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攀龙
【诗人小传】
(1514—1570) 字于鳞,号沧溟,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官至河南按察使。李攀龙与王世贞同为后七子领袖,家有白雪楼,延纳天下文士,饮酒赋诗,极一时之盛。论诗与前七子遥相呼应,倡导摹拟复古。古乐府模拟汉、魏,往往诘屈聱牙。近体学唐,尤工七律,得唐人气韵风味,但造语境界颇雷同。七言绝句高迈清远,语近情深,压倒同侪。有《沧溟集》。
于郡城送明卿之江西
李攀龙
青枫飒飒雨凄凄,秋色遥看入楚迷。
谁向孤舟怜逐客,白云相送大江西。
【赏析】
谈起明代前后七子,人们往往指摘他们刻意拟古,一味摹拟唐诗,因而不屑一顾。其实,读读他们的作品,研究研究他们的创作方法,很有意思。试看上面这首小诗,就是后七子领袖李攀龙写的。
明代嘉靖三十四年(1555)兵部武选司杨继盛上疏弹劾严嵩“十大罪”、“五大奸”,结果反被严嵩构陷,判处死刑问斩。兵部给事中吴国伦(字明卿),倡众为死者送葬,又得罪严嵩,被谪江西按察司知事。吴国伦在文坛上与李攀龙为志同道合的诗友,后七子之一。此时李正告归家乡郡城济南,吴谪赴江西,途经济南,李攀龙为他送行,写下了这首诗。
“青枫飒飒雨凄凄,秋色遥看入楚迷。”阵阵寒风,绵绵细雨,将江边青枫吹打得飒飒作响。遥看水天相接处的楚天,雨中秋色,一片迷蒙。首句从时节,送别地点及风声雨景,层层渲染一种愁情,烘托出一个特定的场景。秋天本来就是令人伤感的季节,“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离别的地点,环境,也令人消魂。《楚辞·招魂》曰:“湛湛江水兮上有枫。”唐人张继《枫桥夜泊》也写道:“江枫渔火对愁眠。”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有句云:“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青枫”,除了暗示分别在江边外,还透露出一股飘泊的愁情,而此时之秋风秋雨更是愁煞人也。由此可见,第一句“青枫飒飒雨凄凄”,只七个字,实融进了古人不少意境,有丰富含蕴,它自然而委婉地映衬出一对好友离别时低徊悱恻、依依不舍的感情。
第二句“秋色遥看入楚迷”,写得更有味了。此句循着上句意脉,将那悠悠愁思形象化地向纵深推进一层,这里的“楚”,指友人贬谪地江西。“迷”字用得极妙,既是当时现场景色的真实描写,点染出凄凄秋雨中特有的迷蒙景色,又暗示离人前途的渺茫,自然界的风雨常使人联想到政治风雨,诗人对好友今后的命运怎能不担忧呢。
“谁向孤舟怜逐客,白云相送大江西。”当然,作为一个“逐客”,比一般浪迹天涯的游子有更多的寂寞感和孤独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平日接近的亲友都疏远了。现在独自乘着西行的船,漂泊异地他乡,成了天地一孤舟了。诗人对此怎不感叹,于是发问道:如今有谁同情他,又有谁来送行呢?诗人站在江边,望着友人的“孤舟”渐行渐远。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啊,原来那孤帆远影上空,飘浮着一朵白云!多情的白云啊,您代我相送明卿兄一直到大江的西岸吧!“白云相送大江西”这句诗,堪称神来之笔,它是饱含着惜别之情的抒情笔法,又使人想象到当时诗人目送孤舟远去之景。笔意洒脱,与上句“孤舟逐客”联系起来,又传出一种凄凉之感。
如果从探寻李攀龙的创作方法着眼,在唐代大诗人李白诗中,不难找到类似的表现手法。如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云:“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其《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又这样写道:“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在李白笔下,明月、清风、白云都成了传递友谊的有情之物了。显然,李攀龙借鉴了这种手法。而从诗的意境上来看,似更多地借鉴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李攀龙与李白同是在江边送别友人,李白诗曰:“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李白写自己伫立江边,目送友人孤帆隐没碧空的情景,实际上李攀龙此诗写的也是此种情景,只是他不直接写自己眼巴巴看友人孤舟远去的情景,而是似乎看到友人孤舟上空的一片白云,从白云上做文章了。这里隐然有“临摹”李诗的痕迹,却不是依样画葫芦。
这种“师其意而不师其迹”的表现手法,很有创造性。前人批评李攀龙写诗“似临摹帖”,像这样的“临摹”有什么不好呢?
