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允明
【诗人小传】
(1460—1526) 字希哲,号枝山,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明孝宗弘治举人,曾官广东兴宁知县,应天府通判。后自免归。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能诗文,工书法,小楷学钟繇,王羲之;狂草学怀素,黄庭坚,笔势劲健,又能出入变化,自成面目。文章潇洒自如,诗词清丽可诵。著有《祝氏集略》等。
太 行 歌
祝允明
上客坐高堂,听仆歌太行 [1] 。六岁从先公,骑马出晋阳 [2] 。遥循厚土足 [3] ,忽上天中央。但闻风雷声,不见日月光。狐兔绕马蹄,虎豹嗥树旁。衡跨数十州,四面殊封疆 [4] 。童心多惊壮,慄气已飞扬。自来江南郡,佳丽称吾乡 [5] 。邈哉雄豪观,寤寐不可忘。人生非太行,耳目空茫茫!
【赏析】
太行山绵延于山西、河北、河南三省交界处,范围广大,山势雄峻,是以艰险著称的一座名山。《尸子》说:“龙门,鱼之难也;太行,牛之难也。”曹操《苦寒行》一开头就惊叹:“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相比之下,江南却是沃野千里,山媚水软,遍地花树,可称人间温柔乡。明代中叶的苏州,更是全国最为富庶的城市,青楼朱阁,光彩耀目,丝竹歌舞,终日不绝。论环境的舒适宜人,两者不啻天壤之别。
祝允明是苏州人。但因其祖父祝颢曾任山西布政使参政,他出生于山西。六岁时,他随父亲穿越太行山,回到家乡苏州,住了几十年。在这首《太行歌》中,诗人将太行山与江南作对照,其结果却是向往于前者的雄峻阔大,对后者的佳丽风光,没有任何好评,似乎有些奇怪。
先从诗本身说起。这诗语言浅易,好像写得随便,其实颇为讲究。开头四句交代清楚,然后以十句集中描叙太行山,作为全篇的主体部分。“遥循厚土足,忽上天中央”,注重于山之高;“但闻风雷声,不见日月光”,注重于山中气候的恶劣;“狐兔绕马蹄,虎豹嗥树旁”,注重于山中荒凉恐怖的气氛;“衡(横)跨数十州,四面殊封疆”,注重于山域的广大。然后,归结到“童心多惊壮,慄气已飞扬”。———如此景观,对幼年的祝允明来说,当然是相当可怕的。但稍微想一下,就会意识到:穿越太行山,须有几十天时间,岂能无一时风和日丽,无一处旖旎光景?诗只写太行的险恶,显然是有意选择和构造的结果了。
从表面上看,前十四句并无只字赞美太行山。转入“自来江南郡,佳丽称吾乡”,前后形成对照。江南既称“佳丽”,又是“吾乡”,以常情而论,自当为离太行而归江南额手称庆。出人意料,诗的下两句,却是对太行山寤寐难忘的思念。这一不合常情的转折,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有末两句的收结:“人生非太行,耳目空茫茫!”这才是全诗的主旨所在:如太行之行那样充满艰险困厄、不测风云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人生;平庸安乐的境遇,却令人感到空洞无聊,白白浪费了生命!最后六句三层,层层跳跃翻进,节奏急迫,使结句格外高亢惊人。
从诗歌的传统习惯来说,如果强调高山的险峻艰危,则诗人所表达的情绪以畏惧退却居多。曹操《苦寒行》作于汉献帝建安十一年(206)出征高幹时,作为三军主帅,一代豪杰,本不会面对太行山而产生畏怯心理,但诗中却一再说:“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李白的名篇《蜀道难》,多奇幻之思,惊诡之句,但也是一再感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像祝允明这样,既有意写山势的险恶,又特别表示对此险恶雄大之境日夜难忘的诗,属于例外。是什么因素引起此种变化呢?
在诗人笔下,险恶的山岭从来不仅是自然的存在,而且常常是压迫人生的外在力量的象征。李白《行路难》也写到太行山:“欲渡黄河冰寒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表达了难以找到出路的悲哀。《苦寒行》、《蜀道难》多少也有这样的意味。确实,人总是难以与命运相抗,发出这样的哀叹原是自然的感情流露。但在明代出现了新的情况,那就是一部分文人对自我的重视和期待要远超过前人。不管实际的地位与成就如何,在人生哲学中,他们绝不承认有任何高于自我的存在。祝允明的狂傲自负更是人所皆知。他的《大游赋》,劈头一句,就是:“宇宙之道,于我而止矣!”这是把“我”视为所面对的世界的主宰者。狂者进取,个性自然向外拓张。尽管在现实世界里,他们仍可能被外在力量所压倒,但在精神世界,以及反映自我精神的文学世界,他们是不肯向任何力量退却的。这跟前人有很大区别。
再回到《太行歌》。从美学意义上说,西洋人把各种景观分成两大类:粗犷、雄壮、巨大的一类,称为“崇高”;秀丽、温柔、细洁的一类,称为“美”(又译为“优美”)。祝允明将太行山的雄峻可怖与江南风光的佳丽可人相对比,很接近于西洋人关于“崇高”与“优美”的区分。他是舍弃“优美”,向往“崇高”的。这是诗人个性扩张、冲动,追求刺激而不甘于平静的表现。从象征的意义上说,他是一个渴求有所作为的人,在环境不允许的情况下,此种渴求更其强烈。虽说祝家世代官宦,他的生活绝不会太差,但由于仕途困顿,又无其他可以发挥的余地,便觉得内在的创造力受到压抑,而更为厌恶平庸的生活。所以,回想起幼年穿越太行山的经历,尽管惊慄恐怖,却令人兴奋激动,便以此为象征,表现内心中对壮丽人生的向往。
其实,对现代人来说,这种情绪是容易理解的。许多环境安逸、生活富足的人,偏偏喜欢冒险去攀登杳无人烟的奇峰绝顶,不正是为了克服人生的平庸吗?开首引《尸子》:“龙门,鱼之难也。”但跃过龙门,鱼即化龙,非复庸常任人宰割之物。这传说的真正意味,恐怕也正在于此。
(骆玉明)
注 释
[1].上客:贵客。太行:太行山。
[2].晋阳:太原的古称
[3].这句说:沿着高大的太行山的山脚遥遥上攀。
[4].这二句说:太行山横跨数十州之地,四面分属不同的地区。
[5].这句说:吾乡江南自古有“佳丽”之称。
述行言情(其二十七)
祝允明
大仪靡停运,百生岂淹息。
丽天星汉度,附地虫鸟疾。
把策诣有司,五往五见黜。
岩栖岂无尚,廛托病多役。
钱刀坏心气,霜露损毛质。
憔悴勿复言,流尘蒙白璧!
