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棅
【诗人小传】
（1350—1423） 一名廷礼，字彦恢，号漫士，长乐（今属福建）人。永乐初以布衣征为翰林待诏，迁典籍。论诗主唐音，与林鸿、王偁、陈亮、王恭、唐泰、郑定、王褒、周玄、黄玄号称“闽中十子”。作品多写个人日常生活，也有不少应酬之作。选编唐人诗为《唐诗品汇》，引申宋严羽之说，分唐诗为初、盛、中、晚四期，明人多以此为借鉴，对诗歌创作起了很大作用。又能书画。有《啸台集》。
峤屿 [1] 春潮
高 棅
瀛洲见海色，潮来如风雨。
初日照寒涛，春声在孤屿。
飞帆落镜中，望入桃花去。
【赏析】
高棅是福建长乐人，家距海隅很近，他自幼生长在海滨，对海非常熟悉，非常热爱。这首《峤屿春潮》从四面八方写海潮，证明他对潮汐有长期、细致的观察，流露出这位海滨诗人对海的特殊感情。
起句“瀛洲见海色”是说他在仙山瀛洲，忽见远处海水变了颜色。“峤屿”四面环海，随时可以看到海；且海水本来无色，诗却说“见海色”，可知是见海水异色。这是潮水将来的征兆，即苏轼诗“海上涛头一线来”（《望海楼晚景》）的景象。诗从潮来前一瞬间着笔，为后文正面写海潮蓄势。次句“潮来如风雨”紧承“见海色”，点明“潮”字，写海潮之势，其来如风雨骤至，天地变色。三句“初日照寒涛”写海潮之色。唐代诗人或者说“惊涛来似雪”（孟浩然），或者说“潮来天地青”（王维），那色彩总是单调的，威严的。高棅写海潮之色与他们不同。他把镜头对准晨光照临下的潮头。阳光照在潮头上，光线经过水的折射而呈现瑰丽的七彩，缤纷耀眼。四句写潮声。“春声在孤屿”点明“春”字，全句意思是：春潮的声音回荡于孤岛的周围。潮头一个接一个涌来，拍打着孤岛，澎湃之声不绝于耳。此时高潮已过。结尾两句“飞帆落镜中，望入桃花去”写潮平情景，宕开诗境，借船帆的飞驶以写海潮之余力。那被潮水推送得疾驰的船，帆影落在一平如镜的海面上，望着远处海岸边的桃花林，箭一般飞驶而去。“桃花”二字再次点明所写确系春潮，结到题目上。
我在前面说过：由于诗人对海有长期、细致的观察，故能从四面八方着笔写春潮，这是此诗最大的特色。诗很短，总共才六句，三十个字，却写出了春潮之势，春潮之色，春潮之声，春潮之力。这样写便有立体感，便显出春潮的多姿多彩。单调不能算作美，丰富才是人们的审美追求。
其次，这首诗写海潮，富于变化，写出了任性的海潮时而粗犷、时而温柔的性格，显示出它时而愤怒、时而微笑的形象。自枚乘《七发》以“波涌云乱”“横奔雷行”写海潮，观潮之作类多突出潮水的威猛横暴。刘禹锡云：“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浪淘沙词》），那气象就令人望而生畏。这是海潮在诗词中已经定型的形象，后之作者很少能跳出窠臼。高棅此作则不然。他笔下的海潮，有时确实可畏，有时却感到可亲。诗中固然有潮来风雨如晦、天昏地暗的景象，随之又转出初日照耀下的潮头，变为五光十色，瑰丽多姿，与“潮来如风雨”情境迥然有异。结尾再一变，写海平如镜，舟入桃花，境界开阔，景色优美，与前面的风雨如晦、瑰丽七彩又截然不同。高棅笔下的春潮，可谓声容多变，仪态万方。姚合有“鹤声高下听无尽，潮色晨昏望不同”之句（《赴苏州》），高棅这首观潮诗，妙处之一就在于“望不同”。故历来观潮之作，风格以雄放为宗；高棅这首诗，独以清拔见胜。
（赖汉屏）
注 释
[1].峤，山岭；屿，有山的小岛。
得郑二宣 [1] 海南 [2] 手札
高 棅
番禺 [3] 天外古交州 [4] ，念子南行恋旧游。
故国又经花落后，远书翻 [5] 寄雁来秋。
梅边野饭逢人少，海上青山对客愁。
为报罗浮 [6] 云影道，早随明月引归舟。
【赏析】
本诗是诗人高棅收到故友郑定从海南托人带至的信札后写下的一首七律应答诗，表达了思念友人，欲招彼远归，共叙友情的拳拳之忱。全诗属对工稳，技法娴熟，格调之清雅近于钱刘，颇有大历唐韵之遗风。
在诗的首联，诗人说：在番禺以外更南处古属交州的海南，有我的故友栖居；我可以想象你虽已南行却仍在怀念往昔我们吟啸烟霞、诗酒风流的交游；而我自然对此也是念念不忘，非常留恋。首句中“天外”二字，见出空间距离的遥远；次句中“恋”字，见出彼此对友谊的珍惜。而次句既可理解为：我念子南行，我念子恋旧游；也可理解为：我念子南行，我恋旧游。这种在同一层次上出现的意义的多元———复义，使诗味更浓。
