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基
【诗人小传】
（1326—1378） 字孟载，号眉庵，原籍嘉州（今四川乐山），其父在江南做官，他生长在吴县（今江苏苏州），家居天平山赤城。少年聪颖，及长著《论鉴》十余万言。元末入张士诚幕。明太祖洪武二年（1369）起为荥阳知县，谪居钟离；复被荐江西行省幕官，坐省臣得罪，又落职。洪武六年（1373）奉使湖广，迁山西按察使，终被谗夺官，谪为输作，卒于工所。以《铁笛》诗为杨维桢所赏识，与高启、张羽、徐贲并称“吴中四杰”。其诗颇有悲慨时事之作，以清逸流丽著称。有《眉庵集》。
长江万里图
杨 基
我家岷山 [1] 更西住，正见岷江发源处。
三巴 [2] 春霁雪初消，百折千回向东去。
江水东流万里长，人今漂泊尚他乡。
烟波草色时牵恨，风雨 [3] 猿声欲断肠。
【赏析】
这是一首题画诗，于讴歌浩荡奔腾的大江中，表达了漂泊他乡的诗人对故乡的无限怀念之情。
“我家岷山更西住，正见岷江发源处”，起首两句点明故乡的地理位置，诗人原籍蜀中嘉州（今四川省乐山市），祖仕江左，遂定居吴中。看到画卷上的万里长江，诗人联想起了位于长江上游的岷山和岷江，不由得倍感亲切，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这两句诗自然流出，看似平淡，却有丰富的内涵，很禁得起咀嚼。两个“岷”字在同一位置上重复出现，构成特殊的音响效果，宛如一位疲惫的游子正喋喋不休地向人诉说故乡的琐事，为主题的发展起了烘托气氛的作用。
“三巴春霁雪初消，百折千回向东去”，三、四两句诗人紧扣画面内容，展开了丰富的联想，江南三月，莺飞草长，但位于岷山脚下的故乡，开春时，该是另有一番景象吧？冬天过去了，皑皑白雪在阳光下开始融化，因严寒而变得沉默的长江也顿时恢复了活力，水势猛涨，滚滚东流，景色何等壮观！
“江水东流万里长，人今漂泊尚他乡”，第三联起换韵，渐渐切入正题。如果说在前四句里，诗人还陶醉在故乡的融融春光之中，那么，在这一联里，却似乎从梦中突然惊醒，回到了痛苦的现实。诗人由江水东流而联想起自身的飘零，衔接得好，也转换得好。江水奔流万里，人亦飘泊万里，故乡的梦从反面衬出游子的悲哀，东去的江水，又从正面映出游子的无奈，一反一正，说尽了诗人对故乡的无限思念。
“烟波草色时牵恨，风雨猿声欲断肠”，到结尾两句，诗人的乡愁愈益浓烈了，浩浩烟波，青青草色，给诗人带来的只是满腔愁思；画本无声，诗人却从中听出了三峡的风声、雨声、猿啼声，正可谓“触目皆断肠”。发人深思的是，事实上，诗人生于吴县（今江苏省苏州市），长于吴县，即使中途回过四川，也不可能有太深的印象，那么，为什么在这首诗中他对四川会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思念之情呢？无疑，这是一种移情现象。杨基少负诗名，本人也自视甚高，但一生经历却颇为坎坷，官场的黑暗，仕途的波折，给他带来很大压力，他精神上需要有所寄托。同时，杨基的家族之所以离开蜀中移居江南，是由于大父出仕为官。因此，远在万里之外的蜀中，对杨基来说，便有了特殊的符号意义，与仕途生涯相对立，成了不受官场约束的理想的世外桃源。从这个意义上看，诗人的乡愁，实质上是他对仕途感到厌倦的曲折反映，他追求宁静的田园生活，却又无法挣脱名利的束缚，宦海飘泊，欲罢不能，最终只能通过对故乡的思念来宣泄内心的痛苦，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也许，这才是这首思乡曲的真正诠释。
（黄锦章）
注 释
[1].岷山：在四川省西北部。岷江、嘉陵江的发源地，长江、黄河的分水岭。
[2].三巴：古地域名，在今四川省嘉陵江、綦江流域以东。《华阳国志》：“建安六年，璋乃改永宁为巴郡，以固陵为巴东，徙庞羲为巴西太守，是为三巴。”
[3].“风雨”句：郦道元《水经注》：“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天平山 [1] 中
杨 基
细雨茸茸湿楝 [2] 花，南风树树熟枇杷。
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
【赏析】
天平山是吴中名胜之一，林木秀润，奇石纵横，诗人自幼生活在这里，山中的一木一石，对他来说，都十分熟悉，十分亲切。这首诗剪取了他闲居时的一个生活片断，写得自然典雅，情深意重。