【赏析】
祝允明的《述行言情》组诗,共有五十首,作于三十岁。当时他已五次应乡试,都没有考上举人(三年后中举,但再也没考上进士),心情郁闷,便作了这一组诗自抒怀抱。这里所录的是第二十七首。
“大仪”即太极,在中国古代哲学中,指产生并支配天地宇宙的一种不可见的内在之物。“百生”即世间一切运动之物。开首四句写宇宙运转不止,万物生生不息,群星和银河在天穹上时刻移动(“丽”是附着的意思),虫儿、鸟儿在地面上迅急地飞舞。诗人从至大和至微两方面写出整个天地宇宙的运动,浑浑灏灏,景象极其壮观。然后,在此背景上,写出自己的活动:
把策诣有司,五往五见黜。
“把策”,握着马鞭。这两句,不过是说他五次应试,五次失败,怎么也不能算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吧?作者却把它放置在无比壮丽的宇宙背景上,实在是很不寻常的写法。
但是,如果知道祝允明对个人生命的看法,就不会对此感到奇怪了。《述行言情》是组诗,彼此之间可以相互参照。第一首头二句就是:“昔受皇灵命,结此轩奇姿。”意思说自己禀受了天地之灵气,生就不凡之材质。还有《大游赋》的头二句是:“允明以为宇宙之道,于我而止矣!”《和陶渊明饮酒》:“遐览天地间,何物如我贵?”都是把自我视为天地宇宙间最高贵最伟大的存在。
在中古代哲学中,本来有天、地、人为“三才”的说法(《周易·说卦》),并且认为人是“天地之心”(《礼记·礼运》),这比西洋古代哲学要重视人的地位。但是,在过去的历史上,“人”是被作为一个整体看待的,人的高贵与伟大,表现在“人伦”即人类的文明准则上。至于具体的个人,只是依附于“人伦”而存在,反而是渺小不足道的。到了明代,哲学观念发生重大的变化。所谓“人为天地之心”,被理解为每一个具体的个人都禀有宇宙间最高贵的品质,具有无限可能性。这就是祝允明所说的宇宙之道,于我而止;天地之间,以我为贵。
但是,“我”的高贵与伟大,毕竟只是一种内在品质或可能性,至于这种品质或可能性是否得到实现,却受到环境的约制。回顾“把策”二句,就是包含了双重意义:自我既是天地宇宙之灵,又是那么卑琐可笑,一次一次地考什么可怜的举人,还总是失败而归!
以下就此加以发挥:
岩栖岂无尚,廛托病多役。
钱刀坏心气,霜露损毛质。
憔悴勿复言,流尘蒙白璧!
虽然也有隐居的念头,但托生于市廛,有多种需求,有家室之累,怎么就能够隐居呢?没有钱,使人心情变坏,各种各样的烦恼,把人折磨得衰老了(“损毛质”谓头发变白)。这样来看,人是多么卑琐可笑!
但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流尘蒙白璧”才是最大的悲哀。流尘指岁月的痕迹,白璧譬喻人的内在品质。一个人所具有的高贵禀赋,不能在现实中得到实现,最终将化为乌有。特别是祝允明,自视甚高,确实也有出众的才华,他是无法忍受这一点的。
通常,中国文人在仕途不利时,常表现出对世俗荣名鄙弃的高姿态。如西晋的左思,久在京都,无由闻达,就宣称要“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咏史诗》)。本是为世所弃,偏说有意弃世,气魄果然很大,却难免有些矫情。这种自我安慰的办法,对祝允明就没什么用。他不是没有自己的人格理想以及自我认定的道德追求,却不肯以此否定世俗生活,否定对物质与荣名的向往。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内心中真实的欲望,饰以虚辞,陷于可厌的“恶伪”,还不如承认自己的卑琐。
再说下去,人的内在品质之实现,在具体的社会中,就有具体的形态。在祝允明的时代,名利官位,都是一个文人自我肯定的条件。所以,这首诗中,他虽然空泛地承认了“岩栖”即隐居是一种可取的生活方式,实际上是不愿如此的。《和陶渊明饮酒》诗说得更清楚:“士生三代后,于名本其情。”如果不做官,不能闻达于世,又怎么能够显示自己超群出众的“白璧”之质呢?这又是一个矛盾:追求名利使人显得卑琐,不追求名利人又无法实现他的内在品质与可能性。这样来读,此诗又显得颇为有趣。
(骆玉明)
春日醉卧戏效太白
祝允明
春日入芳壶,吹出椒兰香。
累酌无劝酬,颓然倚东床。
仙人满瑶京,处处相迎将。
携手观大鸿,高揖辞虞唐。
人生若无梦,终世无鸿荒。
【赏析】
梦,除了指生理上的睡梦以外,一般还指各种各样的幻境,以及一切超越现实限制的向往。人生若无梦,将是怎样的呢?那大概就不是人生了。深山里的穷汉,会梦想造几栋大楼房,娶个漂亮老婆,结果只造起三间草屋,娶了个粗手大脚的女人;他儿子会梦想当省长、总统,结果只当了乡长。梦,说起来很可笑,但倘若没有梦,他们什么也不会有。
人类群体又有共同的梦。天堂,桃源,乌托邦,无不是梦。以往凡是关于理想社会的预言,终了都被人发觉是不真实的梦,但那时它已经引导人们走了很长的路。
按照当代最著名的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的说法,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就在于人能够超越“现实性”的规定,不断地向着“可能性”即理想世界前进。换句话说,人之为人,就因为人有梦。
