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
【诗人小传】
(1526—1590) 字元美,号凤洲,弇州山人,太仓(今属江苏)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历官主事、按察使、布政使等职,因得罪权相严嵩去职。严嵩败,起复,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后病归。与李攀龙同为“后七子”首领,李攀龙死后,独主文坛,名重海内。论诗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倡导复古摹拟,作诗藻饰太甚。晚年主张稍有变化,心折宋人苏轼,诗风渐趋平淡自然。对戏曲也有研究,在所撰《艺苑卮言》中,论述南北曲产生原因及其优劣,时有创见。有《弇州山人四部稿》等。
登太白楼
王世贞
昔闻李供奉,长啸独登楼。
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
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门秋。
欲觅重来者,潺湲济水流。
【赏析】
长期以来,明代“后七子”领袖王世贞一直被文学史家们视为复古摹拟派的代表而予以抨击,然而,细读他的诗,辨析他的文学思想,却感到世人未必真正理解他,对他的评价未必公允。且让我们来读他的这首《登太白楼》。
这首诗大约作于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此时王世贞在北京任刑部员外郎,借出差机会回太仓探亲,这年秋天,从运河乘船北上,途经济宁州(今山东济宁市),登太白酒楼,因有此作。济宁太白楼是唐代大诗人李白当年客游山东的遗址之一。李白于天宝元年应召入京,待诏翰林供奉,不为权贵所容,天宝三载“赐金放还”,漫游山东、河南、河北一带,一度隐居任城(即济宁州)。他曾在济宁州南城上饮酒赋诗,这里遂被称为“太白酒楼”,成为后代骚人墨客登临游览的胜地。
此时王世贞与李攀龙主盟文坛,名重天下。今日登太白楼,追寻前朝天才诗人的足迹,心中有多少感想。所以,诗的一开头就写当年李白登楼情景:“昔闻李供奉,长啸独登楼。”不称“李太白”,而称“李供奉”,称李白刚刚去职的官衔,这就巧妙地交代了李白登楼的时间和背景,李白到山东任城,是在任翰林供奉之后,并说明他虽然被“赐金放还”,却满不在乎,照样地纵情诗酒,放浪山水之间。“长啸独登楼”,“长啸”是魏晋时代阮籍、嵇康的名士风度,撮口发出悠长清越的声音。这个细节描写,突出了李白的潇洒风神。一个“独”字,更写出其超逸不群和“眼高四海空无人”的气概。
“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座本来不为人注意的济宁南城小楼,一经大诗人“垂顾”,从此百代留名了。这里流露了王世贞景慕、缅怀李白之情,在无限景慕中,也隐隐蕴蓄着作者追踪比附之意。《明史·王世贞传》说:“世贞始与李攀龙狎主文盟,攀龙殁,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俨然一代文宗的王世贞此时想的是:当年李太白垂顾此地,百代留名,我王世贞如今也来步他的后尘了。明里是颂扬前贤,暗里寄寓着个人的抱负,细心的读者自然心领意会。
“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门秋。”王世贞写自己登楼望断天涯的情景。可是诗人笔下之景,并非全是济宁城楼即目所见,而更多的是作者心中想象的一种海阔天高的境界。此时登上太白楼的王世贞思接千载,多么想与才华盖世的李太白精神上千古相接。于是,他也像李白那样,运用充满神奇幻想的浪漫主义笔法表现自己对这位天才诗人的神往。李白《登太白峰》云:“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王世贞在登临凭吊之际,也似乎进入李白写的那种幻觉境界:仰望海天,明月当空,曙光朦胧,仿佛自己也听到诗仙李白的召唤,即将凌虚乘风而去,进入天界之门,去与他“相期邈云汉”了。
当他猛然从幻境中清醒过来时,又从天上跌落尘寰,不禁产生一种失落感。“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感叹像李白这样的天才多少年才出一个,酒楼啊酒楼,自李白光临之后,还会有像他这样的人再来登临,使酒楼重新蓬荜生辉么?“欲觅重来者,潺湲济水流。”他心潮澎湃,望着东流入海的济水出神:那滔滔江水啊,洪波涌起,后浪逐前浪,一浪高一浪。“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类发展史,文学发展史,不也是这样么!他那无限感喟的神情中,大有“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几百年”之慨!
这首《登太白楼》写作上一个显著的特色,把李白当年登楼和自己今日登楼捏合到一起写,明写太白,暗写自己,写得极有才情,极富个性,表现了王世贞敢于与李白攀比的雄心、气魄。李贽称王世贞“少年跌宕,……气笼百代,意不可一世”(《藏书》卷二十六)。王世贞这种个性,在这首诗中表现得很突出。这首诗写得也像李白,海阔天空,气豪调古,颇得李白诗歌的神韵。
由此可见,对一个人,听其言,观其行,不能简单地肯定或否定。应该说,前后七子在明代文学史上是有贡献的,特别是他们反对唐宋以来的道统文学观,反对将文学作为政治、教化的工具,重视文学作为艺术创造的独立价值,表现了明代文学的新精神。但他们又片面地将古代某一时期的文学作为标准的文学范本,要求从严格的摹拟中求脱化,又束缚了诗的个性表现。作为这一文学流派后期的主要理论家王世贞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提倡学古而不泥古,求“真”而去“似”。他反对死板的摹拟。“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割缀古语,用文己漏,痕迹宛然”,乃至“名为闰继,实则盗魁,外堪皮相,中乃肤立”等种种方法,他都认为是诗之大病。在这些地方,他已突破了李梦阳、李攀龙的论点。后来他更提出诗情说,主张写诗要“有才情”“见真情”,提出“有真我而后有真诗”等等,而上面这首《登太白楼》正是最好地体现了“有真我而后有真诗”的主张,成为王世贞最得意之作。像这样的文学家能说他是复古摹拟派的代表吗?
