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榛
【诗人小传】
(1495—1575) 字茂秦,号四溟山人,山东临清人。嘉靖年间游京师,与李攀龙、王世贞等结诗社,被称为“后七子”。倡导为诗摹拟盛唐,主张选李、杜十四家之最者,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而不必塑谪仙(李白)而画少陵(杜甫)。后为李攀龙排斥,乃遣书绝交。遍游秦、晋、燕、赵诸藩王之间,以布衣终其身。其近体诗句烹字炼,气逸调高。有《四溟集》、《四溟诗话》。
秋 闺 曲
谢 榛
目极江天远,秋霜下白蘋。
可怜南去雁,不为倚楼人。
【赏析】
古往今来,抒写闺情的诗词成千上万,作者们各展机杼,各显才情,写的人多了,也就增加了创作的难度,容易显得平庸而汩没在同类创作的海洋中。谢榛的这首《秋闺曲》,却以其凝炼含蓄而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
闺情,因良人(或所欢)离去而引起的深切思念的感情,照理一年四季都可能发生;但闺情诗却大多喜欢以春或秋为背景,这大概是春荣秋悴的自然景物,更加容易引发、烘托出凄凉的况味吧?在闺情诗中,似乎春闺多以白昼为背景,秋闺多以夜晚为背景,这不知是否又同“春花秋月”易于惹恨牵愁有关?例如梁简文帝萧纲的《秋闺夜思》中就有这样几句:“迥月临阶度,吟虫绕砌鸣。初霜陨细叶,秋风吹乱萤。”唐张仲素《秋闺怨》说:“碧窗斜月霭深晖,愁听寒螀泪湿衣。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徽。”明孙蕡《秋闺》说:“凉夜萧萧处处过,玉楼高起逼天河。西风瘦尽梧桐叶,添得西窗月影多。”冷清的秋月,分明是触起思妇愁怀的媒介,但也有以白昼为背景的,谢榛的《秋闺曲》,便是其中的一首。
从诗所显示出来的画面看,《秋闺曲》描写的是:一位妇女伫立在楼头,凭栏凝眺,愁思郁结;她目光所注的远处,江天辽阔;岸边白蘋覆上了一层秋霜;空中大雁南翔。画面是疏朗淡荡的,与那些堆砌景物、浓得化不开的闺情诗相比,便有清疏与滞密的区别,境界自然属于上乘。
除了构图的清疏以外,意蕴的深长、含蓄更是使这首诗获得成功的重要之点。例如:“江天远”加上了“目极”,就有伤心良人离去之渺远的意味。“白蘋”这一意象,则有传统惹愁意识的积淀。《楚辞·九歌·湘夫人》说:“登白蘋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据王逸本)说的是湘君登上长满白蘋(王逸注:“) 草秋生,今南方湖泽皆有之。”《尔雅》和《说文》都解释为一种大的浮萍)的地方等候湘夫人。唐赵征明《思归》诗:“惟见分手处,白蘋满芳洲。”宋柳永《玉蝴蝶》词:“水风轻,)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零。”“白蘋”在这些作品中出现,都有惹愁的作用。故此诗的“秋霜下白蘋”句,也是蕴含着愁情的。而作者在描写空中过雁时,更是充满了“情语”:一曰“可怜”,二曰“不为倚楼人”,实是暗用了“雁足传书”的典故,而喟叹此“南去雁”之不能为捎书信,以倾诉自己的思忆之情。这样经过情景的相互渗透作用,诗虽不着一“怨”字,而思妇的愁怨心曲,连同其发露于外的动作举止,却都含蓄地表现出来了。
谢榛是“后七子”的代表人物,他作诗以模仿盛唐为鹄的,这首诗确也格高调远,音节响亮,有点似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甚至还可上溯到曹植的《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怨叹有余哀。”但不管作者愿意不愿意,我以为它更像两首唐宋人的词。其一是温庭筠的《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闺中人登楼所见的水天悠悠与“白蘋”引起的“肠断”之感,谢诗与其全无二致,只不过易归帆为去雁而已。其二是张耒的《风流子》:“楚天晚,白蘋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除抒情主体一为女性、一为男性的不同外,谢诗、张词的意境亦基本相似。这大概是作者始料所不及的吧?文学上的现象有时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洪柏昭)
秋日怀弟
谢 榛
生涯怜汝自樵苏,时序惊心尚道途。
别后几年儿女大,望中千里弟兄孤。
秋天落木愁多少,夜雨残灯梦有无。
遥想故园挥涕泪,况闻寒雁下江湖。
【赏析】
谢榛中年后漫游北方,长期不在家,他有一个弟弟在家乡务农,分别数年之后,谢榛写了这首诗寄给他,抒发怀念之情。