但梦又是造成冲突的根源。皇帝只有一个,做皇帝梦的人,何止有一万个呢?所以,在人类的社会文化里,又专门有些道理,教人安分守己、规矩老实,少做梦或者不做梦。这种道理好像在中国最发达。
现在再回过头来读祝允明的《春日醉卧戏效太白》诗。这是写独自饮酒的乐趣:在这个春日里,和暖的风吹进了酒壶,把酒香散布在四周的空间,造成迷人的氛围。一杯一杯地喝,虽没有朋友共饮,却也很有兴致。直到酩酊大醉,斜倒在床上。于是眼前出现幻景:仿佛身在仙界,有无数仙人环列四周。便拉着仙人的手,逍遥自得,从天界俯视人间(“大鸿”犹言大荒、大野),感受到超脱之乐。唐尧、虞舜是以禅让天下出名的古代贤君,这时若将帝位让给自己,一定高揖不受。比起梦境中的逍遥,帝位有什么味道?最后两句已经是醒来的话了:人生倘若没有梦,永远也不会感受到“鸿荒”的境界!“鸿荒”本来是指世界浑沌未开的状态,用在这里,是指纯然放任、彻底自由、绝无规范的境界。这当然是现实世界里所不可能有的。
这首诗又怎么跟开首提出的问题联系起来呢?
首先,从诗的最后两句可以体味到一种自我辩护、向可能的批评者提出反驳的味道:为什么不能沉湎于酒醉的幻境?不在梦里,哪里找得到自己所向往的“鸿荒”之境?同时,可以注意到这诗是标明效仿李白的,末两句其实也是反驳向来对李白的批评。
这首诗的意境在李白笔下经常可以看到。他爱喝酒:“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有酒就豪气倍增:“当筵意气凌九霄”;他也常常沉醉在虚幻的梦境里:“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
跟李白同时、在诗史上同样有名的诗人是杜甫。李杜优劣的问题,历来争论得很厉害。这样的争论,就像一位茶客与一位酒鬼争论茶与酒的味道哪一样更好,永远不会有结果。有意义的问题应该是:李杜的根本区别在哪里?尊李或尊杜的原因是什么?这样,事情就清楚多了:李白是把个人的自由、尊严看得很高的,在现实的世界中有许多不如意,所以他的诗常以疏放的语言表现狂放的情绪与奇幻的想象;杜甫则注意个人对国家对君主的道德义务,他所想的大都是实际问题,诗歌虽不乏激情,但很注意节制。本来在唐代,李白的地位明显高于杜甫,但到了宋代,杜甫被抬到“诗圣”的地位,又远远高于李白了。李白在宋代受到的批评也特别多。王安石说他十首诗有九首说酒和女人,罗大经说他只是任侠使气,沉醉于花月间,哪里比得上老杜满腔忠愤?这还不算是最大的问题,整整一代宋诗在尊杜的旗帜下,越来越崇尚知性与冷静的表现,甚至以“平淡”为诗的至境(梅尧臣诗句:“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那才是对李白诗歌的幻想与热情特质的根本否定。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看,宋代抑李扬杜,并不是一个评判两人诗歌优劣的问题,而是中国文化的一次大变。宋代的诗人真是不大做梦的。苏轼(东坡)算是有几分仙气,偶尔也会向着月亮说“我欲乘风归去”。但看他那么善于自我排解,逆来顺受,实在是跟唐人大不相同了。
祝允明是一位思致深湛的哲人,但他很重视感情的价值,厌恶因过于理性化而变为僵死。在明代,他是最早明确提出反拨宋代文化、反对扬杜抑李的人物之一。《祝子罪知录》明白宣称:“称诗不可以杜甫为冠。”“李白应为唐诗之首。”同时还攻击宋人自以为独尊杜甫,其实也达不到杜甫的境界,弄得毛病百出,诗不成诗。
所以,这首《春日醉卧戏效李白》并不是简单地描述一场李白式的醉后梦境。诗人是在呼唤社会的热情,呼唤李白式的神奇的幻想,以及这幻想中所蕴藏的创造力。因为没有梦的社会、没有梦的人生,实在是太平板,令人难以忍受。
(骆玉明)
短 长 行
祝允明
昨日之日短,今日之日长。昨日虽短霁而暄,今日虽永阴复凉。胡不雨雪为岁祥?胡不稍暖开初阳?徒为蔽天氛曀日黭黮,人物惨懔无精光!物情望有常,造化诚叵量。淑美气候少,君子道难昌。阴阳长短不可问,古来万事都茫茫!独怜穷海客卧者,魂绕江南烟水航。
【赏析】
祝允明五十多岁到广东兴宁做知县,寂寞枯索,心绪恶劣。在一个阴沉的天气中,他写下了这首《短长行》。
首先是从天气说起。接连的两天,本无日长日短之分。只是晴日风光宜人,情绪开张愉快,便觉其短;阴日寒湿渗肤,举目无娱,苦苦捱延,遂觉其长。这是就眼前光景发端,却已经有了象征意义。接着便顺势展开。干脆就下一场大雪(“雨”作动词用),要不就云开日出,为什么这么阴沉昏暗,人也好,物也好,都在这阴森之气的笼罩下,显得灰暗失色,无法放出自身的鲜丽光彩!字面上还是写天气,而且写得很真实,但一个象征的主题,已经被巧妙地表达出来了,这就是沉闷的社会环境对人性的压抑。