(高 原)
乱后初入吴舍弟小酌
王世贞
与尔同兹难,重逢恐未真。
一身初属我,万事欲输人。
天意宁群盗,时艰更老亲。
不堪追往昔,醉语亦伤神。
【赏析】
明代前后七子,特别是其中的王世贞等人,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的形象并非以“拟古”二字所能囊括。王世贞在诗论上既有拟古主义的格调说,又有尊重艺术特征的性灵说:“至所结撰,必匠心缔而发性灵”(《封侍御若虚甘先生六十序》)。他的诗歌创作也是二者兼而有之。《乱后初入吴舍弟小酌》大致属于后者,是王世贞触景生情,抒写忧愤的“性灵”诗。
先解题。所谓“乱后初入吴”,隐括着这样的历史事实:自嘉靖三十一年(1552)起,倭寇(十四至十六世纪劫掠我国沿海地区的日本强盗集团)侵犯江浙沿海一带,诚如王世贞所说:“倭衅起自壬子(嘉靖三十一年),至壬戌(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而稍息。此十年间,大者破城邑,小者躏闾井,三吴之地,几无处不受其铦镞(刀与箭)之施。”(《江阴黄氏祠记》)在嘉靖三十一年冬天,王世贞利用出差南下、诀狱江北的机会,返回家乡太仓。正值家居期间,得倭寇侵犯的警报,他便将家眷搬到苏州城中暂时避难。这就是诗歌中所说的“乱后初入吴”。“舍弟”:谦称自己的弟弟,此指王世懋。王世懋(1536—1588),字敬美。嘉靖进士,官至太常少卿。由此可见,正是倭寇入侵、兵荒马乱、刀光剑影、生灵涂炭的社会现实形成的冲击力,加上与其弟王世懋“小酌”微醉的酒力,撞开了王世贞情感的大门,令他情不自禁地挥毫泼墨,直抒心中的一腔悲愤。
首联写似醉非醉,亦幻亦真:“与尔同兹难,重逢恐未真。”倭寇入侵所带来的扰乱社会、摧残心灵的灾难,使诗人惊魂未定,恐惧难消。确确实实是兄弟重逢,却还唯恐是一场好梦。“恐未真”三字,将诗人在乱后与亲人重逢时若喜若惊、忧患余生的心态刻画得维妙维肖。颔联由首联刻画自我心态延伸到写双方眼神与心灵的交流:“一身初属我,万事欲输人。”“属”:属意,留意。“初属我”,既是指王世懋开始注视着诗人“我”,也是指诗人“我”开始注视着王世懋。这是写乱后刚刚重逢的瞬间兄弟之间眼神的交流。接着是双方心灵的交流:“万事欲输人”。其中的“万事”不仅是与出句中的“一身”对仗,而且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内涵:有“闻道三关血,犹腥大海涛”(《时事有感》)的惨状,也有“对酒不能酌,未语泪珠溅”(《见边庭人谈壬子三月事有述》)的悲伤,还有“请缨还请剑,慷慨涕沾巾”(《庚戌秋有约吴峻伯不就赋此》)的杀敌报国之志,……。颈联收万于一,从“万事”中选取典型事件:“天意宁群盗,时艰更老亲。”“天意”:上天的意愿。杜甫《送从弟亚赴安西判官》诗:“诏书引上殿,奋舌动天意。”“宁”:使……安宁。当“群盗”(倭寇)侵扰东南沿海时,王世贞的父亲王忬指挥俞大猷等奋勇抗击,迫使“倭东遁,江南稍宁”(据谈迁《国榷》卷六十记载,时为嘉靖三十二年六月)。出句“天意宁群盗”写“万”忧之中有“一”喜,对句“时艰更老亲”则是一言穷理:患难之中更见亲情可贵。“时艰”,既使亲情倍增,又使诗中融入了时代意识、忧患意识,沟通了诗人的个体心灵与时代的群体心灵。既锲入到诗人心灵的深处,又向社会现实的广度流动,使诗歌中所抒写的情感,在时代性、群体性的广阔背景上,显示出鲜明的现实感,“气雄味厚”(沈德潜《明诗别裁集》中评语),深得杜诗沉郁顿挫、“诗史”风采的精髓。尾联“不堪追往昔,醉语亦伤神”,照应诗题,点明主旨:醉语吐真情,感时更伤神。五、六句正是追往昔,而尾联又说“不堪追往昔”,欲说还休,欲哭无声,更显得诗情跌宕,摇荡心灵。
应该说,王世贞之所以能突破拟古主义的樊篱,写出《乱后初入吴舍弟小酌》这样迫近现实、直抒性灵的诗歌,与他在“多历情变”(陈田《明诗纪事》己签卷一评王世贞语)中转换心态分不开。毋庸置疑,早年的王世贞是在格调上拟古的鼓吹者与实践者。但是,他举进士入京师后“所目睹乃大谬不然者”(《王氏金虎集序》),这主要是南倭北寇的不断侵扰,士大夫丧志辱国和严嵩父子擅宠害政、妒贤嫉能、迫害异己、欺君误国等。正是这种内忧外患的生活体验,促使王世贞从崇唐复古、祖格(格调)本法(法式)向迫近现实、抒写性灵的方面转化。当然,其间有进步,也有反复,使他的诗歌理论与诗歌创作徘徊于复古与尚今(现实)、格调与性灵之间,既有祖格本法、摹仿雷同的赝品,也有直面人生、锲入心灵的佳作。后者当然包括“气雄味厚,不愧杜陵(杜甫)”(沈德潜《明诗别裁集》评语)的《乱后初入吴舍弟小酌》。
(陈书录)
陪段侍御登灵岩绝顶
王世贞
径折全疑尽,峰回陡自开。
苍然万山色,忽拥岱宗来。
碧涧传僧梵,青天落酒杯。
雄风别有赋,不羡楚兰台。
【赏析】