明代前后七子倡“诗必盛唐”之说,前七子领袖李梦阳曾主张要像书法上临摹古帖那样摹仿古人的作品,势必导致艺术上雷同的摹拟风气。但从诗歌发展史的眼光来看,“七子”的崛起,主要是力矫宋诗末流的以文为诗,以理为诗,并用以对抗当时的台阁体与道学诗,他们要求诗要有“真情”,要求尊重诗的艺术规律,在文学发展史上有一定积极作用。事情往往有利有弊,一味强调“法式”古人,又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创作成就。清代诗评家沈德潜这样评论李攀龙:“古乐府及五言古体临摹太过,痕迹宛然。七言律及七言绝句,高华矜贵,脱弃凡庸。去短取长,不存意见,历下(指李攀龙)之真面目出矣。七言律已臻高格,未极变态。七言绝句有神无迹,语近情深,故应跨越余子。”应该承认沈德潜这个评价是中肯的。像上面这首七绝《于郡城送明卿之江西》,高华开阔而情意深厚,慷慨豪健又缠绵低徊,格调既高,而神情韵味又足,在古今绝句中是十分难得的杰作。
(高 原)
和聂仪部明妃曲
李攀龙
天山雪后北风寒,抱得琵琶马上弹。
曲罢不知青海月,徘徊犹作汉宫看。
【赏析】
《明妃曲》为乐府《吟叹曲》名。《唐书·乐志》记载:“《明君》,汉曲也,汉人怜嫱(昭君名王嫱)远嫁,为作此歌。”这里,作者沿用乐府旧题,咏昭君和亲事,设想其远嫁塞外后,对汉宫依然无限眷恋,以至产生空间上的错觉。称昭君为明妃,是因晋人避司马昭讳,改“昭”为“明”。聂仪部,即聂静,嘉靖进士,历仕至仪部郎中,与作者交好,曾有《明妃曲》见赠,作者有以酬答,这便是本诗之缘起。昭君本是汉元帝宫女,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匈奴呼韩邪单于入朝求亲,她自请远嫁,被封为宁胡阏氏。千百年来,后人对这一历史往事念念不忘,对昭君的形象,尤其是昭君远嫁后的心理状态,历代诗词多有动人的描摹,留下不少传神之作。但尽管如此,本诗以其独特的运笔,仍能卓然自立于这个诗题的系列中,而无惭色。
诗的开始,粗线条地展示了边地的风光。铺天盖地的雪淹没了塞外绵亘不尽的群山,继雪而起的北风呼啸着,将大地可能有的一切吹伏在地……“天山雪后”一句,用笔简洁,唤出的图景却是无限的。就在这漫无边际的背景深处,一个坐在马背上拨弹琵琶的女子形象出现了。我们知道,琵琶作为一种乐器,可以弹奏出缓急高低不同,如珠玉落盘、流水幽咽般的曲调,为此,它曾使唐代那位谪居江州的司马为之泪湿青衫。那么,在本诗中,通过这个“抱得琵琶马上弹”的形象,作者要让我们感觉些什么呢?杜甫曾有“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的猜测,王安石则以“含情歌说独无处,传于琵琶心自知”作为交代。这些诗句,都是极高妙、极为人称颂的,自有其不可磨灭的价值;不过,它们毕竟还有一个说不上是弱点、但总觉有些遗憾的特征———作了议论,下了判断。“怨语”也罢,“含情”也罢,都明明白白地点出了昭君弹曲时的心事。而在本诗,诗人却不提昭君弹琵琶时作何想,重点落在“曲罢”———一曲传达心志的琵琶弹毕,停弦驻马,昭君举目遥看,此际,青海头上的一轮明月,在她眼中变得朦胧了,变得与她在汉宫时所望见的月相似了,她徘徊在这样的月光下,流连难去……读者,切莫以为诗人在着力写这“月”,须记得“曲罢”二字———昭君的错觉,不是时时皆有的,而是在弹罢琵琶后这一特定的短暂时间内所有的;换言之,她的错觉,乃是由弹曲而生。然则她弹曲时是何心事,这不正是诗人欲令我们去思考的吗?但诗人虽令我们去思考,却不忙下一结论,这是他的含蓄处;而诗人虽不下结论,但他说昭君曲罢乃误以胡月为汉月,又暗示了他的结论,这是他的高妙处。至于他的结论究为何者,我们就不必去捅破了,一则说了便落实处,诗味不见;二则读者聪明,不难悟得,又何须赘说?只有一点,是我们须点明的:这样的运笔,比之“怨语”、“含情”之说,虽缺乏下断语的胆力,却增长了“千古琵琶”的蕴含。
沈德潜论此诗云:“不著议论,而一切著议论者皆在其下,此诗品也。”(《明诗别裁集》卷八)沈氏是讲究“温柔敦厚”的,所以他看不惯“著议论”也很自然;不过,虽然老杜等“著议论者”未必“在其下”,但本诗是有“诗品”这一点,沈氏却道着了。至于是何诗品,虽然道破了不太含蓄,又不合沈氏的口味了,但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还是说上一句罢,其实也是一句老话而已:“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汪涌豪 沈 价)
送皇甫别驾往开州
李攀龙
衔杯昨日夏云过,愁向燕山送玉珂。
吴下诗名诸弟少,天涯宦迹左迁多。
人家夜雨黎阳树,客渡秋风瓠子河。
自有吕虔刀可赠,开州别驾岂蹉跎。
【赏析】
此诗约作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至嘉靖三十一年(1552)之间,作者任京官时。在北京刑部任职期间,他与王世贞等志同道合的后起之秀结为诗社,即与“前七子”并称的“后七子”,也与李先芳等文坛名将交往相契,是其事业上如日中天之时。故此送别诗,虽有友朋离别之惆怅,但无低沉哀惋之态,其意气风发,以“吕虔刀”激励朋友建功立业,精神向上,颇有盛唐之风。李攀龙诗作中最为人称道者即七言律,而七言律中最为精彩者即此类送别寄赠诗。