对于个人来说,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生命的短暂,也不是追求的失败。项羽叱咤风云,横行天下,三十岁时自刎于乌江之畔,谁敢说他不是一个令人追慕的英雄?人以其自由创造的能力区别于一切生灵,而且每个人就其本性而言都具有这一种宇宙间最宝贵的品质。成功也好,失败也好,许多机缘并不是人能够把握的,但总要发扬个性,努力创造自我,放出独有的光彩,这才是人生。
同样,一个社会最令人感到厌恶和可怕的,不是贫困,甚至不是暴虐,而是对人性的压抑。汉唐盛世,常牵惹后人的怀古之情,这不仅是因为国力强盛,疆域拓张,而且因为许多英雄才士得以骋其智能,各著风流。自宋代以后,却是用压迫人性的手段求得社会的稳定。在理学的教条中,世界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个人的义务,只是崇仰圣人,忠诚于国家和君主,消除自我的欲望,便完成了一生。于是,人渐渐变得萎靡,像受了阉割似的;变得虚伪,失去了真实的自我;变得猥琐可笑,看不到一点飞扬跋扈的豪气。当历史发生变化,个性精神开始复苏时,先觉之士最直觉的感受,便是那一种难以忍受的沉闷。
因此,这一首短诗的前半部分,实际是一声新时代的呼喊:宁可要短暂而美好的生命,也不要漫长而阴沉的岁月;要求打破社会的沉闷,使各人所具有的一段“精光”闪耀光彩。这一思想渐渐成为新的社会思潮,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晚明的李贽。李贽是福建泉州人,有人讥讽地问他是否认识福建的一个海盗头目,他回答说:那位海盗头目,横行海上几十年,攻城略地,朝廷也奈何不得,如果没有过人的才智,岂能如此?一班“大头巾”(明代人对酸腐儒生、假道学的蔑称)只会打躬作揖,跟在人屁股后面转,怎么敢同他相比!所以,清代《四库总目提要》站在正统立场上指责说,祝允明实际是李贽的前导。
即使到新思潮最为盛行的晚明,旧势力仍很强大,李贽就是被陷害至死的。何况祝允明比李贽还早近半个世纪,更是孤单无助。他不得不提出一个深刻的怀疑:历史是有理性、有规则的吗?为什么尽管人们希望事物的运行能够遵循常道,而事实上支配万物的“造化”却不可探测?为什么在生活中美好的时光总是很少,君子之道总是难以昌明?顾望千古,真是茫茫不可知!在兴宁时期,祝允明常常为这样的迷惑所困扰。如《悲秋三首》之一:“日似宝珠容易掷,道如沧海等闲求。爱憎衮衮风千变,今古茫茫貉一丘。”《秋宵不能寐》:“官街彻夜鼓声悲,万古浑无至静期!”这也是明代文人的普遍苦闷。他们不满于现实,却总是找不到出路,不知道怎样才能令社会发生根本的改变。
结末两句,百索无解,无可奈何,只能回到眼前的实际,转为对家乡的怀念。作为结尾显然是弱了一些。
从明中叶到晚期,要求舒张个性、发扬个人创造精神的思想潮流,曾经对社会的统治思想形成冲击,但最终仍告失败。清人入关后,更将专制统治发展到极点,所以后来的先进思想家仍旧重复着祝允明所感受到的沉闷。龚自珍的《己亥杂诗》所说“万马齐喑究可哀”,等于《短长行》的“人物惨懔无精光”。而且,晚清的沉闷,比明代更甚。用龚自珍的尖刻批评,是朝廷无才宦,军队无才将,甚至市井无才匠,山林无才盗,一切人才,都被摧毁干净。直至到鲁迅的时代,仍然感叹社会像是一间密封的铁屋子,人人还是沉睡不醒。
(骆玉明)
口号三首
祝允明
枝山老子鬓苍浪,万事遗来剩得狂。
从此日和先友对,十年汉晋十年唐。
不裳不袂不梳头,百遍回廊独步游。
步到中庭仰头卧,便如鱼子转瀛洲。
蓬头赤脚勘书忙,顶不笼巾腿不裳。
日日饮醇聊弄妇,登床步入大槐乡。
【赏析】
祝允明以放浪不羁著称于世。他竭力要打破扭曲人性的理学桎梏,追求真实的自我,在精神上达到自由无碍、光明纯洁的境界。因此,同他的放浪外貌相为表里的,是好学深思的习惯。陆粲在为他写的墓志铭中说:“在众若无能者,然默而好深湛之思。时独居著书,解衣槃礴,游心玄间,宾客来者,叩户呼之,若弗闻也。”(《陆子余集》卷三)《口号三首》集中表现了他这种外放内潜的个性,描绘出他所追求的精神境界。“口号”是随口吟成的诗,虽然不很精细,却有直达本心、毫无假饰的特点,从中可以看到活生生的诗人自我形象。
先说第一首。“枝山”是祝允明的号。他因右手多生一指(俗称“六指”),取此号戏谑自嘲。开头两句:“枝山老子鬓苍浪,万事遗来剩得狂”,一种兀傲不可一世的神态跃然纸上。鬓发苍苍,阅事已多,但人间的所谓毁誉宠辱,成败得失,都不放在心上,都可以扔在一旁,只剩一个“狂”字不可改。这就是说,外在世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诱惑他、改变他。但反过来说,一个狂傲的人,在现实中也难免处处碰壁,往往只能反躬自求,从内在的精神生活中寻求满足。“从此日和先友对”,指出其途径之一,是博览群籍,与古人为友。读书,不可狭隘地理解为仅是一种求知行为。个人的生命活动,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极其有限,而凭藉书籍,却可以使人的精神在广大的时空上开展,探求历史与人生真理,而不为产生于一时一地的规范所限制。祝允明把读书说成与“先友”相对,就是采取积极参与、体验、砥砺的态度,而不是被动接受。末句“十年汉晋十年唐”,也不是随意说的。在他看来,汉、晋、唐是中国历史上富有生气的时代,自宋代理学兴起,民族的生气遭到了扼杀。他激烈地指斥:“学坏于宋”,“诗死于宋”,这种极端的态度,不能说是对宋代文化的正确评价。但它的意义,在于通过追踪汉、晋、唐,恢复中国文化在宋代失去的生机。这种意识,与西洋文艺复兴运动追寻古希腊文明,有相似之处。
