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惺
【诗人小传】
(1574—1624) 字伯敬,号退谷,竟陵(今湖北天门)人。万历进士,授行人,又迁工部主事,礼部郎中,官至福建提学佥事。与谭元春同为“竟陵派”的创始者。曾编选《古诗归》及《唐诗归》,风行一时。论诗文反对摹古,主张独抒性灵,与公安派桴鼓相应。但又以公安派的作品为轻率,倡导幽深孤峭,追求形式上的险僻,作品因而流于冷涩。著有《隐秀轩集》。
夜 归
钟 惺
落日下山径,草堂人未归。
砌虫泣凉露,篱犬吠残晖。
霜静月逾皎,烟生墟更微。
入秋知几日,邻杵数声稀。
【赏析】
钟惺的这首《夜归》诗,写诗人傍晚归家时一路所见到的景物,仿佛一幅乡村夜景图,给人以清新的美的享受。
诗的首联交待归家。展示的形象是:夕阳西下,一位神态悠然的诗人,从山路上下来,慢慢地向自己住家的方向走去。“落日”二字,既呈形象,亦表时间,点出了题目中的“夜”。“草堂人”是作者自指。农村一般人的住屋比较简朴,例如陶渊明,住的就是“草屋八九间”;诸葛亮隐居隆中,住的也是草堂;大概是一种茅草盖顶的泥木结构建筑,据说还是冬暖夏凉的,杜甫在成都住的也是这种房子。可能因为“草堂”总是和高士、隐者、诗人发生瓜葛吧,它的名字带有一点雅,所以钟惺也就乐得借用来显示自己诗人的身份。“草堂人未归”这一句的意思,实际上是“人未归草堂”,正说明这个“人”是在向归家的路上走,于是也就点出了题目中的“归”字。“人”在这两句中是一气贯串的主语,因而首句“下山径”的是“人”,而不是“落日”,这是需要注意的。
颔联以下,写的都是归家路上的所见所闻。“砌虫泣凉露,篱犬吠残晖。”“残晖”是太阳的余光,与首句“落日”相呼应。因为有人经过,篱巴里的狗就吠起来了。这当然不只一只狗,也不一定是冲着诗人吠的。黄昏是“日入而息”的时候,人们匆匆归去,“篱犬”出于看守的本能,也就汪汪地吠起来了。这是农村傍晚一景,多少给人带来一点慌乱感。汉水北岸(钟惺为湖北天门人,其地在汉水北岸)入秋天气已凉,随着黄昏的到来,“凉露”也就沾湿了阶砌;这时候,砌中的蟋蟀等秋虫也鸣叫起来了,声音有点悲切,像是在哭泣似的。这联诗提供的意象,颇为苍凉。
“霜静月逾皎”两句,所写景物在时间上已经有了推移。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一层薄霜静静地覆盖在地上。有霜,表明这是个晴朗的夜晚,因而月亮也就显得更加光明皎洁,这一句描写,表现了作者体物的细致。下面一句也铢两悉称:“烟生墟更微。”这里要注意的是一个“微”字。“微”有微小、微细、稀微、隐匿诸义,这里可以综合用上。“烟”指黄昏的云气,《西厢记·长亭送别》有“淡烟暮霭相遮蔽”之句,可为佐证。整句诗的大意是说:暮烟生起,村子(“墟”是村落之意)在其笼罩下,显得稀微隐约,表现出一种朦胧美。“微”字在这里起了“着一字而境界全出”的作用,是这句诗的“眼”,表现出作者炼字之巧和体物之细。
最后两句,“入秋知几日,邻杵数声稀。”是听到砧杵之声而联想到秋日的捣衣。“杵”是捣衣的槌棒,和“砧”相配;用槌棒敲打垫石上的衣物以去污,就是“捣衣”。古代习惯,入秋以后,就要准备寒衣过冬,所以家家户户,都要把隔年穿过的寒衣拿出来捣洗一遍,或者捣洗绢帛以缝制新的寒衣;有男人在外征戍的,就更要提早准备,以便送去。人们听到这种杵声,联想到冬天即将来临,往往会产生萧瑟感;而许多描写妇女为郎准备寒衣送边关的《捣衣曲》,更形成了淡淡哀愁的心理积淀。这里描写的杵声是“稀”疏的,原因是“入秋”才几天,捣衣不过刚刚开始,因而哀愁萧瑟感也就显得比较淡薄。
这首诗,结构规整,点题后即描写景物。作者按照时间和行进的顺序,把初秋农村从黄昏到月上的景色,淡淡绘出,意境幽静宁谧而略带凄清,反映出秋之色彩,也烙印着诗人“幽深孤峭”的特色。中间两联对仗工整,用字造句,都有成就。从艺术渊源来说,陶渊明、王维、孟浩然、李白田园诗的影响是比较明显的。
(洪柏昭)
丘长孺将赴辽阳留诗别友意欲勿生壮惋之余和以送之
钟 惺
借箸前筹战守和,较君当局意如何?
