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慎
【诗人小传】
(1488—1559) 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今属四川)人。正德六年(1511)试进士第一,授翰林修撰。世宗时充经筵讲官,因议礼事获罪,谪戍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投荒三十余年,卒于贬所。天启中追谥文宪。慎学问博洽,著述繁富,居一时之首。他与何景明等为友,却能冲出七子格局,提出“人人有诗,代代有诗”口号。其诗歌创作上溯汉魏六朝,出入三唐,不废宋诗,以绮藻丽词、宏肆渊博自成一格。但也有错采镂金之弊。贬谪以后诗风有所转变,特多感愤。其七绝尤为流丽蕴藉。又能文、词及散曲。其论古考证之作,范围颇广,但也时有疏失。有《升庵集》、《陶情乐府》。
出 郊
杨 慎
高田如楼梯,平田如棋局。
白鹭忽飞来,点破秧针绿。
【赏析】
我国西南地区的农业经济自两宋以来得到了较大的开发,到了明代中叶,愈见发展。如果说吟咏中原农田春光的诗篇早就涌现在诗人们的笔下,刻画江南一带水乡春色的诗作自魏晋以来也迭有佳句的话,那么,广大西南丘陵地区的田园春景,大致是在明代以来才开始为诗人们描摹的。在同类作品中,杨慎(四川新都人)这首《出郊》诗,堪称为代表作。
全诗用极其浅显而流畅的语言,捕捉了西南山乡水田的典型的春色意象:在一坡坡修整得非常精致的梯田旁,有一片片棋盘般的平整的水田,犹如一望无际的绿色地毯。偶尔有白鹭飞来止息,点破如针芒般的绿色秧田,留下洁白的身影。从艺术表现手法来看,此诗看似信手写来,其实独具匠心。全诗以郊外踏青者的目光为描写的触角,先由仰视和俯视描绘了从远处到近处的郁郁葱葱的秧苗所染出来的浓浓的春色,从而凸现了南方山乡水田的静态的春光。紧接着,目光随突然掠来的白鹭而转移,在被“点破”的“秧针绿”的特写镜头上定格,由静而动,再配之以色彩的强烈对比(鹭之白与秧之绿),这就使得戛然而止的诗篇更富有自然的情趣。显然,这样的情趣又是与全诗所赞美的南方山乡水田的生机盎然的气息浑为一体的。这令人想起宋代杨万里的“诚斋体”。杨万里以描写自然风光取景新颖生动见长,特别强调“活法”,善于速写自然景物的美妙瞬间,这首诗的后二句,颇得此中三昧,可谓与杨万里不谋而合。
(文 华)
柳
杨 慎
垂杨垂柳管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
金距斗鸡寒食后,玉蛾翻雪暖风前。
别离江上还河上,抛掷桥边与路边。
游子魂销青塞月,美人肠断翠楼烟。
【赏析】
从《诗经》开始,在中国历代诗歌中,吟咏杨柳的诗篇不胜枚举,但直至明代杨慎咏《柳》之作出,清代评论家沈德潜才认为他把柳写活了。兹将这首被称为“是一株活柳”(王夫之《明诗评选》)的诗录之于上,以供欣赏。
低垂的袅娜的柳丝,在春风中轻轻摆摇,似乎多情地绾系着人类美好的春天。飞飞扬扬的柳絮,似花非花,漫天飘舞。首联两句写杨柳在整个春天何其得意。每年冬尽春来,柳树最先抽芽,“何处生春早,春生柳眼中”(元稹诗),好像是她迎来了春天。杨柳在春天的大地上又是无处不在,那春风杨柳千万条的景象,可谓占尽春色。直到春尽的时候,柳絮如花似雪,把春天点缀得更加妩媚了。垂杨垂柳,你是春天的宠儿,似乎整个春天都是属于你的。在这两句中垂杨即垂柳,飞花即飞絮,而一经重叠使用,眼前仿佛出现处处垂柳成行,满天柳絮飘飞的开阔景象,而又使诗句富有委婉抒情、一唱三叹的韵致。
颔联“金距斗鸡寒食后,玉蛾翻雪暖风前”是紧承首联,进一步渲染杨柳的“管芳年”和“媚远天”。在清明节快要来到的早春时节(寒食节在清明前二三天),柳树开始冒出嫩黄色新芽,就像人们在斗鸡时套在鸡脚上的金属套。而暮春时节的柳絮,则像白色玉蛾在漫天飞雪中翻飞。诗人用“金距斗鸡”形容淡黄色柳芽,兼备柳芽的色、形、神,堪称精妙。而用“玉蛾”形容一团一团的柳絮,极形象,而在漫天大雪中飞舞,又写出了柳絮“媚远天”的气势。你看,柳丝摇金,是春天的序幕,那柳花飞雪,则是春天的尾声了。它不是管领着整个鸟语花香的春天么!