诗的前半段宛如一幅工笔画，在绵绵春雨中，楝树开出了淡紫色的花朵，由于沾上了雨珠，显得格外娇艳和滋润。南风轻轻吹拂，在郁郁葱葱的草木丛里，不时露出一树树金黄色的枇杷。这两句对得很工，“细雨”对“南风”，“楝花”对“枇杷”，从气候与植物两方面刻画出了江南三月所特有的景观，而句中的修饰语“茸茸”和“树树”以及“湿”和“熟”则进一步描摹出了春色的旖旎。诗人的着眼点在景，但同时也衬出了情，从他蘸满色彩的笔触中，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洋溢在他心中的盎然春意。
下半段由景及人，画面也渐渐活动起来，“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诗人沿着山路徐徐而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只听得满耳莺啼，不知不觉中却已回到了家门口。这里，诗人有意识地虚化了距离感和时间感，形成一种物我两忘的意境。于是，在前半段里所隐隐流露出来的那种悠然自得的闲适心情，在这一段里便跃然纸上了。这两句着眼于人的感受，但并没有离开景色描写这一主线，“一路莺啼”与上文中的“茸茸”、“树树”相辉映，不仅有色，而且有声，把天平山的春天写得充满野趣，十分热闹。同时，诗人在漫游时忘了路程，忘了时间，这又从另一个侧面衬托出了景色之美。
杨基的作品以写景状物见长，在这首诗中，他牢牢地把握住了情与景两条线索，由景生情，情中寓景，情与景，人与物，紧紧地交织在一起，读来亲切自然，充满了清新芬芳的田园气息，令人神往。
（黄锦章）
注 释
[1].天平山：在江苏省苏州市西，山顶正平，称望湖
[2].楝：江南一带常见的落叶乔木，春天开淡紫色花。
登岳阳楼望君山 [1]
杨 基
洞庭无烟晚风定，春水平铺如练 [2] 净。
君山一点望中青，湘女 [3] 梳头对明镜。
镜里芙蓉 [4] 夜不收，水光山色两悠悠。
直教流下春江去，消得巴陵 [5] 万古愁。
【赏析】
岳阳古称巴陵郡，是南北交通要道，南极潇湘，北通巫峡，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往往在此驻足休息，登上岳阳楼，俯瞰洞庭湖，留下许许多多名篇佳作。杨基的这首诗以君山为聚焦点，写出了暮色笼罩下的洞庭湖的独特景观，取材颇有新意，在所有的题咏诗中别具一格。
“洞庭无烟晚风定，春水平铺如练净”，破题两句写诗人登上岳阳楼时所获得的第一眼印象，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没有风，也没有沉沉暮霭，清澈的湖水犹如白色的绸缎，平平铺开，不起丝毫皱褶。
“君山一点望中青，湘女梳头对明镜”，诗人游目四望，看到了位于洞庭湖口的小岛———君山，由于是春天，君山上的树木花草长得十分茂盛，但在暮色中却有点朦胧，仿佛一团青黑色的影子，在闪亮的湖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神秘。诗人被这景观深深地吸引住了，不由得想起了有关湘妃的古老传说，这兀立的孤峰，莫不是美丽的湘妃，正以湖水为镜，梳理着她那长长的秀发？
“镜里芙蓉夜不收，水光山色两悠悠”，第三联起换韵，“芙蓉”即荷花，借喻美丽的湘妃。若说是湘女对明镜，为何这么晚了还不把镜子收起来呢？再仔细看看，却不是湘女，也不是明镜，而是青山对绿水。诗人从遐想中醒来，只觉得山也悠悠，水也悠悠，闲适极了。
“直教流下春江去，消得巴陵万古愁”，结尾两句，诗人笔锋一转，目光不再局限于眼前的君山，而是扩展到了整个洞庭湖。湖水在楼下缓缓流动，为下游送去了一江春水。古往今来，这悠悠湖水带走了多少迁客骚人的愁怆啊！读到这里，不禁想起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名句：“巴陵无限酒，醉煞洞庭秋”，李白嗜酒如命，因湖水而思美酒，无疑是要借酒浇愁。杨基并不嗜酒，却也同样觉得这清澈的湖水能荡涤胸中尘埃，消除千古愁绪。
杨基的这首《望君山》在构思上很有特色，在前六句中，他把视线凝于一点，紧扣君山做文章，而到了结尾两句，视线突然从君山移开，转向缓缓流动的湖水以及整个巴陵郡，眼前豁然开朗，全诗便充满了活力。同时，静与动的关系也得到了平衡，前六句的基调是宁静的，结尾两句则充满动势，稍纵即收，给人以无尽的回味余地，真可谓“结句如撞钟，清音有余”（谢榛《四溟诗话》）。（黄锦章）
注 释
[1].岳阳楼：今湖南省岳阳市城西门楼，下瞰洞庭湖。君山：一名洞庭山，又名湘山，实则是屹立于洞庭湖口的小岛。相传舜妃湘君游此，故名。
[2].练：白色的绢。