第二首渗透着禅学气息。禅宗认为,人们在世界的幻象中迷失了本性,而通过内向自省、摒虑静思式的修炼,可以发现真性,解脱烦恼,达到人与宇宙本质的同一。“禅”的境界,信徒们说是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祝允明通过形象的描绘,至少能够引起别人的某种感受。首句写自己衣衫随便,头发散乱,这是同外界疏离的表现。衣饰的严整,反映出拘谨、严肃的态度,所以人们越是在重要的礼节场合,越是注意衣饰。“不裳不袂不梳头”,便显出萧散无拘,忘怀人世。这样,在自家庭院的回廊中一遍又一遍地独自漫步,渐渐排除一切有意识的思维活动,进入无意识的沉冥状态,最后达到清静之境,这就是入禅。据说,进入禅定的人,能摆脱一切尘世欲望与烦苦,只留下未经人世污染的生命所具有的内在的、纯净的、自然的乐趣。这种带有神秘性的内省经验,很难用文字传达。本诗后二句,“步到中庭仰头卧,便如鱼子转瀛洲”,祝允明用了一个比喻,就是仰卧中庭、物我俱忘之际,只有自由之心活泼泼充满生机,如鱼儿在水洲间回转自如,毫无阻碍。不过,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精神境界呢?只能由各人去体会了。
第三首写了作者在求知和情欲两方面的沉溺。在一般人的认识中,这两者是对立的:前者是理性的活动,是冷静的思考,后者是感官的满足,是迷狂的状态。而且,如韩愈《进学解》所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沉湎酒色总是被看作是学术事业的大敌。祝允明偏偏将两者合在一起来写,而且都写得兴致勃勃,显然是与前人作对。这种诗,不能理解为对享乐生活的描摹,内中同样包涵了对人生的深思。首先,“勘书”(这里是比照推究的意思,不是一般的文字校勘)被写成充满热情、非常快乐的活动,而不是正襟危坐、枯索无味。也就是说,求知、研究学术完全是出于自我的需要,决不是为了外在的目的(如获得声誉、受人赞赏)来折磨自己。其次,求知与情欲,都是人的自然本性所要求的东西,并没有高下之分,善恶之别。由此揭示:理学家以求知否定情欲,也是“恶伪”的表现,承认人的生活具有多方面内容,在多方面都合理,这才是“真善”。从而,亦可以看到明代人对学术事业不同前人的理解。
祝允明生活的年代,正是社会的变化刚刚显露兆头,而思想界总的还相当沉闷的时期。他的兀傲,其实不仅是自适自放,而且带有与社会势力对抗的意味。因而,他无疑也是孤独的。在这三首诗中,无论写日对先友,独步回廊,还是写纵情酒色,都是孤独无侣的形象。所以,他只好尽量向内心沉潜,在个人的精神世界中遨游。但是,这样的自由能够使人得到真正的满足吗?读者不妨细细品味,在兀傲的情绪中,可有交杂着不易察觉的悲凉?
(骆玉明)
歌 风 台
祝允明
掉臂长安市,遥从日边来。因过芒砀下,步上歌风台。沛公善任使,猛士亡其骸。帝业袖手成,慷慨襟抱开。大风飞云亦壮哉!韩彭英卢相继死,寄命寺人髀股间,未央志气拉飒摧。相望千余年,安能为之哀?明朝放舟淮浦去,项王韩侯祠下亦徘徊。
【赏析】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是汉高祖刘邦所写的《大风歌》。公元前196年,刘邦平定了淮南王英布的叛乱,还师途中,经过家乡沛(今江苏沛县),召集家乡父老饮酒作乐,醉中取筑(一种乐器)自击,信口唱出这首豪壮的歌。他唱歌的这个地方,便成为有名的古迹,叫作“歌风台”。
刘邦实在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按照《史记》的记载,他原只是个乡村无赖,平时好吃懒做,爱说大话,贪酒好色,常借钱不还。但当秦末大乱之际,刘邦奋起草莽,提三尺剑取天下,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起于社会下层的皇帝。骁勇无敌的西楚霸王项羽最终败在他的手里,韩信、彭越、英布等一代英杰,先是为其驱使,效命战场,功成之后,兔死狗烹,又一一丧命于其刀下。这一段历史令人产生许多感慨,祝允明也在近二千年后写下这首《歌风台》。
掉臂长安市,遥从日边来。
因过芒砀下,步上歌风台。
长安是西汉的都城;芒山、砀山在河南与安徽交界处,距沛县约有一百公里,刘邦起兵前曾躲藏在芒砀之间。长安、芒砀、歌风台三个地点,实际是刘邦一生经历的概括。这四句同时也写出了诗人自身的形象:他挥着手臂离开长安,顺便经过芒砀,随意地登上歌风台。这样广阔的空间,他似乎很轻松就跨过了,显得非常豪爽潇洒,不大把那位汉高祖放在眼里。当然,若不是很豪爽很潇洒,怎么能任意议论刘邦呢?要批评一个大人物,必须自居甚高。
沛公善任使,猛士亡其骸。
帝业袖手成,慷慨襟抱开。
大风飞云亦壮哉!