以上二联写尽杨柳的绮丽风光,春风得意,可是,它在世人的眼里,总是扮演着悲剧的角色,总是作为人生别离的象征而存在的。自从《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诗句一出,从此,杨柳和人间离别之事结下不解的情缘。正如唐代诗人说的“长安道上无穷树,只有杨柳管别离”。汉唐以来,又有了折柳赠别的风俗。
你看那“别离江上还河上,抛掷桥边与路边”,年年柳色,灞桥伤别,那“江上河上”的依依杨柳啊,多么使人黯然伤神!那桥边路边抛掷的折断的柳枝啊,意味着人生多少伤心泪!在这一联里,“江上还河上”,“桥边与路边”,又用字句重叠的手法,造成了一种咏叹抒情的风调,自古多情伤离别,这是一种多么深广的人生痛苦啊!
尾联紧承上联并进行引申,由写柳的悲剧色彩,转而正面写人的悲剧命运:“游子魂销青塞月,美人肠断翠楼烟。”在那“江上河上”“桥边路边”折柳分别以后,关山远隔的心爱的人过着怎样凄苦的岁月啊!远客边关的游子有多少夜晚望月伤心,思念亲人。而空闺思妇啊,年年陌头柳色唤起她多少愁情。青楼远望,而那拂郁的柳丝又如轻烟遮断了她的视线。此情此景,令人伤心断肠。结尾虽写人事,又紧密联系着杨柳来写,揭出咏柳题旨,堪称点睛之笔。
这首诗摹物工巧,思致悱恻,声韵流转而不伤靡弱,语词绮缛而不失清新。全诗八句皆对,工整自然,不愧是杨状元大手笔也!杨慎,号升庵,四川新都人,出身书香门第,从小饱读诗书,二十四岁高中状元,是当时翰林院大才子。他写诗醉心六朝,一时艳情丽曲,流布天下。最难得的,他还找到了一位情投意合的红粉知己,他的夫人黄峨是一位工诗文,擅词曲而又温柔多情的女诗人。这位状元郎走着如花似锦的人生道路。这位历史上罕见的幸运儿,该为多少人羡慕。但谁也没想到的事发生了,朝廷大臣在皇统继承“大礼”的问题上意见分歧,这位书生气十足的杨状元卷进这场斗争,结果激怒了嘉靖皇帝,两次廷杖,把他打得死去活来,然后撵出朝廷,发配充军云南。从此,杨慎和他的夫人唱起了悲苦的人生的离歌。这支离歌他整整唱了三十四年,最后死于贬所。杨慎悲欢的一生不也很像他笔下的柳树么?“游子魂销青塞月,美人肠断翠楼烟。”不就是这对长期分离的文学鸳侣的写照么?沈德潜称赞杨慎这首《柳》诗“是一株活柳”,我想也许其中还隐约可见一个“活人”呢!
(铁 明)
三 岔 驿
杨 慎
三岔驿,十字路,北去南来几朝暮。朝见扬扬拥盖来,暮看寂寂回车去。今古销沉名利中,短亭流水长亭树!
【赏析】
驿站是封建时代官员来往休息、信使饲马换乘的站点。“三岔驿”实有其地,但杨慎并未到过,诗中所写,当是泛指,不必坐实。“北去南来”的“北去”,指升官北上京师;“南来”谓谪迁南返;“几朝暮”极言时间短暂,形容宦海升沉,变生瞬息。“朝见”“暮看”两句说:当那些官员升官内调时,车盖如云,前呼后拥,意气扬扬,不可一世;不料很快又贬官南归,坐着车无声无息地回去。他们北去南来,都要经过驿站;这驿站便成了此辈宦海浮沉的见证人。于是诗人无限感慨地说:“今古销沉名利中,短亭流水长亭树。”意思是:古往今来,无数追名逐利之徒,升沉出没,荣辱变化,往往一梦醒来,黄粱未熟。但是这个驿站,这送别行人的短亭长亭,却仍然是旧时流水萦绕,当年绿柳依依。面对这变幻的人事与不变的景物,能不令人深刻思考人生的出处行藏吗?
