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仁
【诗人小传】
明初诗人。一作蓝山。字静之,崇安(今属福建)人。元末杜本隐武夷山,仁与弟蓝智同往师之。得“四明任松乡”诗法,遂谢科举,一意为诗。后辟武夷书院山长。明初随例徙临濠(今安徽凤阳),不久放归。洪武七年(1374)一度出仕。其诗规摹唐人,词意融怡。与其弟智,俱名于时。著有《蓝山集》六卷。
暮归山中
蓝 仁
暮归山已昏,濯足月在涧。
衡门栖鹊定,暗树流萤乱。
妻孥候我至,明灯共蔬饭。
伫立松桂凉,疏星隔河汉。
【赏析】
白天出门,晚上回家,吃过晚饭,散步闲看,这是很平常的一天、一生中可能无数次重复的一天,这里面,可会有诗意?不过,本诗的作者蓝仁,也是位很平常的人,他没做过官,是个“布衣”,一生除了很短一段日子外,一直隐居在家乡福建崇安的山中,平常度日。平常人写平常事,或许,会有点不平常写出来吧?
这首诗的题目很平常,不须解释。起句“暮归山已昏”,大约是重复了诗题,也很平常。诗人白天出门,到晚上山色昏暗的时候回来,因为走了许多路,在进家门之前,他到山涧边洗足,顺便看到了倒映在水里的月亮。“濯足月在涧”,也很平常吧?是的,诗人在写下本诗时,大约并没感到有什么不平常,此句亦不例外;但从我们的眼光看来,情况就不同了,即以此句开个头:“濯足”,一可见他并不端“斯文”的架子,举止随意,二可见他无轿无马,只能靠两脚走回来,然则他的性格、地位、家境,都可由此推知。再者,他虽然朴野、贫穷,却又不是无性情的粗人,一边消除疲劳、一边还留意到月的倒影,大约还赏玩了一小会儿。于是乎,区区五个字,就勾勒出一个疏野的贫士的形象,平常乎?
这是首五言古诗,但三、四句也对仗得很工整。“衡门”是本诗唯一的用典,《诗经·陈风·衡门》云:“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衡通“横”,横门就是用一根横木代替门,通常,这是贫士之家的代称。“衡门栖鹊定”,现在,诗人回家了,这个连喜鹊也来筑巢的寒舍,自然是年久失修、破旧不堪的;不过,此刻喜鹊们能安安定定地睡着,丝毫不受惊扰,则这家主人平居时的安详、与物无争,也可以推知了。“暗树流萤乱”,是本诗唯一有动感的句子,但这动感,只是一种反衬:在夜色下褪去了青色、只留下黑暗身影的树周围,有无数点萤火在乱舞,看上去倒很热闹,但仔细一想,若这寒舍不是独处旷野、远离村落,群萤会这么大胆踊跃地聚来?于是乎,诗人的贫士兼隐士的身份,便由鹊和萤作了说明,不须他着痕迹地自报家门了。这两句中有如此深的含义,按王国维的定义,可算是“有境界”了,而这境界竟是从最常见的鹊栖萤飞之景中体现出来的,平常乎?
“妻孥候我至,明灯共蔬饭。”这两句,既无用典,又无对仗,也无景物,字面上是再平常不过了,其实,这却是全诗的最不平常之处。前一句,天也昏了,连鹊也睡了,可妻儿们还在眷眷地等候着诗人,他们不抱怨他晚归,也绝不打算自己先吃饱了把残菜剩饭留给他,这是个多么和睦融洽的贫士之家!后一句,“明灯”二字更可大加玩味,本来,吃饭总得有个灯照着,不会黑洞里摸索,但这里的“明灯”,却决不是多余之笔:贫家自然只有蔬菜淡饭,但他们却把灯挑得亮堂堂的,心平气和、高高兴兴地吃着。这又是个多么安道乐贫的隐士之家!请注意,前面四句,山是昏的,树是暗的,月倒映在水里当然亮不到哪里去,萤火之光更是微不足道。可是,诗人一进家门,画面就顿时明亮了!这“明灯”,正是他的家庭的象征,这是诗人无意中流露出的对家庭的依赖感,在它的光芒所到之处,尘世一切烦恼和诱惑,都像黑暗一样无法侵入。所以,这表面上的多余之笔,正是照亮全诗的点睛之笔!
