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穉登
【诗人小传】
（1535—1612） 字伯穀，先世江阴（今属江苏）人。移居苏州。少有文名，善书法。嘉靖末入太学，万历时曾召修国史。其诗内容多写个人日常生活，风格接近公安派。有《王伯穀全集》。并辑有明代散套小令《吴骚集》。
塘栖道中
王穉登
水阔雨冥冥，帆飞去不停。
人声两涯断，鱼市一江腥。
云已辞吴白，山初到越青。
侯芭数行泪，千里吊《玄经》。
【赏析】
塘栖在今杭州市北。诗人从江苏到浙江凭吊师友，舟行水上，途经此地，写下了这首描写吴越江行的诗。
“水阔雨冥冥，帆飞去不停”，“冥冥”，晦暗。诗的起首开门见山，紧切题目的“道中”，落笔水上之行。“水阔”点出了塘栖这段水路的特点，“雨冥冥”指出在塘栖的天气特征。天气骤变，又在塘栖镇上，本应停船靠岸，以待雨过天晴，但诗人此行是去浙江吊唁亡故的师友，内心之急迫可想而知，因此诗人的船便冒雨满帆疾飞了。这两句描写中夹有叙事，词语平淡无奇，顺笔拈来，但落笔点很好，为下面的描写张目。
接着，诗人将镜头摇向两岸：“人声两涯断，鱼市一江腥。”涯，边，岸；鱼市，买卖水产品的集市。由于天气骤变，两岸集市上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呼三喝五声汇成的声浪顿然消失，鱼市上飘过来的腥味弥漫于江。“人声断”对第二句的“去不停”形成反衬。“一江腥”，不仅写腥味之广，也有味浓的意思。诗人舟行水上，自然不能对鱼市作精细的描绘，但诗人别出心裁，从声息、气味上着笔；而声息气味又不从市肆繁忙时正面描写，却是从雨时歇市这一角度生发，骤断的人声，满江的腥味，不是更有江南水乡的风味么？鱼市的兴隆已尽在不言之中。五、六句诗人又转换了视角，写天空的白云和远处的青山。“云已辞吴白，山初到越青”，吴，指江苏苏南一带；越，指现在的浙江一带。雨过天晴，天空的白云特别洁净，远处的青山也更加清新滴翠，这种景象是常见之景，也是静态的景，诗人把“云白”“山青”拆开对偶，中间以动词“辞”“到”过渡，新颖奇巧，诗意别出。诗人舟中江行，仰望远观看到的仿佛不是自己的船在动，而是白云、青山在行走；再从“辞吴白”“到越青”看，诗人观望时的姿势一定是站在或坐在船头，面向前时所得之景，这样才会有白云随船而行的舒卷之态，青山扑面而来的迎迓之状。姿势表现一定的心理。诗人的这种姿势正是第二句“帆飞去不停”的继续，见出诗人急切的神态。由此看来，这两句不仅是造句新奇，也写出了行程中的实情实景。
最后两句，“侯芭数行泪，千里吊《玄经》”，侯芭，汉代人，曾跟扬雄学《太玄》和《法言》，扬雄死后，侯芭为他居丧三年，这里是诗人自比。《玄经》，指扬雄著的《太玄》，这里以《玄经》指代扬雄。这两句交待了诗人此行的目的是去凭吊师友。这位师友是谁，现已不可考知了。不过，死者必是诗人的至友无疑，不然，诗人决不会冒雨奔丧，千里奔波的。句中的“数行泪”，也与第一句的“雨冥冥”造成意念上的相似，使晦暗的雨意和“千行泪”的悲情互为渲染，情境也更加醇浓。
在这首诗中，有时空的转换，天气的阴晴，色彩的变异，以及诗人情绪的起伏，读来异象纷呈，目不暇接，而且诗人手法多变，或正面叙写，或侧面勾勒；取景角度也流转灵活，或状其貌、或传其声味、或绘其色，移步换形，形各传神。此外，这首诗的起首两句看似开得平平，但开得有纲有目；结句也优游不迫，显出了身份。
（孙之梅）
新春感事
王穉登
信有清风不厌贫，吹帘入幌转相亲。