杨慎的父亲杨廷和,曾身居宰辅,位极人臣;杨慎自己二十三岁以殿试第一名大魁天下,授官翰林院修撰,青年时代就位居清要,真可谓春风得意。不料三十六岁时因抗疏言事,耻与桂萼、张璁之流为伍,辞不就翰林学士任,惹怒了明世宗,下狱廷杖,远戍云南边陲,直到72岁老死。因此,这首小诗,既写出了官场的悲喜剧,具有典型意义;也包含了诗人个人政治生涯的亲身体验。他被放逐投荒之后,多暇日,于书无所不览,写成诗文杂著二百余卷,其著作之宏富,记诵之博洽,明代推为第一人。这也可以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驿站兴感,本是老调。但前人诗词,写的多是个人的飘零蓬梗,失路天涯;杨慎却站得高,冷眼阅世,悟名利之误人,倒不如“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卢照邻《长安古意》)。从诗的立意看,其识见已经高人一等。
在复古主义笼罩文坛的明代中叶,杨慎是前后七子之外的著名诗人。他的诗“含吐六朝,于明代独立门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升庵集》评)“随物赋形,一空依傍;于李何诸子外,拔戟自成一队”(《明诗别裁》评)。从上述权威性的评语看,杨慎在诗艺上是很有成就的。即以这首小诗而论,其选材构思之新颖,结构勾连之紧密,声情的契合无间,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先看选材构思。诗题《三岔驿》,诗用“三岔驿,十字路”发端,立刻使人联想到人生的三岔路口,十字街头,使读之者从一个小小的驿站推想到辽阔的人生旅途,具有深广的象征意义。再看结构。落笔写“三岔驿”,眼前自然出现“十字路”;因为是“十字路”,便看得见“北去南来”的宦游者;这些宦游者浮沉变幻,朝升暮逐,下面便紧承“朝见”“暮看”两句,诗句似顶真续麻,一气贯串,勾连紧密。又由于一气贯串,勾连紧密,形成了一种快节奏,越发显得转瞬升沉,变生倏忽,加快了宦海浮沉的速度感。再看声情契合。“扬扬拥盖来”“寂寂回车去”,形象鲜明,写出了“北去”时的得意与“南来”时的寂寞;而且,“扬扬”二字开口呼,发音响亮;“寂寂”二字齐齿呼,其声哀切,这就在词语意义之外,加了一层随采赋声的音乐效果,使声情配合,相得益彰。
这诗最成功的还在于最后一结:“今古销沉名利中”,从眼前的变化推及“今古”,宕开诗境;再用“短亭流水长亭树”作结,韵味无穷。这最后一句,除了前文说的以不变的流水绿树反衬瞬息变化的人事升沉一层意蕴外,又关合“今古”,显示出逝者如斯、悲剧不断一层意蕴。
从整首诗看,入笔两个三字句,平平而起,不露锋芒;接下去一句比一句精警,读到最后一句,更感余音缭绕,江上峰青,令人回味,引人深思。这些地方都可见出诗人的艺术功力。
(赖汉屏)
宿金沙江
杨 慎
往年曾向嘉陵宿,驿楼东畔阑干曲。
江声彻夜搅离愁,月色中天照幽独。
岂意飘零瘴海头,嘉陵回首转悠悠。
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
【赏析】
这首诗,写得缠绵哀怨,凄婉动人,但不应只把它当作是抒写一般的离情别恨。必须联系作者的不幸遭遇及其坎坷经历,才能更深地体会此诗的意境。
杨慎于正德六年(1511)殿试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当时他才廿三岁。嘉靖三年(1524)因议大礼,触怒了皇帝,受廷杖,被发配到云南永昌卫。当时他才卅六岁,在云南卅多年,直至老死。这是我们鉴赏此诗所必须知道的背景。
