黄梅”、“红白花”、“暖凉天”。每个片语中的名词性主语前，都有两个不同，甚至对立的形容词（“青”、“黄”是不同色，而“红”、“白”是对比色，“暖”、“凉”是对立感觉），它恰到好处地写出了乍暖还寒的早春天气及相应的景物特征：桃李刚刚开花；而梅子尚小，黄里带青。这里辨味之细，只有晚唐韩偓绝句差可仿佛。诗人下字也很精确，如果在别人笔下，首句也许是“青黄梅子”而不是“青黄梅气”。那个“气”字多么虚，感得到，摸不着。前两句之妙，就在于不仅写出了视觉色彩，比翁诗多写出了人的感觉（冷暖）。这时还不是农忙时节，没有“才了蚕桑又插田”那末紧，只说“正种田”，恰到好处。
“燕子巢边泥带水，鹁鸠声里雨如烟。”这两句最惹人喜爱的是后一句，它在感觉、视觉形象外又添了听觉，雨声和鹁鸠声。然而，它毕竟是有意无意落到了翁卷那个得意之句的窠臼里。这里不过不是“子规声”，因为子规是迎春的鸟儿。鹁鸠羽毛黑褐而胸部淡红，喜欢在春雨中鸣叫。在一片迷蒙的烟雨中，鹁鸠柔声呼侣，倍觉迷人。沈诗的独创性，尤见于上句“燕子巢边泥带水”。前人咏燕之作多矣，谁曾拈出“泥带水”三字？那是来源于精细生活观察的一个发现。原来“芹泥雨润”，水分特多，使得燕子窝边的泥土湿漉漉的。“泥带水”不是“拖泥带水”，而是一个充满生气的形象。因为这是春雨，是好雨、喜雨。“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是杜甫的奇妙发现，“燕子窝边泥带水”则是沈明臣的奇妙发现。
翁卷的《乡村四月》在形式上是四句散行的，而沈明臣此诗则以骈句为主。它不仅下联对结；上联有三个排比片语，同时上下句也似对非对。这就使它在形式上更有锦绣成文之感，这正是春天给人的感觉，而不是初夏给人的感觉。和同一作者的《凯歌》（衔枚夜度五千兵）相比，诗的风格判若两人，使读者不禁要模仿胡宗宪大人的口气赞叹：“何物沈生，清绮乃尔！”
（周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