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子慕
【诗人小传】
(1563—1606) 字季思,昆山(今属江苏)人。他是明代著名学者归有光的幼子。明万历十九年(1591)举人,再试不第,于是归家隐居。明崇祯初年追赠翰林待诏。作诗淡雅清真。有《陶庵集》等。
对 客
归子慕
默然对客坐,竟坐无一语。
亦欲通殷勤 [1] ,寻思了无取。
好言不关情,谅非君所与 [2] 。
坦怀两相忘,何害我与汝。
【赏析】
不知是何时,也不知是何地,两位或是久别重逢或是天天照面的朋友相聚小叙。一位想说点什么,把那或是久别的思念,或是昨日的心得传递给对方;另一位也想听点什么,在故友知交的话语里获得一些愉悦、温馨与启迪。然而,言语的交流并未在这对朋友之间发生,他们只是那么默默地坐着,用各自的眼睛“对”着另一方,直到小叙的终了。
以如上场景展开描述的《对客》一诗,浓缩地刻画了人与人之间交流时常出现的奇异现象。歌楼酒肆里的满座宾朋,总是热热闹闹地猜令划拳,伴随着没完没了的嬉笑、狂言与高歌;但酒醒人散之后,人言也便随着酒意烟消云散了。而清风明月下相知相契的友人,却往往只用三言两语,便各自了悟于心;有时则甚而望月不语,以心会心,言辞于此成了多余之物。语言作为人际交流最通常的手段,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以及有特殊关系的人之间,其功用竟如此地轻微,不是很耐人寻味么?
然而文学并不单是描述人类奇观异象的手段,也是深入地探测人心并展露人心复杂的工具。当《对客》一诗用白描的手法,将对坐无语的一双友人推到前台时,它同时也向读者生动地显现了两位中的一位———“我”的丰富的潜台词。
很想跟您说点亲切的话题,说我们各奔东西后我所逢历的人生苦乐,说我们昨天谈得颇为投机的“性命之学”,可转眼一寻思,那似乎又都没有什么意义。那么,说您愿意听的好话罢,你喜欢什么来着?游山玩水,儿女情长,不不不,这些俗话更没意义,您肯定不会喜欢。那说什么好呢?就这么坐着?从您的眼睛里我发现您同意这一建议。好,那么就这么坐着,大家敞开胸怀,海阔天空,把小我都付与无限的天地,由相知相契而相忘,想来这于您于我也绝无妨碍,因为在我们以心相会的时刻,时间与距离,有声与无声,统统已经失去了意义。
这默默无语的对坐,也许称得上是真正的交流,而不单是文学中用做某种特定场景的潜台词。当我们翻开本诗作者归子慕的履历,可以惊奇地发现他的诗同时也是他个人生活的实录。这位明代散文大家归有光先生的三儿子曾经是位举人,可是考进士两次名落孙山,便打消了做官的念头,一意去做他的隐士了。江村的物质生活是贫乏的,茅舍竹篱,布衣蔬食,损之又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可归氏的内心世界却异常地丰富,他常常与一二好友讲谈理学,互访时还练习静坐之趣,“端坐不语,终日凝然”(《列朝诗集小传》语)。生活方式的独特造就了一种独特的带有诗意的境界,而当他闲来将自己的生活细细梳理,形诸于诗时,他的诗歌也便有了其生活所常备的那份平易、淡泊与独特。
我们不知道归子慕是否对跟宋明理学的发展有密切关系的佛教禅宗颇感兴趣,由于后期禅宗比较崇尚非言语表达的悟性,而这种把握事物本源的独特方式据说又与理学的兴起与发展颇有瓜葛,因此当我们读归氏这首《对客》诗时,隐约之中也感到了几许禅意。类似公案解说的白话诗语一方面体现了天然的平易,另一方面似乎也略显质直,不是么?
另外使我们略感遗憾的是,我们已经不能再知道归子慕当年所面“对”的“客”是哪一位,自然也不能了解那位客人在默坐时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否则,有两首同时同地的《对客》诗留存,展现在我们面前的那副明代文人默坐心理对联,将何其生动而有意味!
(陈正宏)
注 释
[1].殷勤:亲切的情意。
[2]. 与:赞赏。
北地晓征
归子慕
夜半寒鸡不忍听,主人炊熟梦初醒。
出门不复知南北,马上持鞭数七星。
【赏析】
题目点明,诗写旅宿者早起赶路。首句写报晓的鸡鸣将客子惊醒。从鸡声,暗示出客子投宿之处,不是繁华的城市,而是僻静的村店。不说“鸡鸣”,而说“寒鸡”,“寒”字突出了荒村静夜的凄凉气氛,也将听鸡者的心境显示出来,可见其跋涉异乡,形单影只,举目无亲,内心凄苦。正因为如此,所以夜半鸡声入耳,分外生寒“不忍听”。“不忍”二字,概括了客子的跋涉之苦,羁旅之愁。次句“主人炊熟梦初醒”,更是意味深长。由句中描写,让人想见村店主人为旅客准备早餐的繁忙景况;把“炊”与“梦”联系起来,不禁又令人会联想起黄粱美梦的故事。故事中那位旅宿邯郸的穷书生卢生,当店主人炊黄粱饭时,他正做着荣华富贵的美梦;可黄粱尚未熟,他已从美梦中醒来。后因以黄粱美梦感叹富贵虚幻,人世无常。这位“北地”旅客也在“主人炊熟”时“梦初醒”。什么梦?诗中未点破,但读者自可想见。他梦醒后,一定也像邯郸卢生一样的懊恼和沮丧吧?此句实中寓虚,暗中用典,进一步显示出客子的穷愁潦倒和内心的怅惘。
后二句写客子出门晓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是古人写客子晓行的名句,后人写诗常常袭用。本诗的作者另辟蹊径:“出门不复知南北,马上持鞭数七星。”七星,指北斗星。北斗星仍可“数”,可见此时尚在黎明前,夜色仍旧苍茫,因而出门晕头转向,只好凭着北斗星分辨方向。诗中通过“马上持鞭数七星”这一细微动作,将晓行者摸黑赶路的特有神情,写得活灵活现。至于“出门不复知南北”,除了天色原因,恐怕也与这位孤征者投奔无门的迷惘心情有关,所以这里的眼前景,也显示出人物的心中情。
这首诗,以幽清淡雅的笔墨,真实生动地将旅人的道路辛苦、羁旅愁怀勾勒出来。写景新鲜,用典灵活,含蓄有味,称得上“意象具足”。
(何庆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