《宿金沙江》以对比的手法,突出了诗人流离颠沛的生活和久别难逢的内心痛苦。杨慎长年被流放在滇,其间,曾因病要求回川,不料行途中又被追回,成为终身遗恨。所以他对离别之苦感受至深,发而为诗,自然也就感人肺腑。这首诗是他在往返川滇途中,夜宿金沙江时有感而作。他回忆起“往年曾向嘉陵宿”时的情景,往年他在什么时候曾过嘉陵江,现已不能查考,也许是他出蜀赴京应试之时,也许是被流放的途中,总之,这是诗人所经历的一次难以忍受的离别之苦。诗人在嘉陵江畔的驿楼上,怀念亲人,拍遍阑干,不能入睡;此时,只有明月作伴,影单形只,斯情斯景已是够难堪的了,怎奈江涛之声又彻夜不停,更搅乱了诗人的离愁别绪;月亮又高高地挂在中天,洞幽烛微,把他的孤独之影照得无处可匿。作者在前四句中,竭力描写往年离别的情景,实际上是为后四句作铺垫,往年只不过是到嘉陵江而已,那江声月色已给他带来如许的愁苦。谁能料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如今他却飘零到瘴疠的南方海角天涯,回首嘉陵,更觉道路悠长。嘉陵尚不可及,故乡便更不得归了。“岂意飘零瘴海头”,语意陡然一转,读者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意外的痛苦情绪的冲击!诗中主人公的命运,不是日渐好转,而是一天天更糟糕,他被流放到“瘴海头”。今夜又孤独地寄宿于金沙江畔,无限愁思涌注心头;金沙江和嘉陵江都汇入长江,同是长江之源,滇蜀山水相连,诗人很自然地回忆起在嘉陵江驿楼离别之情,再看看眼前的景物,怎能不令人肠断!往年已曾被江声搅离愁,月色照幽独,已是不堪回首了;而今夜江声月色依旧,人立楼头也依旧,旧怨新愁,更是不堪诉说。这今昔的对比,表现了离愁别恨的与日俱增,突出了生离可能成为死别的伤痛,所以,诗的最后一句才发出“肠断金沙万里楼”这样沉痛而绝望的声音。
由于作者感情之真切深沉,艺术才华之超诣独拔,故全诗意境表现得婉转凄切,情景交融,形象鲜明。全诗有两个组成部分,前四句写的是过去,后四句写的是现在,从过去到现在,表现出诗人不幸命运的连续和感情层次的递进。往年分离于嘉陵江畔,驿楼东畔依阑干,中天月色照孤独,阑干月色和相思情绪,交融一体;再加上彻夜江声的搅扰,主人公内心深处的烦愁已不言而喻了。然而,这一次的离愁,还只停留在孤独寂寞的程度,及至“飘零瘴海头”之后,在“金沙万里楼”上,对亲人的思念之情更加深沉了。这时所见到的月色,所听到的江声,所勾起的离愁,已经到了令人肠断的地步了。这首诗的用韵和格调,也不同于一般的近体诗,前四句押入声韵,后四句转平声韵,音调抑扬高下,缓急变化,颇有乐府韵味。读起来感到心潮起伏,感情跌宕,意绪曲折,有如江水扬波,急湍漩流,高低纡曲。这种语言文字本身的音乐感,更能表现出诗人伤痛的内在感情。
(张文勋)
竹 枝 词
杨 慎
神女峰前江水深,襄王此地几沉吟。
晔花温玉朝朝态,翠壁丹枫夜夜心。
【赏析】
这首《竹枝词》,以咏巫山神女峰为内容,联系到巫山神女的故事,词甚典丽,表现出作者诗歌于高华宏博之外,别有幽倩之风。
巫山在四川巫山县东,巫山十二峰之名,起于唐代之后。李端诗云:“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十二峰中,以神女峰最为峭丽秀美,其峰面临江水,望之如天外美人,雾鬓风鬟,宛然可辨。峰下有神女庙。关于“巫山神女”的故事,本属渺茫,因宋玉有《高唐》、《神女》两赋,叙述楚襄王于梦中遇神女之事,于是巫山云雨的艳说,竟尔流传。宋玉《高唐赋》序云:“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又宋玉《神女赋》序云:“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晔兮如华(花),温兮如莹,须臾之间,美貌横生。”宋玉之两赋,本属假设其事,以寓风谏。然实为后世咏巫山神女者所本。作者所咏,亦以缥缈空灵之笔写神女峰之美。并联系到如今的神女,是庙貌依然;而当年的楚襄王来游之事,则已烟消云散,如江水之逝,江风江云之一去无踪;只有付与后来游者以“镜花水月”之感而已。惟是作者之诗本属典丽,又加上一些美丽的传说,于是更使人产生一种“仙乎尚在人间”的观感。