韩彭英卢相继死,寄命寺人髀股间,
未央志气拉飒摧。
刘邦是以善于用人著称于史的。他初登帝座,对群臣自述得天下的原因,说自己论计谋不及张良,论管理国家不及萧何,论用兵不及韩信,但对这三个当世豪杰能悉心任用,所以就获得成功。但刘邦用人的奥妙,不仅是善于发挥一个人的长处,而且是善于利用一个人的短处来控制他;当一个人对自己不再有用,反而形成威胁时,还要抓住适当机会把他除掉。为他立下绝大功劳的韩信、彭越被诬为造反,英布被逼得造反,结果有的砍了头,有的剁成肉酱,连家族都杀个干净。《大风歌》的末句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那么“猛士”都到哪里去了呢?“猛士亡其骸”,全给杀了!这句顶着“沛公善任使”一句,显得极其尖锐。然后是两幅对照的画面:一边是刘邦凭藉手下良将谋士的努力,成就帝业,慷慨高歌;一面是曾为刘邦效命沙场的韩信、彭越、英布、卢绾相继而死,特别是韩信,被吕后骗入未央宫,英雄豪气,摧为灰土。
祝允明说这些干什么呢?为古人悲悼吗?不是。
相望千余年,安能为之哀?
但是他又说:
明朝放舟淮浦去,项王韩侯祠下亦徘徊。
尽管那些已经死去一千八百年的豪杰无法引起诗人的悲哀,但那一段历史却是令人感伤、发人深思的。诗人想象,在离开歌风台,经过项羽的都城徐州和韩信的家乡淮阴时,自己仍会在他们的祠庙前久久徘徊。
早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就用了挖苦的语调描述汉王朝这位开国皇帝的种种无赖行径,而用充满同情的笔墨刻画了失败者项羽直率勇悍、富于感情气质的形象。鸿门宴、霸王别姬、乌江自刎,一系列戏剧性的、诗意的场面,至今还感动着千千万万的读者。还有那位韩信,刘邦的天下差不多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在完全可以脱离刘邦自立的时候,他因为顾念刘邦对自己的重用,拒绝了谋士蒯彻提出与刘、项鼎足而三的建议。对韩信最终无辜而死,司马迁也是充满同情的。那么,历史的结果,还能说总是合于正义的吗?事实是,在历史上获得成功的,往往是那些坚忍狡诈、蔑视一切道德法则的人,他们更能捕捉住机会。至于那些信奉固定的行为规范、多少有些浪漫情调的人,却是失败居多。这绝不是个别的现象,用祝允明的另一首诗中的句子来说,是“万古茫茫貉一丘”。甚至,在日常生活里,也经常看到善良正直的人走投无路,不顾信义、惯于取巧的人左右逢源。难怪会有这样的谚语:“善良是无能的别名。”也难怪有诗人会这样写:“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但是,若拿这样的话去指责刘邦,只会引起一阵耻笑。成功就是合理的证明,其余都是废话。何况,杀戮功臣,确确实实是汉初稳定政权的必要措施;既然是必要的,当然也就是合理的。历史难以用日常的道义原则加以解释。
祝允明是一个自负而渴望获得社会成功的人,也是一个追求真诚的道德生活的人———行为上的任诞放纵,只是表示对伪道德的排拒。他登临的歌风台,他徘徊流连的项羽和韩信祠庙,提供了成功与失败的重大范例。他不能不思考,在历史的深处,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奇怪法则?在追求成功和追求道德完善之间显然存在冲突的情况下,人应当作什么样的选择?这些在诗中虽然没有明白说出,却是可以体会的。“相望千余年,安能为之哀”说明自己并不是为前人悲哀,也是为了指引别人对诗歌作正确理解。
还有一个隐映本诗后面的问题:在中国历代帝王中,明太祖朱元璋与刘邦最为相像。他也是出身于社会底层,在元末的大动乱中力克群雄,建立帝业,并在开国后以残酷的手段杀戮了一大批功臣。祝允明这首诗,是否有影射当代史实的意思?这固然无法证实,但他至少曾经想起这一种历史的重复。
(骆玉明)
首夏山中行吟
祝允明
梅子青,梅子黄,菜肥麦熟养蚕忙。
山僧过岭看茶老,村女当垆煮酒香。
【赏析】
祝允明是一个活得焦虑而紧张的人。倒不是有多少繁重的事务要他操劳,而是他常常在那里探究天地宇宙的精微、人生的本原和归宿,并且总是感受到自我舒张与社会约束的冲突,导致情绪的不平衡。因此他所写作的诗歌,也大多显得敏锐而深邃,具有内在的紧张感。本书选入的《短长行》、《太行歌》、《歌风台》诸篇,均有上述特点。不过,一张一弛,有时候,他的诗又写得特别散淡,如这首《首夏山中行吟》就是。
