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基
【诗人小传】
（1311—1375） 字伯温，青田（今属浙江）人。元至顺进士，曾任江西高安县丞、江浙儒学副提举等职。因受排挤而弃官归隐青田山中。著《郁离子》以寓志。后应朱元璋召请，筹策佐命，参与机要。明初任御史中丞兼太史令，封诚意伯。洪武四年（1371）辞官。后为宰相胡惟庸所谮，忧愤而死。一说被胡惟庸毒死。刘基在元末即以诗文称，其诗沉郁雄浑，尤长于古体，为明初一大家。许学夷论明初诗坛称：“才情之美，无过季迪；声气之雄，次及伯温。”（《诗源辨体》）有《诚意伯文集》。
蜀 国 弦 [1]
刘 基
胡笳拍断玄冰结 [2] ，湘灵曲终斑竹裂，为君更奏蜀国弦，一弹一声飞上天。蜀国周遭五千里 [3] ，峨眉岧岧连玉垒 [4] ，岷蟠出水作大江，地砉天浮戒南纪 [5] 。舒为五色朝霞晖，惨为虎豹嗥阴霏，翕为千嶂云雨入 [6] ，嘘为百里雷霆飞。白盐雪消春水满，谷鸟相呼锦城暖，巴姬倚歌汉女和，杨柳压桥花纂纂 [7] 。铜梁翠气通青蛉 [8] ，碧鸡啼落天上星 [9] ，山都号风寡狐泣 [10] ，杜鹃呜咽愁幽冥 [11] 。商悲羽怒听未了 [12] ，穷猿三声巫峡晓 [13] ，瞿塘喷浪翻九渊 [14] ，倒泻流泉喧木杪。楼头仲宣羁旅客 [15] ，故乡渺渺皆尘隔，含凄更听蜀国音，不待天明头尽白。
【赏析】
刘基诗截然地可分为两部分：元季之作悲愤激越，词多感慨，使人读之踯躅思奋，情不能已；入明之后则一变而趋平正，优游闲雅，托兴微婉，感人的力量亦大大减弱。此诗通过对蜀国奇谲幽诡的山川景物的描写，抒发了自己盘郁难解的忧思，就其内容与风格而言，均应属于前期的作品，另诗末提到汉末的王粲，似以粲自喻。王粲，山阳高平人，建安初避难荆州，依刘表，未获重用，心怀沉郁，乃作《登楼赋》。刘基在元至正二十年（1360）依附朱元璋之前曾三次出仕元廷，任江西高安县县丞、浙东元帅府都事等职，均因得罪上司而辞去，情事颇与王粲相近。当时他曾有《水龙吟》词写道：“鸡鸣风雨潇潇，侧身天地无刘表，……问登楼王粲，镜中白发，今宵又添多少？”与此诗末四句“楼头仲宣羁旅客，故乡渺渺皆尘隔。含凄更听蜀国音，不待天明头尽白”如出一辙，因此这首诗很可能也是仕元时期的作品了。
西蜀为天府之国，风物绮丽，为世所称，然山川险阻，古有五丁开道的神话，这样便在外人的心目中增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六朝乐府瑟调曲即有以“蜀道难”为题者。其后以此题材写乐府诗的颇多，最著名的是李白的《蜀道难》及李贺的《蜀国弦》。刘基此作显然受了二李的影响，其丽辞诞语似李贺，诗之立意与气势则似李白。
全诗二十八句可分为三部分：首四句即物起兴，点出“蜀国弦”之篇题，为全诗之“兴”；中间二十句铺陈刻画，极言蜀国山川险峻，风物堪悲，为全诗之“赋”；末四句借王粲登楼的典故，抒写自己的衷曲，则有些近于“比”了。
“胡笳”句以蔡琰事起兴。蔡琰，伯喈女，汉末遭逢兵乱，为胡骑所获，在匈奴右贤王部伍中十二年，生二子，后为曹操赎归。《别传》记载她曾“春日登胡殿，感笳之音，作诗言志”。乐府《琴曲》歌辞有《胡笳十八拍》，咏其事云：“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此谓胡笳声悲，十八拍奏毕已是天地惨冽，万物愁凝，全无生气了。“湘灵”：虞舜的二妃娥皇、女英。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二妃追之不及，相思恸哭，眼泪洒在竹子上，染成斑竹。《楚辞·远游》云：“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此谓湘灵曲调悲怨，一曲终了，斑竹亦为之爆裂。以上所写胡笳之声或湘灵之曲都是摄人心魄的音乐，作者由之想到了“蜀国弦”，其声哀怨，感地动天，丝毫也不亚于前二者。所谓“蜀国弦”并不是真有这样一曲描写蜀国的弦乐，而是指西蜀山川景物风土人情所蕴结的一种激越悲凉之气。