诗写得质朴感人。首句从对方写起。“樵苏”按字面意义,为打柴割草之意。我们当然不应该机械地理解,以为谢榛的弟弟就是个打柴割草的农夫。封建时代能够有机会读书应举的家庭,起码略有恒产,家里也可以有童仆使唤,不必事事躬亲劳作;只是毕竟住在乡下,为了日常生计,所以也必须时常参加一些农业劳动,“樵苏”的含义,大约也是即此而已。不过,对这种“生涯”,诗中用了一个“怜”字,是符合作者怜念弟弟的心态的,因为相对在外游历而言,“樵苏”总是较为辛苦的,而作为兄长,不能助弟弟摆脱劳苦,当然也不免大生“怜”意。
然而,谢榛的生活也并不如意。他始终是个布衣,奔走四方,依人作客,岁月一天天地过去,年华也就逐渐地老去了。“时序惊心尚道途”,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充分反映出作者岁月蹉跎、一事无成的失意之感。一个“尚”字,大大地加重了“惊心”的程度,因为它具有递进的作用;虽然他已深感这条路走下去已没什么指望,可他还在半途上身不由主地奔波着,如此,他的失意感也加倍地显露了。另外,“尚道途”三字,还揭示了不能与弟弟聚首的原因———离家在外,从而紧扣了“怀弟”的主题。
颔联就眼前事发感慨。“别后几年儿女大”,一别数年,膝下的儿女都长大了,相应的一面就是自己的老去,与“时序惊心”互相呼应。“望中千里弟兄孤”,相隔千里,弟兄两人都各自孤零地生活着,这又与“尚道途”三字扣得很紧。
颈联则从眼前景出发,抒发对弟弟的怀念。“秋天落木愁多少,夜雨残灯梦有无。”秋天,草木凋零,“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时候,是很容易触动人的愁怀的。而秋雨淅沥,残灯明灭,更是叫人不能成寐的环境。“愁多少?”“梦有无?”不从正面说破而出以疑问的口吻,更显婉转含蓄,更加摇曳多姿。
末联又总述思乡、怀弟作结。“遥想故园挥涕泪”,思乡已经使得他涕泪满襟;“况闻寒雁下江湖”,“况”字更进一层,说因听到雁声而更增悲感。陆游《夜泊水村》诗说:“记取江湖泊船处,卧闻新雁落寒汀。”是此诗末句之本。作者这里是否实写?很难说。雁声哀怨,可以用来加强悲愁气氛,故虚设此景以托情,也有可能:这是就诗的情景关系说的。此外,这里似乎还有两层寓意:一是以“寒雁”自况,隐喻江湖作客之悲;二是根据传统意识,以雁行喻兄弟,故闻雁而想起兄弟,益增悲感。如此看来,这个结句实在有袅袅余音的妙趣。
这首诗,紧紧围绕着“怀弟”这个中心来写,从眼前事、眼前景出发,反复点燃感情的火花,确实是“至性至情流露之语”,深挚感人,与杜甫《月夜忆舍弟》等诗有相似之处。中间夹杂着道途流落的悲凉感,亦引人同情。全诗内容互相呼应,写景切合秋之特征,对仗工稳,音节谐协。钱谦益说:“茂秦今体,工力深厚,句响而字稳。”(《列朝诗集小传》)用在这首诗上,也很合适。朱彝尊对谢榛少所赞许,但《静志居诗话》也称引了这首诗。
(洪柏昭)
塞 上 曲
谢 榛
旌旗荡野塞云开,金鼓连天朔雁回。
落日半山追黠虏,弯弓直过李陵台。
【赏析】
《塞上曲》属乐府《横吹曲》之“新乐府辞”(《乐府诗集》),在唐人特多名作,宋以后无继之者。而明代边防力量较强,边塞诗有所振兴,谢榛此诗便是佳作。
“旌旗荡野塞云开,金鼓连天朔雁回。”二句烘托战场气氛。每句都包含两种意象。“旌旗荡野”,“金鼓连天”是战场景象,分属视觉和听觉。军队作战,“旌旗”有号令指挥三军的作用,而“金(錞镯)鼓”则是节制进退的信号。“旌旗荡野”则见战阵摆开,“金鼓连天”偏义于击鼓进军,虽不具体写两军厮杀搏斗,但字里行间已充分暗示了这样的场面。“塞云开”,“朔雁回”是自然景象,云开则日出,雁回见春至。本来它们与战争无关。诗人将它们与战场景象两两并列组合起来,就有了新的意味。仿佛是战阵拉开,杀声震天,使得塞云惊退;鼓鼙连天,响震林木,使得雁群惊回。这就烘托出战斗激烈的气氛。绝句体小,正面描写往往不如侧面烘托,如这里的写法,就事半功倍。
“落日半山追黠虏,弯弓直过李陵台。”二句写战斗的结果。“李陵台”在燕然山(《唐书·地理志》“云中都护府燕然山有李陵台”)。这里的“半山”,即指燕然山而言。战斗进行了多久不知道,只见落日时分敌军败北,而大明官军则乘胜追击。这是一幅令人振奋的胜利图面。李陵为西汉败降匈奴的将军,后人用李陵事或“李陵台”入诗,多为反衬忠贞不屈或忠勇无畏的民族气节。此诗也不例外。“落日半山追黠虏,弯弓直过李陵台”,就有以彼败反形此胜,彼懦反形此勇的作用,使读者觉得诗中的将军不但英勇善战,而且在任何情况下决不降敌。“弯弓直过”的形象描述,又生动地展示了人物的雄姿。而“弯”“直”二字无意映带,又富有唱叹韵味。“黠虏”即狡猾的敌人,这一措辞,则突出了将军料敌如神,即所谓“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猎手”!
