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广洋
【诗人小传】
(?—1379) 字朝宗,高邮人,流寓太平。元末举进士。太祖渡江,召为元帅府令史。历江西陕西参政,封忠勤伯,拜右丞相。后左迁广东参政。未几,复拜右丞相。他初与杨宪同为中书左右丞,又与胡惟庸同为左右丞相,俱隐忍依违,不能发其奸。洪武十二年(1379),坐贬广南,于中途赐死。少师余阙,淹通经史,善篆隶,工为诗歌,作风多清刚典重,一洗元人纤巧之气。著有《凤池吟橐》。
过高邮有感
汪广洋
去乡已隔十六载,访旧惟存四五人。
万事惊心浑是梦,一时触目总伤神!
行过毁宅寻遗址,泣向东风吊故亲。
惆怅甓湖烟水上,野花汀草为谁新?
【赏析】
一个孤独的身影,踯躅在高邮(今属江苏)西北的甓社湖畔。春日的湖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和渐见斑白的鬓发。
不熟悉他身世的路人,也许以为这不过是位遭遇离乱的乡绅。其实,他却是参加过朱元璋起兵,并担任过元帅府令史的著名文士汪广洋,可惜他现在已被削职还乡了。“去乡已隔十六载,访旧惟存四五人”———当他在洪武三年(1370)的朔风雪影中归来的时候,已是在动乱中离乡的十六年之后。经历了追随朱元璋逐鹿中原的艰辛岁月,现在纵然被“放还”故乡,毕竟也是值得庆幸的。可叹的是,当他再想过访昔日的友朋时,却大多已在战乱中流散、亡故!诗之开笔看似只是这样平平叙来,但在苍楚的叹息之中,读者难道感受不到,那类似于杜甫所说的“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式的惊悸和伤痛?
汪广洋的故乡,曾经是张士诚铁骑践踏之地。熊熊的战火、白刃交击的厮杀,就这样将它化成了一片废墟!当诗人重又踏上这一块故土时,似乎还可想见当年的村树屋舍、人语牛鸣,怎样交织在朝霞暮霭之中,显得那般亲切和牵人情思。然而,这景象全都像春梦一般消散、飘逝了。而今展开在诗人眼底的,却只有残破的墙垣、焦枯的断树,和在战乱中幸存的那些相逢不相识的憔悴乡民!对这令人黯然神伤的故乡之景,诗人似乎不忍心细加描摹;而只用了“万事惊心浑是梦,一时触目总伤神”的虚笔,着重抒写踯躅在这片疮痍满目故土上的惊心动魄之感。也正因为如此,字行间便留有了较大的空白,任读者在“惊心”和“伤神”的感觉撞击中,自己去补充和想象。这在本诗中虽然未必是精妙之笔,因为首联、二联均作情语,总觉少了些玲珑的兴象;但从作者来说,他当时无疑曾有过这种梦破神伤的“惊心”之感的吧?
特别是在诗人归乡之际,不仅他祖辈所居的故宅,早已毁于战火,而且白发苍苍的慈母,竟也已长眠地下!这景况对诗人来说,当然在京城为官时已经知悉,但当踏上故乡之土以后,它所勾起的伤痛,恐怕远过于在京时的惊骇。当阴郁的冬日过去,不解人间哀愁的春风,再度吹拂江南江北的时候,诗人正幽幽地踏向被毁故宅之径。在成片的废墟中,“寻”找故宅的“遗址”,正如在消逝的岁月中,拼凑破碎的往日之梦一样,该是怎样的怅惘和苦涩!他纵然能将瓦砾翻开,纵然能将当日的庭阶、堂楹认遍,但毁去的终究都毁去了,徒然令他增添一段拂不去的哀慨罢了!接着出现的,便是诗人伫立母亲坟头的一幕。在骀荡的东风里,本该有如花欢笑的儿女们,环绕慈母膝前的怡乐才是;而今,诗人的慈母却已被一抔黄土,永远隔断了回眸喜看儿子归来的目光!坟头的青草,想必已蓬蓬勃勃,充满了向春而长的生机;伤心的诗人,却只能呜咽吞泣,任东风吹落满襟的清泪———这便是“行过毁宅寻遗址,泣向东风吊故亲”二句,所化出的欷歔伤怀之境。与诗之前半部分的纯以情语造境不同,这一联因为注重了具体景象的自我勾勒,便将诗人在故宅寻寻觅觅,和洒泪吊念亲人的哀惋之情,表现得宛然如画、分外感人。
故宅已难在废墟中寻回,慈母已不复陪伴爱儿!往日的种种欢乐、种种希冀,均在这故乡的东风里失落;踽踽而行的诗人,还能有什么话可向人前诉说?他终于默默走出坟地,默默走向清波微漾的甓社湖岸。甓社湖呵,故乡的湖!你虽然依旧那样清澄,那样空阔,一如诗人青年时代眼中的明丽和秀美。还有那生长湖畔、汀头的野树春草,经过了年年岁岁的苦难磨劫,你们竟还是那样顽强,铺展着清新的绿意,绽放着艳媚的新花。但此刻的诗人,却已不复当年的气宇轩昂———他的双鬓已现霜白,他在仕途也遭遇了挫折。他本想在家乡故土得到稍许慰藉,现在却丧亲失友,心田已变得一片荒凉!在这样的心境中,就连那湖岸的汀草野树,也只觉得格外冷漠和无情:你们既然只能带给我踯躅故土的不尽惆怅,又何须生发得如许艳媚清新?
“惆怅甓湖烟水上,野花汀草为谁新?”这结语的怆然问叹,刹那间在读者眼前,展现了甓社湖边蓬勃争春的花树草影。因了它们的印染和映衬,那怅然独立于湖岸,不断有如烟轻雾掠过身前的诗人,望去便愈加见得索漠和孤清了。凄婉的情思,溶于幽清的景语中收结,咏来只觉余韵悠悠,令你哀从中来,不禁与诗人一起,坠入茫然无际的悲凉之中。
(徐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