首句写神女峰依山傍江,江水激荡,江流深长,两相映衬,愈显江山之灵秀俊美。次句回思往事,略谓如此美丽之山峰,诚不愧为神女暮暮朝朝依恋之地,此峰仿佛竟为神女之化身,宜乎往昔楚襄王及其词臣宋玉两游此地,在宋玉写成《高唐》、《神女》两赋之后,襄王抚事沉吟,而不觉其身在梦中,竟能与神女邂逅相遇也。作者以“几沉吟”三字,表明襄王本来也是将信将疑,其在梦中所见,也很惝恍迷离,似有似无,似真似幻,即使襄王与神女高唐之梦,及其在梦中之相亲相别,居然似实,但在醒来之后,也未必信其为真的。因宋玉两赋之作,本旨在于讽谏襄王之“淫惑”,虽然两赋中都曾提到夜梦神女,襄王未必不明其意,所以作者于其“沉吟”之前,著一“几”字,以见诗意之深沉微婉,引人思索。在襄王已自沉吟,难怪杜甫在《咏怀古迹》其二中,咏宋玉故事云:“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了。
诗的后两句云:“晔花温玉朝朝态,翠壁丹枫夜夜心。”“晔花温玉”,本是《神女赋》中状神女美貌之词语,原文已见前引。“晔花”,形容明丽如花(华、花同义)。“温玉”,谓其温馨如玉,简言之,即“如花似玉”。“朝朝态”,意谓神女之姣美乃至神女峰之秀丽,乃是朝朝如此,直到如今,还是秀美动人。(按《高唐赋》序,本有“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之语,表明神女之长期居住巫山,这里所谓“朝朝态”,显然是从《高唐赋》序中化用来的。)然而下句则云:“翠壁丹枫夜夜心。”作者于此处,另转一意,“翠壁丹枫”,本为巫峰中所有之景象,杜甫诗云:“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涪城县香积寺官阁》)。神女既然长住此间,那么面对着含风的翠壁,背日的丹枫,未必没有触绪怀人的惆怅、“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用李商隐《无题》诗句)就像嫦娥一样有“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寂寞之感呢!这两句诗,空灵蕴藉,意象横生,前句运用《神女赋》序中的“晔兮如花,温兮如玉”之语,以显神女之美;后句化用唐人诗意,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表明神女原也依恋人间,可惜宋玉之后,无人更为之作赋罢了。
全诗藻采纷呈,极绮丽风华之致。后两句于秾丽中见幽倩,对仗工稳,结笔更有未经他人道过的新意。
(马祖熙)
无 题
杨 慎
石头城畔莫愁家,十五纤腰学浣纱。
堂下石榴堪系马,门前杨柳可藏鸦。
景阳妆罢金星出,子夜歌残璧月斜。
肯信紫台玄朔夜,玉颜珠泪泣琵琶!
【赏析】
这是一首无题诗,它像其他无题诗一样,诗中有所寄托而不明白说出,需读者自己去体味和理解。但这首诗后面有一条原注,却为我们理解这首诗的内容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注文云:“丁丑岁同何仲默、张愈光、陶良伯作,追录于此。”这就告诉我们,它作于丁丑岁,即明武帝正德十二年(1517);作者除杨慎外,还有当时著名诗人何仲默(景明)、张愈光(含)等。在正德十二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使这些诗人在一起写了这首无题诗?这就必须去查对一下当时的历史记载。
在正史和野史上都记载着:这一年的八月,明武帝朱厚照突然“急装微服,出幸昌平。”朝中一班大臣们急坏了,随后追去,请他回宫,他不听。幸好把守居庸关的巡按御史张钦坚持原则,紧闭关门,硬是不放他出去,他方才悻悻而还。但他并没有死心,隔了几天,换了一个太监代替张钦守关,然后在夜间溜出关去,来到宣府(今河北张家口市宣化区,明代边防重镇之一)。他到宣府干什么呢?原来,这位“正德天子”一向喜欢寻花问柳,在京城时就常常私出宫门,在外嫖妓宿娼,后来京城玩腻了,同时又顾忌大臣们“谏劝”,便由佞臣江彬为他在宣府建造了名为“镇国将军府第”的行宫,以便在此更加肆无忌惮地玩乐。到宣府以后,他经常带了江彬等人,夜入民家索取妇女,大乐忘归,于是便把宣府称作“家里”。嫖妓宿娼,更是家常便饭。晚明沈德符的《野获编》:“今宣府镇城,为武宗临幸地……至今二三妓家,尚朱其户,虽枢已脱,尚可辨认,盖微行所历也。”堂堂“大明天子”,做出如此荒唐可恶之事,自然要使朝野震惊,引出轩然大波。杨慎与何景明等诗中所咏,当即此事。