红颜薄命空流水，绿酒多情似故人。服药难辞星入鬓，闭门长与竹为邻。
黄金散尽真堪惜，前日亲知是陌尘。
【赏析】
王穉登少年称名，长而擅吴门词翰之席三十余年，政治上虽没得什么高官，但大学士袁炜、申时行交相推重，常常是“轩车造门、宾从填咽。”（《列朝诗集小传》）诗人“奖引寒素，敦笃故旧”，遇人危难，不惜倾身援救，但是人到晚年，热闹已逝，黄金散尽，甚至那些曾得过救助、受过恩惠的人也冷眼相待。诗人有感于亲故的冷落，写下这首咏叹世态炎凉的诗。
贪财好利，嫌贫爱富，代为世情，唐代白话诗人王梵志《吾富有钱时》早已描述过这种鄙陋的人情，“吾富有钱时，妇儿看我好；”“邂逅暂贫时，看吾即貌哨。”诗人经历了由富到贫的人情世态，发之为诗，这种诗极易流于直露、议论化，缺乏形象、韵味，诗人避实就虚，避开正面触题、诗意全从旁出，紧切题目中的“感事”二字，写出了诗人的情感流程。
“信有清风不厌贫，吹帘入幌转相亲”，“信”，的确。幌，屋内的帷帐。这两句写清风与人相亲。“信”字趣味全出。清风吹拂，帷帐飘动，很少有人光临的房子就像有了客人一般，冷清久了的主人甚至以为所有的事物都厌弃他的贫穷，他始而惊喜，继而疑惑，终于确信“清风不厌贫”。“不厌贫”是清风的神，“转相亲则是清风的貌，清风自与人亲。这两句以“信”字开篇，含切身体会，蕴万端感慨，以一“贫”字领带下文，以一“厌”字镂刻人情，自然引起了以下的人生感慨。
“红颜薄命空流水，绿酒多情似故人”，“红颜”，指年轻人的红润面容。薄命，形容人生困顿。诗人“十岁为诗，早而骏发”（《列朝诗集小传》），本应连中高科，博得高官显位，但命薄福浅，仕途竟一无所成，大好年华流水般虚度，到如今，亲戚疏远，朋友冷淡，只有眼前樽酒依然醇浓。这两句“红颜”“绿酒”（酒未过滤时，上面漂着一层绿色泡沫，所以叫绿酒）相对，色彩上有热闹感，诗人以“热”写“冷”。
“服药难辞星入鬓，闭门长与竹为邻”，“星”，指白发。诗人回想往年，抚今追昔，不胜感慨。如能时光倒转，一定要大显身手，挣得功名金钱，看看人们届时将又是何种面目。但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即使服用延年益寿的药也难免鬓生华发，自己的命运已就，只好闭门独处、以竹为邻。这两句从三四句联翩而下，“红颜”“服药”两句写出自己年龄的变化，“绿酒”“闭门”两句写现实处境，并与一二句相呼应。
“黄金散尽真堪惜，前日亲知是陌尘。”前六句全用曲笔，蓄势以成，最后两句喷薄而出，正面触题。诗人也曾富有过，也曾周济过亲朋。“散尽”，可见出手之大方，“真堪惜”，诗人由衷之言，可惜黄金已尽，让势利者小看；可惜黄金使之非人，以前这些享用过他金钱的亲人知交都如同路上的尘土一样冷漠无关。最后一句，诗人再也不能含蓄，直截了当，点明对象，揭露这些所谓亲知的势利嘴脸。这首诗前六句本要写自己被亲朋冷落、孤贫无助，却写清风“相亲”，绿酒“似故人”，“竹为邻”，以扬写抑，正意旁说，清风之不厌贫，见出人之厌贫爱富；绿酒似故人，见出旧人之寡情；“竹为邻”见出亲朋的疏远冷落，语不言人而意在写人。诗人并把这种人生感慨放在新春之时，正是亲戚走动、朋友聚会的时令，突出“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浇薄人情。
（孙之梅）
湖上梅花歌四首
王穉登
家家山色对春湖，日日春风听鹧鸪。
门前杨柳藏鱼市，屋上梅花当地租。
山烟山雨白气氲，梅蕊梅花湿不分。
浑似高楼吹笛罢，半随流水半为云。