[3].湘女：指娥皇、女英，相传为尧之女，舜之妻，闻舜死于南巡途中，悲伤欲绝，投湘水自尽，死后为湘水之神，俗称湘妃，又称湘君或湘夫人（一说湘君为舜，二妃为湘夫人）。
[4].芙蓉：荷花的别称。
[5].巴陵：古郡名，即岳阳。
梦游西湖
杨 基
采莲女郎莲花腮，藕丝衣轻难剪裁。
瞥然一见唱歌去，荷叶满湖风雨来。
【赏析】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之美，首推西湖，诗人梦中游览西湖，娓娓道来，当然就更是另有一番情致了。
诗的前两句写诗人梦中所见到的湖上采莲女，写法颇有新意。采莲女的容貌之美，美如湖中盛开的莲花；采莲女的衣衫之轻，轻似风中飘浮的藕丝。诗人连用两个极度夸张的比喻，却又不落俗套，因为莲花和藕丝都是湖中之物，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不带丝毫脂粉气。
第三句为转笔，转得十分圆熟。如果说前两句所展示的美，仅仅是静态美，那么，到了第三句，诗人轻轻一托，人物形象就翩翩然活动起来了。“瞥然一见唱歌去”，同样写女性的目光，但与“回眸一笑百媚生”中的“回眸”迥异其趣。含羞一瞥，踏歌归去，既有女性的娇怯，又处处透出农家女的纯情与活泼。再从结构上看，这句诗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前两句中所精心塑造的采莲女的形象，在惊鸿一瞥中悄然隐去，接踵而至的却是满湖风雨，整幅画面由静态变为动态，过渡得十分自然。
结尾一句是全诗的高潮，满湖荷叶在风中急剧地摇曳，密密的雨点由远而近迅速推来，气象奇谲，变化万千。这时，我们才突然发现，诗人的着眼点其实在湖而不在人。前面之所以要花费大量笔墨来渲染采莲女郎的美貌，只是为了与雨中的西湖构成对比，以突出西湖的多姿多彩。由于在三、四两句中诗人恰到好处地运用了动词“去”和“来”，前后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衔接得天衣无缝，静态的美和动态的美，婉约的美和奇谲的美，在诗人笔下奇妙地融为一体，织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西湖梦。
徐泰在《诗谈》中称杨基的诗“天机云锦，自然美丽”，这两句评语若用来评价《梦游西湖》，实在是毫不为过的。
（黄锦章）
铁笛歌为铁崖先生赋
杨 基
铁崖道人吹铁笛 [1] ，宫徵含嚼太古音 [2] 。一声吹破混沌窍 [3] ，一声吹破天地心。一声吹开虎豹闼，彤庭跪献丹扆箴 [4] 。
问君何以得此曲，妙谐律吕，可以召阳而呼阴？都将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笔削手，谱成透天之窍，价重双南金 [5] ！掉头王署不肯入 [6] ，直上弁峰绝顶俯看东溟深 [7] 。王纲《正统》著高论，唾彼传癖兼书淫。时人不识我不厌，会有使者征球琳 [8] 。
具区下浸三万六千顷之白银浪 [9] ，洞庭上立七十二朵之青瑶岑 [10] 。莫邪老铁作龙吼，丹山凤舞江蛟冷。勗哉宗彦吾所钦，赤泉之盟犹可寻 [11] 。更吹一声振我清白祖，大鸣盛世，载赓阜财解愠南风琴 [12] 。
【赏析】
杨基此诗作于元季，据明成化间张习志《眉庵集后志》记载，当时杨维桢主盟诗坛，少所称许。一日由松江到苏州，酒席间问杨基道：能否写首诗歌咏铁笛？杨基说：“不惟为作铁笛歌，尤且切效老铁体。”第二日便作成此诗以示，杨维桢惊叹曰：“吾意诗径已芜，今复得子，老铁当退步，还尔出一头地也。”这句话是仿照欧阳修读苏轼的文章之后的一番话而说的，足见他对杨基评价之高。其后，他邀请杨基一同到松江，又对旁人说：“吾在吴又得一铁来矣，若等就之学，优于老铁学也。”于是当时人便以“老杨”称杨维桢，“少杨”称杨基。
杨基自称效老铁体作此诗，老铁体即铁崖体。《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维桢才力横轶，所作诗歌以奇谲兀奡，凌跞一时，效之者号为铁崖体。”杨基此诗名为咏铁笛，其实乃是歌颂杨维桢。全诗纵横排奡，藻饰奇丽，正体现了典型的铁崖体的风格。