“蜀国”以下四句写西蜀的山川地理：周围五千里，其间矗立着岹峣的峨眉山、玉垒峰，岷山则蟠踞在川北，岷江自此流出，衍为浩浩荡荡的长江。天为之开，地为之坼，南方江河湖渎因此而疏畅，各安其流。“舒为”以下四句写西蜀变幻无定的风云：或舒展为五色的朝霞，或聚集为阴霾可怖的雾气，或凝为云雨，洒遍千山万岭，或化为雷电，震荡百里的长空。西蜀的自然景物有突兀奇幻的一面，亦有浓丽娇媚的一面。春天来临，似白盐一般的山雪融化了，春水涨满了溪涧，啼鸟此呼彼应。有“锦城”之称的成都更是春意洋溢，巴姬歌，汉女和，桥边杨柳笼烟，繁花簇簇，一派旖旎的景象。此外蜀国还有许多凄切动人的传说：据说合川县铜梁山十分秀美，有翠气与云南青蛉水相通；古益州有山，为碧鸡之神所化，引吭而啼，声彻寰宇，星辰亦为之摇落；还有通灵似人的狒狒，迎风而号；新寡的野狐，伤心而泣；杜鹃鸟的啼声就更凄惨了，它是蜀古帝杜宇之魂所化，悲其失国，日夜呜咽。这些声音，使人闻之兴叹。诗人形容它如商声之悲，如羽声之怒。更何况还有巫峡的猿啼，瞿塘峡喧豗的惊涛、飞瀑，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曲凄恻激愤的交响乐，这便是“蜀国弦”的主调。正如李白所咏写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于是作者的思绪很自然地由自然景观转向人生，引出末四句王粲式的感叹。
汉王粲《登楼》一赋对后世文人影响极大，其赋以主要篇幅写了自己的乡关之思，如云：“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然他之所以思乡，乃在其怀才不仕，这才是作者真正感到伤心之处，所谓“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刘基引王粲为同调，为之伤心而头白者也正在这点上，故他所咏写的“蜀国弦”的主调也是悲中有愤，哀中有慷慨之志。
刘基诗在元明之际独树一帜，以风格奇崛，思想意蕴深沉见称。他诸体兼长，但最能体现他诗歌创作特点的乃是乐府。这首诗以铺陈蜀国奇异的风物为主干，以咏写自己的情怀为结穴。然全诗处处饱蕴着一股磊落不平之气，铺陈景物与咏写情怀是密切交融的，蜀国奇伟多姿、奔腾喧豗的山川也正是作者慷慨激越的情怀的写照。
（刘明今）
注 释
[1].蜀国弦：乐府古题。李贺有《蜀国弦》诗，王琦注引《乐府古题要解》云：“《蜀道难》备言铜梁玉壶之险，又有《蜀国弦》，与此颇同。”
[2].玄冰：黑色的冰。
[3].周遭：周围。
[4].峨眉：峨眉山。玉垒：山名，在四川都江堰市西北。杜甫《登楼》诗云：“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5].砉（xū）：物相杂声。南纪：《诗·小雅·四月》：“滔滔江汉，南国之纪。”意谓江汉之水可经纪南国之众川，使不壅滞。后遂称南方为南纪。“纪”兼有治理、准则之意。
[6].翕：统一协调之状。
[7].纂纂：聚集貌，通攒攒。
[8].铜梁：山名，在重庆市合川区南，连亘二十余里，以秀丽称。山上有石梁，色如铜，故以之名山。青蛉：汉县名，属越巂郡，以境内有青蛉水得名。治所在今云南大姚县。
