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流芳
【诗人小传】
（1575—1629） 字长蘅，号泡庵、慎娱居士，嘉定（今属上海）人。万历举人。魏忠贤建生祠，不往拜，并云：“拜，一时事；不拜，千古事。”诗文多写景酬赠之作，风格较清新自然。擅绘山水，笔墨峻爽，得力于吴镇为多。亦工书法、篆刻。与唐时升、娄坚、程嘉燧合称“嘉定四先生”。有《檀园集》、《西湖卧游图题跋》。
白门七夕
李流芳
时将入燕
旧日维舟处，悬情独柳条。
秋风又京国 [1] ，客思正江潮。
长路有时到，欢期难再邀。
徘徊望牛女，愁绝 [2] 向中宵 [3] 。
【赏析】
白门，本是刘宋都城建康的西门（一说南门），后遂成为金陵的别称；又因为南朝民歌中常常提到白门，所以也被作为男女欢会之地的代称。“七夕”是民间节日名，指夏历七月初七日的晚上，据古代神话，是夜牛郎织女在天河相会。由“白门七夕”的诗题可知，这首诗主旨在抒写作者的离别相思之苦。诗题下又有注曰“时将入燕”，诗的字里行间也流露出了厌倦仕途奔竞的抑郁心情。
首联“旧日维舟处，悬情独柳条”，如同一组蒙太奇镜头般将读者引入特定的诗歌情境：长长的柳丝低垂水面，慢慢地，画面上断断续续叠印出一对爱侣的幻影，他们荡桨嬉戏，系舟登岸，深情依依……倏尔，幻象消失了，诗人由忘情的忆想中猛然回过神来，镜头定格，唯见那条条柳丝真切地在眼前摇曳飘拂，柔情缱绻，牵动人心。这不由令人记起李白描写男女欢会的诗句：“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杨叛儿》）看来，这里的“柳条”不仅是写现成之景，更是点染情调，使一种浸润着浓浓的离情别绪的氛围油然弥漫。触景兴怀，当此七夕之夜旧地重游，追忆昔日的恩爱，感念此时的孤独，伤感的诗人怎能不思绪万千，心潮难平？
次联“秋风又京国，客思正江潮”，紧承首联更深一层地渲染强化了悲境悲情。“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刘彻《秋风辞》），秋季，正是游子怀亲、思妇念远的季节，诗人却别妇抛雏，独作异乡孤旅。秋气侵人，夜凉如水，牢落无偶，四顾空茫。那对妻子家人的眷恋与思念，那无法排解的忧思和惆怅，一如江潮，伴着阵阵秋风翻腾起落，使抒情主人公陷入了深深的悲哀。
在此基础上，三联则直写作者的人生感慨：“长路有时到，欢期难再邀。”这固然属于一种理性的生发，但其中包含的底蕴却十分丰富。李流芳生当明末，为人耿介，不慕权势，史载：巨阉魏忠贤建生祠，李不往拜，并云：“拜，一时事；不拜，千古事。”面对国事日非的现实，感于节序如流、人生易逝，他对于求取仕宦功名实在打不起精神提不起热情，而向往夫妻团聚、心神平静的生活境界。后来，诗人果然践了自己的夙愿，“天启壬戌（1622），抵近郊闻警，赋诗而返，遂绝意进取，誓毕其余年，读书养母，刳心学道，以求正定之法”（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此处“长路有时到”一句，既可作抽象的理解———路程再远亦有抵达之时，同时，“长路”也指具体的入燕之漫漫长途，作者的另一首诗“吴会日已远，燕台路正长”（《黄河夜泊》）可作参证。诗人即将沿悠悠绵邈的燕台古道踽踽而去，不禁兴起何年何月再能相聚的深慨，“欢期难再邀”着一“难”字，强调后会难期，不仅深切地写出了离人间的隐恨，也为末联作了充分的铺垫。
末联“徘徊望牛女，愁绝向中宵”二句，一面点扣诗题，同时将对离愁别恨的抒写推向高潮。牛郎、织女的故事早在汉代就流传了，然而天上双星尽管只有一年一度相聚的机会，却总是欢会有期，年年重逢，而人间绸缪的夫妇竟然“欢期难再邀”，这该是何等的恨事！此时，“忧愁不能寐”、“出户独彷徨”的诗人，举头遥望星光灿烂的夜空，不由得更强烈地触动了那份不见所思的幽怨落寞情怀，回肠九转、隐忍已久的感情再也无法控制了，只有一任其纵情发抒流泻，至于“愁绝”。这首诗以简淡省净的笔墨抒写真情实感，风格自然平易，质朴清新，情调凄怆哀婉，读之令人愀然神伤。
（尹芳林）
注 释
[1].京国：国都。此指南京。
[2].愁绝：极端忧愁。
[3].中宵：半夜。
过皋亭龙居湾宿永庆禅院同一濂澄心恒可诸上人步月
李流芳
每多方外游，见僧即如故。灯明一龛下，夜长惬深晤。不知山月上，千林已流素。出门寻旧溪，爱踏松影路。气和空宇澄，寒魄如春露。幽泉洗我心，微钟杳然度。
【赏析】
原题共两首，前首记述到皋亭（在今浙江杭州市东北）龙居湾永庆禅院的情景，此为第二首，扣合题面中的“宿”与“同诸上人步月”。
作品一开始，先写留宿永庆禅院时，与久违的众多院僧故交，围坐于佛龛灯下，欢晤夜话。“每多方外游，见僧即如故”，是由“一濂、澄心、恒可”等僧友济济一堂、“惬深晤”所生发的感想，而“如故”、“深晤”，也透露出作者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灯明一龛下”是典型的禅室环境，唐李郢《长安夜访彻上人》：“闻说天台旧禅院，石房独有一龛灯。”贯休《游金华山禅院》：“薄岚常翳一龛灯。”都突出了这一特征。在这样的环境中，宾至如归，又是与一群“方外游”静夜长谈，自然是俗氛全消。充溢于作者心中的，是一派亲切、欢畅的感觉。这就为下文所展开的“步月”，定下了详和的基调。
“不知山月上，千林已流素”，是绝妙的过渡。“不知”回应前段的“深晤”，欢谈使人忽视了“夜长”因素的存在；而终究意外地发现了“山月上”，而且皎洁的银光已经洒满了遍山的树林，惊喜之状不难想见。“千林已流素”的美景，自然使人们的情兴由室内转向了户外。作品的下半段，就细腻地绘画了“出门”所见的优美景色。这里有熟悉的溪流，小路上松影槃跚；空气和畅，天宇旷朗，一轮明月流光四溢，给人带来无比清新怡爽的感觉。尤其是结尾的“幽泉洗我心，微钟杳然度”，不仅在画面上添增了泉色钟声，而且表现出一种禅味，诗人此时的身心与之融汇为一，真可谓迥非尘世之境界了。
这首诗写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四美并”，字字从肺腑间流出，亲切自然，
山水花卉图册（之一） ［明］李流芳
【赏析】
毫无做作。景语流美，更以其神韵取胜。陈田《明诗纪事》谓作者诗“清迥出尘”，殆非虚言。沈德潜《明诗别裁》评此诗说得好：“如见东坡承天寺夜游光景。”苏轼《记承天寺夜游》述中夜步月，风神清逸、脍炙人口。本诗意兴、境界、风韵俱各超妙，确令坡公不得专美于前。
（史良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