岂应但作旁观者,预拟铙歌与挽歌。
【赏析】
丘长孺名坦,以字行,楚麻城人,万历中武乡试第一,官至海川参将。明于辽阳置东都指挥使,为东北边防重镇。丘曾赴辽,临行前遗诗别友,中有“诸君醮笔悬相待,不是铙歌即挽诗”。铙歌属汉乐府鼓吹曲,系战歌,此言奏凯。“不是铙歌即挽诗”,意即不成功,则成仁。钟惺和诗原共五首,此录其一。
“借箸前筹战守和,较君当局意如何?”两句使饯宴席间的语气说:让我用筷子作筹策(古人用以计算的用具,此当指模拟战阵的器具),来和你较量一下,看看你临阵当局的本事如何?“战守和”三字应读断,“战”、“守”是作战的两种基本战术;“和”则是作战结局的一种,这里因句有定字的限制,还省略了“胜”、“负”两种结局。但并不影响懂得“诗法”的读者理解诗意。既然要较量,就得运用各种战术,决一雄雌(有时也可能打成平手)。这使读者联想起《墨子·非攻》里描写的墨子与公输盘进行的那种模拟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围有余。”事实上,古代军营中将帅们是经常进行这种模拟战的,叫做“运筹帷幄”。诗人这样写,似乎是有意识缓和临别的沉重气氛,使它变得轻松一点。这也符合丘长孺豪爽的性格特征。并不一定真要较个高低。玩笑归玩笑,事实上他应是相信朋友的能耐的。
“岂应但作旁观者,预拟铙歌与挽歌。”这既是承上联比试运筹之意,说自己虽不赴边,也不应只作旁观者。换言之,即对朋友此行及将来的前途命运,非常关心。“借箸前筹战守和”,就是这种心情在行动上的表现。它又是照应丘诗“诸君醮笔悬相待,不是铙歌即挽诗”,说自己一定尊重朋友的意愿先就作好铙歌和挽歌备用!“预拟铙歌与挽歌”一句十分风趣,对方并没有“预拟”,只是请提笔待拟。既然是提笔相待,可见丘长孺自信很快就能在战斗中见个分晓;于是诗人干脆更加迫不及待,先把两种歌写好再说。将来不管何种结局,皆可应付裕如。这样真率无饰,又是投合豪爽者口味的。本来,一般人处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讨个吉利,只说好,不说歹。就写成“预拟铙歌岂挽歌”,未必不是豪言壮语。而钟惺偏偏别出手眼,不忌讳“挽歌”二字。正如壮士临阵不讳言死一样,所谓“裹尸马革英雄事”(张家玉),反而更饶悲壮的气概。此之谓“不以成败论英雄”。可以想见,丘长孺读竟此诗,一定为之浮一大白,并慨然道:“知我者钟生也!”