诗中所写,当是苏州西郊一带的景象。此地濒临太湖,大大小小的湖泊、河道交错密布,青翠的山岭或断或续,丰饶的田野便舒展于山水之间。得天之利,农、蚕、茶、渔诸业兴旺,农人的生活,自然地较别地富裕些。他们固然勤劳辛苦,却也不乏自足的快乐。这种环境,使诗人感受到特别的情趣。他好像是毫不经意地随口吟出这么一首短诗,让人读起来像一支小曲,轻快而闲淡。语言似乎未经任何修饰,景物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诗歌所描写的景物愈是特殊,语言的书面程度愈高,读者与诗境的距离愈远,从而造成诗学理论上所说的“陌生化”效果,使人完全把诗境作为一种艺术化了的审美对象来审视。相反,平易的语言,寻常的景物,使人觉得这只是生活的原貌,司空见惯,无足为奇。在这样的诗里没有所谓“迫力”,令人感觉得诗中的一切,是如此轻松闲逸,而忘记生活的紧张,得到情绪上的舒缓。尤其是末句,令人想象在村头简朴的小酒店中,从村女手里接过一碗米酒,是何等惬意。
然则这诗真的仅仅是写出一种生活场景吗?却也未必。中国的田园诗,从陶渊明开始,就是把上层社会的文明以及整个城市文明,其中人与人之间的复杂的关系,看作是社会堕落的表现,认为农村的淳朴生活更符合理想的人性,更美好、自由。只是,无论如何,隐士们仍然是同上层社会的文明联系在一起的。当他们在歌咏自己的解脱、或者说表现对这种解脱的向往的时候,如陶渊明写下“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王维写下“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的时候,心理的冲突依然存在,所以诗歌中依然存在紧张的情绪。祝允明是否想到这一点,我们不能够证明。但仅从这首诗来看,他是把一切可能引向冲突和紧张的因素都排除掉了。他没有说农村的生活如何闲逸,没有说自己怎样向往从这里得到解脱,但在这一刻,在这首诗里,他是解脱的。而且,正因为祝允明的日常生活总是焦虑而紧张,在他感受到舒缓的一刻,那舒缓尤其显得充分。
其实,农人何尝没有他们的苦恼?他们对城市生活的向往,恐怕更强烈。说到底,诗总是一种构造,一种在特定心理需要上的构造。
(骆玉明)
哭子畏二首(其二)
祝允明
万妄安能灭一真?六如今日已无身。
周山既不容神凤,鲁野何须哭死麟?
颜氏道存非谓夭,子云玄在岂称贫。
高才剩买红尘妒,身后犹闻乐祸人!
【赏析】
明代中叶,苏州地区的祝枝山、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四位文人,皆极具才学,而且互相友善,因此,被人们称作“吴中四才子”。而他们中间,又以祝、唐两人的关系为密,这是因为他俩除了才华超众之外,又都以狂放不羁、蔑视礼教,傲立于世。唐伯虎去世之时,祝枝山以莫逆之情,奋笔直书,为他撰写了《墓志铭》,将好友的人格才华,一一表白于世,并怀着满腔的悲愤痛惜,一再作诗恸哭悼念,此诗便是其中之一。
要理解这首诗,还须先稍稍了解唐伯虎的大致生活经历。
少年时代的唐伯虎,聪颖过人,才气奔放,且极具性情,风流倜傥,无视礼法,和祝枝山一样,是有名的“狂士”。因此,至今民间还流传着许多关于他们的传奇故事。唐伯虎二十九岁那年,在乡试中一举夺魁,成了众士企羡的解元公。次年,即春风得意地北上京师,参加会试。正当他风华正茂、于功名踌躇满志之时,却遭到了飞来横祸的打击———被指控为科场中舞弊,因此而锒铛下狱。后虽因查无实据,终获开释,但却要被贬往浙江,充作小吏。他不甘受此侮辱,便绝意仕进,在漫游名山大川之后,回到吴中,以卖画为生,过着更加放浪名教之外、却又十分潦倒的狂傲生活,把封建社会中被缙绅阶级们普遍尊奉的科举功名、权势荣耀,蔑视得如同粪土,一钱不值,统统加以冷嘲热讽。甚至到了狂诞放废而不顾惜风雅体面的地步,表示:“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乞食院门前”,即要率性到底,不向权贵低头,就是沦为乞丐,也毫不后悔。面对这样的“狂士”,当时的礼法社会、缙绅阶级,是绝对容忍不了他的。从此,唐伯虎常常只能过着那种“亲知散去绨袍冷,风雪欺贫瓦罐冰”的窘困生活。直到最终,一代才学出众之士,就在贫病交加的极度潦倒中,无声无息地离去。
作为挚友的祝枝山,是深深了解并理解唐伯虎的品格和才学的,因此,他痛恨社会对这位才士的极端不公,愤愤地喊出了“万妄安能灭一真”的不平之鸣。接着,又借用历史上周公因得凤而国兴、孔子悲世而哭麟的典故,把唐伯虎视作“凤毛麟角”的奇才,又以向为历世称道的颜回的高尚人格、扬雄的渊博才学,来歌颂唐伯虎的人品和才气,并愤怒地表示:像这样品学兼备的才士,竟不为社会所容,真是世道的不幸!是人间的不公!真是唯有目无礼法、注重情义的祝枝山,才能如此毫无顾忌地举笔愤书!而诗的最末两句,更是直对当时的社会缙绅阶级及其他们所提倡的价值规范,发出了沉痛而又强烈的抗议之声。祝枝山在为唐伯虎写的墓志铭中,有这样几句:“有过人之才,人不歆而更毁;有高世之才,世不用而更摈,此其冤何如已!”寥寥数语,正可用来作为本诗的一个注脚。
我每读祝枝山此诗,总是从心底里钦佩他那对知己朋友生死不渝的赤诚真挚,对人间不公敢怒敢骂的血性气魄;也很欣赏诗中那种直言不讳、一吐为快的风格,不知读者朋友们的感觉如何?