皇甫氏兄弟四人:沖、涍、汸、濂,长洲(今江苏省苏州市)人,并好学工诗,时称“皇甫四杰”。王世贞《皇甫百泉〈三州集〉序》称“吾郡以诗名天下,至嘉靖间最。嘉靖中诸公能诗者,独皇甫氏最。皇甫氏昆季四人,独子循先生最”(《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之六十五)。故诗中曰“吴下诗名诸弟少”。这里的皇甫当指皇甫汸(1498—1583),即王世贞序中所称“子循先生”。子循是其字,号百泉。皇甫汸曾由吏部司勋郎中贬开州同知。同知,即诗中所称“别驾”。别驾,汉制州刺史的佐官,唐以后别驾之名已废。作者借别驾以称皇甫汸之任同知。开州,治所在今河南濮阳。由郎中(正五品)而州同知(从六品),皇甫汸骤然间连降几级,故使得原本伤感的别离又增添了几分的凄凄惨惨。但作者尽力掩去悲哀,而让诗行停滞在诗友宾朋分别的淡淡愁云间,以减轻友人心中的痛苦。此情不谓不深。
诗以“衔杯”起句,紧扣“送别”的题意,昨日之日刚为友人饯行,今日之日又到郊外送别,诗人与友人的亲密关系流露于字里行间,这无形中更增加了“愁”的内涵、分量。玉珂,原指马勒上的饰品,后也代马勒。此处再转代操勒远行之人皇甫汸。友人就要分别,何况归期渺茫,诗人不禁感慨万端!该说什么好呢?唯有宽慰开导一番:值得欣慰的是你们兄弟已经饮誉诗坛,今天虽然你被贬(左迁),但天下又有几人能够官运亨通呢!被贬是常有的事,故大可不必介意。诗人故作轻描淡写,希望以自己之旷达来影响友人,以减少心中的怨尤。寓情至深,婉曲至此可见。
友人未走,可诗人的心已经飞向友人即将踏上的征途,想象着友人跋山涉水、雨露风霜的凄凉景象。黎阳,在今河南浚县东;瓠子河故道在今河南濮阳,经山东郓城、阳谷,东注济水。皆为皇甫汸去开州的必经之地。夏日送别,预计初秋抵达贬所。这里借黎阳、瓠子河来泛指其旅途。颈联诗人借助想象,以景衬情,境界开阔。在这夏云刚过,秋风乍起的季节里,也就最容易使这场送别沾染了几多愁绪,几多悲伤。
但诗的尾联却以一种激昂铿锵之声令人振奋:“自有吕虔刀可赠,开州别驾岂蹉跎。”吕虔刀,事见《晋书·王览传》,吕虔为三国魏刺史,有佩刀,相者谓佩此刀可登三公。虔以为“苟非其人,刀或为害”,乃授王祥,祥又授王览。后因用为称颂辅相之语。作者此处以“吕虔刀”来勉励友人,相信他以后自有贵人提携,定能东山再起,施展宏图,而不必担心长期失意,虚度光阴。因此,今日的开州别驾、颠沛流离算不了什么!于是,困顿失意之不快一扫而光,也就没有一般送别诗的缠绵悱恻,诗的结尾落在一个强音上。
此诗确能体现李攀龙“雄浑沉雄”(沈德潜、周准合编《明诗别裁集》)的诗风,一场感伤的别离却以豪迈出之,诗歌的基调是高吭的。仅此而言,李攀龙诗不亚于盛唐诗人。虽然就诗歌的章法、布局,甚至构词来看,李攀龙这首诗确能找到盛唐诗人如王维、李颀、高適等人的送别诗的影子,但仔细比较之后又确能感受到李攀龙送别诗的别具妙旨,如:高適是“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王维是“我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送綦毋潜落第还乡》);李颀是“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送魏万之京》)等,而李攀龙是“自有吕虔刀可赠,开州别驾岂蹉跎”,则更为雄健刚劲。因此,李攀龙的送别诗虽学盛唐诗而能出神入化,并非一味地泥古不化。
(黄祖良 黄幼珍)
塞上曲送元美
李攀龙
白羽如霜出塞寒,胡烽不断接长安。
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
【赏析】
《塞上曲》是古乐府诗题,以唐代李白、王昌龄诸作最为著名,此诗如隐去作者姓名,置于唐诗之中,亦可乱真。开篇“白羽”两字就点明边塞军情紧急,古时军事文书插上鸟羽,表示此书十万火急,须像飞鸟一样迅速传递,故称羽书或羽檄。“霜”字既形容鸟羽之白,又烘托塞外之寒,而且还暗含形势险峻的意味。读了首句,我们可以想见一位信使带着那份如含严霜的羽书,冒着塞外的寒风策马飞奔。他为何如此疾行呢,原来是“胡烽不断接长安”。烽,即古代边防报警的信号,也代指战争,“胡烽不断”形象地点明外族屡侵边境。长安是唐代国都,“接长安”应前句“出塞寒”,表示边境频频告急,战报直入朝廷,军情之峻急尽在不言之中。前两句使人想起左思《咏史诗》中的“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两者的语义非常接近,而本诗读来更具急迫感。
后两句写军士出征应战。月,可以说是写边塞的诗作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如王昌龄的“高高秋月照长城”,李白的“明月出天山”,高適的“明月羌笛戍楼间”,岑参的“城头月出照凉州”,等等。月照边关,使塞外景色壮阔而悲凉,朦胧而凄清,颇具边塞情调;而征人看月,则又交织着怀念家乡的愁情与立功边塞的雄心。“马上看”就含蓄着这种情感,战士们骑马奔赴塞外或巡逻边境中,抬头看望高悬空中的明月,既思念亲切的家乡,留恋美好的人生,又准备为保卫祖国的大好河山而誓死战斗。因此,后两句既带有唐代边塞诗中常见的那种雄豪悲壮的格调,又有一种缠绵的情致,实为不可多得的佳句。
这首诗其实是明人李攀龙写的一首送人诗,元美即王世贞,与李攀龙齐名,同为“后七子”领袖。王世贞此次出行,与防务有关,故诗人送诗为其壮行,诗中“征人”句即点送行之意。此诗虽貌似唐诗,但也透露出作者对现实的担忧。明代边事屡起,北方的鞑靼多次入侵,直接威胁国都北京。诗中以长安代喻北京,“胡烽不断”实非虚写。西山指北京西郊的群山,征人在马背上看西山之月,既是勉励王世贞勤劳边务,以分国忧,同时也期望守边将士不忘京城,御敌保国。
李攀龙诗刻意规模唐调,乐府诗尤多割剥古人字句,但此诗笔调凝炼,意境雄阔,风格劲健,颇得唐代边塞诗的神韵,做到了神与貌合。清沈德潜谓此诗“可使乐人歌之”,可见其非徒袭字句的乐府诗所能比。作者学习古代文学遗产,并非一无所得,《四库全书总目》谓其“才力富健,凌轹一时,实有不可磨灭者,汰其肤廓,撷其英华,固亦豪杰之士”,诚为公允之论。
(俞灏敏)
杪秋登太华绝顶(其二)
李攀龙
缥缈真探白帝宫,三峰此日为谁雄?