这首诗围绕着“登灵岩绝顶”而展开。“灵岩”:即灵岩山,又名方山。在山东济南长清区东南九十里。首联写登攀中的所见所感:“径折全疑尽,峰回陡自开。”山径曲折,疑若无路,突然又峰回路转,豁然开朗。此二句诗在章法上颇似陆游的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却是目击成诗、即景会心之句。颔联写刚刚登上灵岩绝顶时所见到的景象:“苍然万山色,忽拥岱宗来。”“岱宗”:即泰山,古人以为诸山所宗,故称“岱宗”。这二句承接首联中的“开”字而来,眼界大开,气象开阔。从写景的布局来说,“苍然”句从“面”上着色,“忽拥”句在“点”上渲染,点面结合,主次分明。从景物所处的状态来说,“苍然”句偏于静态,“忽拥”句富有动感,动静结合,生气昂然。从景物的时空关系来看,诗人以瞬间的视觉(快镜头)“拍摄”广阔空间的景象,以少(时间之少,即瞬间)总多,以瞬间的直觉反映雄伟壮阔的自然美。颈联写站在灵岩绝顶上的所见所闻:“碧涧传僧梵,青天落酒杯。”“梵”:梵音。“僧梵”:指灵岩山下寺庙中僧徒诵经的声音。“碧涧”句是俯视,也是实写,是说溪涧碧水流淌,仿佛传出僧徒诵赞之声。“青天”句是仰视,也是虚写,是说登上灵岩山绝顶,仿佛觉得青天落入酒杯之中。李白《把酒问月》诗中有云:“青天有月来几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李贺《梦天》诗中有云:“一泓海水杯中泻”。对此,王世贞有借鉴,也有融合与创造,不无浪漫色彩而境界焕然一新,实现了他自己追求“片语峥嵘意象新”(《孝丰吴稼竳故中丞峻伯子也……》)的愿望。诗中写涧之碧、天之青,还有梵音声声、流水潺潺,色彩美中交织着音乐美,野趣中交织着禅趣,令人流连忘返。尾联写登山游赏之感:“雄风别有赋,不羡楚兰台。”“雄风”:语见宋玉《风赋》。《风赋》对楚王享受“雄风”和百姓享受“雄风”的不同情景作了具体形象的描绘。其中写宋玉等人陪同楚襄王游兰台宫苑,忽然刮起风来,楚襄王敞开衣襟而迎受,说:“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对曰:“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共之?”“兰台”:楚国宫苑名。旧址在今湖北省钟祥市。“雄风”二句说明王世贞不赞成将风人为地分为雌雄,也不羡慕宋玉在《风赋》中所写的兰台宫苑的“雄风”,而是“别有”所爱,那就是苏轼《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词,其中有云:“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王诗隐括苏词,意在神往“天籁”———自然界的音响。因为领会山川自然之美,可以扩展胸襟,开畅情思,升华境界,充实人生。显然,“雄风别有赋,不羡楚兰台”,寄寓着诗人不满当时朝政、追求精神自由的思想。应该说,尾联荡开一笔,由眼前之景上溯到宋代苏轼的词乃至先秦时楚国宋玉的赋,从而以宫苑之风反衬山野之景,既提高了前三联中所写的山水之景的审美价值,又深化了诗歌的思想内涵。
值得注意的是,在诗中借鉴陆游诗、隐括苏轼词的,乃是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明代后七子中的执牛耳者王世贞。其实,无论在诗歌创作或理论批评上,王世贞既有恪守“诗必盛唐”、因袭模拟的一面,又有突破“诗必盛唐”的樊篱而师心独造的一面。当他在拟古中转向自赎与变异时,便比较清醒地认识到:“剽窃模拟,诗之大病。亦有神与境触,师心独造,偶合古语者。”(《艺苑卮言》)本诗中借鉴陆诗与隐括苏词,便是他跳出“诗必盛唐”的窠臼而在“师心独创”中“偶合古语”的例证。
(陈书录)
酹孙太初墓
王世贞
死不必孙与子,生不必父与祖。
突作凭陵千古人,依然寂寞一抔土。
道场山阴五十秋,那能华表鹤来游。
君看太华莲花掌,应有笙歌在上头。
【赏析】
开头以议论入诗,如天外飞客突如其来:“死不必孙与子,生不必父与祖。”二句如雷贯耳,又使人如堕五里雾中。然而,这天外飞来的二句,并非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而是有缘相会。这个“缘”,就是诗题。也就是说,开头二句是诗人对自己“酹孙太初墓”行为的一种说明。“酹”:洒酒于地表示祭奠。孙太初,即明中叶的隐士孙一元(1484—1520),字太初,自称秦人,曾栖太白山巅,因而号太白山人。他善为诗,豪宕孤骞,前无古人,踪迹奇诡,携铁笛鹤瓢,遍游名胜,足迹半天下。明武宗武德年间(1506—1521),隐居乌程,与刘麟等结社唱和,为“苕溪五隐”之一。他与王世贞分别出于两姓,非亲非故,在孙氏去世五十年后,王世贞为什么还要在他墓前洒酒祭奠呢?子祭父,孙祭祖,乃为天经地义。但王世贞悖于常理而祭奠孙氏,恐怕是借杯中之酒浇胸中之块垒,个中用意真是一言难尽。突兀之语伴随着突兀的行为,第三句接着写道:“突作凭陵千古人”。“凭陵”:侵扰。“千古”:为哀挽死者之辞。这里以“千古人”指死者孙太初。诗人似乎觉得自己突如其来的祭奠未免太唐突了,侵扰着死者孙氏的那份宁静。然而生者有情,死者无知:“依然寂寞一抔土”。“一抔土”,语见《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假令愚民取长陵(汉高祖刘邦陵墓)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后人因此而称坟墓为“一抔土”。