[9].碧鸡：山名，在四川西昌市。另成都有碧鸡坊，云南昆明市西有碧鸡山。《汉书·郊祀志》：“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醮祭而致。”注：“金，形似马，碧，形似鸡。”汉晋间置益州郡，其地及于今之云南省。
[10].山都：兽名，即狒狒。《尔雅》郭璞注：“其状如人，面长，唇黑，身有毛，反踵，见人则笑。”
[11].杜鹃：鸟名，传为蜀古帝杜宇之魂所化。
[12].商、羽：分别为“宫、商、角、徵、羽”五音之一。商声凄怆，羽声则忼慨（见《战国策·燕》）。
[13].“穷猿”句：《水经注·三峡》引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14].“瞿塘”句：三峡中有瞿塘峡，最险。两崖峻立，一江中贯，滟滪堆正当其口，于江心突兀而出。于是江水击石，白浪滔天。
[15].仲宣：汉末王粲字。
旅 兴
刘 基
倦鸟冀安巢 [1] ，风林无静柯。路长羽翼短，日暮当如何？登高望四方，但见山与河。宁知天上雨，去为沧海波。慷慨对长风，坐感玄发皤 [2] 。弱水不可航 [3] ，曾城岌嵯峨 [4] ，凄凉华表鹤 [5] ，太息成悲歌。
【赏析】
刘基共写有《旅兴》五十首，此是其中第二十三首。他另有《感怀》三十一首，《杂诗》四十一首，都是与此题材风格相近的组诗。像这样以一系列五古来抒发个人的情感，最早是阮籍的《咏怀》八十二首，以后有庾信的《拟咏怀》、陈子昂的《感遇》、李白的《古风》等，它们都是风格浑古，情思勃郁，充满了对世事的忧患与人生的感叹。比较而言，刘基所写的《旅兴》、《感怀》情绪尤为深沉激烈，与阮籍相近。这是因为他们都处身王朝更替之际，饱经忧患，其时代与身世都相仿佛的缘故。此《旅兴》五十首当作于元末刘基投奔朱元璋之前。
刘基于元至顺四年（1333）中进士，至元二十年（1360）依附朱元璋，中间二十余年间曾三次出仕，三次去官。第一次为江西高安县丞，“以廉节著名，发奸擿伏，不避强御”，因而被豪右勾结蒙古贵族所陷害。第二次任浙东元帅府都事，时方国珍起义，刘基以剿抚事与上司意见不合，被斥为“自擅威福”，羁管绍兴。其后又一度在枢密院判石抹宜孙部下任总管府判，亦以所陈不用受压制，不得已弃官归隐青田山中。当时他心情甚为矛盾，仕途险巇，动辄得咎，仕不能仕；干戈四起，战火延烧，隐亦不能隐，而且长期退隐也与他济世之志不合。正如《旅兴》其四十一所点明：“美人隔千里，山河杳漫漫”，“愿以绿绮琴，写作行路难”，情怀郁结，不得不藉诗歌一泄愤懑了。
全诗前四句正是这一矛盾境遇的写照。刘基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下，对仕途已感到厌倦了，希望有一安乐窝可以托身。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天下大乱，哪里去找清静而与世无争的隐居之处呢？譬如一只铩羽的鸟，面对着漫漫的长途，西沉的落日，即使它还想飞翔，又怎能再继续飞翔呢？“登高”以下四句写望中所见，暗喻元末的局势：山河千里，蜿蜒不绝，“宁知天上雨，去为沧海波”，中间最变幻不定使人莫测的莫过于苍茫的云水了，一会儿是天上的雨，一会儿又化为沧海的波涛，这正如当时动荡不已的战局，或作者浮沉坎坷的仕途。对此诗人不禁感慨系之：“慷慨对长风，坐感玄发皤。”徒怀壮志，一事无成，岁月消磨，头上的黑发渐渐地变成了白发。前途如何呢？诗中譬之为一汪不可通舟楫的浅水，一脉高耸难越的昆仑山。可见诗人十分悲观，仍看不到希望，甚至预见到元室的倾覆，那时候天崩地裂，山河改色，一切都变了样。当然作者写此诗时还是忠于元室的，故用丁令威化鹤的典故来表示他对世事沧桑的忧念，日后他辅佐朱元璋成帝业时便不会有这样的感情了。