苍龙半挂秦川雨,石马长嘶汉苑风。
地蔽中原秋色尽,天开万里夕阳空。
平生突兀看人意,容尔深知造化功。
【赏析】
明世宗嘉靖三十七年(1558)秋末,李攀龙即将从陕西辞官归里之际,游览西岳华山。他登高望远,遥望秦川汉苑,胸襟开阔,驰骋想象,欣然命笔,作《杪秋登太华绝顶》七言律诗四首,这里所选是其中第二首。诗中描绘了祖国西北山河阴晴风雨变幻、宏丽奇特的秋色,抒写了个人探究社会人生与大自然奥秘的情怀。
破题出句用“真探”,表明登临华山绝顶,透露出久已仰望,如今终于探访名胜古迹,了却宿愿的愉悦。白帝是我国古代神话中五大帝之一,西方之神。供奉和祭祀主宰西方之神的白帝宫在华山顶上。“缥缈”形容其高,云雾缭绕,隐隐约约,像是神秘的仙境。对句设问,显示居高临下的气派,并用拟人化手法,化静态为动态,使高耸入云、时隐时现的三峰(华山莲花峰、仙人峰、落雁峰三大主峰),如同今日为迎接诗人的到来在争雄斗胜。作者《太华山记》有一段具体描述:“南望三公山三峰,如食前之豆(古代盛食品的器皿),是白帝之所觞百神也。从上望壁下大溪,溪肆无景,即日中窈窈尔。久之,一山出,其末若镞矢,顷即失之矣,是为南峰(落雁峰)。南峰前出南壁上。东峰(朝阳峰)出东南隅壁上。西峰(莲花峰)出西北隅。从下望之,五千仞一壁矣。”参阅此文,可以帮助理解本诗。
诗人豪情注笔端,写景亦壮观。中二联大笔挥洒,一展华岳雄视关中平原的宏阔气势。“苍龙”,华山有苍龙岭,高峻狭长,青翠苍郁,如龙横卧,半挂天际。“石马”,华山玉女祠前洞穴中有石如马。诗人见而生发奇想,由龙主云雨的神话联想到关中平原的雨幕皆是苍龙所挂下,由洞穴生风的常识联想到关中平原的长风皆由石马所嘶出。关中平原是秦、汉帝国的发祥地,多皇家林苑,曰秦川,曰汉苑,与唐人“秦时明月汉时关”一样,沟通现实与历史。联接空间与时间,仿佛华岳不仅俯瞰千里沃野,而且阅尽万代沧桑。至此,登临之初的愉悦,转换为怀古伤今的感慨。诗人遥想历史风雨,极目关中天地,只见平原天高地迥,秋色无边,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更显得万里开敞,旷远空阔。诗人情系雄壮之景,思极邈远之古,其胸襟之宏宽,情感之昂扬,读之自可想见。
登高望远,览关中之寥廓,益觉华山之高峻,天地之广博,作者遂由留连景色转而思索人生。“突兀”本可形容山之高耸,此处移写人的兀傲,由山及人,正显露这一转折的轨迹。作者才思劲鸷,名高当时,故也意气凌盛,睥睨世人,史载其告归,“宾客造门,率谢不见,大吏至亦然,以是得简傲声”。可是登临华山看到华山之高能涵容关中广袤平原时,他也不能不爽然自失,不得不承认只好让华山独得天地造化的奥秘。他在《太华山记》结尾说得更明白一些:“余既达削成四方中,不复知天不可升矣。余夫善载腐肉朽骨者乎?及俯三峰,望中原,见黄河从塞外来,下窥大壑精气之所出入,又未尝不爽然自失也。”(《沧溟先生集》卷十九)尾联也是作者的自勉之词,因为出于自我自省,故颇能启人深思,也使诗意更加深沉。
《明诗别裁集》评“沧溟诗有虚响,有沉著”,《杪秋登太华绝顶》确是李攀龙诗歌沉著雄浑风格的代表作。
(黄祖良 俞灏敏)
初春元美席上赠谢茂秦得关字 [1]
李攀龙
凤城杨柳又堪攀 [2] ,谢朓西园未拟还 [3] 。
客久高吟生白发,春来归梦满青山。
明时抱病风尘下,短褐论交天地间 [4] 。
闻道鹿门妻子在 [5] ,祇今词赋且燕关。
【赏析】
这首诗是李攀龙与谢榛聚会于王世贞家中即席所作,“关”是分韵所得字。
诗从反面切入。京城送走了严冬,又迎来了春天,路边的杨柳抽出了长长的嫩条,正好供行人攀折话别,而谢榛却游宴歌咏于京师,还没有回乡的意思。古人有折杨柳送别的风俗,《三辅黄图》云:“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后诗词中多引为赠别语,如唐王之涣《送别》云:“杨柳东门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这首诗写的是聚会,却偏从离别的象征物杨柳写起,构思奇特,非才力大于凡人者难以做到。对句以谢朓比谢榛,即切合其姓,又符合他诗人的身份。而西园又是达官贵人府第的代称,并以文人游宴赋诗而著名,谢榛在京城与当朝大佬过从甚密,诗用西园典,与他的行事密切吻合。李攀龙论诗与“前七子”遥相呼应,力主“诗必盛唐”,特别心醉杜甫。杜甫的赠人诗以用典切合人的姓氏身份著称,如《送翰林张司马南海勒碑》“不知沧海上,天遣几时回”,用张骞泛槎事切其姓。又如《敬简王明府》首联:“叶县郎官宰,周南太史公。”以汉叶县令王乔比王明府,切其姓与身份。李攀龙此句正是他学杜甫的经意之作。
古时提倡清高,对隐逸之士往往推许褒扬,对曳裾侯门者往往多微词。所以首联说了谢榛滞留京师不归,出入权贵之门后,颔联立即拉回弥补。诗说谢榛年事已长,由于苦吟和久居他乡,暗换了青青发,每逢春天到来,魂梦不由得萦绕着故乡的青山。这就把谢榛不归说成了不得归,他出入朱门也就非其所愿,而是由于权贵们仰慕他的诗名。这样对谢榛出入人海的行止作解释,便达到了颂扬的目的。
颈联在谢榛的身份上大作文章,说他生当清明盛世,正是可以出仕为帝室效力的时候,他却托病不起,甘以布衣终其身,虽然无官无禄,清寒贫苦,却结交遍天下,声名籍籍。尾联则进一步说谢榛虽然目前游走京师,最终仍然要像著名隐士庞德公一样,偕妻子高隐故乡。这两联仍然是一纵一收,处处为谢榛转圜,把他描绘成高人与诗客的结合体,为他占尽身份。虽是颂扬,而颂扬得非常得体,不露谀媚之态,无论是受者、旁观者都能坦然接受。