诗中的“石头城畔莫愁家”用来隐喻妓院。莫愁,古代乐府诗中善歌的女子,一说石城(今湖北钟祥)人,一说洛阳人,也有人误石城为石头城,称其为金陵人。这里采用后面一说是因为石头城(金陵)是明朝初期的京城,后来的南京,可以用来影射北京。“学浣纱”暗用“西施浣纱”典故,把武宗比作古代荒淫失政的吴王夫差。颔联“系马”、“藏鸦”二句均从六朝古诗中化出。梁简文帝有“宜城醖酒今行熟,停鞍系马暂栖宿”之句,故“系马”一词有留宿娼家之意。简文帝《乌栖曲》又云:“青牛丹毂七香车,可怜今夜宿倡家。倡家高树乌欲栖,罗帏翠帐向君低。”同时乐府《杨叛儿》也有“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之句。本诗“门前杨柳可藏鸦”句糅合以上诗意,含蓄地写出了妓院中的旖旎风光。
如果说前面四句还只是一般地描写妓院、妓女的话,那么颈联两句就明白地写出了皇帝与妓女之间的关系。“景阳”,楼名,南朝齐武帝建。《南史·裴皇后传》记载:“宫内深隐,不闻端门鼓漏声。置钟于景阳楼上,应五鼓及三鼓,宫人闻钟声,早起妆饰。”这里把“景阳妆罢”的典故用在妓女身上,作者的用意自不难想见。“子夜歌”为六朝民间艳曲,常用于歌楼舞榭。“璧月”一词出于陈后主宫中艳曲“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子夜歌残璧月斜”句形象地描绘了明武宗征歌逐舞,以至通宵达旦的荒淫生活,并把他与亡国之君陈后主相比,显然是有意进行讽刺。
尾联两句一改前面那种隐晦含蓄的写法,变成直截了当的批评。“肯信”即哪儿会相信。“紫台”指皇帝住所,“玄朔”指极北之处;“玉颜”句用西汉乌孙公主和王昭君远嫁“和亲”的典故。《古今乐录》云:“初(汉)武帝以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嫁乌孙王昆莫,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送明君(昭君)亦然也。”这两句的意思是说:这位荒唐的皇帝哪里会相信,他这样胡作非为下去,必然会引起政治腐败,国势危殆,以致出现不得不向外邦乞求“和亲”,造成像汉代乌孙公主、王昭君那样的悲剧。这两句虽然还是采用借喻的手法,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是直接针对明武宗的十分严厉的批评。
自然,在封建专制君王的淫威下,杨慎他们在当时不可能公开此诗。但杨慎对明武宗荒淫无耻生活的愤恨,却通过此诗充分表现出来。正是出于这种愤恨,他在这一年上了一道谏疏,进行恳切的规劝,规劝无效,他索性“养疾乞归”,实际上是以此表示抗议。
(范民声)
病中秋怀(八首选一)
杨 慎
迢递城西百尺楼,登兹销暑亦销忧。
江山平远难为画,云物高寒易得秋。
吉甫清风来玉麈,涪翁妙墨换银钩。
余甘渡口斜阳外,霭迺渔歌杂棹讴。
【赏析】
杨慎的《病中秋怀》作于四川泸州,共有八首,内容为杂写各种生活感受和咏怀时事。这里所选,是其中的第一首。
作者自谪戍云南以后,曾多次回到四川,泸州是他归川途中的必经之地。到了晚年,他甚至长期侨寓泸州,达十余年之久。所以他对泸州的山川形势、风物人情十分熟悉,并怀有很深的感情。在这首诗中抒写的,便是他对泸州风物的眷爱之情。
首句“迢递城西百尺楼”中的“百尺楼”指的是泸州的南定楼,“迢递”和“百尺”都是形容城楼之高。泸州的南定楼向来有名,宋朝诗人范成大曾在《吴船录》中写道:南定楼“为一郡佳处,前帅晁公武子止所作。下临内江,此水自资、简州来合大江。城上有来风亭,瞰二江合处,于纳凉最宜。”泸州在夏秋之际的气候十分炎热,俗语有“天下三伏,泸州六伏”之说,登上南定楼不仅能眺望四周景色,而且还能纳凉销暑,自是生活中的一大快事,所以次句接着就说:“登兹销暑亦销忧。”这两句的造语,都化用了前人作品中的名句。唐代王昌龄有“烽火城西百尺楼”之句(见《从军行》),李商隐有“迢递高城百尺楼”之句(见《安定城楼》),杨慎为它们分别更易二字,就成了此诗的首句。次句则从王粲的《登楼赋》中的“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中化出。