(周啸天)
宿浦口周茂才池馆
钟 惺
江边事事作山家,复有山斋著水涯。
一壑阴晴生草树,六时喧寂在莺花。
潮寻故步沙频失,烟叠新痕岭若加。
信宿也知酬对浅,暂将心迹借幽遐。
【赏析】
钟惺一生有颇多时日住在南京,这一次,大概是家在对岸浦口镇的周秀才邀请了他,他便乘着春暖花开,渡江去周秀才的江边别馆小住两天。周秀才现已无从查考其大名,诗人也未必是慕其名而往的,因为这首小诗中,也根本不曾提到主人;唯有在池馆的瞻眺所得,才是令他心神皆惬的,合了他寻幽探胜的气性,所以他才不吝笔墨,一一采摘,写下了此诗。
这首诗中间二联颇有风趣,首联也不是闲笔。“江边事事作山家,复有山斋著水涯。”这一带的风貌,真可令诗人出乎意外:原以为浦口在江边,只算得水乡,不料一路沿着江边看过来,却“事事”(所有事物)都是山家风味,至于周秀才的池馆,更是其中的典型,它紧紧附著于水边,却筑在山上,是个标准的山斋。这里一个“作”字用得巧,仿佛那些“山家”是有人故意作在山边的,其中含着诗人许多的意外、惊异,如说成“若山家”,就平淡无可寻味了。
既然这一带全是山家风味,那么诗人首先瞩目的,当然在山不在水了。“一壑阴晴生草树,六时喧寂在莺花。”六时,佛家用语,谓一昼夜(佛教把一天分为六时,即晨朝、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这二句用笔细巧精致,颇可启人联想,亦足以显示诗人观物之入微。但见那山壑之中,密密的是草,疏疏的是树,阳光遍洒在草树上,那草地上便是一派晴川,而那树荫下却仍然阴气森森。远远看时,仿佛草、树都有了灵性,阴、晴都由它们所生。“生”字用得极传神,丘迟《与陈伯之书》一句“杂花生树”,历来为人推赏,但杂花生于树上,尚属自然,草树能生阴晴,则全出了诗人的慧眼和精思,更不易得。下句,这一带“山家”,一昼夜间或喧闹、或寂静,全是山花和黄莺在播弄着,花盛莺啼,这里便欢乐,花睡莺歇,这里便如止水。一“在”字,下得郑重其事,仿佛此间的喧寂,全操在莺花手中,莺花乃是此间的主宰;然则一旦莺花皆寂,此间也就一派无声了,池馆环境之清静、优雅,亦尽可想象了。
写足了山间的声光色彩,诗人才记起不该冷落了水。“潮寻故步沙频失”,下视那“水涯”的潮水,它们来得非常规矩,每回都推到同一条线为止,仿佛只是为了寻觅旧时的足迹;它们也一点儿不凶、不贪,每回都带走一些细沙,但这点损失却丝毫不影响沙岸依然在目。再举目朝江水深处看去,“烟叠新痕岭若加”,那江上的烟雾,腾起来,又落下去,此起彼伏,在空中留下一层层烟痕,它们叠起来、叠起来,像是一座座不安定的小山;更远处的山岭,实在太依稀了,淡得与烟痕相去无几,所以烟痕凑到它们身边,粗粗看时仿佛山岭又增加了伙伴。寻常不过的潮水、烟雾,经诗人细心观察,竟也添了许多趣味,在“沙频失”、“岭若加”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池馆上诗人久久伫立、凝望、细辨的身影。所谓闲情逸致,有时可真是好事情,不然,又何来这等取诸平常的妙景?
尾联是对这次出游、住宿的总括。“信宿也知酬对浅,暂将心迹借幽遐。”从这二句我们可知,诗人在周家只住了两夜(信宿),但他已经将这些草树、莺花、潮水、烟雾当作了可以相对而坐、可以与之应酬往来的朋友了;不是吗,它们能生出阴晴、能变幻喧寂、像在寻访旧迹、像在叠罗汉,不都是与他心气相通的佳侣吗?他遗憾这番“酬对”为时太浅了,但转念一想,自己已在这个短暂时间里把心寄托到这般幽深遐远之景,充分陶冶了心志,也可以自慰了。毕竟在碌碌尘世中,能有这样的机会,是可深为庆幸的。
提起钟惺的“幽深孤峭”,总有人要愁着眉,仿佛在看别人钻死胡同。读本诗可知,诗人在观物状景时的苦心孤诣、探幽究微,实在是难能可贵之举,是一种高标准的艺术追求。至于这种追求是否必然导致诗境的冷僻清寒,则本诗的境界已作了否定的回答。
(沈维藩)
无 字 碑 [1]
钟 惺
如何季世事 [2] ,反近结绳初 [3] ?