全诗分三段，前六句为一段，描写铁笛之声，以为它不同凡响，合于上古的钧天广乐，可以动天地、泣人神。这里作者迭用了三句“一声吹破（吹开）”，以排比的句式展开了对笛声功用的描绘：可以使宇宙澄彻、人们耳目清明；可以使听者懂得天地的奥秘；可以使天门洞开，使盘踞在天门旁的虎豹不再啄害下界百姓，因而人神沟通，君王与臣民间的隔阂消除，使百姓可以向皇帝进献箴言。这样玄妙的笛声，其作用显然不仅在于悦耳动听，而另有一种特殊的教化的功能。这是儒家传统的乐教的观点，正如《荀子·乐论》所说：“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故其清明像天，其广大像地，其俯仰周旋有似四时。故乐行而志清，礼修而乐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天下皆宁，美善皆乐。”这样的极其神圣、价值万金的音乐效果，杨维桢是如何达到的呢？原来杨维桢这支铁笛并不是一般凡铁所作，而是用上古名剑“莫邪”熔化后制成的。杨《自传》云：“洞庭湖中冶人缑氏子，尝掘地得古莫邪，熔为铁叶（笛），筒之长二尺有九寸，窍其九，进于道人（杨维桢自谓），道人吹之，皆应律，奇声绝人世。”然杨基认为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还在于杨维桢有君子之志，有傲岸之才，敢于不就俗言、不循俗套，深思博识。“问君何以得此曲”以下十句为全诗第二段，提出并回答了这一问题。
杨维桢不但是元后期著名的诗人，还是一关心现实，极具胆识的史学家，曾著有《三史统论》、《太平纲目》、《历代史钺》等史学著作。当时元朝廷曾组织编修宋、辽、金三史，“或欲以宋为世纪，辽、金为载记；或以辽立国在宋先，欲以辽、金为北史，宋太祖至靖康为宋史，建炎以后为南宋史。各持论不决。至顺帝时诏宋、辽、金各为一史”（《元史·托克托传》）。这其实是一折中的比较妥善的处置方法，然从传统的封建儒学观念看来，却不免丧失原则。至正五年（1345）三史修成，杨维桢便写了一千余言的《正统辩》力辩之。这牵涉到对元皇朝统治地位的态度，在当时是一十分敏感的政治问题，非有胆识者不能言，亦不敢言。故杨基在此诗中特称“王纲《正统》著高论”，认为这样的文章比之一般徒知考据传注、耽迷旧籍者不知要高明多少倍，甚至还拿孔子笔削鲁史《春秋》来加以比拟，指出像杨维桢这样的人才，虽然一时不为世人赏识，但美玉的光辉终不可掩，刮垢磨光，总有一日朝廷会派遣使臣前来征访。这首诗以“铁笛歌”为题，为什么忽然扯到史学上来，并不嫌词费，花了如此多的笔墨来咏写呢？这正是上文所提到的“君子以钟鼓道志”的思想的体现。因为杨维桢有君子之志，所以其吹奏的笛声才能有如此大的艺术魅力，“可以召阳而呼阴”。
“具区下浸”以下末八句为第三段，作者笔锋调转，又回到当日欢宴听笛的境况。其时杨维桢由松江到苏州来，苏州的诗人设宴款待。席间吟赏风月，指点湖山。面对着烟波浩淼的太湖，遥岑叠翠，水天一色，宾主都深深为之陶醉。此时杨维桢横笛一曲，笛声似龙吟一般，引得天凤下舞，潜蛟起听。作者在一旁也不禁击节叹赏，逸兴遄飞，思有所作为。于是作者写到了自己和杨维桢共同的祖先。他希望维桢的铁笛“再吹一声”，发扬他们祖先的遗德，大鸣盛世，做出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
杨维桢以铁崖体诗名于世，当时“声光殷殷，摩戛霄汉，吴越诸生多归之”（宋濂《元故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杨基也是其中之一。至明初王彝作《文妖》斥之曰：“余观杨氏之文（概指其诗文），以淫词怪语裂仁义，反名实，浊乱先圣之道，顾乃柔曼倾衍，黛绿朱白，而狡狯幻化，奄焉以自媚，则宜乎世之男子者惑之也。”于是铁崖体在人们的心目中似乎便是“沉沦绮藻”（胡应麟《诗薮》）、“风雅扫地”（王世贞《艺苑卮言》）了。其实王彝的正统观点并无可取之处，杨维桢身处乱世，志不得申，才不得售，不得已才纵意声色，诞情傲世。如《明史》本传所载，“或戴华阳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铁笛，作《梅花弄》；或呼侍儿歌《白雪》之辞，自倚凤琶和之，宾客皆蹁跹起舞，以为神仙中人”，做出许多狂态。然他内心实是充满了矛盾，以至痛苦，他作诗也并非忘却了儒家传统的风雅之义，只是为了矫俗，才故作夸诞之辞、秾丽之藻。杨基此诗赞扬了杨维桢的人品、学识，与他所提倡的“评诗之品无异人品也”（《赵氏诗录序》）之旨相合。或许正因为此，杨维桢才高度评价杨基此诗，认为它得了“铁崖体”的真髓。 （刘明今）
注 释
[1].铁崖道人：杨维桢别号。杨山阴人，少曾读书铁崖山中，因以自号。
[2].宫徵：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为乐律之七声。此以宫、徵二声概指其吹奏的曲调。含嚼：含蕴，可以细细地品味出。
[3].混沌：天地未开辟以前元气混蒙的状态。窍：孔、洞。彤庭：汉皇宫以朱色漆中庭，称彤庭，后泛指皇宫。
