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晔
【诗人小传】
明诗人。字允辉,常熟(今属江苏)人。入貲为浙江都司经历。能诗,多吊古伤今之作。晚自号避庵,有《避庵集》。
赠周岐凤
钱 晔
琴剑飘零西复东,旧游清兴几时同?
一身作客如张俭,四海何人是孔融。
野寺莺花春对酒,河桥风雨夜推篷。
机心已共沙鸥静,惟有家山 [1] 在梦中。
【赏析】
这是一首感情深挚的投赠之作。李东阳在其《怀麓堂诗话》中曾谈及钱晔此诗的写作原委:“江阴周岐凤坐事亡命,扁舟夜泊,晔投以诗,岐凤得之大恸,江南人至今传之。”然而,周岐凤何许人,所“坐”何事,今已湮没无闻,我们只能从诗中考见一点大略的情况:他是一位文士,有才学;亦有官职,但职位不高,而为人正直;所犯之事令人同情;与钱晔有交谊。
“琴剑飘零西复东”,诗的发端既不写景,亦不叙别,而是陡起壁立,从对友人东奔西走、飘转无定的生活情景的悬想着笔,生动地状写出一个怀才不遇、落魄江湖、飘泊无着、孤独恓惶的文士形象,字里行间渗透着无限的郁悒感伤之情。这一起句突兀横绝,苍劲凝重,气象格调不俗。接下去则转为一饱含深情的问语:“旧游清兴几时同?”这句问语实乃一声低沉的感喟。此番故地重来,时过境迁,景物依旧,而人事已非,哪里还会有旧时的那种逸情清兴呢?所有的怕只是缕缕怀旧的酸楚和怅惘在无声地啮噬着飘泊者孤寂的心魂,抚今追昔,能不感慨系之!颔联二句用典。张俭是汉末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西南)人。桓帝时,因弹劾宦官被迫逃亡。一路上,望门投止,人们敬重他的声望品德,都冒危险收留他,即使破家灭族也在所不顾。“一身作客如张俭”,是设想周岐凤在患难中定会受到人们的救护。孔融是汉末大名士,孔子的二十世孙。他宽容好士,历官期间,“荐达贤士,多所奖进”,做太中大夫时,每日宾客盈门。“四海何人是孔融”,是说以岐凤才学之高超,倘若孔融再世,定能受到其爱护援济。实则从侧面表达了诗人对现实愤懑不平的慨叹。此联的思想感情颇为复杂,一方面寄托了对友人的深情抚慰和精神上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流露出对世道不平、人心不古的殷忧。
颈联的出句是对远行人亡命生涯所作的充满情意的推想。莺啼花开,本来是令人向往的江南美景,而对于沦落他乡的潦倒失意之人,荒村野寺,独对尊酒,却只能倍感神伤。“野寺莺花春对酒”,借春色寂寂以映衬流离之悲,句中着一“野”字,点染了环境的荒凉。对句“河桥风雨夜推篷”,又由想象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河桥”乃送别之地。“篷”是船篷,这里代指船。夜色茫茫,春雨飘萧,挚友远走天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念去去千里烟波”(柳永《雨霖铃》),后会何期?句中“风雨”和“夜”的场景,给人以无限阴冷和重压的感觉,对依依惜别的凄切心境起到了有力的烘托作用。
至尾联,诗人陡然荡开笔锋,别翻新意,描绘出一种旷达清远的境界。“机心已共沙鸥静”,是对友人的宽解劝慰之词,意谓从此去机心,绝俗念,随缘任遇,庶几乎可以免除尘世烦恼,悠悠然耽于江湖山林之乐了,又何必以失意为念呢?据《列子·黄帝篇》载:海边一位喜欢海鸥的人,每天同海鸥一起玩耍,两无嫌猜,飞来的海鸥常不止上百只。后来他父亲要他捉几只回家,但当他再去海上时,海鸥却高高飞起,没有一只肯接近他了。心术不正破坏了他与海鸥的亲密关系。诗中“沙鸥”即海鸥。泯除机心,意味着隐居遗世,消极无为,求得一种澹泊宁静的心境。这里,诗人既有劝慰友人放开眼量的意思,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寄形于大自然的人生理想,其中显然蕴含了对社会现实的愤激情绪。