读古诗时总感觉到写赠答诗犹如送礼,措手颇费斟酌,且碍于情面,很难写得实事求是,恰如其分,更难表达真实感情。李攀龙这首诗巧妙地化用典故,收放自如,以精湛的技巧弥补了感情的不足。
这首诗是作于李攀龙与谢榛刚刚缔交时。当时七子初结诗社,以谢榛年最高、名最大,被推为盟主,所以诗竭力加以捧扬赞美。后来李攀龙论诗与谢榛发生龃龉,王世贞等人站在李攀龙一边,干脆把谢榛排斥在七子之外,自己做起领袖来。明代的世风,到了嘉靖年间已日现颓势,反映到诗人中,便同类相引,异己相斥,互相攻讦,忽离忽散。“后七子”后来一遭公安派的轰炸,马上溃不成军,未尝不是这种世风下的必然结果。
(李梦生)
注 释
[1].元美:王世贞的字。世贞为太仓人,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谢茂秦:谢榛,号四溟山人,临清人
[2].凤城:指帝京。
[3].谢朓:字玄晖,南齐阳夏人。历官宣城太守。著名诗人,尤长山水景物诗。西园:在邺都,曹操建。曹植等文学之士常宴游赋诗于此。
[4].褐:粗布衣。
[5].鹿门:山名,在今湖北襄阳。汉末隐士庞德公携妻隐于此。
和许殿卿春日梁园即事
李攀龙
梁园高会花开起,直至落花犹未已,春花著酒酒自美。丈夫但饮醉即休,才到花前无白头,红颜相劝若为留。春风何处不花开,何处花开不看来,看花何处好空回。
【赏析】
此乃李攀龙步友人许殿卿《春日梁园即事》韵的唱和之作。许氏名邦才,字殿卿,为李攀龙历下同窗知交,亦为儿女姻亲(攀龙次子驯聘殿卿女),嘉靖癸亥(1563)任周王府长史。周宪王封地在今河南开封,即“梁园”所在地。李攀龙于隆庆戊辰(1568)被提升为河南按察使,隆庆三年(1569)到任。这就促成了这对好友在梁园胜地的重逢相聚,同调唱和。这首诗当作于隆庆三年春。李攀龙《与余德甫书》告知他“二月抵河南,日夜与殿卿缅缕不能已。……与殿卿日夜缅缕者无常时”(《沧溟先生集》第二十九卷)。但见诗情飞逸,文采风流,这是一段对美好情怀的吟唱。
因此,诗以“梁园高会”呼起,心潮澎湃,往事历历在目。梁园,即梁苑,兔园,汉梁孝王(刘武)所筑之园囿,为游赏与延宾之所。当时名士司马相如、枚乘等皆为座上客。由此,梁园为历代骚人墨客所激赏、所吟咏。高会,即盛会。李攀龙和许殿卿等友人也在那春暖花开之日,呼朋唤友,优游于此。何况花香酒美,怎不令人醉陶陶乐而忘返。因此,诗人虽未具体铺陈盛会之景况,但盛会之气氛已足以摄人心魄,随着诗人一起陶醉于其中。不写花而花自香,不写酒而酒自醇。在这郁郁花香,浓浓酒气中,不饮自醉,乐而忘忧。诗人这不质实的笔触把这梁园盛会更加诗意化了,可令时光倒转,青春不老(此处的“红颜”不指美女),而诗人的酒兴诗情也挥洒得淋漓尽致。
末三句,诗人从春风写到春风中的春花,再写到看春花的人,层层推进,步步渲染,特别是连续三个“何处”句式的重迭,很显然是以问代答,语气更为强调,诗意更为浓郁,春意盎然,春情荡漾,使整首诗流动起来,且充满韵味,把这场风流倜傥的盛会写活了。
李攀龙这首七古,与一般的游宴诗有别,它对春景不作具体的描述,而是把景融于情,并加以渲染。故使得全诗感情激荡,诗意浓郁,极写诗人的诗酒忘怀、纵情畅游之乐。虽然就内容而言,纯属文人雅士的闲情逸兴,但在艺术上确有其独到生动之处:构思别致。全诗围绕“风、花、酒、诗”来写,但以“花”为主体,花以助酒,酒能斗诗,花多,酒多,诗多,方称盛会。况花容可人,花姿摇曳,最容易引人生情动容,最易于勾勒画面,因之,诗人以“花”贯穿全诗,堪称巧思妙构。另外,韵律上也别具一格。三句一韵,句句通押,实属罕见,独具匠心。前三句,“起”、“已”、“美”用上声纸韵,仄声韵。中三句,“休”、“头”、“留”,用下平声尤韵。末三句,“开”、“来”、“回”用上平声灰韵。如此句句入韵,且平仄互押,三句一转,先是音步紧迫急促,后转平缓舒展,情韵灵活流宕,与全诗明朗欢快的风格相谐调。尤其是最后三句,除了“何处”的重沓吟咏之外,在语意上还有一种“顶真”之势,从春风到花开,从花开到看花,从看花到不空回,是以最奔放的笔调为盛会做了自始至终的速写,而且使音律回环反复,流畅婉转,让全诗在这优美而萦回的旋律中戛然而止,引人遐思,韵味无穷,李攀龙诗之“高华”(《明诗别裁集》)风格闪现于其中。虽然,如果详加推敲则约略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痕迹,但我们仍不得不承认这首诗在技巧上的娴熟。其艺术效果是动人的。故《明诗别裁集》称赞此诗“三句一韵,末三句缠联而下,格调甚新”。
(黄祖良 黄幼珍)
岁杪放歌
李攀龙
终年著书一字无,中岁学道仍狂夫。劝君高枕且自爱,劝君浊醪且自酤。何人不说宦游乐,如君弃官复不恶。何处不说有炎凉,如君杜门复不妨。纵然疏拙非时调,便是悠悠亦所长。
【赏析】
诗以言志,歌以咏怀,乃古今诗家之能事。然大抵人各有志,情怀不一,也就人面桃花,天上人间。观李攀龙《岁杪放歌》,其间洋溢着一股旷逸佻达、自爱自尊、甘于寂寞的豪放之气,而没有一般归隐之作的“仙气”、“鬼气”。他虽不如李白的“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潇洒人生,而却有着更为严肃、更为执拗的人生追求。