[4].扆（yǐ）：户牖间画有斧形的屏风。以丹漆涂之称丹扆，为古代君王的器物。箴：箴言。
[5].透天之窍：赞其笛音玄妙，可以上达天听。南金：古代南方出产优质的铜，称为金，所谓“荆、扬之州，贡金三品”，故曰南金。
[6].玉署：翰林院的别称。杨维桢于元泰定四年（1327）中进士，出任天台县尹，后改钱清盐场司令，因狷直忤物，十年不调。
[7].弁峰：即弁山，在今浙江湖州市吴兴区西北。东溟：指太湖。由弁山东望即太湖。
[8].球琳：美玉，喻杨维桢俊美博雅之人才。
[9].具区：即今太湖。
[10].洞庭：太湖之别名。湖中多岛屿，有七十二峰之称。
[11].“勗哉”二句：勗，勉。宗彦，同宗者中的彦杰之士，指杨维桢；杨基与维桢同姓，故称。赤泉：传说海外员丘山上有赤泉，饮之不老（见《山海经·海外南经》）。“赤泉之盟”一般指寻仙访道之约。然在此诗中，作者接着抒发了用世济民之志，故此“赤泉之盟”似另有特定的内涵。当时杨基住在苏州天平山南赤城之下，或许赤城之地另有一赤泉。
[12].“载赓”句：载，发语词。赓，继续，承续。据《家语》记载，舜曾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愠：怨恨。阜：使之丰富、充盈。
感 秋
杨 基
袅袅西风吹逝波，冥冥灏气逼星河。
宣王石鼓青苔涩，武帝金盘白露多。
八阵云开屯虎豹，大江潮落见鼋鼍。
沅湘一带皆秋草，欲采芙蓉奈晚何！
【赏析】
本诗因秋兴怀，但所感甚大，非一般悲秋之作可比。
首联写西风袅袅，逝水移川，灏气冥冥，直逼星河，不但渲染出秋天的萧瑟苍凉气氛，而且包含着斗换星移、时光流逝的感伤。“袅袅”二句，自屈原《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化出，反复吟咏，使人于风声波影之外，仿佛还能看到那纷纷扬扬的漫天落叶，因而置身于无边无涯的秋色之中。
颔联、颈联吊古伤今，一方面是承续着时光如流的思绪，一方面又处处紧扣秋天的景物特征。石鼓文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刻石文字，相传作于周宣王时，年深日久，上面已经长满斑驳的青苔，秋季阴雨连绵，浸润更甚；仙人承露盘是汉武帝为企求长生而造，可如今武帝长眠的茂陵早已是年年秋风，金盘上贮满白露，又有何益！诸葛亮在鱼复县（今四川奉节东）江边布八阵图，内屯虎豹之师，壁垒森严，玄妙莫测，但出师未捷，英雄先死，如今秋冬之际，大江潮落，所见者唯有鼋鼍出没。这两联上下数千年，纵横几万里，对周秦两汉以来，圣君贤相文治武功的遗迹，表示深沉的凭吊，其中的历史蕴含十分丰厚。不仅如此，因为石鼓、金盘、八阵图这些意象在唐人笔下曾经出现过，因此人们吟咏这些诗句，便会自然地联想起韩愈的《石鼓歌》、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杜甫的《八阵图》等脍炙人口的名篇。曾几何时，这些大唐诗坛英豪也像本篇作者一样，独立苍茫，感秋吊古，而今他们自己也成了被人凭吊的古人！悠悠岁月，无情若此，怎不令作者所感弥深！总之这两联意蕴深厚，造语精警，气象突兀而又森远，是全诗精神所聚。
尾联将笔折回沅湘，与篇首呼应。昔日屈子行吟的沅湘一带，如今已是秋草萋萋。诗人想采撷芙蓉，馈赠远方的友人，可是时光已晚，哪里还能采撷得到呢？古诗云：“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杨诗末二句正从此化出，而且除了忆远怀人之外，更强烈地表现出一种众芳芜秽、美人迟暮的感慨。杨基是一位经历坎坷、情感丰富的诗人，他由元入明，对于世事沧桑有着更深一层的体味，这种感情经常通过他的诗笔流泻出来，本诗就是典型的代表。明顾起纶《国雅品》称杨基“才长逸荡，兴多隽永”，读此诗可见一斑。（赵山林）
岳 阳 楼
杨 基
春色醉巴陵，阑干落洞庭。
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
空阔鱼龙舞，娉婷帝子灵。
何人夜吹笛，风急雨冥冥。
【赏析】
历来咏岳阳楼诗，以孟、杜二诗为压卷之作，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老杜“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则为咏岳阳楼绝唱。后代诗人无敢相与撷抗者。据方回《瀛奎律髓》记载：“予登岳阳楼，此诗（指孟浩然《临洞庭赠张丞相》）大书左序毬门壁间，右书杜诗（杜甫《登岳阳楼》），后人不敢复题也。”然而明代诗人杨基却有这个气魄，写下了一首五言律诗《岳阳楼》。