诗中写的不一定是某次具体的战役,倒很可能是作者对当时边塞战争生活的一种概括。“弯弓直过李陵台”便可能出于艺术虚构。正由于有这样的概括和虚构,它才比生活本身更集中,更典型,更理想,因此也更带普遍性,总之,无论就此诗的造境,炼字炼句而言,都有值得称道之处。
(周啸天)
漠 北 词
谢 榛
石头敲火炙黄羊,胡女低歌劝酪浆。
醉杀群胡不知夜,鹞儿岭下月如霜。
【赏析】
谢榛的《四溟集》中,描写边塞地区生活的诗不下二、三十首,这首《漠北词》,也是其中之一,是写鹞儿岭蒙古人军中生活的。“漠北”,原指蒙古高原大戈壁以北,即今日的外蒙古地区,与“漠南”的内蒙古地区相对;但这里是泛指北方的蒙古地区。
“石头敲火炙黄羊。”这是游牧民族的生活。击石取火是距今约十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就已经掌握的人工取火方法,在我国蒙古族、鄂伦春族和苗族、瑶族的历史传说里,保留了不少关于用铁矿石同燧石相击而取火的故事。鄂温克人(旧称通古斯,居今黑龙江省呼伦贝尔盟)说,他们的祖先就是“用两块石头击打出火星,用桦皮纤维引火”的,至今鄂温克、鄂伦春族还有人用这种方法引火。明代大漠南北的少数民族,用这种方法取火的更为普遍。大漠南北又是草原地区,这里的人很早就过着以畜牧业为主的游牧生活,牛羊是他们主要的肉食。在明代,他们的生活方式基本上还是这样的。这句写的,是一个比较盛大的用火烤羊场面,联系下文,便知道是军中的夜宴。
“胡女低歌劝酪浆。”蒙古人爱好歌舞,蒙古族的女性又能歌善舞,故军中必有女乐跟随。南宋孟珙《蒙鞑备录》说:“国王出师,亦以女乐随行,率十七八美女,极慧黠,多以十四弦等弹大官乐等曲,拍手为节,甚低,其舞甚异。”国王如此,一般将领也是这样。“酪浆”即乳汁,有牛、羊、马等多种,为蒙古人所喜欢饮用。歌女们一面低唱,一面“劝酪浆”(等于劝酒),深具蒙古人的特色。
“醉杀群胡不知夜”两句,写蒙古士兵的欢醉,其背景是鹞儿岭下的月夜。鹞儿岭是河北涿鹿县境内的一座山岭,这里发生过一段悲惨而又耻辱的历史:明英宗正统十四年(1449),蒙古族瓦剌部的首领也先率军侵明,英宗听信太监王振的话,于七月间亲率五十万大军出征,到山西的大同时,听说前线惨败,就仓皇退军。八月初十日,退到宣府,“瓦剌兵大至,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战没;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救之,至鹞儿岭遇伏,全军尽覆。”(《明史·英宗本纪》)英宗本人也在土木堡被俘虏。史称“土木之败”。这次战役,是明朝由初期转入中期的转折点。谢榛写这首诗时,距离“土木之败”已经一百多年,诗中说:“醉杀群胡不知夜,鹞儿岭下月如霜。”蒙古人就在这个一百多年前他们的祖先曾经取胜的战场,在月明如霜的鹞儿岭下,喝酒吃肉,尽醉狂欢,多么的骄矜得意!他们全喝醉了,躺在如霜的月色下,丝毫不用戒备,因为他们明白没敌人来偷袭。这是客观的描写吗?非也。明朝立国以来,北方的蒙古族始终是个很大的威胁。前期是瓦剌部的进攻,宪宗以后,则是鞑靼部的侵扰。谢榛生活的嘉靖年间,鞑靼的俺答汗经常侵入山西、陕西直到京畿等地,大肆杀掠,而明朝却并无反击能力,谢榛对此疾首痛心,故此诗中写敌军的目中无人,也正是慨叹明朝的朝中无人,画面虽属虚构,却是典型的概括。
《漠北词》原作共六首,除这首写京畿附近的鹞儿岭以外,其他也有写漠北地区生活的,但大都写得平直拙朴,而这首诗在短短的篇幅中,选取了敲火烤羊、胡女劝饮、群胡大醉、鹞岭月明几个镜头组成统一的画面,把蒙古将领和士兵的活动都写到了,形象鲜明,场面阔大,笔法粗犷,突现了蒙古军中生活的特色,而又暗含深意,艺术功力确是较深。
(洪柏昭)
大梁冬夜
谢 榛
坐啸南楼夜,孤灯客思长。
人吹五更笛,月照万家霜。
归计身多病,生涯鬓易苍。
征鸿向何许,春意遍湖湘。
【赏析】
谢榛中年以后客游大河南北,曾在大梁(今河南开封)住过一段时间。这首诗是写他在一个冬夜,独对孤灯时的百感交集心情。全篇的构思沿着思绪发展的脉络写来。开头两句,交代诗人在一座小楼上,独对孤灯,不能成寐,于是坐而长啸,脑子里浮现出一连串的思绪。“啸”是撮口发出长而清越的声音,有似吼叫,有似叹息;但我们不一定刻板地去理解,也许他口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诗人不过用这个字眼来加强感情的力度罢了。于是读者看到了一个“客思”深长的抒情主体的外在姿态,为下面的抒情做好铺垫。