岁杪,即岁末、年终。首联出句的“终年”,是说整年,一年到头。此时,最容易引人回首往事,感慨万千。但作者此时却对自己选择的道路畅怀高歌,“放”字极具魅力,其胸襟、其气魄昭然若揭,是其“雄浑”风格的体现。此诗作于他隐居白雪楼之时,值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穆宗隆庆元年(1567)之间,这时李攀龙四十六至五十四岁,这就是首联所言的“中岁”。而“中岁”却与“狂夫”成一鲜明对照,本是稳健老成之年却成了狂夫,究其原因则在于“学道”,学道家之隐居。这看似极不和谐,而正是其个性之体现,反映了作者中年后对隐居生活的热衷、迷恋。“一字无”与“仍狂夫”也是一对强音,强调了作者归隐意志之执着、专致。显然,首联是对题目的最好破题,衔接得天衣无缝。此外,这里似乎还隐隐透露了作者心中出世与入世的矛盾:虽学道却仍狂夫,道之清静无为、远离红尘仍无法规束自己对政治、对国家的关心。因此,颔联之“劝君”,既是对世人的劝戒,也不妨看成是作者的自勉。
于是,从颔联开始,作者加强了对“狂夫”的皴染,并通过“君”来把“狂夫”具体化。诗中多次出现的“君”,即“狂夫”,即诗人本人。但诗人用第二人称“君”而不用“我”,表面上把感情推远了,而实际上是种欲扬还抑的手法,感染力、鼓动力更强。在对“君”的一再渲染中,特别在“何人不说宦游乐”、“何人不说有炎凉”的衬托下,作者的“谦谦君子之风”飘然而出,而洁身自好、激流勇退、甘当寂寞的高洁的诗人自我形象也在这反复重沓得到不断的重迭、丰满。“何人……如君……”、“何处……如君……”同样达到回环反复、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在“宦游乐”“有炎凉”的尘俗面前,诗人却愈发的对“弃官”不恶,甚至“杜门”无妨,表现了诗人超凡绝俗的可贵品格。作为好友的王世贞有如下的一段记载,正可以为此诗作一注脚:“于鳞归,杜门。自两台监司以下,请见不得;去,亦无所报谢。以是,得简倨声。又尝为诗有云:‘意气还从我辈生,功名且付儿曹立。’诸公闻之,有欲甘心者矣。”(《艺苑卮言》)其人如此,其情何如?无怪乎时人视为“孤介”,于鳞自言“狂夫”,甚至早年有人直呼其“狂生!狂生!”时,他每大言不惭对曰“我不发狂,谁当发狂!”坦荡无忌,恃才傲物,其《郡斋》便是自画像:“折腰差自强人意,白眼那堪无宦情。世路悠悠几知己,风尘落落一狂生。”李攀龙论诗说诗虽甚为后人讥弹,但其人格品质却是无可厚非的,尤其在明中叶政治腐败、严嵩父子结党营私、翻雨覆云,士风日下、士人无耻的日子里,其不以折腰事权贵确是难能可贵的。
诗的尾联是对全诗的总结、提炼,全诗的境界亦在此得到升华。疏拙,即迂疏笨拙之意,诗中所言“弃官”“杜门”之事,而这有悖于世俗的“宦游乐”“有炎凉”之论———非时调,即不通世事,不愿随俗,即狂夫也!因此,“疏拙”与“狂夫”前呼后应,使题旨更加鲜明,显示了诗人明知故犯、将弃世俗于不顾的坚定信念。而“悠悠”二字,却将诗人抱定的信念诗化了,也将诗人所景仰追求的隐居生活美化了。“悠悠”正是对“放歌”的承接,它使“放歌”有了更为具体、更有韵味的内涵,也使全诗笼罩在一片悠闲自得、放逸旷达的意境里。
《岁杪放歌》强烈地抒发了诗人志在林泉、不同流合污的人生追求与处世哲学,其性格、诗风也在此一览无余。全诗结构严密,章法讲究。多处用对仗、重沓,使全诗一气呵成,感情充沛,极具感染力。当然,不必讳言,李攀龙于隆庆改元时在母亲朋友的敦促下应征出山,改变他远离官场的人生理想,但这并不等于李攀龙就是改变自持的节操。洁身自好的处世哲学与忠君爱国的热情是他性格的内在统一。李攀龙作为封建知识分子中的一员,我们不应苛求,而应作如是观。
(黄祖良 黄幼珍)
郡 斋
李攀龙
金虎署 [1] 中谁大名,我今出守邢州城。
折腰差自强人意,白眼那堪无宦情。
世路悠悠几知己,风尘落落一狂生。
春来病起少吏事,拟草玄经还未成。
【赏析】
“郡斋”为李攀龙由刑部外调任直隶顺德府(今河北邢台市)知府时之官邸。以《郡斋》为题,正是诗人对这段官宦生涯的自我写照,其间虽没有悲风雾雨,却从而对人情世事感触良深,并萌生挂冠解脱之意,故其日后隐居白雪楼也就由来已久矣。诗人以狂生自诩,但透过其桀傲不驯的表面,我们仍可隐隐触及其孤独感伤的心灵。
全诗以反诘语气起句,来得突兀却颇见声势。后句避出浪头之后出乎意料地再造一浪,显示了心境的不平和情感的顿挫,由狂傲而略显失意:刑部中政绩卓著大名鼎鼎于公卿间的我,而今却出守在这弹丸之地的邢州城,诗人不禁使气骋词,慨叹这宦海的漂忽幽险。他《与王元美书》中告知好友“……一州如斗大,日出而视事,即不崇朝,闭阁卧也”,困顿牢骚之语时有流露。他由此而感事惜时,平日官场上所受的怨气苦气一古脑地喷发出来了:“折腰差自强人意,白眼那堪无宦情”,“折腰”与“白眼”极写了官场之险恶,描摹了官场之丑态。奴颜婢膝,阿谀奉承,受人轻蔑,这哪里是一生孤傲耿介的李攀龙的性格所能够容纳的,其后他从陕西按察司提学副使任上拂袖而归正是他的秉性使然。事起因于陕西巡抚殷学久闻李攀龙文名,却倨傲无礼,但碰上个不阿不惧的李攀龙,先上《乞归公移》,后干脆擅自离任,解官回家,连他的朋友王世贞也拍手称奇:“人间奇事竞何限,李生掉头西出关。金鱼紫衫掷中道,曳来长耕历下山。……君不见,古来豪杰多自量,屈宋焉敢兼巢由。”(《李于鳞罢官歌》《弇州山人正稿》卷十八)以李生比附豪杰不免溢美太高,但一“掉头”,一“掷”字确把李生之傲骨不媚、狂放任诞、唾弃功名的神态勾勒得栩栩如生。他使人想起了“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儿”而除绶归乡的彭泽令陶渊明,也使人想起了“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豪放不羁的李太白。慷慨以任气,傲骨以凌霜,乃古往今来的高洁之士所仰慕和效仿的。此时的李攀龙对宦情已冷淡厌倦,也就没了登临之意。