民不可使知 [4] ,亟亟欲其愚。
隐然于来者,此意即焚书。
【赏析】
这是一首五言古诗,可能是作者登泰山时看到这一传说中的无字碑有感而作。意在不满秦始皇“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的政策。
全诗以“如何季世事,反近结绳初”的发问起首,气势凌厉,格调顿高。“季世”在此指秦始皇当政之时。“结绳初”即指上古初民混沌未开化之时。我们知道,秦始皇采纳韩非之说,养耕战之士,斥百家之说,实行“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治,以吏为师”(韩非《五蠹》)的政策。所以诗人感叹:秦始皇的毁弃书契,罢黜百家造成的一片文化空白,与无文字礼乐的上古蒙昧之时是何其相像。本来文字的发明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但秦始皇倒行逆施,箝制思想,摧残文化,使秦季回归野蛮时代。诗人以两个相距很远,文明程度相差极大的时代概念,组合在短短十字中,造成悬殊对比,语言质朴拙实,却产生了发人深省、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其对秦始皇倒行逆施的不满与谴责,自是溢于言表。三、四句“民不可使知,亟亟欲其愚”,承上发问而作答。史载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于三十四年(前213年)采纳李斯建议,为防止诸生“以古非今”、“惑乱黔首”,下令在全国范围内焚百家之书,以求思想上大一统。这是地道的愚民政策,从而使秦代的文化事业流于一片荒漠。三、四句互文见义,有力地揭示出秦始皇这个暴君的心态。最后两句“隐然于来者,此意即焚书”。这时笔触方着眼于无字碑。“隐然”即指无字碑的空白无字貌。无字碑的不着一字,正体现着秦始皇焚书的用心,故此物便成为秦始皇愚民政策的象征。这两句总收上四句,点明主题,深化诗意。
此诗虽然题为“无字碑”,但全诗无一字提及无字碑,却又无一处不是由无字碑而生发。前四句写诗人由无字碑所引起的感慨及联想,末两句实写无字碑,虚实相应,扣题很紧。诗中无字碑成为广阔时空意识的瞬间浓缩外化。诗人正是由此而在想象中追溯了悠远漫长的历史,从而发出无限深沉的感叹。
全诗通篇为议论。一般而言,诗歌是以形象思维为特征的。“诗主性情,不主议论。”(沈德潜《说诗晬语》)所以意象乃诗歌形式的本质要素。但诗唯不专于议论,并非不可以议论。既然“情”乃诗之生命,故“议论须带情韵以行”(同上)。如在杜甫诗《咏怀古迹五首》中“诸葛大名垂宇宙”,句句议论,句句含情,读来浑不觉有枯燥板直之累,这便是好诗。钟氏此诗在“达情”的处理上仍是较为周到的。由于失去意象的凭借,故主议论的诗歌中,情感唯有系联于具体字句锤炼上。本诗前两句以“如何”“反近”发问,疑惑与感叹并存,直陈诗人胸中之愤慨不平之情。三、四句中以“亟亟”一语准确表现出秦始皇“欲愚黔首”的不择手段和迫不及待之态,使人想起秦始皇焚书之猛之烈。原来愚民者自己恰恰是愚昧的。讽刺之意,自在言外。末二句中,“此意即焚书”,以“即”旗帜鲜明地道出秦始皇立无字碑的用意,也干净利落地表明诗人对无字碑的评价,仿佛诗人也有将此用意昭然于天下之志。全诗整体风格朴实无华,诗意明白清晰,笔姿骏利,给人一种锋棱挺拔之感。
(徐定祥 姚静波)
注 释
[1].无字碑:又称石表碑,相传为秦始皇登泰山时立于玉帝观前的石碑,色黄白,空无一字。
[2].季世:衰世、末世。