(陈麦青)
甲寅端午拟白
祝允明
少小喜时节,而今一掷梭。
真欢妻举案,宜耳子工歌。
天地清明少,人生辛苦多。
问他痴祝老,不醉待如何?
【赏析】
这是诗人三十五岁那年端午节写下的模仿白居易的诗作。
农历五月初五的端午,和中秋、春节一样,是我国传统的重要节日。热热闹闹要过节了,诗人在想些什么呢?很自然地,他首先回想起了儿提时代过节的欢乐。俗话说,逢年过节,最高兴的,莫过小孩,因为他们尚未涉世,本来就无忧无虑,一到节日那不同平常的气氛,有吃有玩,更是格外地欢天喜地,诗人的童年,当然也不例外。
然而,人终究是要长大的。一旦开始踏上那漫长而又沉重的社会人生之道,那种盼望最好天天过节的童趣,便开始日渐逝去。面对种种艰辛烦恼,往往会感叹光阴如驶、生命短暂。不是吗?这位五岁就能作径尺大字、九岁能诗,年未及三十,索书求文者即履满户外的名士,虽然才气过人,名动一时,但屡赴乡试,却每每名落孙山,直到第五次时,才中得一名举人,自己却已经是三十三岁的人了,难怪要发出“而今一掷梭”的感叹之声了。
那么,三十几岁是否有三十几岁的乐趣呢?还是有的。诗人借用东汉梁鸿夫妻举案齐眉、相敬相爱的典故,写出了屋有贤妻的家庭欢乐。而儿子那动听的诗歌朗诵声,更在这种欢乐之上,增添了一层情趣。诗人的感觉是,这种人世间最平凡、最普通的家庭生活,才给他带来一种真正的愉快。但是,他又马上回到社会的现实之中,面对那充满黑暗不公的人间世道和艰难遥远的人生之途,巧妙地借用也是属于传统节日的清明一词,非常自然贴切地一语双关,概括成“天地清明少,人生辛苦多”这样出色的对句,来引发读者的共鸣共叹之情。
在清楚地知道了这一切之后,诗人也许深感自己的苦闷之多,力量之微,因此,只能借酒浇愁,一醉了事。后世每称祝枝山其人放浪不拘礼法,嗜饮至入不敷出、典衣卖字,岂不知他胸中原有着难言之痛苦,直藉此求得暂时解脱耳!全诗以几乎接近口说的浅显之语,精心构成易懂上口而又含意深刻、耐人回味的句子,写出了成年人那种由儿时喜欢过节,长大又怕过节的心态变化。这不仅仅是诗人当时自己心绪的写照,恐怕直到如今,三十多岁的人们,也常常在逢年过节之际会有诗人一样的同感共叹吧?当然,这怕过节的具体缘故,也许会有些不一样。但是,节日里酒菜一般总略比平日丰盛些,心中倘有苦闷,多喝几杯,甚至醉他一场,就是在而今现在,也还是被认为是情理中的事。
本诗的欣赏价值、诗人的艺术魅力,大概也就在于此。
(陈麦青)
新 春 日 [1]
祝允明
拂旦梅花发一枝,融融春气到茅茨。
有花有酒有吟咏,便是书生富贵时。
【赏析】
人生得意何必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诗酒风流,占尽春色亦是赏心乐事,神情洒脱,内心充实,比功名利禄更可贵,这就是明朝才子祝枝山在屡试不第后的大彻大悟。
作者在癸丑(1493)腊月二十一日立春日写下这首诗是意味深长的。这一年他参加了进士考试,结果名落孙山,而物换星移,又到了四季之始。清早起来,但见晨光熹微,腊梅花发,而诗人只云“一枝”,既包含对它孤标傲世的赞美,也暗寓“动人春色无须多”之意。这芬芳的使者,带来了融融的无边春意,充溢于竹篱茅舍,令作者沐浴于一派春光之中。
这时候,诗人赏花品酒吟诗作赋,满怀面对万物复苏、生机蓬勃的喜悦,在第三句中,作者连用了三个有:“有花有酒有吟咏”,不惮词费,为的是表达自己在新春伊始喜悦欢庆的心情,那份满足,那份陶醉,都通过这并列复沓的词语充分地表露出来了,而昔日人生坎壈的苦恼、功名不就的烦闷,都在这一派春光、诗酒风流前暂时地烟消云散了。作者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合称“吴中四才子”,据说他五岁能书,九岁作诗,三十三岁才中举人,然就此为止,尔后屡试进士不第,始终功名无望。于是,人生的荣辱升降、进退沉浮一直是个横亘在他面前的大问题,作为一个书生,是否只有读书做官才是人生在世的无上目标、唯一归宿?诗人常为之彷徨苦恼。然而,面对梅花的高标,融融的春意,作者杯酒骋怀,诗言志,歌咏言,不禁神情飞扬、荡涤心胸,思想精神得到了升华,他顿时觉得,人生的富贵并非只有功名利禄,个性的自由发展,回归自然的真趣才更可贵,所以,生命的充实满足就在目前,岂劳向外驰求,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其中虽然亦包含着些许的自嘲与牢骚,有点“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味道。但他毕竟在诗酒风流、梅花春色中重新发现了自我,找到了真正的人生归宿。也从此奠定了他作为一个恃才傲物、放浪不羁的风流才子的形象。“一年之计在于春”,新春对于作者来说,不仅是岁时之始,更是一个新的生活起点,而这首质朴无华的小诗,即以其新的人生境界显露出作者的风流本色。当他摆脱以往名利缰索的羁绊、实现人性的自由复归时,我们今天的读者真应该为之庆幸,否则明代文士们的风流异彩将要黯淡失色许多。
(祝振玉)
注 释
[1].此题下有原注:“腊月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