这种化用前人句子,不能简单地看作为语言上的因袭模仿,这两句诗比起前人的句子来,不仅语言相似,而且在思想感情上也有某种相通之处,我们只要把这些句子放在一起细加比较,当不难体会其中的意味。颔联“江山平远”两句是曾被王渔洋誉为“古人亦不多见”、“神到不可凑泊”的名句。宋代著名画家郭熙在论及山水画作法时,把山的远景分成三种:高远,深远,平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江山平远难为画”句写作者登楼远眺,但见远处山川缥缈,气象万千,虽图画也难尽其妙。又,南宋时在泸州宝山上筑有一所江山平远堂,杨慎把这一堂名采入诗中,不但切合眼前景象,而且显得十分自然熨帖。“云物”即景物,高处气候凉爽,因此周围景物也比他处先蒙上一层秋意,“云物高寒易得秋”句从周围景物写出了自己的凉爽之感。这一联既写出了景,又体现了情,情与景融合无间,浑然一体。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有意境,或者如王渔洋所说的“神韵天然”。
颈联两句写泸州的文物古迹。西周时期的尹吉甫是《诗经》作者之一,相传《大雅》中有几篇出自他手。有记载说他是江阳(即泸州)人,泸州至今尚有与他的传说有关的遗迹。《大雅·丞民》中有“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之句,意思是说尹吉甫的作品和美得犹如化育万物的清风。“玉麈”为晋代文人清谈时手中拿的拂子,后来常被作为清谈的代名词。“吉甫清风来玉麈”句从泸州有关尹吉甫的遗迹想到他那和美的言辞,想到他当年手执玉麈,娓娓而谈,使人犹如沐浴在清风之中一般。“涪翁”即北宋诗人黄庭坚,涪翁是他的号,他曾被贬谪涪州,相传泸州宝山留有他的手迹,“涪翁妙墨”即指此而言。“换银钩”形容黄庭坚的书法刚劲有力,可与金距银钩相埒。这一联与颔联两句不同,颔联两句主要写登楼后纵目所见和亲身感受,这一联则写出对泸州古代文明的敬仰和向往,属于此时此地的联翩浮想。不过,不论是身受实感还是浮想联翩,这两联都表达了诗人对泸州山川风物的眷爱之情。
尾联两句又从浮想回到了现实。“余甘渡”在泸州东北,以渡口有余甘(牛甘果)树而得名。余甘渡与城西的南定楼之间距离较远,在南定楼上眺望,便有在“斜阳外”的感觉。“霭迺”即唐诗中常见的“欸乃”,杨慎在他的《古音骈字》中解释其为“棹船相应之声”。渔歌与棹讴此伏彼起,相互唱和,为平静的江面增添了无限生意。这两句对景物的描写比起颔联来,显然具体得多,而且有音响,有动态,可感性也就更强。但由于毕竟是远眺所得,所以景象仍在缥缈悠忽之间,仍给读者留出充分想象的余地。
全诗基本上都作景语,但此种景语,又无一不是情语。作者以情选景,以景体情,不着一语而其情自见,这是本诗艺术上主要的成功之处。
(范民声)
于役江乡归经板桥
杨 慎
千里长征不惮遥,解鞍明日问归桡。
真如谢朓宣城路,南浦新林过板桥。
【赏析】
这首诗大概作于明世宗五、六年间。古时称服军役或劳役为“于役”。“江乡”即滨江之乡。此时作者已谪戍云南永明,奉命于役江乡,返回谪所时途经板桥(在云南嵩明县境内),在板桥驿馆的墙壁上写下了这首诗。据清人笔记记载,直到清初,还有人在板桥驿馆见到过这首题壁诗。
前面两句正面描写行役之劳苦。千里征程,长途跋涉,才得解鞍,却又要安排好明日归去的船只,一路上的劳顿困苦可想而知。但他身为“戍卒”,奉命差遣,概不由己,又怎敢畏惧路途遥远!所谓“不惮遥”的真正的意思,却是不敢惮遥。
后面两句换了一个角度,从现在自己经过的“板桥”联想到当年谢朓去宣城路经“板桥”时风尘仆仆的情景。谢朓是南齐时著名诗人,曾任宣城郡太守,世称谢宣城。他从建康赴宣城上任,同杨慎以“戍卒”身份千里行役相比起来,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杨慎作为一个诗人,可以不管这些,他只是从谢朓的诗中得到某种感受和共鸣。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一诗是六朝名篇之一,其中有“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等句,描写行旅之苦,十分形象。杨慎所谓“谢朓宣城路”,所谓“南浦新林过板桥”,指的就是这种景象,长期为行役之苦所困的诗人,很自然地从这类景象的描写中引起了共鸣。