这里以“一抔土”代指孙氏坟墓。“突作凭陵”之“因”,却得出了“依然寂寞”之“果”,大大出乎诗人之意料。但正是在这前因与后果的错位之中,诗人以瞬间的“凭陵”,反衬出永久的“寂寞”。“寂寞”二字,正是“诗眼”,也正是诗人借杯中祭酒浇胸中之块垒的用意所在。“寂寞”者,冷落、孤独也。王世贞为官正直,不附权贵,仕途坎坷,屡遭排挤与打击。其父王忬因泺河失事,被权奸严嵩构陷下狱。王世贞与其弟王世懋伏在严嵩门外求宽免,而王忬终于在嘉靖三十九年(1560)被处死。王世贞悲痛欲绝。他在《艺苑卮言》(卷三)中说:“余自庚申(嘉靖三十九年)以后,每读刘司空(刘琨)二语(指刘琨抒写幽愤的《重赠卢谌》诗中的结尾两句: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未尝不欷歔罢酒。至少陵‘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辄黯然低回久之。”隆庆四年(1570)十月间,王世贞闻母病危,辞官南归,后又扶服奔丧。《酹孙太初墓》诗大约作于丁母忧期间。官场失意与迭遭家难,“寂寞”之意笼罩在他的心头。这就是王世贞借祭奠孙氏之酒浇自己心中块垒的深刻的原因。五、六句是对“寂寞”氛围的具体描写:“道场山阴五十秋,那能华表鹤来游。”“道场山”:在今浙江省湖州市西南二十里,孙太初坟墓在此。“华表鹤”:即丁令威故事。据《搜神后记》载:丁令威学道于灵虚山,后化为鹤归辽东,停止在城门华表上,有位少年举弓欲射,鹤就在空中盘旋而歌:“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旧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王诗中的这两句是说,处在道场山北面的孙氏坟墓,在寂寞中度过了五十个春秋,连华表鹤归、盘旋而歌的事一次也不曾有过。“五十秋”,从时间落笔,在延伸“寂寞”中荡气回肠;以“那能”二字否定“华表鹤游”,以有形有声反衬无形无声,一倍见其寂寞。如果说五、六句是以“有”衬“无”,那么,结尾两句则是“无”中生“有”,从“华表鹤游”的子虚乌有,转而为仙境毕现,笙歌飘扬:“君看太华莲花掌,应有笙歌在上头。”“太华”:指西岳华山,在陕西省东部,北临渭河平原。有莲花、落雁、朝阳、玉女、五云等峰。“莲花掌”,当指莲花峰。“笙歌”:据《后汉书·王乔传》李贤注引刘向《列仙传》说:“王子乔,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鸣。游伊洛间,道士浮丘公接上嵩山,三十年后来于山上,告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缑氏山头。’果乘白鹤驻山巅,望之不得到,举手谢时人而去。”诗的结尾以“应有”二字作推测,希冀西岳华山的莲花峰上将有仙人仙乐的出现,说明诗人在寂寞中燃起希望,企图借仙境仙乐来摆脱人世间的寂寞(王世贞晚年学道求仙,这两句诗是他学道求仙、希企解脱精神状态的一个缩影)。显然,结尾无中生有,若幻若真,奇景真情,摇曳生姿。
诚然,王世贞作为明代复古派的后七子中的领袖人物,具有崇唐复古、祖格(格调)本法(法式)的倾向。但这首《酹孙太初墓》却突破了拟古主义的樊篱,奇景真情,独抒性灵。究其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主要的一条是王世贞较好地处理了学习古人与自己创作的关系。他在《艺苑卮言》中一方面强调崇唐复古、祖格本法,另一方面又强调:“一师心匠,气从意畅,神与境合,分途策驭,默受指挥。”在写作《酹孙太初墓》诗中,王世贞将古人(已死的人,即孙太初)化为我,我化为古人,既抒写自己的性灵,又完全符合孙太初的性格。本文的开头已介绍过孙太初,又据殷云霄《孙一元传》等说:孙太初生前曾爬上泰山日观峰,观夜半日出于沧海之中,发狂大叫,自以为奇伟。又曾赤脚散发走上太白山最高峰,持古松树的根扣巨奇之石为歌:“悲万役兮焉终,乘元气兮游无穷,聊归来兮山中。”显然,孙太初的主导性格是豪宕奇诡。王世贞在这首诗中也“默受指挥”,将孙氏豪宕奇诡的性格融入诗中,形成了离奇突兀、奇景真情的特色。所以沈德潜在《明诗别裁集》中评论这首诗时说:“吊太白山人,自应尔尔。”可谓知音。
(陈书录)
钦 䲹 行
王世贞
飞来五色鸟,自名为凤凰。千秋不一见,见者国祚昌。飨以钟鼓坐明堂。明堂饶梧竹,三日不鸣意何长!晨不见凤凰,凤凰乃在东门之阴啄腐鼠,啾啾唧唧不得哺。夕不见凤凰,凤凰乃在西门之阴媚苍鹰,愿尔肉攫分遗腥。梧桐长苦寒,竹实长苦饥。众鸟惊相顾,不知凤凰是钦䲹。
【赏析】
这是一首寓言诗。钦䲹是《山海经》中的恶鸟,状如鵰而黑纹,白首赤喙而虎爪。当时严嵩父子垄断朝政,深为在朝正人君子所痛恶,王世贞因作此诗,借钦䲹冒充凤凰以讥刺严嵩。
诗先破题。“飞来五色鸟,自名为凤凰”,“自名”二字已道出不是货真价实的凤凰,是自吹自擂。他自吹什么呢?是自诩为千古难见的神鸟,将使国运昌明久远。严嵩读书故里时,荦荦有大志,天下人比为唐名相姚崇、宋璟,以为他一旦出仕,定能富强国家,天下大治。这四句切合严嵩身世,把他未入官前欺世盗名的丑恶嘴脸暴露无遗。