（刘明今）
注 释
[1].冀：希望。
[2].皤（pó）：素白色。
[3].弱水：古人称水浅不通舟楫为弱水，意为水弱不能胜舟。
[4].曾城：即层城。古代神话谓昆仑山有层城九重。
[5].华表鹤：据《搜神后记》记载：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虚灵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
春 蚕
刘 基
可笑春蚕独苦辛，为谁成茧却焚身 [1] 。
不如无用蜘蛛网，网尽蜚虫不畏人 [2] 。
【赏析】
历代咏蚕诗不少，大都着眼于蚕事。较著者如唐杜荀鹤的《蚕妇》：“年年道我蚕辛苦，底是浑身著苎麻？”哀叹蚕妇贫穷，反不得衣帛。宋范成大《春日田园杂兴》：“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此是写诗人自己的情趣。这些严格说来不是咏蚕诗，因为它没有认真地赋物。真正咏蚕诗不多，一般均着眼于蚕牺牲自己，衣被生民的特点。如唐于濆《野蚕》诗云：“野蚕食青桑，吐丝亦成茧。无功及生人，何异偷饱暖？”
刘基这首诗题为“春蚕”，由此读者很自然地想到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名句，然刘诗的立意全然不同。刘基没有赞赏春蚕的牺牲精神，却就此提出“为谁”成茧、焚身的问题，进而他还把蚕与蜘蛛相比较。就常识而言，蚕与蜘蛛都吐丝，一成茧，一织网，一有益生民，一只顾自己口腹，二者优劣十分明显，但作者却标新立异地提出蚕不如蜘蛛。为什么呢？因为蚕之牺牲带有盲目性，蜘蛛则捕捉飞虫，所捕大都是蚊蚋之类害虫，而且还有一个鲜明的特点：“不畏人”。蜘蛛怎么会不畏人呢？想来是因为蜘蛛不择地而结网，不管什么雕梁画栋、绮阁朱门，只要人迹不常去，它就不嫌难看地大着胆张网捕虫。故所谓不畏人，乃是不畏人嫌之意。
元初郝经有一首《蚕》与刘基这首很相近，写道：“作茧方成便弃捐，可怜辛苦为谁寒？不如蛛腹长丝满，连结朱檐与画栏。”刘基此诗明显地受郝经的影响，但二者的优劣也是判然的。郝经也就蚕为谁辛苦提出疑问，然对蜘蛛的肯定仅在其悠然自乐，能在朱檐画栏间张网。但因为蜘蛛的享乐态度其实并不值得肯定，所以前面对蚕的为谁辛苦的疑问也站不住脚了。刘基此诗则不然，他以蜘蛛的不畏人言、敢于诛除丑恶的精神来反衬春蚕的盲目献身，因而所提的疑问是有力的，并能引起人们的思考。献身精神，一般说来总是得到人们赞扬的，如文天祥的《正气歌》，于谦的《石灰吟》，均歌颂了这一精神，且鼓舞了后世无数的志士仁人为国家、为百姓英勇牺牲。但是当一社会处于某种特殊的时刻，传统的价值观念被扬弃，新的价值观念未确立，人们失却了精神支柱，惶惶然不知所从，这时候人们便会提出为什么献身的问题。刘基这首诗表现了在他那个特定时代的知识士人的一种典型心理。
（刘明今）
注 释
[1].焚身：指缫丝时先把茧投入沸水中烧煮。
[2].蜚：通飞。
梁 甫 吟 [1]
刘 基
谁谓秋月明？蔽之不必一尺翳 [2] 。谁谓江水清？淆之不必一斗泥。人情旦暮有翻覆，平地倏忽成山溪。君不见桓公相仲父，竖刁终乱齐。秦穆信逢孙，遂违百里奚。赤符天子明见万里外 [3] ，乃以薏苡为文犀。停婚仆碑何震怒，青天白日生虹蜺。明良际会有如此，而况童角不辨粟与稊 [4] 。外间皇父中艳妻，马角突兀连牝鸡，以聪为聋狂作圣，颠倒衣裳行蒺藜。屈原怀沙子胥弃，魑魅叫啸风凄凄。梁甫吟，悲以凄。岐山竹实日稀少，凤皇憔悴将安栖？
【赏析】
