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宰
【诗人小传】
（1299—1394） 字子予，一字伯均，会稽（今浙江绍兴）人。至正中，中甲科，以亲老不赴，公车教授于乡。洪武初，征修礼乐书，寻以病去。洪武六年（1373）授国子助教，以赋《早朝》诗忤旨，遣归。二十七年，又召修《书传会选》；书成，优赉加博士，致仕，其诗吐辞清拔，寓意高远。著有《临安集》六卷。
梧 桐 树
钱 宰
梧桐树，一叶堕秋风，一叶委秋霜。明年二月新叶生，还在今年叶飞处。汉宫飞燕近承恩，零落班姬不如故。君不见，梧桐树？
【赏析】
这是一首讽谕体的乐府诗，其精神风貌远绍汉魏而近承张（籍）、王（建）、元（稹）、白（居易），托兴深微而耐人寻味。
诗题为《梧桐树》，这是仿照唐代新乐府诗“即事名篇”的做法。因为“梧桐树”这一象征意象，乃是笼盖全篇的核心意象，最富启示性，最有资格作为诗题。诗的首句，即以“梧桐树”三字起兴，这也就是白居易在《新乐府序》中所说的“首句标其目”的意思，它唤起了人们的注意，期待着对它的进一步描写。紧随着而来的两句，乃是“一叶堕秋风，一叶委秋霜”———展现出衰飒的景象。梧桐树为身高叶大的落叶乔木，夏季树阴浓密，开淡黄绿色的小花，为人们遮阴乘凉所喜爱；然而作者并不着意于此，却捕捉了它叶落时的惨淡景象，予以刻画，这就显示了作者的艺术匠心，是要为梧桐树的悲剧命运，留下点令人难忘的记忆与启示。这两句诗写得很朴素，但却有深沉的内涵。“秋风”、“秋霜”象征扼杀自然界生命的势力，《礼记·月令》说：“季秋之月，律中无射，霜始降，草木黄落。”《诗·小雅·四月》说：“秋日凄凄，百卉具腓。”《汉书·礼乐志》说：“西灏沆砀，秋气肃杀。”曹丕《燕歌行》说：“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类似的诗词不知还有多少！梧桐树的叶，一堕于秋风，一委于秋霜，这个“一”当然不是一片的意思，而是指一部分或一半；两“一”相加，就是整体，这是多么可悲的现实！诗人对梧桐树悲剧命运的同情，是显然的。
然而诗作并没有到这里为止，诗人接下去又写道：“明年二月新叶生，还在今年叶飞处。”冬去春来，梧桐树又要长出新叶了，还是在今年落叶的这棵树上。这不是又有了生机吗？这不是写出了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吗？有的读者也许会这样发问。是的，乍看起来，这两句的确有点令人困惑，甚至会误认这是歌颂万物生生不息的主题。但是如果我们再看下去，就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了。诗句意蕴或意象信息的多元性，是我们阅读诗词时需要注意的问题。现代系统论告诉我们：要素在系统中的作用，依结构关系而转移；意象信息的多元性在一定的结构关系中，往往只剩下其中的一元。紧接着“明年”两句的是：“汉宫飞燕近承恩，零落班姬不如故。”这是我们理解这首诗相当关键的句子，是诗人把命意由隐向显稍为透露的一笔。让我们先来诠释一下这两句诗的涵义，再来领会全诗的主旨。这是西汉成帝时期的悲剧故事。《乐府诗集》卷43相和歌辞《班婕妤》解题引《汉书》和《乐府解题》说：班婕妤（“婕妤”是妃嫔的称号）美而能文，初入宫为少使，不久得到成帝的宠爱，封为婕妤；后来赵飞燕姊妹入宫，她骤然失宠，就要求到长信宫去供养太后，据说还写了一首《纨扇诗》（就是以“新裂齐纨素”开头的《怨歌行》），寄秋扇见捐之意以自伤。