这冒充凤凰的钦䲹,在窃居要职后怎么样呢?相传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现在殿堂多梧桐、竹实,是凤凰栖息的好地方,这“凤凰”住了下来,不飞不鸣,丝毫没有给国家带来好处,难道它像当年楚王一样将有惊人之举吗?事实完全相反,它只是在东门与鸱鸮争夺腐鼠,在西门向苍鹰献媚,求分一点余腥;不是嫌梧桐寒冷,就是嫌竹实无法填饱肚皮。《庄子·秋水》载,鸱鸮得腐鼠,有鹓鶵(属于凤凰一类的鸟)飞过,鸱鸮以为鹓鶵要夺其食,仰而视之曰“吓”。这里即用此典讥刺假冒的凤凰。以上数句有意参差语句,以乐府赋体,化用典故,把凤凰决不会做的行为写作钦䲹最乐意干的事,充分刻画它的下流低贱、卑鄙无耻,逼出结句,告诉大家这不是凤凰,而是钦䲹。用“不知”来加重语句,且与诗首“自名”二字遥相呼应。
寓言诗一般要求写得平和稳重,由于王世贞与严嵩父子水火不容,其父即遭严嵩陷害被斩,所以这首诗写得语句尖利,表现了强烈的憎恶。王世贞擅古乐府,他才气横溢,善于融化词句,不像七子中有些人生吞硬剥、割裂仿造,这首诗有很强的思想性与娴熟的技巧,很能代表王世贞的成就。
(李梦生)
戚将军赠宝剑歌(其一)
王世贞
毋嫌身价抵千金,一寸纯钩一寸心。
欲识命轻恩重处,灞陵风雨夜来深。
【赏析】
戚将军,指作者同代著名爱国英雄、抗倭名将戚继光。作者为将军之至友,在一次酒宴之余,将军以宝剑为赠。作者作诗答谢,原诗共十首,从选录的这两首的结句来看,赠剑之事,当在戚将军出任蓟辽总督的后期万历七年(1579)左右。
这首诗前二句:“毋嫌身价抵千金,一寸纯钩一寸心。”是说,不要嫌弃宝剑的身价,只抵千金,这赠剑的情谊,远比千金为重。宝剑上凝聚着戚将军一片高情厚谊,将军转战海疆,驰驱南北,多年与此剑为伴,今乃解剑为赠,将军寄托的心意,真是分量超过千钧啊!(“纯钩”,宝剑名,据《博物志》载,纯钩为欧冶子所铸。)后二句“欲识命轻恩重处,灞陵风雨夜来深”,前句是说,将军受命以来,长期身先士卒,躬冒锋镝,出生入死,风吼剑鸣,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一心报效国恩,才取得海疆澄清的战果,他在《望阙台》这首诗中,曾写下过这样的诗句:“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感激之忱,发自肺腑;然而,朝廷对将军的“恩重”,却体现在何处呢?下句用西汉飞将军李广故事。李广一生数奇(运际不好),受到勋贵排挤。尝因敌众我寡,一次出征失利,被贬罢职。在闲居期间,有一天他深夜打猎回来,经过灞陵,受到灞陵尉的侮辱。(见《史记·李将军列传》)明代中后期,朝政为权臣把持,有功者往往遭受贬斥,作者引用李广灞陵故事,一方面是对朝廷权奸嫉害忠良表示不满,一方面又为戚将军表示愤慨,戚将军镇守蓟北边陲,在治兵防御方面,极多建树,只因残倭、北虏,惮于威名,不敢来犯,以致战功不显(不及另一名将李成梁),受到小人诽谤,比之李广的遭际,同样有不平之处,故而作者有“灞陵风雨夜来深”的感叹。从此句来看,上文“恩重”乃是反语,其实,朝廷的“恩”,远不能酬将军的“轻命”之勋。
此诗前两句写戚将军为人慷慨,极重情谊,后两句着重表明戚将军忠于国家的一片赤诚,并未受到当权者的理解,真是“人间苦海波犹沸,天上春风只自偏”(戚将军后来赴粤途中《渡江》诗句),不能不使英雄志士为之扼腕。全诗以感激起兴,以感慨作结,命意悲壮深沉。
(马祖熙)
戚将军赠宝剑歌(其二)
王世贞
曾向沧流剸怒鲸,酒阑分手赠书生。
芙蓉涩尽鱼鳞老,总为人间事渐平。
【赏析】
此诗起句“曾向沧流剸怒鲸”,写宝剑,也写戚将军。“沧流”,指东南沿海海域。“怒鲸”,指海上入侵的倭寇。戚将军挥动这把宝剑,转战东南,斩鲸沧海,肃清倭氛,使东南沿海诸省人民,从倭寇烧杀掠夺的苦难中得到解救,重建家园,使朝廷无海上之虞,十三年中宝剑伴随戚将军立下殊功,戚将军更成为捍卫海疆的擎天柱石,威名震动遐迩,这句七个字,生动凝炼地展现戚将军一生主要的功绩,也形象地刻画出宝剑在抗倭战争中所展示的雄威。次句写赠剑,“酒阑分手赠书生”,“书生”,指作者自己。作者素行刚贞,久为戚将军所敬重,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入仕途以后,因反对严嵩擅权误国,被迫罢职,父亲王忬,也因忤犯严嵩,遭受诬陷被杀,直至隆庆元年(1567),作者伏阙讼冤,父亲的冤案,才得平反昭雪。因此在戚将军总理蓟门军务之始,他们便成为莫逆之交。作者曾有《戚大将军入帅禁旅枉驾草堂赋诗赠别》的诗章,其诗后两联云:“南中旧部思驰义,塞上新城喜受降。倘写云台须第一,如论国士总无双。”称颂极为得体,可见他们相知之深。“宝剑赠知己”,这是赠剑的原因之一。其次,作者是文臣,是书生,戚将军的赠剑,更含有激励的深意。他希望作者始终保持正直,反对权奸,像宝剑一样,寒光凛凛,不染尘滓。郭震《古剑篇》云:“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表明宝剑在平时也有“为君子佩带,助英雄行侠”的作用。作者是戚将军眼中的君子、正直的文士,所以在酒阑分手之际,毅然有赠剑之举。