明白了“明灯”的寓意,最后两句“伫立松桂凉,疏星隔河汉”的意境,也就不难体会了。有这样理解自己的妻儿,有这样可依赖的家庭,诗人的内心,当然是非常安宁的。饭毕,他闲步而出,伫立户外,这时,松树似在告诉他这样的生活可以长此以往,桂树似在告诉他这样的生活充满温馨美好。诗人遐想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凉快浸透全身,使他不禁引领深吸,举目高望。长空中,几颗孤星疏疏朗朗地天各一方,很有些岑寂,但它们却不肯挤到银河里去与众星混同,宁可独自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隐士生涯在旁人眼里是不平常,但在隐士心中,又该是极平常。若自命是隐士,处处想显示自己“高隐”的“清趣”,结果诗纵然佳,终不免或多或少有做戏给人看之感。如果这也算是种病,则即使是唐宋诸贤,也难免此病。本诗的难得,正在于这位布衣诗人,只是怀着一颗平常心,只想写平常事,就像他平生不曾想到做官一样,做诗也不曾求什么深致高韵。结果,内容虽平淡,用笔虽随意,倒反而露出了真趣。用句俗话,这叫“无心插柳柳成荫”,用句行话,可谓之“自然高妙。”
(沈维藩)
题古木苍藤图
蓝 仁
风云气质雪霜踪,独立空山惨淡中。
惭愧藤萝争附托,年年春色换青红。
【赏析】
这首题画诗,题的是一幅画有“古木苍藤”的花卉图。“古木”,从诗的描写来看,就是松树。松树是一种常绿乔木,经冬不凋,而且寿命较长,可达千年以上,在古代与竹、梅一起被称为“岁寒三友”。“苍藤”则是一种藤本植物,它的干茎细长,不能直立,靠攀附他物而生长。这幅图所画的,就是苍藤攀附一棵古松而生长的形象。诗人对着这幅图画,从画面形象触发了联想,于是写下了这首诗。
诗的开头两句是描写古松:它经历了风霜雨雪,仍然屹立于气象惨淡的空山之中。这是歌颂它的经得起环境的严酷考验而屹立不移。严冬季节的风霜雨雪是自然界的杀手,多少植物在它的淫威下被摧残了,凋萎了,但是松树却一点不受影响,这就显得非常难能可贵,所以古人对此多有赞美。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庄子说:“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三国时的刘桢有一首咏松诗是这样写的:“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风霜已惨凄,终岁恒端正。岂不罹霜雪,松柏有本性。”梁代的范云《咏寒松》诗说:“修条拂层汉,密叶障天浔。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蓝仁就是继承这一传统文化心理积淀而写出这首诗的头两句的。而“空山惨淡”四字,又有着杜甫诗的影响。杜甫《四松》诗的结句写道:“勿矜千载后,惨淡蟠苍穹。”“惨淡”是凄惨暗淡的意思,这是秋冬特有的自然景象;正像欧阳修在《秋声赋》中所写的:“其色惨淡,烟霏云敛。”这株古松独立于惨淡的空山之中,不是有一点众芳芜秽、翳我独存的味道吗?这情况,是要令人肃然起敬的。
但是“藤萝”则不然。三、四两句,写它“附托”在古松上,却缺乏古松那种勇抗霜雪的能力,每到冬来,总是凋谢了,等到第二年春天,才又换上一身“青红”的颜色,炫耀一番。“年年春色换青红”,是能处顺境而不能处逆境的委婉说法,是对藤萝的揶揄、讽刺,所以前面用了“惭愧”两字,以示否定。对藤萝的这种描写,是有其植物学的根据的。《南方草木状》载:“藤生缘树木,正二月花,四五月熟。”所以,“争附托”,是因它“生缘树木”;“春色换青红”,是因它“正二月花”。而对藤的须靠攀附他物才能生长,前人亦由此联想到人的一种消极品质而予以讽刺。例如唐代费冠卿的《挂树藤》诗:“本为独立难,寄彼高树枝。蔓衍数条远,溟濛千朵垂。”说藤是靠了他人才阔起来的。而白居易的《有木诗八首》中的《凌霄》,则致讽尤深:
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摇。
疾风从东起,吹折不终朝。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
“凌霄”是藤本植物的一种。这株凌霄因依托别的树而开花抽条,可是当那棵树被大风吹倒后,它也就成为“委地樵”了。蓝仁的这首诗,当然没有树倒藤死的意思,但是对于“藤萝”的“争附托”,是不是也有与白居易诗意相通的鄙弃之意呢?看来也是有的。再退一步说,“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话》)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读者尽可以驰骋自己的联想,以丰富诗的意蕴。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这首诗的大旨,是歌颂一种岿然独立的精神,而鄙薄那种攀附依托的品质。联系作者蓝仁一生清高不仕的行径,不是可以看到一点诗品与人品相似的消息吗?
(洪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