然而,“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红楼梦》第五回)。现实毕竟是严酷的。想到自己已经被抛出世外,不知何年才能结束这种生涯,此情此恨,绵绵无期,人何以堪!结句“惟有家山在梦中”,是作者对友人的“代为之思”,情辞哀婉,催人泪下。
这首诗起句破空而来,结句有茫茫无尽之感,曲折起伏,跌宕有致。诗中将惜别和感世、伤怀融合在一起,感情深沉,情调忧伤。选词用字不事藻绘,而韵味醇厚悠长,耐人涵咏。具有沉郁顿挫、幽婉悲凉的风格。
(尹芳林)
注 释
[1].家山:家乡。
过 江
钱 晔
江渚风高酒乍醒,川途渺渺正扬舲。
浪花作雨汀烟湿,沙鸟迎人水气腥。
三国旧愁春草碧,六朝遗恨晚山青。
不须倚棹吹长笛,恐有蛟龙潜出听。
【赏析】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雄旷浩渺的长江,激发了多少文人的灵感诗情。这首过江诗,就是一篇得江山之助的佳作。
首联以直叙入题,展示的是一幅江行的画面:江风阵阵,吹送着渡船从渚边出发,向着遥远的对岸驶去。然而字里行间,又隐现出了船上诗人的心态。一方面,“酒乍醒”,精神一振,于乘风破浪中自然生出浩气和快意;另一方面,“风高”必然水急,当是舟行甚速,而诗人却有“川途渺渺”之感,是一种苍凉迷惘的心情。这种既壮又悲的旅感,便为全诗定下了基调。
颔联写目击的江景。陆地渐远,茫茫蒙蒙如笼烟雾,所谓“汀烟”,说明渡船已到江心。此时江浪扑面而来,撞击船身而碎成沫雨,更加濡湿了视界;劈波而行,搅动了水中的腥气,引来了俯冲而至的水鸟。这一联于视觉之外,尚有“湿”的触觉和“腥”的味觉,使人如身临其境;写的虽是“浪花”、“沙鸟”之类的船外之物,却现出了船行的动感;风高浪急而唯有“沙鸟迎人”,又进一步印证了“川途渺渺”的孤茫的旅况。从而将“过江”的题面,更加生动、淋漓地表现了出来。
由近瞻转入远眺;更由广袤的空间而及于纵深的时间:这就产生了颈联的神来之笔。长江不仅是时代的见证,而且以其天堑的地位直接影响着人类的历史。江山年年如旧,人事几许盛衰,浩荡不息的大江最善于向人们提醒这种时空的错位。在诗歌的语言中,春草与“愁”、青山与“恨”本有着频繁的联系,而“三国旧愁”、“六朝遗恨”与“春草碧”、“晚山青”恰又无一不是本地风光,达到了“情”与“景”的完美结合。三国、六朝历史的旧愁遗恨集中反映在长江南岸地区,由此也可推断出诗人的“过江”是由北向南,此时江南已遥遥在望。
尾联借倚棹吹笛的欲望,抒寄诗人的余情。《博异志》:“笛吹三声,水上风动,波涛沆漾,鱼龙跳喷。”苏轼《前赤壁赋》记江夜泛舟,“客有吹洞箫者,……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这里的“不须倚棹吹长笛,恐有蛟龙潜出听”,从大江的一面说,益见出江上的波谲云诡,与“浪花作雨”呼应;从诗人的一面说,则是雄豪与悲凉两兼的心情的自然发露,与首联“扬舲”之初的情调遥映。
这首七律依过江的行程步步展开,而又一气呵成,气局严整而遒劲。尤其是颈联将怀古与即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感慨深沉,意味无尽,足称警策。这首诗曾误入同时人张弼集中,使他意外受惠,以“六朝遗恨晚山青”扬名于世。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为之辨误,断为钱晔所作。钱晔为牧斋的族祖,《列朝诗集》的说法当属可信。
(史良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