也许正由于诗人的这种超凡脱俗的品质,使他不为官场困,但伤知音稀:“世路悠悠几知己,风尘落落一狂生”。诗人从对官场的反思而转向了更大空间的对人生世事的思考,由愤懑而转入慨叹。世道维艰,人心叵测,若能得知己相慰则愿足矣。可是茫茫大地,知音难觅,一种孤独而寂寥的感伤油然而生,“几”字多忧伤,“一”字极兀傲,它们又都是双关语,既是诗人对世态人情的否定,也是诗人孤高标异、决绝流俗的表明。李攀龙毕竟不是盛唐时期的诗人,故难免不怀“哀知音者稀”的情结,他虽无“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適《别董大》)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行路难》)的壮怀浓烈的豪气,却也不乏不顾一切的大胆勇往的英气,“狂生”便是最生动的自画像,便是其襟抱与气概的写照。
经历了这样的宦事变动,特别是思想的风波之后,诗人已不复为宦情所累,情绪反而变得平静了:“春来病起少吏事,拟草玄经还未成。”淡淡的闲情,隐隐的玄味,是真病少吏事,还是托病少吏事,或者兼而有之?已不可确考。但古来高土或告病拒征,或托病退仕皆大有人在。以李攀龙率性而为之秉性,“托病”之事非不可能,其从陕西任上自动挂印除绶便是例证,更何况诗中已流露“拟草玄经”之趣。玄经,乃道教之经书。其退出官场、皈依道教之心迹已明。可是诗人接着笔锋一转,“还未成”三字似乎透露了诗人仕宦之心已无,但还未能完全解脱的无可奈何,使诗尾落在一片的微波涟漪中。
《郡斋》诗是全从心而发的咏怀诗,故时而骄狂,时而低沉;时而愤慨,时而伤感;时而安闲,时而烦乱,全凭心曲的跳跃。而诗人的独立人格,对自由的渴望的自我形象也站立于其中。全诗率真质朴,自然流畅。但也显得“气过其文,雕饰恨少”(钟嵘《诗品》)。
(黄祖良 黄幼珍)
注 释
[1].金虎署:指刑部。金虎,西方之精,于时为秋。隋始有刑部。因刑部署治西,故人称秋官。
白 雪 楼
李攀龙
伏枕空林积雨开,旋因起色一登台。
大清河抱孤城转,长白山 [1] 邀返照回。
无那嵇生 [2] 成懒慢,可知陶令 [3] 赋归来。
何人定解浮云意,片影飘摇落酒杯。
【赏析】
“白雪楼”乃李攀龙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隐居时所筑之别业,“楼在济南郡东三十里许鲍城,前望太麓,西北眺华不注诸山,大河、清河交络其下,左瞰长白、平陵之野,海气所际,每一登临,郁为胜观”(李攀龙《酬李东昌写寄白雪楼图并序》)。攀龙取“阳春白雪”之意属楼名,以示其高洁雅正之趣尚。
于是诗人以楼命诗,以诗抒情,描绘了一幅醉卧林泉、洒脱自在的高士隐逸图。“伏枕空林积雨开,旋因起色一登台”:雨丝帘幕,山色空濛,诗人独卧于丛林之下;从林间隙缝仰望天空,诗人忽然惊喜地发现,雨幕渐开,天露霁色,于是他一跃而起,疾步登上楼台,一览雨后复斜阳的景色。诗的首联极善造景,一开始就为全诗勾勒出一个空旷清新的画面。“开”、“旋”极具变幻感,由烟雨迷濛到初明霁色,由阴而晴。久雨初晴的欣喜,雨后大自然的洁净幽美都驱使着诗人登高远眺的浓厚兴致。只见鲍城在大河、清河的拥抱下越显得妩媚生动。“转”字是指河水之潺潺流动,还是指鲍城的漂浮旋转?使人们展开想象,整个画面富有生气。而左瞰长白山,一抹的余晖照耀其上,给沉浸在暮色苍茫中的山峰带来了一线的光亮,也使整个画面有了一丝的暖意。但毕竟“返照”只为长白山所邀,一线的光亮越发把周围的太麓、华不注诸山衬托得幽暗与寂静,整个境界也就蕴含了一种大自然的空廓宁谧之美。这里呼应了前面的“空林”,诗中除诗人的醉卧其中之外,不闻人语,不见人影,白雪楼也就愈显得远离喧嚣,超脱尘世的美好宁静。此时诗人独处楼头,陶然于这大自然的怀抱中,越发感悟到回归自然的乐趣,也就越坚定了归隐之志,这就是颈联所谓的“无那嵇生成懒慢,可知陶令赋归来”:尽管我不如嵇康的土木形骸、不自藻饰,可我却有陶潜那样的寄情山水、诗酒忘怀的兴味,更何况有这样的白雪楼一座,有这样的世外桃源一处,也就聊慰我心了。因此何必去穷究“穷通”之理,又有几人能解得!“浮云”:即虚荣,指功名富贵是身外之物,如浮云一般,不也就是李白所说的“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江上吟》),故当“文章万古垂大业,富贵浮云非所求”(李攀龙《送子相》)。“片影飘摇落酒杯”,这诗行的末句充满了“味外之旨”,耐人寻味。“片影”,既可做“浮云”解,承接前句,就是诗人要把功名富贵这些浮云埋葬在酒中,忘怀得失,诗酒自娱,这就如李白所言“钟鼓馔玉不足惜,但愿长醉不复醒”(《将进酒》)的境界了;“片影”也可做“月影”解,此时诗人超然物外,得到了无限的乐趣,不知不觉中已是月上树梢头了,诗人更是酒酣耳热,醉眼蒙眬,因此,摇摇晃晃,横斜溢出的月影就像是从空中飘入杯中,也来助兴,引得诗人越发沉醉痛饮,诗情勃发。全诗也就定格在这样一片朦胧空阔、清幽绝俗而又诗情氤氲的意境中,诗人的安恬澹泊、风流自赏的达人姿态也伫立于其中。如果说《郡斋》诗还只是诗人心迹的流露,那么到了《白雪楼》诗中,诗人的归隐之志已付诸行动,并表现出对隐居生活的流连忘返,富于情韵,不再是纯粹的说教言怀、枯燥乏味了。