后两句抒发受剑后感慨,并为前句之赠剑,揭示更深刻的原因。“芙蓉涩尽鱼鳞老,总为人间事渐平”,“芙蓉”,指剑身上的雕饰,宝剑旧有莲花之名,《越绝书》清钱璠注:“越王取纯钩,薛烛望之(薛烛,人名),其花捽如芙蓉。”“涩”,意谓生锈。(唐元稹《三叹》诗:“孤剑锋刃涩,犹能神彩生”)“鱼鳞”,指剑匣上鱼鳞状密集的纹彩。“老”,指纹彩剥蚀。这句写剑,剑因长期未见使用,剑茎上的芙蓉光彩,剑匣上的鱼鳞状花纹,自然也因生锈而凋色,诗句写剑也兼有喻人之义,英雄长期受到冷遇,也难免产生宝刀易老龙剑宵鸣之叹。后句为前句指明原由,“总为人间事渐平”,原来宝剑华彩之见涩,鳞纹之脱落,是因为人间不平之事,如今幸得渐归于平,所以闲却龙剑,任其受到剥蚀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诗句中下一“渐”字,表明“渐归于平”,并未全平,这一“渐”字,用得很有分寸。当时情况是:海上寇氛虽靖,但潜伏的危机还在,还有卷土重来的可能。北边虽见宁靖,但外敌只是远窜大漠,并未消灭。辽东方面,李成梁虽说建有战功,但疆场并未巩固,满洲诸卫中,雄桀者仍能再起。可是英雄已渐为朝廷疏远,戚将军也蒙受谗口的诽谤。“元臣修芒刺,青蝇集瑶琼。”(陈子龙咏戚大将军诗句)更是使人心惊。戚将军虽然功在社稷,望重一时,他的镇边功勋,并没有受到朝廷应有的重视。这两句感念宝剑,也感念宝剑的主人,内蕴极深,用语极有分量,可见戚将军赠剑之事,并非出于偶然,诗句的字里行间,是充满书生的感激与悲愤之情的。
(马祖熙)
塞 上 曲
王世贞
旌旗春偃白龙堆,教客休停鹦鹉杯。
歌舞未残飞骑出,月中生缚左贤来。
【赏析】
诗题“塞上曲”,在唐代本为新乐府歌辞的一种,内容多写边塞风光、军中生活,借以鼓舞士气,因此这类诗是属于边词的范畴。其风格皆以高迈雄浑为主。盛唐诗人如贾至之《出塞》、王昌龄之《出塞》、《从军行》,王之涣之《出塞》、常建之《塞下》等诗,虽未标题为“塞上曲”、“塞下曲”,但其诗气魄雄伟,音调铿锵,所抒发的都是塞上从军的爱国激情,实即此类作品。大诗人李白有《塞下曲》六首、又有《塞上曲》,列入乐府,但其诗皆为五言,前者为五律,后者为五古。稍后常建有《塞下曲》,王涯亦有《塞下曲》、王烈有《塞上曲》,则皆为七言绝句,这些诗在唐代都能歌唱,所以有些被收入新乐府。
作者在明代诗人中为“后七子”之领袖,他和李攀龙齐名,并称“王李”,他们继承着“前七子”李梦阳、何景明等人对于诗文的主张,即“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李攀龙、谢榛等人皆有《塞上曲》、《塞下曲》之作。作者于隆庆初官大名兵备副使时,李攀龙曾作《塞上曲·送元美》诗。(作者字元美)他们的诗有拟古之处?即在形式上刻意模拟盛唐格调。在内容上既有拟古的一面,也有些诗句具有写现实的成分。而以写边塞风光与战争生活为主题则一。作者这首《塞上曲》,虽亦模拟盛唐,但能不露痕迹,显得气势奔放,写边塞将士英勇善战的豪雄气概栩栩如生,并能突出主将能防能战指挥若定的精神,所以汪瑞在《明三十家诗选初集》中曾有“奇气勃勃”之评。
诗的前二句:“旌旗春偃白龙堆,教客休停鹦鹉杯。”表明这首诗是作于塞北战事暂时停息的一个春天,但塞上防守甚严,军容甚盛,军中旌旗偃息,前方将士严阵以待。“白龙堆”,本指新疆东部的“白龙堆沙漠”,亦称“龙堆”或“龙沙”,这里用以比喻塞上砂碛之地。(按:李白《塞下曲》云:“将军分虎竹,战士卧龙沙。”常建《塞下曲》其二云:“北海阴风动地来,明君祠上望龙堆。”其“龙沙”、“龙堆”,皆用以喻塞外沙漠地带。)“白龙堆”,始见《汉书·西域传》:“楼兰国最在东陲,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常主发导,负水担粮,送迎汉使。”作者诗句中之白龙堆,实际上是指云中(即大同)以北的边塞。次句写镇边的将军,置酒饮客,并且招呼前来塞上巡边的客人不用停杯,只管开怀畅饮。“鹦鹉杯”,是用海螺壳琢磨而成的一种酒杯,其杯以金银为足,螺色如霞,杯形如鸟,头向其腹,状如鹦鹉,故名。这句含有一段事实:此诗原题“饮欧阳镇朔即事有赠”,按作者于隆庆三年(1569)曾官山西按察使,次年(1570)到任,作者在任期间一次北巡,镇将欧阳将军,设宴款待作者,当时整个北边形势,渐趋平静。戚继光将军调镇蓟州,节制蓟州、昌平、辽东、保定四镇军事。曾修治长城居庸、古北、喜峰各口关隘,斥堠烽燧并兴,军令严明,北方鞑靼俺答所部,惮于威势,不敢东侵,纷纷远窜漠北。云中(大同)延绥两镇,布防亦甚周密。隆庆三年,明廷遣还俺答之孙巴噶奈济,河套一带实行互市,次年俺答进表,表示归顺,受封为顺义王,边境一时宁靖,所以镇守朔北的欧阳将军(此人名字待详),能够从容宴客,并在帐中设有轻歌曼舞。然而前沿的逻卒和北方鞑靼小部队的接触还是不断发生的。从“教客休停鹦鹉杯”这一诗句来看,一是表明欧阳将军胸有成竹,对前沿军务早有安排;一是劝客畅饮,也显示其人之豪爽,具有镇将的气度。因此这句诗,确以写实为主。