古乐府《梁甫吟》咏齐晏子二桃杀三士事，立意在伤悼忠不见用，反遭构陷。刘基此《梁甫吟》仍沿袭古题本义，铺陈为之，然情思勃郁，意气激荡，比原作有过之而无不及。
全诗可分三段，前六句为第一段，先以自然现象起兴：极小的云气可以遮却皓洁的月光，微末的泥沙可以使澄明的江水变得混浊，人情世故翻覆多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接下由“君不见”至“魑魅叫啸风凄凄”为第二段，以“君不见”起头，历数几千年历史上小人进谗，忠良见嫉，贤愚不辨，黑白颠倒的史实：春秋时期齐桓公以管仲之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遂成霸业。然他又宠信侍从竖刁、易牙、开方等奸人，身未死而国已乱，以致停丧六十日，尸虫出于户。（见《史记·管晏列传》）秦穆公以五羖皮赎百里奚于楚，用之，七年而秦霸。但后来听信大夫逢孙之谗，疏远百里奚，出师袭郑，结果惨败于殽。（见《史记·秦本纪》）东汉马援南征交趾，为祛瘴气，常食薏苡，至大军凯旋时，还特地装了一车带回。后来马援卒后，就有人上书谮之，诬告马援所载一车皆为明珠文犀等宝物，光武帝因此震怒。（见《后汉书》）魏征以直谏著名，唐太宗曾许以公主许配其长子，但魏征死后，太宗不但断了婚约，还推倒了魏征的墓碑。这就如像荆轲慕义舍生，“白虹贯日”，燕太子丹却反而猜疑他一样。刘基写至此，不禁感慨系之。如齐桓、秦穆、汉光武、唐太宗，都算是历史上少的贤君，管仲、百里奚、马援、魏征也是难得的良臣，可是他们之间犹无端地生出这些冤屈不平之事，更何况遇到那些年幼登基，连粟米和稊草也分辨不清的皇帝呢！唐肃宗朝，飞龙厩供役使者李辅国擅权，与肃宗所宠的张良娣内外勾结，狼狈为奸，祸乱朝纲。张良娣以女子干预朝政，故称“牝鸡”，李辅国以宦官作威作福，当时讥之为“马长角”。至代宗朝，李辅国更被“尊为尚父，政无巨细，皆委参决”（见《旧唐书》）。此所谓小人当道，以聪为聋、以狂作圣的时代。其后果是广德六年（763）吐蕃攻陷长安，代宗仓皇地“出幸陕州”，故刘基此诗称为“颠倒衣裳行蒺藜”。此外吴国的伍子胥、楚国的屈原则更是沉冤难白，含愤以终了。这真是一个鬼魅横行，风雨凄切，令志士仁人伤心坠泪的岁月啊！末一段四句，作者由历史的回顾转入现实中来。作者为什么还要写这首《梁甫吟》，再一次唱起这千年来“悲士不遇”的古调呢？那是因为相传为凤凰故乡的岐山上，竹实日渐稀少，凤凰再也难觅栖身之处了。刘基另有一篇《述志赋》写道：“乌鸢号以成群兮，凤孤栖而无所；楚屈原之独醒兮，众皆以之为咎。”与此诗主旨相近，同是一种沉郁之气、坎壈之况的抒发。
刘基此诗感情充溢，当是有激而发，非一般拟古之作可比，其寓意是相当明显的。刘基是元至顺四年（1333）的进士，对元王朝曾寄有殷切的期望，以故在至正间虽然三次被迫去官，但仍三次出仕。这真有些像屈原之于楚国，“虽九死其犹未悔了”。但他毕竟不同于屈原，没有走上殉忠元室的道路。在这首诗中他对千百年来君臣之际遇作了反思，“明良（“明君良君”的省略说法）际会有如此，而况童角不辨粟与稊！”他悲愤愈甚，疑问愈增，离去之心也就渐萌了。“岐山竹实日稀少，凤皇憔悴将安栖”，为什么凤凰定要饿死在岐山呢？他要为凤凰寻找生路，为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觅得实施的机会。这便是他写这首诗时的心理状态，日后他终于彻底醒悟，抛弃了对元王朝的一切幻想，追随朱元璋造反了。