我们知道，岳阳楼为湖南岳阳城西门城楼，下临洞庭湖。唐张悦谪岳州时筑，宋时重修，范仲淹写了一篇《岳阳楼记》。这篇著名散文中有这样一段话：“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范仲淹这段话实际上成了杨基上面这首诗的写作提纲。杨基写岳阳楼胜景，笔墨就集中“在洞庭一湖”。首联“春色醉巴陵，阑干落洞庭”，说我站在岳阳楼上，凭栏俯视脚下的洞庭湖水，啊，这无边的巴陵春色如酒般的浓，多么使人心醉！巍峨的楼景倒影湖面，华美的阑干仿佛直落湖中，自己仿佛也置身于湖心了。“阑干落洞庭”一句写出了楼上人与湖中景互相契合的意趣。
接下来便写洞庭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气势。“水吞三楚白”，汪洋浩瀚的大水吞没了三楚之地，远远望去，三楚不过是白茫茫的一片，就像被洞庭吞入江中一样。战国楚地秦汉时分东、西、南三楚，后亦泛指湖鄂一带。“水吞三楚白”之“吞”，与杜甫“吴楚东南坼”之“坼”，孟浩然“波撼岳阳城”之“撼”，堪称异曲同工。“山接九疑青”，再看那“白银盘里一青螺”的君山，若隐若现，一直伸向那辽远的远方，遥接湖南宁远境内的九嶷山。一个“接”字，写出洞庭湖的深远幽缈，横无际涯。颈联这两句诗，与前面提及的孟、杜名句相比，同样都是写洞庭湖水的壮阔气势，可以说是各有千秋；而杨基诗能将洞庭湖及其周围地理环境真实地勾画出来，更富有地方色彩。
杨基《岳阳楼》的妙处更在后面。我们知道：君山相传舜妃湘君曾游此，九嶷山即苍梧山，相传舜死后葬于此。这就自然使人想起舜帝南巡和二妃没于湘水的古老传说，这给洞庭的山山水水笼上了一层迷人的神话般的色彩。杨基抓住了这一特点，以空灵之笔写出颈联二句：“空阔鱼龙舞，娉婷帝子灵。”那空阔浩渺的湖水啊，仿佛可见鱼龙混杂其中，潜跃起舞。那娟秀的远峰啊，恍若情意缠绵，具有帝子的风采。屈原《楚辞·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那娉婷如美人的君山，苍梧，难道不是娥皇、女英的化身么？五句的“空阔”接“水吞”，六句的“娉婷”应“九嶷”。紧承上联，又直起结句：“何人夜吹笛，风急雨冥冥。”入夜，诗人凭栏观赏月光下的洞庭波光，仿佛她更加显得神秘了。不由浮想联翩，恍惚听到不知是何人吹起了长笛，那笛声划破夜空，一时间洞庭湖上烟雨迷茫，水波翻腾，大概是“娉婷帝子”伴随一阵仙乐回来了吧？这结尾两句纯系想象之词，似实而幻，隐约中又辟一灵境。范仲淹说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在杨基的诗中，则用浪漫的诗情和富有神韵的笔调把它表现出来了。
试比较杨诗与孟、杜二公诗，孟诗前半首写洞庭湖水很有气魄，而后半首则是向张丞相求援荐，所以就全篇而言，诗家不无批评。老杜名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于写洞庭胜景中寄寓自己的人生沧桑之感。在杜甫看来，洞庭湖好似一个巨大的缺口，把当年吴楚两国的地面一东一南撕裂开来了，描绘的是一种大地裂变的悲境。“乾坤日夜浮”实际是写人类生存的广袤空间竟然处在飘泊不定之中。显然，他是有意写安史乱后自己的一种时代感受。所以杜诗后半首便直抒自己戎马关山、老病孤舟的感慨了。而只有杨基的《岳阳楼》通篇笔墨都是为洞庭湖的“气象万千”图形传神，堪称是一首真正的山水诗。特别他写景虚实结合，实景摹其形态，虚景传其神韵，而且好像有意与前贤比试似的，也用五言律诗来写，所以清代诗评家沈德潜称赞杨基此篇“应推五言射雕手，起结尤为入神”（《明诗别裁集》）。
（铁 明）
浦口逢春忆禁苑 [1] 旧游
杨 基
春冰消尽草生齐 [2] ，细雨香融紫陌泥。
花里小楼双燕入，柳边深巷一莺啼。
坐临南浦 [3] 弹《流水》 [4] ，步逐东风唱《大堤》 [5] 。还忆当年看花伴，锦衣骢马玉门 [6] 西。
【赏析】
这是一首游春诗，色彩明丽，旋律轻快，很能体现杨基诗作的特有风格。
“春冰消尽草生齐，细雨香融紫陌泥”，首联两句紧扣“春”字入笔，冰雪已经消尽，春草长得十分茂盛，在绵绵细雨中，花瓣儿纷纷坠落，田埂的黄泥也染成了紫色，空气中充满了春之芳馨。
“花里小楼双燕入，柳边深巷一莺啼”，颈联进一步刻画春色，繁花丛中隐隐露出一幢小楼，营巢的双燕一掠而过，斜斜飞入；柳树边上是一条深深的小巷，一只黄莺正在树上轻快地歌唱。
以上四句着重写景，笔法十分细腻。无论是春草还是细雨，或者是陌上的泥土，都赋予了浓浓的色彩，写小楼用繁花烘托，写深巷用柳色映衬，燕子呈动态，在细雨中双双飞过，黄莺呈静态，隐身于柳荫之中，只听得一声声娇啼。春色如此，诗人内心的愉悦之情当然就不言自明了。