后两句“歌舞未残飞骑出,月中生缚左贤来”。这两句展示了一个极为动人的场面,不仅威武雄壮,而且有声有色。显示将军是一位极有谋断的人。他一边劝客痛饮,一边已命令预先安排的飞骑,乘着月色,搜索前沿部分企图前来掩袭的敌军。席上还未撤去歌舞,突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前方生缚了敌部的首将归来。可见将士的英勇善战,将军的谋略惊人。“左贤”,原指匈奴单于手下的左贤王,左贤王在汉代是位次仅低于单于的主将,这里用以指代鞑靼的将领。(按:在明代中叶北方蒙古族最强的是瓦剌、鞑靼两个部族,其首领称号为“可汗”,并没有左右贤王的设置,所以“左贤”只指敌军的将领。)“月中生缚”这句,气势英迈。读了之后,令人兴奋鼓舞,并且感到欧阳将军,确实称得上是一位料敌如神的镇将。就全诗而论,也是神完气足,自然浑成,有不让古人之概。虽然诗中借用了“白龙堆”、“鹦鹉杯”、生缚“左贤”等词语,规仿盛唐诸公,但能自出新意,不袭其貌而备其神,因之不失为佳作。
作者博学多才,晚年颇以倡言复古自悔,诗文、戏曲,都有很高的造诣,对于当世文坛,曾产生极大的影响。其诗七律高华,七绝典丽,如《书庚戌秋事》(七律)、《戚将军赠宝剑歌》皆感慨深沉,气度雄浑,自铸伟词,确能领袖一代。这首《塞上曲》,虽未脱拟古之迹,但并非剽袭。高適《燕歌行》云:“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作者则云:“歌舞未残飞骑出……”同为帐前之歌舞而命意不同,一则写边将自耽逸乐,不顾前方浴血抗敌之战士,两相对比,可见边将之全无心肝。一则谓军中虽设歌舞,但将军对战事早有戒心,故能出奇制胜。王昌龄《从军行》其五云:“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作者则云:“歌舞未残飞骑出,月中生缚左贤来。”笔意虽然近似,但词意并不相袭。岑参《封大夫破播仙凯歌》云:“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作者则云:“旌旗春偃白龙堆,教客休停鹦鹉杯。”常建《塞下曲》云:“左贤未遁旌竿折”,作者则云:“月中生缚左贤来。”以上所举,可见作者在艺术造境上,多能化用前人诗意,以表达自己的才情,这是他的成功之处。若谓其一味模拟盛唐,是显然失之浅鄙的。
再则此诗虽然对云中(大同)将士有其褒扬的一面,但细玩此诗,仍有对镇将规诫之意,一是提醒他们,不能对北敌掉以轻心,在明英宗朱祁镇之世,瓦剌首领也先,也曾受封为顺宁王,但在正统十四年(1449)仍发生“土木之变”。俺答此时虽已归顺,但祇是迫于形势,何况此时前沿,仍有暗袭的可能。一是对帐前之歌舞,虽在明代边镇,习见不鲜,但并非相宜,因为纵酒作乐,也能导致兵骄将悍,故宜勤于谨饬。不过作者没有明言罢了。
(马祖熙)
西城宫词
王世贞
新传牌子赐昭容,第一仙班雨露浓。
袋里相公书疏在,莫教香汗湿泥封。
【赏析】
诗题中之“西城”,指明代北京的西苑。“宫词”是以宫廷生活为吟咏题材的诗歌。唐代大历间王建曾作有宫词百首,以后历代诗人继之而作的颇多。这些宫词类能揭示宫廷中某些鲜为外间所知的秘事,有助于对当时历史的研究。作者所写的《西城宫词》共有八首,这里所录的是其中的一篇。
明世宗(朱厚熜)嘉靖年间,皇帝耽于逸乐,迷信道教,炼丹追求长生,曾经有二十多年,深居宫中,不问朝政,不见朝臣,内有宠姬作祟,外有佞臣擅权。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导致政治腐败,贪敛成风,国防废弛,倭寇鞑靼,交相侵扰,危机四起。这首宫词所揭露的正是从侧面展示了其中令人惊心动魄的一种现象,充分表明了时君昏庸无能,是政权败坏的一个内在的主要原因。
全诗在文词上相当典丽,而实质上则是锐如锋刃。首二句云:“新传牌子赐昭容,第一仙班雨露浓。”“牌子”,指旗牌。明代制度:用绣有令字的蓝旗和圆牌颁发给地方长官,作为他们行事特权的标志。“昭容”,本为皇宫内的女官,这里指皇帝的宠妃。“旗牌”本应赐给地方抚督一类的长官,现在皇帝却赐给宠妃,可见政事的混乱。“仙班”,本指官阶清贵的翰林学士之辈。(据《唐书·百官志》:开元初,置翰林待诏,掌四方表疏批答、应和文章之务。既而又以中书务剧,乃选文学之士号翰林供奉,与集贤院学士分掌制诰书敕,以后又改翰林供奉为翰林学士,专掌内命,选用益重,至号为内相,列为仙班。宋代设翰林学士院,在内廷起草诰旨,有“仙班近玉宸”之誉。可见其地位之重要。)现在却以宠妃宠姬为第一仙班,可见皇帝的诏书制诰,竟出妃嫔之手。翰林也等于虚设。“雨露”,原喻皇家的恩泽。(高適《送李少府》诗云:“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现在皇家的雨露,多为“第一仙班”的妃嫔所沾有,她们代替了内廷专掌诰制的官员。这种内宠干预朝政的现象,已属不成体统。更有甚者,则是朝廷擅权的首辅,也和宫妃互相勾结,他们暗地里来往,广布羽翼,贿赂公行,以达其谗害忠贞不可告人的目的。诗的下面二句,正是揭示了这种事实。