虎山桥外水如烟，雨暗湖昏不系船。
此地人家无王历，梅花开日是新年。
闻道湖中尽是梅，两山千种一时开。
估客片帆春雨里，载将香气过湖来。
【赏析】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初，诗人曾作太湖一游，写下了许多描写梅花的诗，《湖上梅花歌四首》就是其中的一题。
在我国诗歌史上，吟咏梅花的诗篇可谓车载斗量，佳什纷呈，名句叠出，要把梅花写出个性，自出新意确是不易之事。王穉登的梅花诗似乎并没有刻意求工，以与古人时人比并高低，只是把看到的感受到的抒写出来，但也正因为此，其诗显得自然流畅，如行云流水，我们在这些如春水般明快轻松的诗句中，读到了那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梅景，和诗人那颗沉醉喜悦的心灵。
第一首写湖对岸的景色。这首诗采用了烘云托月之法，先写山上的人家，鸣叫的鹧鸪，杨柳林里的鱼市，一句一景，一景一垫，铺垫就绪，作者所要歌咏的梅花才款款而来，梅花一出场，境界全出，你看那疏疏落落点缀的人家，和旭的春风里飞梭鸣叫的鹧鸪，门前杨柳林中的鱼市，无不衬托出屋上梅花的风彩。如果说梅是红花，前三句就是绿叶；梅是月亮，前三句就是浮云。四句诗在布局上有千呼万唤之致。这首诗写景也有特色，每一句看上去是一景，实际上每一句给人的又是一个立体的空间。第一句“家家山色”，说明人家之少，人家坐落之稀疏，因此，每家才被淹没在山色之中家家才有山色。“家家山色”尚是一个画幅，而“对春湖”，一下子就变成了二维空间。春湖平满清澈，犹如一面巨大明亮的镜子，“家家山色”映照其中，二维画而又合二为一，成了一幅层次分明、有立体感的画面，其景真有美不堪言之感。第一句写山色、写春湖都是静景，第二句写动景。鹧鸪性畏寒，春风带来了暖意，鹧鸪鸟欢快的叫声似乎是给春风唱的颂歌。春风拂动，鹧鸪飞舞，让画面充满了春天的生机和春天的气息。第三句承第一句的“家家”而来，“门前”自然是“家家”门前。家家门前绿杨成荫，绿杨荫下藏着一不大的鱼市，“藏”字有情趣，写出了杨柳之繁密，暗示了鱼市之微小。这个鱼市一定没有攒动的人头，奔竞的商贾，讨价还价的叫嚷声。也许只有三两个渔人、三两个买主，大家都是熟人，谈笑之间买卖便成。这样的鱼市才能“藏”住，才和第一句的“家家山色”一致。第四句视线从门前移到屋上，引出一种奇异的景观———梅花就生长在屋顶上。是主人把梅种在屋上还是梅子自然生成？应该是后者。那么梅子不像草粒一样可以随风飘游，是从何而来？原来诗人正是要以屋上梅花连带地写屋子周围的梅花，屋子的左右上下都是梅树，梅熟落种，自然落在屋顶上，积尘洒雨、发芽出苗，寒去春来，就出现了这种别致的梅景。绕了一个圈子，我们才明白第一句的“家家山色”，原来就是这种漫山遍野的梅景。驻足湖上，抬头望山上，低头看湖中，景色太美了。
第二首从第一首的“山色”“梅花”联翩而来，写出满山梅景的韵味。这是一个春雨迷濛的天气，山上云雾缭绕，细雨霏霏，烟气、雨气和那满山开放的梅花的颜色，形成了氤氲的白气，梅蕊梅花粘在一起，也分不出彼此。这样的梅景，朦胧虚渺，轻盈如烟，洁白如云，澄澈似水，如月色之下披纱独立的美人，又像乘云飞翔的仙子，但这些比喻都是蹩脚的，只有象与象的比照，没有传出雨雾中梅景的神。诗人曰“浑似高楼吹笛罢，半随流水半为云。”笛声悠扬悦耳，陶人肺腑，高楼吹笛，其声恍如天际传来，更能启发人的遐思远想。古人形容音乐的美妙，绕梁三日，余味不绝，而诗人却说，笛声半随流水半为云，笛声又转换为春水和白云。我们知道，古人描写音乐常用可视形象以增强音乐的形象感，而这首诗却反其意而用之，用音乐这种听觉形象，通过艺术的通感让读者不仅去想象景象，而且去感受景象。这样的梅景确像一支歌，清新悠远，耐人寻味，又像一首曲子，意境朦胧，情意蕴藉，只可感知，不可形容。如果要形容，就请看那碧波荡漾的流水和洁白如绵的白云。一个比喻转折了三次，用笛声比喻梅景，又用流水白云比喻笛声，曲折婉转，生新隽永。