“汉宫飞燕”两句，说的就是这件事情。在这里，作者同情班婕妤的不幸：这件事就像梧桐树的“明年二月新叶生”一样，让新的取代了旧的位置。但是，这“新叶”就能永葆青春吗？诗中写的是，它还是“生”在“今年叶飞处”，这是否意味着它也会同旧的一样，最终不免飞堕？联系到《赵飞燕别传》中记载的赵飞燕后来比班婕妤更加悲惨的下场，就不难得出这一结论。这样，把全诗互相联系、制约的内容弄清楚后，刚才我们对“明年二月”两句诗的多义性的困惑，就获得了解除。在全诗的意象系统中，它只能作上述的理解，而不能理解为歌颂万物的生生不息。
这首诗的写法，是以梧桐树和飞燕、班姬的事互为比较，互相印证，循环咏叹，以见主题。故先以梧桐树起兴，再实以飞燕、班姬事，而最后又回到梧桐树作结：“君不见，梧桐树？！”似问似叹，亦问亦叹，“卒章显其志”，足以发人深思。作者感叹的是什么？是色衰见弃，旧叶飘零；新的叶子不断生长，又有谁来关注那旧的被摧残委堕的叶子呢？但新叶由于所生的地方还是原来的梧桐树，所以它最后也免不了委堕的命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梧桐树不断重复的悲剧是值得叹息的：这就是全诗的寓意。当然，如果要进一步破译，那就是以树喻人———封建社会中的人。文艺从来是以人为中心的，咏物诗是这样，托物起兴的诗更是这样。
（洪柏昭）
题长江霁雪图
钱 宰
昔年壮游下江汉，霁雪千峰排两岸。今年看画忆旧游，万里江山如昔玩。岷峨冈脊来蜿蜒，青城一峰高插天。东驰衡山走千里，匡庐五老下与石城北固遥相连。冰峦雪壑互起伏，照见日华破初旭。神光混茫元气浮，奋如巨鳌簸坤轴 [1] 。烂如秋空云，浩如沧海涛。又如瑶台银阙天上头，皎皎白月空秋毫。回光下照中流水，风吹河汉银云起。中流空阔不胜寒，一洗丹碧秋漫漫。山川历历真伟观，来往十年游未半。不如云瀛楼上来倚栏，一日看遍江南山。
【赏析】
明代前期的诗人中，钱宰是题画诗写得比较多的一个。在他现存总数二百五十多首的诗作中，题画诗就占了六十多首，这是个颇为引人注目的特色。这些题画诗所涉及的画种相当多样，山水、人物、花鸟、鞍马、风俗、仕女等都有，内中不乏精彩之作。这首《题长江霁雪图》，就是结构恢宏、气势豪纵的一首。
从诗题来看，这首诗所题的画，是一幅取景范围广阔的画。画系何人所绘，已不可考。以万里长江为绘画素材，在唐代已经开始，李思训的《长江绝岛图》，是著名的一幅。宋元时代山水画发达，王诜的《烟江叠嶂图》，李唐的《长江雨霁图》，夏圭的《长江万里图》，赵孟頫的《重江叠嶂图》，都是备受世人称赞的瑰宝。钱宰所题咏的这一幅，看来也是山重水叠、气势磅礴的，所以才能触发他产生那么多联想，融铸出那么多雄奇的意象。
诗从见画而引起回忆入手，把画面所提供的形象与脑际所浮现的印象、想象融成一片，使人不辨何者为画，何者为诗人联翩的浮想———这是全诗意象构成的总体特点。下面就让我们来领略一下由这些意象组成的艺术世界。
“昔年壮游下江汉”四句，交代诗人因看画而忆起昔年江上“壮游”的一次经历：一个雪晴之后的冬日，看到长江两岸高低起伏的群峰，一派银装素裹，感到异样的美。现在对着这幅《长江霁雪图》，当日的景象，仿佛又出现在眼前。这样，诗人一开始就找到了诗和画、过去和现在的契合点，为下文滔滔汩汩的铺叙、描写拉开了序幕。