下二句云:“袋里相公书疏在,莫教香汗湿泥封。”“相公”,指宰相,因汉魏以来拜相者必封公,所以称为相公。这里是指当时的权相严嵩。严嵩掌权廿余年,罪行多端,专排异己,主张收复河套的曾铣、夏言等将相,皆遭其谗害,弹劾他罪行的杨继盛等直臣,也遭其毒手。人们不禁要问:严嵩为什么能逞其私欲,植党营私,败坏国事?皇帝的昏庸,自然是一个主要原因,而他不惜奴颜媚膝勾结皇帝的内宠———即所谓“第一仙班”,无疑,也是一个重要方面。严嵩为了把持政柄,竟将密疏由宠妃传递,可见其居心之叵测。相公的书疏,本应由朝廷掌书诏的命官呈递,现在这些书疏,却置于宠姬的袋里。而且要“莫教香汗湿泥封”,不能不是极大的讽刺。“香汗”者,美人肌肤所沁之汗也。美人者,宠妃之谓也。旧制,官家文书,用紫色的胶泥封口称为“紫泥封”。用于皇家之诏书。书疏用普通胶泥封口,称为“泥封”。“莫教”这句,妙在“莫教”两字,语意含蓄多姿,词锋犀利而深刻,说是相公密纳此疏之叮嘱也可,说是美人袋中藏得此疏深恐香汗湿了泥封因而警示自己也亦可。
历来政权败坏,无不有其内在和外在的原因,观乎此诗,更令人产生“物必自腐而后虫生”的感叹。作者所揭示的这种史实,意义正在于此。 (马祖熙)
暮秋村居即事
王世贞
紫蟹黄鸡馋杀侬,醉来头脑任冬烘。
农家别有农家语,不在诗书礼乐中。
【赏析】
作者晚年辞官家居,除从事著述、享受园林清趣之外,还不时在农村里经行,和农家父老谈叙田间生活,体验农民纯朴的情操。在晤谈中他理解到农民朴素的愿望:是一种超出世俗所谓“功名荣禄”以外的对于自然美好生活的追求。这首《暮秋村居即事》诗,正是基于这种理解,表现了农村特有的风光,以及在“时平年丰”的情况下农民“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那种怡然自得的感情。诗从眼前事物落笔,所用的语言也多有农家口语。首二句写农家盛情待客,作者所过的这家,特意留宾,餐桌上不仅设有村醪,而且菜品也是农家视为珍贵的食物。“紫蟹黄鸡”,都是本地风光,不待外求。暮秋时节,河蟹正肥,子鸡鲜美,口腹鲜腴,使作者不禁有“馋杀侬”之感。在江南农村鸡豚鹅鸭,家家皆有饲养,鱼䉕 蟹簖,当秋熟之时,也是村村皆有,每当深秋的夜晚,河边田头,笼灯捕蟹,更为农家习见之事。因此,好客的农家,以“紫蟹黄鸡”享客,使客人尝到田家的美味,也并不稀奇,但对客人来说,无疑是心满意足的了。陆游《游西山村》诗说:“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这里不仅有鸡,而且有鲜美的河蟹,可见主人待客情谊之浓了。“和露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马致远套曲《夜行船·秋思》),当年的文人学士,曾醉心于持螯赏菊,其乐趣也不过如此而已。次句“醉来头脑任冬烘”,是说:主人劝客饮酒,客人也无拘无束,满斟互酌,这时可以闲话桑麻,谈谈一年收成的情景,谈谈儿婚女嫁,乃至豆棚瓜架,鸡埘鸭舍,菜畦苗圃,不觉都成为谈话的资料。秋收已毕,冬作方兴,田赋已交,吏不到门,官不相扰,那些在功名富贵场中互相角逐、互相吹捧,以至尔诈我虞的事情,显然,在这里都成为尘埃、野马全不在话下了。此时酣然醉饱,怡然相得,说是头脑一任“冬烘”(冬烘:意谓迂腐俚俗、糊涂),其实并不冬烘,不过是在名缰利锁被挣脱之后,一任天真罢了。这头脑中过去属于文人学士的那些渣渣滓滓,此刻都不复存在,看起来倒像是被清洗了似的,使人产生归真返璞的乐趣,一切机心物虑化为乌有,因此“醉来头脑任冬烘”,确实是件好事。
后二句云:“农家别有农家语,不在诗书礼乐中。”《诗》、《书》、《礼》、《乐》,在科举取士时代,都是文士晋身仕途的法宝,这里泛指儒家经典(包括《四书》、《五经》之类)。因为农家所祈求的,只是淳朴、美满、富裕的生活,他们所想的,全不是功名爵禄、夫荣妻贵、金榜题名这类事体。他们习惯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他们讴歌自然,承受自然界的阳光雨露,繁荣五谷,滋生六畜,“冬暖而儿不号寒,年丰而妻不啼饥”,门无车马,户有糇粮,击壤而歌,临溪而渔,熙熙然乐守田园,辛勤劳动。因而他们有自家的语言,而这些农家语,多是“诗、书、礼、乐”之中所不经有的。作者这种体会,显然是来源于生活中的实际感受,也表明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勤劳纯朴的农家已经贴近了。这两句诗的涵义极为宽广,它说明了数千年来,农民所一心祈求的,原在于小康生活,他们也不是断然没有追求更高更美生活的理想,在教育没有普及的当日,民智未开的农村,如果小康生活不能实现,其他的要求,自然是谈不上的。
总之,这首诗以歌颂农家淳朴生活为主题,即事抒怀,前半写实,旨在显示在明代万历前期,东南沿海一带诸省,农民生活经过十多年的休养生息渐趋富裕。后半抒感,显示作者在倦于功名利禄之后,在村居生活中,对农村和农民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在思想感情上有所创获,因而在当时是一个可喜的观感,因为作者在思想感情上有了贴近农民的成分,不能不说是一个飞跃。
(马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