接下去,作者似乎并没有写“客思”的内容,而仍是描写环境,铺叙景物。“人吹五更笛,月照万家霜”。户外,月明如霜,远处传来阵阵笛声:可谓画境如见。但这纯粹是“景语”吗?当然不是!其中实在充满了感情的酵母。为什么这样说呢?笛的音色嘹亮清脆,夜间吹奏时,往往带有凄咽的感情色彩。隋刘孝孙《咏笛》诗云:“凉秋夜笛鸣,流风韵九成。调高时慷慨,曲变或凄清。征客怀离绪,邻人思旧情。幸以知音顾,千载有奇声。”指出了它曲调凄清,能够触起“征客”“离绪”的特点。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说:“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更说人人听到都想起了家园。谢榛学诗宗奉盛唐,李白这首诗的感情意蕴,他当然是吸收到“人吹五更笛”这句诗中去的,而“五更”的笛声,又极清亮,吹奏人五更不眠,其愁长可知。这又是诗人的独特发挥。而月光,就更是触起离人思乡的景物媒介。杜甫的《月夜》,就是首见月思家的名作。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更是首见月思乡的脍炙人口的名篇。从字面到内蕴,“月照万家霜”一句都汲取了李诗的精髓,同样,“万家”也暗寓了笛声吹入万千人家之意,仿佛那霜华都是笛声所致。这两句诗在写景之中,其实融入了很强的感情因素,充分表现了作者的“客思”,但诗人又将此感情凝而不放,只借他人之笛,他家之霜,来抒自家愁思,所以诗意更觉空阔清寒。如果说,“人吹”两句偏于景,那么“归计”两句就偏于情了。作者直抒胸臆:想要回去,身体却偏偏多病,不便于行;过着劳碌而不乐的生活,人就特别容易衰老。这就把他的“客思”直接地和盘托出。当然,这里也有“情中景”:一个白发丛生、体弱疲惫的诗人形象之景,不是如在目前吗?清人李重华说:律诗“四句两联,必须情景互换,方不复沓;更要识景中情,情中景,二者循环互生,即变化不穷。”(《贞一斋诗话》)从律诗的写作技巧来说,这确是个比较常用的方法。这首诗也是这样处理的。
最后两句,又是“情中景”。这是作者的一个设问,而以揣测之辞作答。“征鸿”是虚的,充满“春意”的“湖湘”也是虚的,只不过利用“北雁南飞”的成象,抒发胸中郁结的感情而已。它的寓意是什么?很难确指;可能是离开“寒冷”(人事上的)的大梁到一个“温暖”(也是人事上的)的地方去的理想吧?作者曾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镜花水月,勿泥其迹可也。”(《四溟诗话》)由于我们对谢榛在大梁的生活缺乏具体的了解,所以对这两句话也不可强作解人;不过他在大梁并不得意,却是可以由此窥知的。
如上所述,这首诗紧扣“客思”来写,充分表现了作者侘傺抑郁的感情波澜。艺术上采取情景相生、交融的手法,使“诗之媒”的景和“诗之胚”的情“孤不自成,两不相背”(谢榛《四溟诗话》中语),而收到豁人耳目、沁人心脾的效果。前人多称赞谢榛的近体诗,特别是五言律。沈德潜说:谢榛“五言律句烹字炼,气逸调高”。(《说诗晬语》)潘德舆说:“谢茂秦五律,坚整如城,宛然唐调。”(《养一斋诗话》)这首诗可以窥豹一斑。
(洪柏昭)
秋 兴(四首选二)
谢 榛
山昏云到地,江白雨连天。
鸿雁寒无赖,芙蓉秋可怜。
旅怀须痛饮,世事且高眠。
京国迷茫外,空歌《美女篇》。
地旷蘼芜老,庭空蟋蟀寒。
山河秋瑟瑟,风露夜漫漫。
白首谁同醉,黄花只自看。
吾生真浪迹,沧海一渔竿。
【赏析】
“秋兴”,即秋的兴味,因秋景而感怀之意。这里选的是四首中的第二、第四首。这两首前四句均写景,后四句均抒怀。采用的是“众宾拱主”的手法。前四句描写的客观景物形象为“宾”,后四句抒写的作者主观情意为“主”。
“山昏云到地,江白雨连天”,这两句写云、雨的形象。漫天乌云与地相接,山峦被云雾笼罩,一片昏暗。霪雨霏霏从天而降,江水茫茫,白浪滔天。整个乾坤都是烟雾弥漫,昏昏沉沉。这两句状景,颇有杜甫《秋兴》第一首中“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之味。
三、四句写鸿雁、芙蓉形象。在这昏天黑地、风雨飘飖中的鸿雁,经不住四面寒气的侵袭,却又寻找不到温暖可靠的栖歇地。出水芙蓉已失去那妖娆水灵的美色,秋寒使她红消香断、花残叶败,令人怜惜。这四句景物描写,实际都是为下面抒怀服务的。云雨当是下文“世事”昏暗、“京国迷茫”的影射,是诗人迷惘心态和羁旅情怀的反映。鸿雁、芙蓉则是诗人自我处境和现状的写照。