第三首回应第一首的人家，写这里人们那清静迈俗的生活，明写人，暗写梅花的高洁。诗人张眼望去，虎山桥外云雨朦朦，湖水如烟，只见没有拴系的船只在水面上平和悠闲地摇摆着。“不系船”设下一个悬念，第三句笔锋一转，由写景到叙事，交待“不系船”的背景，这个地方的人民没有当朝皇帝颁发的年历，梅花开日就是新年。显然，在这“别有天地非人间”的地方，如同生活在陶渊明想象的桃花源，“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桃花源诗》）唐代的一个道教徒太上隐者在《答人》一诗云“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可以看出此人在空间上和时间上的独往独来，而太湖山上的人民住房屋，有鱼市，过着世俗的生活，他们的梅花源却和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样自然古朴。以上是明写。这首诗实际上仍是写梅花，以山里的人民用梅花纪历突出梅花的高风亮节。陆游曰“花中气节最高坚”，梅花“不知秦汉，无论魏晋”，寒尽春来，梅花开放，多少朝代，多少王历烟消云散，而梅花初衷不改，仍可纪历报时。唐人有诗“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太湖山上的人民也厌倦了那遂颁遂废的王历，可谓“山民不解数甲子，梅花开知天下春”。
最后一首交待前因后果，重点描写梅花的味。诗人首先交待此游的原因，原来这里的梅花名气很大，早有人传说湖中到处是梅，来到这里一看，果然名不虚传，两边山上各种各样的梅花争相斗艳。三句“估客片帆春雨里，”估客，本指商人。明代的商人虽然较多，但多数是白居易笔下“重利轻离别”的商贾，把他们和这轻灵透脱，如诗如乐的梅景扯在一起实有些不伦。其实诗人在这里用了一个典故，《世说新语·文学篇》载：“袁虎（袁宏小字）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续晋阳春秋》曰：“虎少有逸才，文章绝丽……少孤而贫。”王穉登十岁能诗，英才俊发，名满吴会间，但功名无成，抑郁落拓。故诗中的“估客”并非商人，而是作者以袁宏自比。最后一句“载将香气过湖来”，还由上一句的典故连贯而来，袁宏的船运载租粮，而诗人的船运的是梅花的香气。香气本无形，而诗人曰“载将”，突出梅香的浓郁，我们似乎也感到诗人从太湖归来的船只上装着沉沉满满的香味，也表现了作者快活满足的心情。
四首诗或写梅山的奇情异景，或叹梅林之神韵风姿，或赞梅花之高风亮节，或形容湖上梅花的浓郁香气，无不自然，而又无不奇异。读完了四首诗，我们也随之领会了那湖上美不胜收的梅开盛景。
四首诗写法上也各有特点，第一首用衬托法，第二首用比喻，第三首明暗相生，第四首推陈出新，状貌言情，皆恰到好处。
（孙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