(黄祖良 黄幼珍)
注 释
[1].长白山:在山东邹平南,章丘和淄博市之间。因山中云气常白得名。
[2].嵇生:嵇康,竹林七贤之一。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恬静寡欲,含垢匿瑕,长好老庄之学。后以事系狱、被杀。
[3].陶令:陶潜,为彭泽令时,郡遣督邮至县,吏本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安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耶!”义熙二年解印去县,遂赋《归去来辞》,以明其志。
平 凉
李攀龙
春色萧条白日斜,平凉西北见天涯。
唯余青草王孙路,不属朱门帝子家。
宛马如云开汉苑,秦兵二月走胡沙。
欲投万里封侯笔,愧我谈经鬓有华。
【赏析】
明世宗嘉靖三十六年(1557)春,李攀龙在陕西按察司提学副使任上,曾经到过平凉府。平凉府治所在今甘肃省平凉市。站在古老的平凉城上,极目远眺风沙弥漫的西北边塞,俯览城内外自然界和社会变迁的景象,他内心深处激起沉郁已久的满怀忧愤,抚今追昔,抒写了这一首七言律诗。
破题出句用“萧条”,显示诗人心目中所感受的平凉春色十分冷落、寂寥,毫无勃发的生机。“白日斜”不仅点明时间推移,日过中天,夕阳残照,而且渲染了凄迷、惘然的气氛,更使那荒芜的边城蒙上一抹灰暗、冷峻的色调。诗人写眼前景,却寄情于景,因此景中有情。对句用“天涯”拓展空间,开阔视野,抒发诗人放眼西北穷边极塞,关心国家社稷安危的情怀。平凉城在汉唐盛世时并不属于边塞地界,可是,明王朝自永乐年间弃大宁徙东胜,宣德年间又迁开平于独石,嘉靖时复弃哈密、河套,嘉峪关以外大片土地尽失,疆域日蹙,这怎能不使诗人在平凉城头遥望西北时,徘徊终日,黯然神伤,发出天涯路尽的感慨!
颔联对仗工整,用事自然,不露雕琢痕迹。从平凉城上俯视阡陌纵横,却只有青草萋萋,昔日横行霸道的帝子王孙,已不见踪迹,表明这里不再是属于他们的封疆领域了。诗句貌似平淡无奇,实则在特定的图景中,蕴含着诗人对人世沧桑的深沉回顾和感叹。《明史》卷一百十八记载,朱元璋第二十二子安惠王朱楹于永乐六年(1408)就藩平凉,十五年(1417)去世,无子,封除。朱元璋第二十子韩宪王朱松封国开原,永乐五年(1407)去世,时弃大宁三卫地,开原逼塞不可居,二十二年(1424)改封朱松子韩恭王朱冲(火+或)于平凉,就安王邸。弘治间,“建宁王旭㮁至,以所受金册质于宗室偕泆,事闻,废为庶人。诸贫宗往往凌劫有司,平凉知府吴世良、邝衍、任守德、王松先后被窘辱。嘉靖十三年(1534)昭王旭櫏薨,子定王融燧嗣,惩宗室之横,颇绳以法。不逞者怨之。三十二年(1553),襄陵王融焚及诸宗二百余人讦奏王奸利事。勘无实,革融焚等禄……”亲王贵胄的衰微、败落,如同明王朝的边防日益削弱,使关注国事的李攀龙触景生情,借景抒情,感慨系之。
李攀龙的视线由远及近,从上到下,思绪随之起伏、推移。思绪翻腾之际,从历史与现实交迭之中闪耀新的更高、更美的雄奇境界。颈联转折得好,体现了诗人力求另辟蹊径的艺术构思。他由边防、时事到缅怀远古,心灵中映照出梦寐以求的美好理想。他抚今追昔,借助想象,用精炼的语言,描绘出期望明王朝能像秦汉强盛时扬威塞外的图景。“汉苑”原指汉朝的马苑,这里借写明代平凉府的大牧马场。平凉府西有群牧监。“宛马”原为汉代著名的大宛马,这里借指当地饲养的西北良种战马。“如云”,形容其多,其奔跑迅猛似天上彤云翻滚,有强烈的震撼人心的动态感。“开”更具动作性,马苑开放,意味着骑兵部队的行动,一马当先,万马奔腾,战旗迎风招展。陕西为古秦地,“秦兵”指明王朝的军队。“走胡沙”,形容部队在边关塞外广袤的沙漠中驰骋作战。全诗的情调,由低回宛转至此一变为昂扬振奋。沉郁的忧愤,得以暂时获得舒畅。明代西北边境几乎烽火不断,且多被动挨打,屡遭侵扰,很少出击获胜。因此,无怪乎李攀龙曾经怀着殷切的期望和深深的祝愿,在《送太医令周一之从大将军出塞》一诗中,吟诵出这样的诗句:“二百年来无一战,今日王师遂北征。便当灭虏始朝食,不系单于不解兵。”(《沧溟集》卷五)
结句又转为咏叹的低调。从遐想中回到薄暮的平凉城,面对现实,他引用班超投笔从戎的典故,表示愿意效法班超,在保卫祖国的征战中,建功立业。可是,自己感到惭愧的是,大半生空谈治国济民的经术,坐以论道,如今已经双鬓花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这一年,李攀龙四十四岁,人到中年,要投笔从戎,谈何容易。全诗展现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个缅怀往昔,关注时事,立志报国,却又力不从心的封建士大夫形象。他的感叹是真诚的。
(黄祖良 黄幼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