“岷峨冈脊来蜿蜒”四句，写长江沿岸著名的山峰。“岷峨”和“青城”都在四川境内。岷山在四川北部，长江的支流岷江于此发源。峨山即峨眉山，是岷山的一个支脉。这两座山都很高，人们往往将它们并称，例如苏轼的《南乡子》词说：“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葡萄涨绿醅。”《满江红》词说：“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但苏轼的词是说岷峨两山的雪化为碧绿的江水，而这里则是描写岷峨两山的本身：它的峰峦冈阜蜿蜒曲折，迤逦向东南而来，形势壮观。青城山在四川灌县城西南，北接岷山，下俯岷江，山峰高峻，故诗里说它“高插天”。四川风景，有“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之说，故这里将它们并举。
“东驰衡山走千里”的“衡山”两字，恐怕不是指湖南省境内的南岳衡山，因为它不在长江边上，不属于诗题涵盖的范围。据字书，“衡”字通“横”，那么“衡山”应该是指横向而走的山脉。全句连下句意思是说：向东奔驰的横山绵亘了千里之遥，与江西的庐山、南京的钟山和镇江的北固山等相连接了。“匡庐”即庐山，在江西九江市南长江边，五老峰是它的一座著名山峰；“石城”即石头城（今江苏南京），诗意所指是该城的钟山；“北固”即北固山，在江苏镇江。四句诗分举长江东西两端的几座山，显然是运用外延周遍概括的方法，说明长江两岸有着无数雄伟、秀丽的名山；中间略去的许多环节，读者是可以通过想象补充的。
接着，作者就对江山展开形象描写。“冰峦雪壑互起伏”四句，是说这些满布白雪的山谷，高低起伏，在旭日照映下，由于光线反射作用，好像笼罩着一层朦胧飘浮的雾气，山峦因此也好像在簸动似的。“烂如秋空云”四句，进一步写这些山峰明亮如秋空的白云，浩瀚如沧海的波涛；仰视山上的亭台殿宇，都像用白玉和白银装成的一样，被皎洁的月光照得毫细分明。这是多么素净的银色世界！写过了山之后，“回光下照中流水”四句，就接着写水：山上的白色光线反照到江水上，微风吹来，江面就好像泛起了片片银云。当此隆冬雪霁之日，置身江上，真令人有点“空阔不胜寒”之感，秋日山间花树杂开时的一片丹碧色彩都一洗净尽了。从“冰峦雪壑互起伏”句至此，作者用了洋洋洒洒十二句诗来描写雪晴后的江山，那种上下一白、灏渺混茫的情状，真是透彻淋漓，形容尽致。
最后四句是诗的收束，又归结到题画，把看画与壮游绾拢起来，用隽爽的语言赞美这幅画画得好：因为如果要亲自去游览这些山山水水，恐怕“十年”还游不到一半；而登楼看画，则只消“一日”就可“看遍江南山”了，这反差是多么大啊！这样，题画的本旨———画中游胜过亲身游———也出来了。全诗首尾互相呼应，结构完整。
也许，《长江霁雪图》这幅画，就是钱宰请人替他画的，目的是为“昔年”的那次“壮游”留下一个永久的记忆；而这首题画诗，就是他以文字符号为当年的审美经验留下的痕迹吧。这一诗一画原是相互配合的。因看画而勾起的长江雪霁景观的深刻印象，调动了他表达的激情，他于是运用了描写、比喻、夸张、抒情等各种文学手段，来融铸出一个个瑰奇的意象，使人进入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艺术世界。《四库总目提要》引徐泰《诗谈》的话，说钱宰的诗如“霜晓鲸音，自然洪亮”，从这首诗来看，确是这样。
（洪柏昭）
注 释
[1].巨鳌簸坤轴：《列子·汤问》说天帝用十五只神鳌顶着五座大山，这里借用这个神话，说巨鳌在簸动大地。坤轴，地轴，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