[3].结绳:远古尚无文字时的一种记事方法,用绳打结,以不同形状或数量记不同的事。《易·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4].民不可使知:《论语·泰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答彦先雨夜见柬 [1] (二首选一)
钟 惺
萧然形影自为双 [2] ,旅况乡心久客降 [3] 。
历尽严霜如落叶,听多寒雨只疏窗 [4] 。
【赏析】
钱谦益评钟惺诗“别出手眼,另立深幽孤峭之宗”(《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钟提学惺》)。而“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同上),由此诗可见一斑。一个叫“彦先”的友人给诗人作书,诗人便在一个雨夜作诗赠答。这首诗主要抒写诗人在旅次中的孤独感。这种表现乡思之情、羁旅之悲的题材在诗歌中是常见的,似乎并不新鲜。但此诗却以其独特的凄冷幽深的境界而见长。
这四句诗在表情达意上相对独立完整。首句“萧然形影自为双”便以凄厉之势直入诗境。在一个寒冷的雨夜(此句尚未提到“雨”),诗人异乡独居,身旁无一亲故之人,唯有孤灯照壁,形影相吊。“为双”在此是正言若反。诗人正是以“形影成双”突出地反衬出实际的孤单情景。“自为双”,一个“自”字语意辛酸,更突出了作者处境的孤独和心境的凄凉。第二句“旅况乡心久客降”,由于韵律要求,此句句法有所调整,实则应为“旅况久客降乡心”。意谓由于久为异乡之客,长期的奔波劳顿,纷杂的旅途景况,使“我”的思乡之情受到抑制。乍然读来使人难以明白,何以独在异乡之游子不能理所当然地发其思乡之情?诗人如此着笔,是为了强调久客异乡的羁旅之苦。“降”与“久”相呼应,诗人长期作客他乡的种种不如意之事,全都蕴含于其中。一个“降”字,令人不忍卒读。读者仿佛看到惨淡夜雨中,困顿无聊,萧然独处的诗人形象。
第三句“历尽严霜如落叶”,承上句诗意,解释“降乡心”的原因,是因为当时的“我”已如同历尽严霜打击的落叶一样,身心交瘁,不堪重负。“严霜”“落叶”这些极端性的比喻,典型地体现钟诗“深幽孤峭”的风格,使人回味起中唐诗人的寒瘦之境,读来令人不寒而栗。联系到诗人生平遭际,“严霜”的言外之意,似可理解为诗人长期所处环境的困窘严酷。正是由于生活的折磨,“我”才如历尽“严霜”的落叶一样,在人生旅途中随风飘落,任意西东。所谓“深幽”之境正在于斯。诗人绝不仅是单纯地白描摹写,其中蕴含的是深沉的身世之感,人生之慨。第四句:“听多寒雨只疏窗”。直到这时,诗人才以“雨”点题。在这样一个冷雨凄风的夜晚,“我”,一个久去不归的游子,在异乡之地,为旅次之苦所扰,无法安眠,唯有守着疏窗,独听风雨而已。然饶是如此,却不能解忧,不能平复苦痛的心绪,反而使凄苦之情有增无已。“寒雨”“疏窗”(暗示房屋之破败)再次渲染凄凉气氛,诗境亦因之而“孤峭”。“夜雨”也是诗歌中常见的意象,多用以烘托冷寂的氛围。“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等等,境界都与此诗相类,对上述这些句子的体会,有助于我们更好地领悟钟诗之意味。由此我们也可知道,这些意象经历代文人的反复运用,已积淀了丰富的美学内涵,成为人物感情的有机载体。钟诗着意以一“寒”字修饰夜雨,不仅暗示时令已属萧瑟的深秋,环境萧条冷落已极,更透示出内心的孤寒。钱氏谓钟“善造深幽孤峭之境”,信矣哉!