“坐临南浦弹《流水》，步逐东风唱《大堤》”，颈联两句由景及人，诗人时而怀抱古琴端坐水滨，奏一曲《高山流水》，时而迎着东风，在路上漫步，唱一段《大堤》古曲。此情此景，充满浪漫色彩，极有诗意。如果说前四句是景中有情，这两句便是情中有景，主体与客体的界限已经泯灭，人与物都消解在一片融融春光之中。“流水”一句用伯牙和钟子期故事，在放浪形骸中又暗含知音难求的感慨，为下文的忆旧预作铺垫。
“还忆当年看花伴，锦衣骢马玉门西”，杨基作品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往往能在结尾处掀起波澜。面对醉人的春色，诗人突然想起当年在京城里一起踏青赏花的游伴。游伴为谁？诗人没有明言，只是提供了一幅极有韵味的人物写生———背景是巍巍宫阙，此人身穿华贵的锦衣，骑着青白色的骏马，气宇轩昂，倜傥风流。如果说美是生活的折射，那么，从诗人所塑造的这个高雅华贵的人物形象中，我们不难想象出他们当年在京时的种种浪漫，而“还忆”两句所隐含的情趣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杨基的这首游春诗，宛如一曲美丽的春之舞，层次丰富，色彩斑斓，即使是怀旧，也充满了甜甜的温馨，不带丝毫愁怆味，读来真令人心摇神迷，情不自禁地想要与作者一起投入这节奏欢快的舞蹈中去。有人认为杨基的作品过于绮丽，不及高启冲雅，此说不无道理。然而，在这热情奔放绚丽夺目的旋律中，我们分明感觉到了一颗蓬勃向上，永不衰老的心灵，却也同样觉得可亲可爱。（黄锦章）
注 释
[1].禁苑：帝王园囿。
[2].齐：形容草势茂盛。
[3].南浦：泛指水滨。
[4].流水：即古琴曲《高山流水》，《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后多用此喻知音难得，或喻乐曲高妙。
[5].大堤：即《大堤曲》，古乐府名，与《雍州曲》皆出自《襄阳乐》。
[6].玉门：即宫阙。
春 草
杨 基
嫩碧柔香远更浓，春来无处不茸茸 [1] 。
六朝 [2] 旧恨斜阳里，南浦 [3] 新愁细雨中。
近水欲迷歌扇 [4] 绿，隔花偏衬舞裙红。
平川十里人归晚，无数牛羊一笛风。
【赏析】
《春草》是杨基的代表作，写于南京。融融春辉，激起了诗人对生命意义的沉思，却又寓情于景，自然流出，不着痕迹。
“嫩碧柔香远更浓，春来无处不茸茸”，首联以写实领起，春天来了，到处是一片葱茏的绿色。柔嫩的芳草，散发出阵阵清香，沁人肺腑。极目眺望，只见越往远处，草色越是浓密，仿佛整个宇宙都浸透了浓浓的春意。此时此地，游子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六朝旧恨斜阳里，南浦新愁细雨中”，颔联翻空，写出两种不同的愁滋味。上句由芳草斜阳联想起六朝旧恨，与唐代诗人韦庄的名句“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台城》）出于同一机杼。南京是吴、东晋以及宋、齐、梁、陈六朝首都，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台城六代竞豪华”，如今却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莽莽草色，不由不令人发出“富贵功名转眼空”的叹息。下句由细雨春草联想起南浦伤别，白居易有诗：“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赋得古原草送别》）春草与离别仿佛有不解之缘，每年春天，莺飞草长，游子便要挂帆远行，富贵功名既不足恃，人生苦短，为何又偏要离乡背井，四处奔波？这两句一句吊古，一句伤别，情景不同，却都是因春草惹起的愁思，隐含了诗人对人生的感慨，立意恰与李白《忆秦娥》同。
“近水欲迷歌扇绿，隔花偏衬舞裙红”，颈联回到眼前景物，在迷离的草色中，我们仍可看出六朝烟花歌舞的痕迹。在诗人眼里，水边的春草和野花似乎变成了当年的歌扇和舞裙，当年的歌扇和舞裙又化作了今日的春草和野花。历史与现实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梦幻般的图画，是追念往昔的繁华？还是感叹人生的无常？也许，两种心情兼而有之。这两句诗对得很工，但略嫌纤巧和浓艳，不如上两句来得典雅。