面对这样的凄风苦雨和悲凉景象,诗人不禁愁上心来。“旅怀须痛饮,世事且高眠。京国迷茫外,空歌美女篇。”痛饮,显然是因愁多,想借酒销愁。愁认何来?“世事”不称人意,眼前一片迷茫,京国更在迷茫外,看不见摸不着,凭自己怎样高歌《美女篇》也是徒然。《美女篇》,曹植后期的一篇很有名的作品。由于曹丕父子对他胁迫,他报国无门,才华不为世所用,便借“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之旨,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苦闷。而谢榛与植有同感。他是明代文学家,与李攀龙、王世贞等结诗社,为“后七子”之一。曾游京师,并遍游秦、晋、燕、赵诸藩王之间,朝士、诸王很多同他交往,但却以布衣终其身。他对政事和朝廷内幕,可谓了如指掌、谙熟于心。诗云“空歌《美女篇》”,自然也是为国尽忠不成、事奉明君不得之意的委婉表达。旅居他乡,已使人愁怀难遣;况且世事昏暗难为清,就更令人生悲了。如果“痛饮”为遣闷,那么“高眠”便是为忘忧的另一种麻醉术。诗人的天生我才不为用的郁闷,于此流露无遗。
后一首写一生浪迹的孤独感。“地旷蘼芜老,庭空蟋蟀寒。山河秋瑟瑟,风露夜漫漫”,这四句同样是写秋天的景象。蘼芜,即川芎的苗,根茎可入药。空旷的野地里,只见川芎的枝叶萎黄老残;空荡的庭院里,只听畏寒的蟋蟀声声悲鸣。秋天的山河一片萧瑟,夜间的风露弥漫奔涌。这里渲染了一种秋天特有的悲凉气氛,为后面的人物出场和感情抒发提供了广阔背景。蘼芜、蟋蟀有自比之意。蘼芜老了,自己也成“白首”翁了。蟋蟀悲鸣,不见应和;自己已是满头白发,又谁曾与我是同饮共醉、志同道合者?诗人在《赴石门峡》中有道:“潦倒还词赋,徒惭两鬓星。”可见,他还很为自己终其一生只不过是一个写词作赋的潦倒文人而惭愧。黄花,指菊花。庭中金菊虽好,又有谁来共赏?“谁同醉”、“只自看”六字,流溢着没有知音、形只影单的孤寂悲叹之情。想自己一生浪迹江湖,四处飘泊,就像茫茫大海上垂钓的渔翁一样。渔竿,这里借代渔翁。以“沧海”映衬“一渔竿”,更显见渔竿的细渺纤弱,有自我象征意蕴。他在《元夕道院同公实子与于麟元美子相五君得家字》中道:“乘闲来紫府,垂老问丹砂。”此中亦叹惜自己年老、无所事事,除求仙学道别无他途。联系起来看,同赋“元夕”的李攀龙等五人均“后七子”成员,他们都是风华正茂的进士,春风得意的官员,而自己只是浪游四方的一介布衣,一生未有仕进,相比之下,按他的观念不能不深深叹惋。诗的末两句,可说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概括和鉴定,“真”字表达的语气十分肯定,毫不掩饰自己一生浮泛的过失,深感自己在茫茫人世间的微不足道,其愧悔之情流溢言表。
这两首诗以景寄情,感叹身世与国事。景宾情主,主影响着宾,宾从属于主,即情融于景,众景又对情加以拱护、烘托。如此,诗人悲寂的主观情感便表达得淋漓尽致,突出鲜明。
(吕美生 朱永平)
远 别 曲
谢 榛
郎君几载客三秦,好忆侬家汉水滨。
门前两株乌桕树,叮咛说向寄书人。
【赏析】
这是一对情侣,男方远去了秦地(今陕西北部,古称“三秦”),女方留在汉水边的家乡,相隔已有数年。天遥地远,交通不便,再说还不是正式的夫妇(由“侬家”可见),平日大概是一点音讯也没有的。恰好有人要去男方所在的地方,那女子便托他带一个口信。诗中说“寄书人”,只是习惯的说法。从诗意来看,并没有正式的书信寄去。因为不是夫妇,写信去,措辞不方便,又不怎么合于礼数。
诗是以女子的口吻写的。前二句,起了双重作用:一方面,写出因为有人捎信这一启机,主人公的相思之情,离别之苦,在此刻变得更为深重;另一方面,它对这对情侣的情况,作出必要而简略的交代。“三秦”与“汉水滨”相对,特出相隔距离的遥远;“几载”,点明别离时间的久长。两者相重,姑娘的苦恼,也就不言而喻。“好忆”犹谓“应该记得”;“侬家”,我家。姑娘揣测情郎的心理:他可是深深地记着我?像是肯定,又像是怀疑。毕竟隔得很久了呀。并没有说自己怀念郎君,却比直说出来还要令人明白、感动。
捎一个什么样的口信去?心里说自己想得好苦,愿郎君别在外沾花惹草,忘了自己,要早早回来,彼此欢聚,嘴上却不好说。女孩家,多害羞啊,教人笑话!只说自家门前的两株乌桕树,又长高了许多,枝叶更茂盛了。说这干嘛?乡间寻访人家,各户门前的树,是最显著的标志。从前情郎常来常往,对这两株乌桕,自然印象很深。也许,姑娘送他出门,常在树下流连一番,说几句悄悄话。再则,树都又长大了好多,人哪里禁得时光的催促?情郎若不早日回返,人就要老了!种种情思,都包藏在关于乌桕树的话语中。只是,恐怕传信人不懂得其中奥妙,当作等闲唠叨,忘了向情郎郑重传达,所以她要“叮咛”不住,说了又说,直到他明白为止。
这诗字面很浅,却能抓住一个未婚少女的心理特征,极真实、极委曲地表现出她的复杂情绪。“叮咛说向寄书人”一句,具有动作感,最能反映主人公的情态,放在全诗的结末,使人读完之后,眼前浮现出人物形象,效果极佳。
(骆玉明)
榆河晓发
谢 榛
朝晖开众山,遥见居庸关。
云出三边外,风生万马间。
征尘何日静,古戍几人闲?