全诗四句,每句陈述一个内容,似乎可以相对独立。但句与句之间并未有“破碎断裂”之嫌。四句诗扣紧主题,集中表现诗人深秋雨夜的凄苦心境。句句都不离“我”的孤独,句句都道出诗人之苦,回环往复,一唱三叹。“秋夜”、“寒雨”、“落叶”、“疏窗”等意象的重叠运用以及共同组成的清冷的人物活动“背景”,使思与境谐,水乳交融。再饰以“尽”、“多”等极限语,遂造成少见的孤峭峻拔的境界。钟诗讲究“覃思古心,寻味古人之微言奥旨”,以求“绝出于时俗”。操之过急,故常有词旨蒙晦之作。此诗在境界创造上还是较为成功的。一方面体现了“深幽孤峭”的特色;另一方面,又并未因此而失于玄远离奇,不可思议。诚为难得。
(徐定祥 姚静波)
注 释
[1].彦先:未详。当为作者友人。见柬:送信给我。
[2].萧然:清冷貌。杜甫《赠李十五丈别》:“封内如太古,时危独萧然。”
[3].旅况:旅途的情况。高启《送丁孝廉之钱塘就简张著作方员外》:“若见故人询旅况,知君解说不烦书。”降:指降乡心,即抑制思乡之情。
[4].疏窗:有漏缝的窗。
前 懊 曲(三首选一)
钟 惺
畏君知侬心,复畏知君意。
两不关情人,无复伤心事。
【赏析】
“前懊曲”为南朝乐府吴声歌曲名,内容多写男女私情。此诗仿古代民歌写男女初恋心理,颇为真切有致,在诗意上可分为两段:前两句少女诉说心中的矛盾;后两句则写少女对此矛盾的自嘲式的“解决”办法。
先看前两句:“畏君知侬心,复畏知君意。”两句诗中出现两个“畏”字。第一个“畏”,从少女自己着眼,是怕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少女分明是私下爱上了对方,但纯情少女天然的羞涩心理使她羞于让对方识破自己的心思。这个“畏”道出了主人公的真纯。而现实的情爱毕竟是要相互作用的。少女自是不甘于单方面的相恋,她更希望对方情感的回报。她急切地想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但又深怕对方对自己无心。“复畏知君意”,这第二个“畏”字是着眼于对方,是怕对方不钟情于己。这个“畏”更写出少女爱之深切。
这两句诗看似平常,实则颇可玩味。它们道出了初恋少女情感活动的真实性。本来,少女深深地爱上了对方,时时刻刻想知道对方对自己是否有意。按照常情,应该是“盼君知侬心,复欲知君意。”但一方面是少女的羞怯,不敢公然表露;另一方面,又害怕对方不钟情于己,怕自己徒有投木桃之心,而对方无报琼琚之意。爱得愈炽热,这种担心忧虑就更强烈,感情就越向两极发展,形成既想知道,又怕知道的矛盾心理状态。于是“盼君知”变成了“畏君知”;“复欲知”变成了“复畏知”。这种看起来似乎完全出乎常情的句子,恰恰最真实、最深刻地揭示了初恋人儿的微妙心理。透过两个“畏”字,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女主人公强自抑制的急切愿望和由此而造成的精神痛苦。而“畏”的实质恰恰是“爱”。这两个“畏”字,把少女对“君”的一片痴情刻画得入木三分。宋之问有诗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渡汉江》)极写乡思之急切,富有情致,在构思上,此诗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深层的“爱”与表层的“畏”错综交织,在这样一种矛盾状态中,主人公情思缱绻,难以解脱。何以解忧?诗中的少女似不是个优柔脆弱的女子。矛盾的心情使她苦恼万分,索性气恼道“两不关情人,无复伤心事”。关情,关心、牵挂。“伤心事”三字暗绾前二句,使读者感受到少女被爱所折磨的巨大痛苦。为解脱起见,她想倒不如作个两不“关情”之人,就再也没有此等伤心之事了。话说得干脆利落,似乎毫不犹豫,毫无留恋,但真能这样吗?作为怀春的少女,她需要的是真诚而炽热的感情,她对意中人深挚的爱是坚如磐石的。主人公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恰是她的无奈之辞啊!在斩钉截铁的决绝之辞中,蕴藏的恰是火一般的至死靡改的真情。女主人公那娇嗔气恼的神情口角,亦使读者如见如闻。就全诗来看,三四两句一方面承一、二句诗意,暗示上述的“畏”是由于自己“关情”所致;一方面也暗示,这“伤心事”实在是不能,也是不愿了结的。读来仿佛能感受到,女主人公在伤心中毕竟亦体会到了些许的“甜蜜”。由于后两句的语气反跌,使全诗前后一弛一紧,跌宕起伏,更具韵致。
这首仿民歌的小诗未像一般民歌那样以热烈炽盛之词直抒相思相爱之情,而是以明白晓畅语言,和民歌中惯用的白描手法,捕捉住初恋少女真实而典型的心理活动,传达出那种“在甜蜜中痛苦,在痛苦中甜蜜”的初恋人儿的复杂心态,道出女主人公的“爱”、“愁”、“畏”、“恼”等种种复杂心情。虽然整体风格上近于民歌,但在具体遣词造句上,如“复”“无复”等词的运用,及语气的巧妙转换等,无不体现出文人的加工,从而使全诗不落浅显俚俗,“新隽”(纪昀语)有余,颇值把玩。这在尚“深幽孤峭”的钟诗中是不多见的作品。
(徐定祥 姚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