沈德潜《明诗别裁集》评这首诗说：“拉杂成文，极烦冤瞆乱之致，此《离骚》遗音也。”确实是这样，本诗在结构上事先并无严密的安排，纯然是由奔放的激情所驱策，一气呵成。以上分三段，主要是赏析的需要，其实不分段，一口气朗读而下，更能体会其中妙处。刘基论诗主情、主气，称：“凡气有所不平，皆于诗乎平之。是故饮食非诗不甘，坐卧非诗不宁。”（《郭子明诗集序》）这首诗是刘基在极其“烦冤瞆乱”的情绪下写的，正是所谓“不平之鸣”。其句式、格调均与古乐府原著迥异，完全突破了前人的框架，一任胸臆为之。故诗中虽然用了许多典故，然元气淋漓，毫无滞涩之感。诗人烦冤郁积于心，一吐为快；读者则受其感染，诵而不能止，虽偶有不解之处，亦不免为其强烈的情感所慑服。
（刘明今）
注 释
[1].梁甫吟：乐府古题。
[2].翳（yì）：掩蔽物。
[3].赤符天子：汉光武帝。
[4].童角：童子。幼童束发如角，故称。
五月十九日大雨
刘 基
风驱急雨洒高城，云压轻雷殷地声 [1] 。
雨过不知龙去处，一池草色万蛙鸣。
【赏析】
绝句由于篇幅短小，所蕴含量又要求很大，所以往往采用开门见山的写法。这首诗是写大雨，一开始就展现大雨奇观。诗人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眼见疾风驱使着大雨，倾倒下来，乌云密布，雷声隆隆，震撼大地。诗注重炼字，雨是“急雨”，且被大风驱赶，洒向城楼，“急”、“驱”、“洒”三字，形象地表现出夏雨的骤猛。陪伴风雨的云是“压”向城；雷是“殷”地，又说明了黑云、雷电的迅疾、气势。杜甫《白帝》诗写雨景：“白帝城头云若屯，白帝城下雨翻盆。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李贺《雁门太守行》写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刘基这两句诗摹写风云雷电，明显脱胎于杜甫、李贺，但更为集中。
前两句已把大雨写得十分畅满，所以后两句转写雨后。夏天的阵雨来得快，去得疾。一会儿，那兴云作雨的龙挟着雷电乌云，远远离去，眼前是万物清新，池塘水溢，青草滴翠，只有嘈杂的蛙鸣，不绝于耳。诗匠心独运，在震耳欲聋的雷声雨声后，仍写蛙鸣声，而两种声音，收到的是一闹一静的不同效果。雨后恬静平和的景象，与前两句磅礴威猛的雨景形成鲜明的对照，给人以回味。
前人论诗，以为唐人绝句初读不知其美，再读而觉其味无穷，以其多蕴藉浑和；宋人绝句初读令人口齿生香，再读则索然无味，以其工巧尖新。这只是一般情况。刘基这首诗在造词遣句上虽模仿唐人，但在立意框架上与宋人咏景诗相近，却写得闳阔浩漫，前后辉映，很耐咀嚼。刘基是诗人，更主要是政治家。政治家的胸怀往往与大自然的景况相融合，喜欢通过自然景观抒发人生的哲理，使天籁中赋有理趣。刘基这首诗虽然写的是雨，无疑又给人这样的启示：大风大雨虽然猛烈，但维持的时间决不会长久；一个人在生活中遇到挫折时，应当勇敢顽强，难关终将过去。
（李梦生）
注 释
[1].殷：震动。
美人烧香图
刘 基
翡翠钗梁云作叶，腻红深晕桃花颊。玉奴纤手卷虾须，绣罗袜小不胜扶。低头背人整裙带，神前独自深深拜。翠袖轻回香雾分，细语悠悠听不闻。门外游人空驻马，冥冥白日西山下。
【赏析】
这是一首题画诗。但诗人题画，大多只借个因头，以画面上的局部形象，抒发他无穷遐想，读者鉴赏的也只是诗情而非画面，所以，我们仍然作为一首独立的诗歌看待，如同读杜甫的题画诗。
人总是有愿望的，可是现实的力量极为有限，就只有向冥冥之中的神灵祈求满足。一缕清香，便成为沟通神人之间的无声信息。有些愿望是隐蔽的，不希望别人知道，但对神灵，却可以坦率表白。