忽忆弃繻者,空惭旅鬓斑。
【赏析】
常言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这的确不失为学习写诗的一种“门槛”。那末,有了这种“门槛”是否就能写出好诗呢?明代著名诗人、号称“后七子”的谢榛曾在《四溟诗话》中介绍他的创作方法说:“诗无神气,犹绘日月无光彩。学李杜者,勿执于字句之间,当率意熟读,久而得之,此提魂摄魄之法也。”上面他这首《榆河晓发》可说是“提魂摄魄法”的样板。
榆河在北京之北,河流北端耸立着著名要塞居庸关,地形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当时是明朝京城的北方锁钥。谢榛沿榆河北上出关,置身于弥漫历史烽烟的雄关漫道中,感叹万千。想当年蒙古鞑靼铁骑曾经从这里长驱直入,两次直逼北京城,而今日边地仍然危机四伏,油然而生一种忧时愤世之情,口中念念有词地吟起杜甫的《晚行口号》诗来:
三川不可到,归路晚山稠。
落雁浮寒水,饥马集戍楼。
市朝今日异,丧乱几时休?
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
这首诗老杜写自己流落“三川”,欲归不得,安史丧乱,满目疮痍。试比较谢榛《榆河晓发》与老杜《晚行口号》,会发现二诗在起承转合与谋篇布局方面颇为相似。如首联同是述行踪;颔联同是写景句;颈联又同是抒情句,一个感慨“征尘何日静”,一个嗟叹“丧乱几时休”。二诗的尾联又都是以“空惭”“远愧”前贤而作结。显然,谢榛写《榆河晓发》时是“率意熟读”并有意借鉴老杜《晚行口号》的。谢榛在明代诗坛负有盛名而终身布衣,晚年往来于秦、晋诸王之间,与当年流落“三川”的杜甫,在身世、处境、心态等方面,颇有某些相似之处。特别他此时行经雄关古戍,心中那种忧患国事、感叹余生的思想感情很接近老杜。读其诗,慕其人,魂追魄随,在写诗时也摹仿老杜的“神气”、“声调”,是很自然的。
当然,他不像明代有些人那样学习唐诗,一味字袭句模,搞假古董式的模仿,他认为“诗固有定体,人各有悟性”,在学习前人的同时,还要有自我的创造性。他的这首《榆河晓发》在这方面表现得很突出。这首诗中写得最为出色的是颔联二句:“云出三边外,风生万马间。”虽然与上述杜诗颔联同是写景,但景色、气象不同,感情基调迥异。“云出三边外”,写纵目天边的极远的云,“风生万马间”,写眼前大草原马群,而都杂有诗人想象的成分,诗人用远近结合、虚实相生的手法,在想象与写实的交汇中,描绘出居庸关一带地形的辽远空阔。“云出”“风生”,还象征着长期来明王朝与蒙古那种变幻不定的战争风云,蕴含着诗人对边患的隐忧。这两句诗气势雄浑,格调高远,被人誉为盛唐边塞诗的遗响。清代评论家沈德潜也推许说:“‘风生万马间’,纸上有声,若衍成二语,气味便薄。”(《明诗别裁》)
还有谢榛这首诗的起句“朝晖开众山”,也写得不错。着一“开”字,展现出大自然的瞬息间的变化,朝阳一露脸,顿时驱散拂晓前的迷雾,辉映出连绵起伏的远山,而居庸关的雄姿也望中可见了。让雄关在朝阳渲染的一派宏伟壮观的气象中登台亮相,突兀而气势磅礴,堪称妙笔。
再就全诗谋篇布局而言,虽有摹拟杜诗痕迹,但也还切合诗人的身世和为人。诗人见边地险象丛生,不由忧心忡忡,进而感叹自己一介书生,不能像汉代终军那样为国建功,最后只好“空惭旅鬓斑”了。思想感情的发展还比较自然,全诗由雄关漫道之景,而生忧时之情,而生白发之悲,一气呵成,自然成章。可说是达到了作者追求的“自然妙者为上”的标准。
由此可见谢榛高于同时代人处,在于他熟读唐诗,学老杜而又求其不同于老杜。他总结自己熟读唐代诸名家诗的经验说:“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四溟
诗话》)
谢榛的艺术经验说明,从事文学艺术,先由摹拟入手,并不是坏事,但必须从摹拟入,又能从创造出,方能自有成就,《榆河晓发》的写作就是一个成功的例证。
(高 原)
居 庸 关(二首选一)
谢 榛
控海幽燕地,弯弓豪侠儿。
秋山牧马处,朔塞用兵时。
岭断云飞迥,关长鸟度迟。
当朝有魏尚,复此驻旌旗。
【赏析】
居庸关又名蓟门关、军都关,是万里长城最重要的关塞之一,在今北京市昌平区西北,历来有“北门锁钥”之称。谢榛《居庸关》共有二首,这里选的是第二首。
首二句大处落墨,从总体上描绘出居庸关所处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居庸关背倚苍莽的燕山山脉,控制着临近渤海的广大的幽燕地区,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幽燕之地,自古以来多豪侠之士,正如曹植《白马篇》所描述的:“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作者于众多的人事中拈出“弯弓豪侠儿”一端,正是突出了居庸关所在的幽燕地区的人文特点。而盘马弯弓、纵横驰骋的健儿形象,对于居山临海、气象巍峨的关城形象,也是一种最好的映衬。