此诗语言流美,格调清新,设意造境颇有新意,可算别具一格,在明代的七绝中不失为佳品之一。它对后世也有一定影响,清初曹学佺《板桥》诗:“两岸人家映柳条,元晖(谢朓字)遗迹草萧萧。曾为一夜青山客,未得无情过板桥。”显然是杨慎作品的仿效之作。
(范民声)
送余学官归罗江
杨 慎
“豆子山,打瓦鼓;阳坪山,撒白雨。白雨下,娶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我诵绵州歌,思乡心独苦。送君归,罗江浦。
【赏析】
这是作者在谪戍云南时所作的一首送别诗。他所送的那位姓余的学官这时正要回四川罗江去。由于作者自己也是四川人,所以当看到别人将回四川时,不免更增添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在这首送别诗中,他采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把这种思乡心情表达了出来。
说他采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是因为这首诗与一般的送别诗明显不同,一开始便引用了一首长达十句的民间歌谣,只在最后才写上四句自己的话。这首民间歌谣名《绵州巴歌》,大概产生在北宋时期。罗江在绵州境内,所以作者用《绵州巴歌》来给即将回到罗江的余学官送行,同时也借此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情。
《绵州巴歌》的歌词内容主要是歌咏罗江的水利。罗江发源于四川安县,流经罗江县(现已并入安县、德阳两县)和中江县,东至三台县,注入涪江。北宋英宗治平年间,曾发动民工三万人修堤五道,使罗江、中江两县农田都得到灌溉之利。《绵州巴歌》所咏,可能就是这一次大规模的水利建设。
豆子山在罗江县与中江县交界处;阳坪关即阳平山,在中江县境内。“打瓦鼓”是唐、宋时期的一种文艺表演形式,类似后世的打花鼓。“撒白雨”为川西土语,原指晴空骤然下雨,这里形容水流湍急,白浪四溅,好像晴天下雨一般。这四句描写水利建设竣工后人们喜气洋洋、载歌载舞地进行庆祝的热闹场面。
罗江由两水汇合而成,“两水相蹙成罗纹”(见《方舆胜览》),因此在歌词中被想象成绢匹。罗江旁有龙洞,传说为龙神所居,所以又设想这绢匹系龙女所织。“白雨下,娶龙女”以下六句,把这些想象编织成了一个美丽的神话:龙女出嫁了,她自己动手准备嫁奁,罗江便是她亲手织成的绢匹;她把它分成两半,一半送给罗江县,一半送给中江县(中江县在隋唐时名玄武县)。这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表现了古代劳动人民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同时也反映出他们对哺育了自己的家乡山川是何等地亲密无间!对改造自然所取得的伟大成果是何等地欢欣鼓舞!在明代诗人中,杨慎是较能重视民间文学的一个,他的创作接受民间歌谣的影响。这首送别诗把《绵州巴歌》整首采入,正是他喜爱民间歌谣的一种表现。
《绵州巴歌》有着浓重的地方色彩,它把江流两岸的地理环境及风土民俗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风格。据《五灯会元》一书记载,宋代有个名叫法演的和尚曾当众演唱此歌,演唱时操绵州土音,并“以手作打仗鼓(即花鼓)势”。在这一记载中我们更可以想象出,这首歌在演唱时有着多么浓厚的泥土气息。
诗的最后四句才是作者自己的话。话的内容没有什么奇特处,使人为之赞叹不已的是,这四句话同民间歌谣连在一起,色调竟然完全一致,通俗质朴的语言,长短错落的音节,都和《绵州巴歌》极为相配,看不出有丝毫拼凑的痕迹。这不仅反映出作者在诗歌语言方面有很高的艺术修养,而且也充分表明,他在学习民歌方面确实曾下过一番功夫。
(范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