诗里的主角是女子，从第一句她的首饰看，显然是一位大家闺秀，物质生活上没有什么缺陷。又是一位美人，对自己的丽质也必很得意。第二句写双颊绯红，酒窝深晕，也即《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意，象征青春的活力。家境富裕，旁有侍婢，姿色娇艳，体质健朗，这样的女子，还有什么未偿的愿望，需要向神灵祈求呢？她不可能在为虚渺的来生求福，而是近在眼前的如水流年。
从三、四两句看，似乎正自午睡醒来，日色西移，所以侍婢忙将帘子卷起。虾须指帘子，唐陆畅《咏帘》：“将劳素手卷虾须，琼室流光更缀珠。”绣罗句暗喻体态娇小轻盈，接下来写拜神前的虔诚严肃态度：先把裙带结得端端整整，然后在神前深深下拜，下拜要合掌，所以要将衣袖略略撩起，鬓发也随着动作而斜分（古人常以雾鬓风鬟形容女子鬓发之美）。因为烧香的是美人，所以还要将她烧香时的动作，也给人以审美上的快感。
烧香为了求愿，因而还得将求愿的内容在嘴里说出。神不需要高声大语，只需低声细语。诗写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却忽然添上两句；仅此两句，又开拓了一个唤之欲出的蹊径。
门外的游人是谁？未必是泛指，一般的游人怎么如此好整以暇，驻马而听，一直等到白日西下，还没听清楚。他也许失望，也许满意，只要是美人的声音，即使没听清楚，在他也是愉快的。诗人于此故弄狡狯，正见题画之旨，因为画是无声的，然作者并不道破，只是从美人的神韵着眼，真是触处生春，深妙不露。
刘基即刘伯温，研究《周易》，深通天文，又是明朝的开国功臣，朱元璋为天子前，已称他为“伯温老先生”，在民间传说中，更是神化的人物，但他又是明初的杰出诗人。作为诗人，他有他独特的审美敏感。年轻的女子烧香，在当时是极普通的事情，他却赋予她以美学上的效应，虽着墨不多，而衣香鬓影，整带回袖，恰如远山一抹，已氤氲于我们眼前。
达官勋臣，原没有例定的做诗义务，但既然做了，就必须无官气而有诗味。
（金性尧）
薤 露 歌 [1]
刘 基
蜀琴且勿弹，齐竽且莫吹，四筵并寂听，听我薤露诗。昨日七尺躯，今日为死尸，亲戚空满堂，魂气安所之。金玉素所爱，弃捐箧笥中，佩服素所爱，凄凉挂悲风。妻妾素所爱，洒泪空房栊 [2] ，宾客素所爱，分散各西东。仇者自相快，亲者自相悲，有耳不复闻，有目不复窥。譬彼烛上火，一灭无光辉，譬彼空中云，散去绝余姿。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谁能将两手，挽彼东逝波？古来英雄士，俱已归山阿。有酒且尽欢，听我薤露歌。
【赏析】
此诗是以挽歌的名义，写给活在世上的人们的，当作于至正二十年（1360）作者追随朱元璋以前，即是他五十岁以前的作品。
诗的起首四句颇似民间说唱的开场白，一开始就寓庄于谐，洋溢着诙谐调笑的气氛。“蜀琴”、“齐竽”皆是古代精良的乐器，琴以蜀地出产较佳，竽以齐国制造的最负盛名，此处以个别喻一般，借指所有的乐器，是说请一切不合时宜的声音暂时消歇，希望众人专心致志地倾听作者的歌唱。
从第五句开始，直至二十四句，这二十句里，诗人列举了各个方面的事实，为了阐明一个不容置疑的观点：人生犹如薤露，转眼即逝，而且一旦死去，万事皆空。
堂堂七尺人身，转瞬就成死尸，空有满屋前来吊唁的亲属朋友，主人的魂气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主人生前尽管喜爱金银珠宝、精致服饰和精美服装，今后将再也无福享用。主人生前宠爱的妻妾，如今寂寞空房，抛洒苦泪。主人生前结交豢养的宾朋门客，即将另攀高枝，各自东西。那些生前的仇人或朋友，无论闻知死讯后表现出怎样的态度，主人都已浑然不觉，无法知晓。生命犹如烛火，犹如白云，一旦消失，无影无踪。