在某种意义上说,幽燕地区民风尚武,也和北方部族的入侵有关。北方部族常在秋高马肥之际,南下用兵,秦汉时代既已如此,而明代瓦剌、鞑靼诸部的侵扰为祸尤烈。嘉靖四十年(1561),鞑靼俺答在攻扰宣府后,就曾进犯居庸关。因此“秋山”二句,既概括了秦汉以来悠悠千年的边疆征战史,具有深厚的历史感,又反映了明代北疆严重的边患,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这就在登临写景之作中融进了历史的、社会的内容,丰富了作品的内涵。
五、六两句进一步描绘居庸关的景色。悬崖峭壁,耸入云霄,浮云飞渡,显得格外高远;群山逶迤,关塞绵延,鸟儿的飞行也显得格外迟缓。这两句写景,从纵横两个方面延伸视线,融汇了视觉形象所引起的心理感受,并以活动的“云”、“鸟”作为静止的“岭”、“关”的衬托,愈加显示出“岭”、“关”的高峻、挺拔,坚不可摧,笔力劲健,气势宏伟。
雄关险隘,是阻止强敌入侵的有力保障。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有精兵良将,为我长城。像汉文帝时曾任云中(今山西大同)太守的魏尚,爱惜士卒,治军有方,使得匈奴不敢贸然进犯,千秋以下还为人民所怀念。而现在,又有魏尚一样的将军率军驻守在居庸关上了,这怎么能使诗人不感到欣慰呢?
谢榛平生曾长期游历燕赵,此诗正表现出他对边塞风光的特殊感受以及对边防的关切。诗中“魏尚”,可能是泛称,也可能有所指。隆庆年间戚继光曾任蓟镇总兵,居庸关即属于他的镇守范围。其时谢榛尚在世,诗中“魏尚”是否指戚继光,那就不得而知了。
(赵山林)
古 意
谢 榛
南国动幽思,春洲搴绿芳。
九嶷云物夕,帝女怨潇湘。
华月照瑶瑟,灵风吹绮裳。
那知苦调罢,楚客立苍茫。
【赏析】
自屈原《九歌》中的名篇《湘君》、《湘夫人》问世以来,娥皇、女英的故事便屡屡形诸歌咏。李白的《远别离》、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刘禹锡的《潇湘神》等便是其中的名作。谢榛这首《古意》,所咏亦是此事。
南国之春,芳洲绿遍。娥皇、女英漫步江滨,采撷芳草。眼前的骀宕春光,牵动着她们的思绪。她们采撷芳草,是为了赠给夫君虞舜,以表达一片深情厚意。《湘君》中的“采芳洲兮杜若”,即是此意。可是,待至黄昏,仍不见舜之来。遥望舜所居的九嶷山方向,只见碧云暮合,景物迷茫,全然不见舜之踪影。此情此景,怎不令娥皇、女英由企盼而失望,由失望而生怨!她们的呜咽,仿佛化成了潇湘流水的潺湲声。月亮冉冉升起,清朗的月华之下,娥皇、女英弹奏瑶瑟,寄托幽怨;轻灵的晚风,则吹拂着她们华丽的衣裳,似在安抚她们孤寂的心。这是融汇《湘君》“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和《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诗句,创造而出的清幽淡雅的意境。一曲奏罢,娥皇、女英悄然而逝,她们哪里想到,这凄苦而又美妙的乐音,已打动了楚地的迁客骚人,使他们在苍茫夜色中久久伫立,陷于深深的遐思之中……
全诗主旨只在写一“怨”字。“幽思”为“怨”之来源,“苦调”为“怨”之表现。首二句通过春洲搴芳的动作,将绵绵幽思具体化。三、四两句以遥望九嶷写出企盼之殷,以潇湘呜咽烘托哀怨之深。五、六两句写弹瑟,却不从声音本身描摹,只渲染风月、琴瑟、衣裳之美,以画面来诱发读者对声音的联想。末二句写乐调之苦、乐声之美,不从弹奏时刻画,偏于弹奏后传神,以楚客之苍茫久立,烘托出乐曲深沉的哀怨和移人性情的艺术魅力。这是从美的效果来写美,更显得“此时无声胜有声”,极为耐人寻味。当然,楚客之所以能与“苦调”产生共鸣,和他本人的处境及心境是颇有关系的。后四句的构思,受到刘禹锡《潇湘神》“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和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启发,但刘诗从将来着想,谢诗从现在落笔;钱诗以景语作收,谢诗以情语作结。仿古而能出之以变化,便使得这首诗有了独立的艺术生命。
(赵山林)
送谢武选少安犒师固原因还蜀会兄葬
谢 榛
天书早下促星轺,二月关河冻欲销。
白首应怜班定远,黄金先赐霍嫖姚。
秦云晓渡三川水,蜀道春通万里桥。
一对郫筒肠欲断,鹡鸰原上草萧萧。
【赏析】