“平川十里人归晚，无数牛羊一笛风”，结尾两句翻出新意，平川十里，牧人暮归，在茫茫草色中，只见无数牛羊在慢慢蠕动，晚风习习，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笛声。六朝旧梦已完全隐去，代之而起的是一幅充满了田园气息的牧人晚归图。读到这里，不觉令人想起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在经历了情感上的失落与骚动之后，一声牧笛，吹散满腹愁绪，把作者，也把读者，引入了一个清逸淡远的新境界，前两联中所出现的种种矛盾冲突，最终在恬静优雅的田园旋律中被淡化，被遗忘。
李东阳在《麓堂诗话》中曾论及此诗：“杨孟载《春草》诗最传，其曰‘六朝旧恨斜阳里，南浦新愁细雨中’，曰‘平川十里人归晚，无数牛羊一笛风’，诚佳，然绿迷歌扇，红衬舞裙，已不能脱元诗气习。”此说不为无见。不过，从整体上看，这首诗以春草为题申发开去，写出了诗人对生命意义的哲理性审视，以及他对理想生活方式的朦胧的追求，同时，又笔笔紧扣主题，几乎每一句中都有春草的风情在摇曳，意境隽永，余韵不绝，仍不失为写景咏物诗中的珍品。
（黄锦章）
注 释
[1].茸茸：茂盛貌。
[2].六朝：历史上吴、东晋、宋、齐、梁、陈皆建都于南京，因称六朝。
[3].南浦：泛指水滨。屈原《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后多用以指送别之处。
[4].歌扇：歌舞时用的扇子，梁代何逊《拟轻薄篇》：“倡女歌扇绿，小妇开帘纤。”
寓江宁村居病起写怀（其十）
杨 基
门外春泥一尺深，窗间云气十分阴。
寒毡溜雨衾如铁，湿灶凝烟火似金。
酒解驱愁时强饮，诗多感旧懒长吟。
贫家不愿千金粟，但得阳乌 [1] 照晚林。
【赏析】
杨基的一生经历十分坎坷，青年时代是在元末战乱中渡过的。迫于生计，曾依附官僚饶介，入明，因此而受牵连，“以饶氏客安置临濠，旋徙河南”（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洪武二年放归，并起用为荥阳县令，但不久又遭贬，“再谪钟离，闲居江宁句曲”（江朝宗《眉庵集原序》）。组诗《村居病起写怀》即作于此时。由于历尽艰难，又是大病初愈，所以诗人的心情十分压抑。
“门外春泥一尺深，窗间云气十分阴”，破题两句写户外的萧索情象：阴雨黄昏，地上是一尺来深的泥泞，窗外是满天的乌云。诗人病体初愈，困居陋室，其内心之痛苦，可想而知。
“寒毡溜雨衾如铁，湿灶凝烟火似金”，颔联写居室的简陋，由于屋顶漏水，衣被都湿漉漉的，披在身上又重又冷，简直像披了一身铁甲。炉灶也受了潮，煮饭时冒出滚滚浓烟，弥漫在室内，久久不散。这一句中，“火似金”三字读来十分沉痛，正因为光线昏暗，炉火才显得格外醒目，正因为坐困愁城，诗人才会对着炉火发呆，因此，火光越亮，所映衬出来的诗人的形象便越孤独，越凄凉。
“酒解驱愁时强饮，诗多感旧懒长吟”，诗人贫病交加，又为阴雨所困，只能借酒浇愁，吟诗遣怀。然而，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环境里，酒与诗也似乎异化了，酒是善解人意，懂得为人驱愁，因此，不是诗人真的喜欢喝酒，而是酒为驱愁劝诗人强饮。诗也似乎失去了控制，诗人怕感旧伤怀，但不期而至的诗篇却偏偏都是感旧之作，以至于诗人不敢放声长吟。一个“强”字，一个“懒”字，真浸透了诗人的斑斑血泪。写到这里，诗人内心的矛盾冲突已达到了极点，如何才能获得解脱呢？
“贫家不愿千金粟，但得阳乌照晚林”，结尾两句，诗人向命运之神提出了一个十分卑微的要求：富贵既已无缘，就给我一缕阳光吧，让我能伴着夕阳的余辉，在森林里孤独地漫步。阳光是日常生活中最容易得到的东西，但此时此地，对诗人来说，却成了不可企及的奢望，宛如跋涉于瀚海之中的旅人，所渴求的只是一泓清泉，沉溺在痛苦的深渊里的诗人，所向往的仅仅是一个晴朗的黄昏。全诗以如此卑微的愿望作结，充满悲剧色彩，从中我们不难品味出诗人晚年贫病交加坐困愁城的苦涩心情。
杨基的诗以清新俊美见长，但这首诗却写得极为沉痛，读来不由得令人想起柱甫晚年的诗作。当然，从思想境界来看，杨诗和杜诗不可同日而语，但诗中所反映的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穷困潦倒的痛苦心情，却有某种程度的相通之处。这类作品在杨基的集子中不多见，从中亦可看出他的诗歌创作的另一个侧面，对全面把握作者的思想脉络是不无帮助的。
（黄锦章）
注 释
[1].阳乌———指太阳，传说日中有三足乌，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