诗末八句，作者对生命的意义作了更进一步的阐述：人生不可能持续百年，何况即使活到百岁又能怎么样呢？人不可能永葆青春，人不会返老还童，死亡是永不消失的阴影，总是执着逐渐地向着活人逼近。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有过非凡的业绩，都有过盖世的豪气，如今又有哪一个能逃脱死亡？不是都已命归黄泉，和众多普通人的归宿完全一致的吗？诗人最终坦诚表白说，人生不应虚度，更无须忙忙碌碌，而应该今朝有酒今朝醉，主张及时行乐，这就是《薤露歌》的真意所在。
及时行乐，适时逍遥，这在元代是社会的文化思潮，不论在元杂剧中，还是在和刘基同时的文人的诗文里面，反映这个主题的作品俯拾皆是。这种思潮，和历代正统思想家提倡的“修身齐家平天下”、“忧国忧民”等主张明显格格不入，尤其本诗中“谁能将两手，挽彼东逝波？古来英雄士，俱已归山阿”诸句，显然是针对先圣孔子的语录而抒发的感想。据《论语·子罕》记载，孔子在河边看到奔流的河水，不禁感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感慨光阴流逝，犹如河水，去而不返。后世的注释者和评论家都认为这是孔子在教育学生努力进取，不要虚掷年华，而本篇在此却大唱反调，主张尽情玩乐。其实刘基的“有酒且尽欢”并非追求声色犬马的刺激，他只是主张不必为了身外的功名富贵而束缚身心，一心追求无拘无束的生活，正如他在《游仙诗》中所说的：“何不学神仙，缥缈凌虚游？雷霆以为舆，虹霓以为舟。”也正是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他选择了弃官归隐青田山的生活道路。
本诗具有极强的说服力，不过，它并非求助于深奥的理论，也不追求表面的气势，它只是利用了一些尽人皆知的事实，加以组合，娓娓道来，却有着撼人心魄的力量。除了开头四句之外，本诗四句一组，分别陈述，有机串连，层层深入，使读者不得不接受他“死去万事皆休”的观点。在艺术语言的处理上，作者也颇具匠心，先是客观的事实陈述，然后采用形象的比喻，加深人们的理解，然后又是连续的两个设问句，强调生命的有限和时光的不可逆转，最后又转回到事实的陈述，不过是比现实更深刻的陈述，是对历史的总结性回顾。如此缜密的逻辑结构，鲜明地显示出诗人同时又是一个理论家的写作特色。
关于诗歌创作的意义，刘基素来反对吟咏风月、玩弄花鸟的无聊之作，而极力推崇讽谕现实、服务社会的文艺主张，本诗足以体现他在这方面的努力。本诗语言通俗易懂，比喻形象明白，音律自然流畅，犹如一首民间的通俗歌谣。这样的诗歌表现形式虽然和他通常“沉郁顿挫”的诗风不相一致，但这种滑稽调笑的风格正是顺应了当时的社会风尚，在元季诸家的长诗创作中经常可以看到。
采用诙谐的语调、利用挽歌的形式来抒怀，并非刘基首创，陶渊明也曾写过《挽歌辞》，也曾有过“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的感慨。事实上刘基此诗正是在陶诗基础上所作的扩充和演绎，主旨和风格相当一致，表现了同样力求超脱淡泊的心境。
（孙小力）
注 释
[1].薤露歌：挽歌名。据晋人崔豹的《古今注》记载，秦末汉初，齐王田横自杀，门人悲歌，言人命犹如薤草上的露珠，极易挥发消失；又说人死后，魂魄就到了蒿里，因此分为薤露、蒿里两章。汉武帝时，李延年分为两曲，使送葬人歌唱，其中《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则送士大夫庶人。
[2].房栊：“栊”本指窗上棂木，此借指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