题目开头一“送”字,鲜明地揭示了这是一首送别诗。“谢武选少安”,交代送别的对象。武选,官名。职掌武官的选任、升迁、调动事。谢少安,即谢东山,字少安,自号高泉子。射洪(今四川射洪县)人。历贵州提学副使,累迁右副都御史。“犒师固原”,点出谢少安此去何处、去干何事。明代固原州治所,在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谢少安去固原县是为犒赏军队。“因还蜀”,趁这个机会回老家一趟。“会兄葬”,正遇亡兄安葬。此题甚详,把诗中内容几乎都概括了。从题中就清楚知道,谢少安这次出行肩负双重任务,一为犒师,二为探家。诗便围绕这两件事叙写。犒师是皇上交托,为重,先说。探家,为亲情,次之,后提。前四句写第一件事,后四句写第二件事,主次分明,过渡自然。《明诗别裁》对此诗评价很高,认为:“将题意逐层安放,一气转折,有神无迹,与高青丘《送沈左司》诗,三百年中不易多见者也。”这里不妨把《送沈左司从汪参政分省陕西汪由御史中丞出》一诗抄录于下,略作比较:“重臣分陕去台端,宾从威仪尽汉官。四塞河山归版籍,百年父老见衣冠。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知尔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长安。”
两首均是送别诗。先看谢榛的一首。“天书早下促星轺,二月关河冻欲销”,交代时间、地点、天气、事由和人物身份。谢少安为完成朝廷使命,冒着严寒,乘坐着皇帝使者的车子出行,去犒赏、抚慰像班定远和霍嫖姚那样功勋卓著的边关将帅。班定远,即班超,东汉名将,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明帝永平十六年,率三十六人出使西域,使西域五十余城国获得安宁,巩固了汉朝在西域的统治。他在西域三十一年,官至西域都护,封定远侯。霍嫖姚,即霍去病,西汉名将,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人。是汉武帝皇后卫子夫之姊子,年十八为侍中,善骑射,曾六次出击匈奴,解除了汉朝初年以来匈奴对汉王朝的威胁,曾为嫖姚校尉、骠骑将军,封冠军侯。汉武帝赏赐他黄金,为之建造府第,他辞谢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此二人均是有功的爱国将领,以古拟今,发人深思。“应怜”、“先赐”,表达了诗人的希望和嘱托,反映了他对保卫祖国的有功之臣的敬仰和爱戴。前四句通过不畏严寒去固原犒师一事,歌颂了谢少安忠君爱国的崇高行为。两处用典,寓意深刻。
下面用“秦云晓渡三川水,蜀道春通万里桥”两句,凝炼地概述了犒师后,谢少安由固原辗转至家乡的行程,笔触从国事转到己事,过渡自然有机。以“秦云晓渡”、“蜀道春通”,比拟人的行踪,含蓄蕴藉。友人从固原至秦地(今陕西),再渡三川(指陕西境内的泾水、渭水、汭水),最后抵蜀地的万里桥(在成都南面),可谓山遥路远、颇费周折。但因思乡心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在他的脚下也化为通途了。他归心似箭,不辞旅途劳顿,身如云轻、心似春美。友人爱国亦爱家的举动历历在目。而下面却陡然一转,“一对郫筒肠欲断,鹡鸰原上草萧萧”。郫筒,酒名,四川郫县所产。鹡鸰,鸟名,又作“脊令”,比喻兄弟。《诗·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本来踏上故土该喜不自禁,但因为他事先已得知亡兄的噩耗,所以非但无一丝喜色,反而在品尝到家乡特产之时,念及不能和兄长对饮,不能一叙手足之亲情,不免肝欲裂肠欲断、悲痛已极。“鹡鸰原上草萧萧”一句,既点出“肠欲断”之因,又烘托了兄长安葬时的悲凉气氛。原上草的萧萧之声,莫不是友人面对荒原上兄长新坟的悲咽之声?这结句,力透纸背,意远情深,感人之至。这一层写谢少安归乡之行和兄弟亲情,悲喜交替,文笔宛曲。
诗由犒师写到探亲,由关河写到蜀地,人物涉及到皇上、古今边关将帅、谢少安与其兄,还有诗人自己,有爱有恨,有喜有悲,内容繁多却井井有条,一气贯通,不着雕凿痕迹,并且极富神韵,确实堪称难得的佳作。
再看看高青丘一诗。他是送友人随从汪御史中丞离京出任陕西参政,此时祖国版图收复、山河统一,中原父老摆脱了百年异族统治,重新见到汉官威仪无比喜悦,汉官也无需再受异族歧视监督,到处是一片喜庆景象。在西行途中,一行人回首东望,对家乡和京城无比留恋。两首诗都表达了爱国和思乡之情,也都用了典,第三联作为过渡句均很自然严密。只是两首诗的背景和情境不同,因而总的情调不一。一是异族侵略尚在,正逢兄亡墓葬,肃穆、悲凉;一是胜利后赴新任,国土收复,欢欣鼓舞。笔调一凝重,一轻快。总而言之,两诗大同小异,可以互相媲美,都是送别诗的典范。
(吕美生 朱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