接着颔联中，诗人感叹、疑惑：光阴荏苒，家乡故园又是春去花落，而我徒怀期待，却不见你自远方返回，与我一起把盏吟诗，共赏春景；在群雁都已南归的深秋，你反倒不能归来，只能遥遥北寄一纸书信叙叙离愁别绪，你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起、对句一我一彼，互相照应，法度严谨，“又”、“翻”二虚字更是下得妙极。宋晏殊《浣溪沙》词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而高棅却是空念远行友，眼前无故人，更多些怅惘之情。隋薛道衡《人日思归》诗云：“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而郑定乃是雁归人犹不得归，欲写归思书已迟，却寄深秋花尽时，暗示了羁縻之无奈。
颈联接颔联的对句，转入对郑定处境的悬想，诗人眼中出现这样的一幕：幽寂的林中人迹稀少，一株老梅树旁，郑定燃起篝火准备野餐，盘中不过是几棵山蔬，锅中不过是两把糙米，瓶中千珍万惜，倒还留着三五口劣酒；连海边的青山都在为他这远方游子发愁，他这种艰苦的生活怎能忍受？“梅边”见出郑定的清高，惟其清高，才弄到自炊“野饭”；而“青山”的形象，多少蕴涵着诗人自己的影子，表现出诗人对朋友的担忧。
最后，在尾联中，诗人说：我将我的一番心意报知罗浮山的白云，让它帮忙劝说你早日在皎洁的月光下驾船渡海归来。“云影”、“明月”的意象表现出感情的真挚纯洁。后者更是与思乡有不解之缘，李白、杜甫的诗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便是绝好证明。
据钱谦益《历朝诗集小传》说，郑定元末曾被福建割据者陈友定辟为记室，友定被朱元璋击败后，郑定亡走交、广间，高诗当作于此时。
（庞 坚）
注 释
[1].郑二宣：即郑定，字孟宣，闽县人。明洪武末征授延平训导，历齐府纪善、国子助教。
[2].海南：即今之海南省。
[3].番禺：县名，治所即今广州市，民国后移治今番禺县。
[4].交州：汉置，治所在龙编县（今属越南），唐废。海南古属交州。
[5].翻：反。
[6].罗浮：山名，在今广州市增城区东，道教称“第七洞天”。
夏谷云泉
高 棅
云影荡山翠，泉声乱溪湍。
长林无六月，萝薜生秋寒。
【赏析】
无论审诗题，揣诗意，这是一首地道的写景诗。但这首诗景中含情，景中有人。诗人着意表现的，又不在字面上的景而在字底下的情与人。而且，这首诗意境幽深高远，不能粗粗一过即能得其旨趣，必须细玩深思。
先说诗题。四个名词加在一起，释为今语，约略相当于《夏日山居风光》。“云影荡山翠”是说：云影浮荡在山谷里的绿树梢头。既是“山翠”，就不是一棵棵一片片的绿树，而是整个山谷长满了绿树，因此“云影”只能浮荡于“山翠”之上，不能直接映射到地面上来。这一句“荡”字下得精警。夏天烈日当空，很少云彩，偶然有几片云，由于没有风，老是在原地徘徊，缓缓飘荡。用一“荡”字，就写出了那云影既不飘走又不固定的情景，“荡”字非常传神。“泉声乱溪湍”，“乱”字同样见出锤炼功夫。“溪湍”指溪水中的急流。凡遇急流，水就激起叮咚之声：溪流中湍急之处多，泉声就随处可闻，合起来音量比较大，因此说“泉声乱溪湍”的“乱”字可见出诗人锤炼功夫。“长林无六月”：“长林”意为密林。密林之中，不感炎热，不觉六月盛暑之已至。“萝薜生秋寒”又进了一层，夏天这山谷里不仅不热，而且令人感到秋天的寒意。因为，密林中的树干上，爬满了女萝和薜荔；它们垂挂树梢，那饱含水气的绿色藤子临风飘萧，散发着凉气，因此使人觉得季节似乎到了微有寒意的秋天。
居“夏谷”而感到“秋寒”，诗着意渲染的便是这种异乎寻常的心理感受。四句诗，句句生寒。“山翠”有阴凉，泉水有冷气，密林挡住了六月的炎威，萝、薜摇曳，散发出丝丝寒意。随诗意进入这“夏谷”之中，我们的心也凉了。可见这诗在造境设色上是非常成功的，它引起了读者视觉与触觉的通感。但是这毕竟是感性的认识。要探究的是：诗人着意渲染这份“寒意”有什么意义？前面说的“景中有情”、“景中有人”，表现在哪些地方？诗里写的究竟是什么情、什么人？有人打比方说：某些中国诗里有一种密码；通过对密码的破译，才能找到诗的真意。若按这种说法，这首诗的“密码”就在“长林”和“萝薜”两个词上。
“长林”始见于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在信中告诉山涛（字巨源），他读了《老》《庄》之书以后，越发放任难羁，不堪礼法约束。即使给他官做，给他最好的生活享受，他会像禽兽那样，向往山林，“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于此可见，“长林”是隐逸放诞之士追求的逍遥乐土。至于“萝薜”，始见于屈原《九歌·山鬼》：“被（披）薜荔兮带女萝”，那是高士仙人的装束，后世常用以喻高隐者流。破译了这两个密码，我们终于懂得了：这诗的主旨是歌颂高人隐士的林下生涯。高棅五十多岁才以布衣被明成祖召入翰林；在此以前，他以书画歌诗优游林泉，他向往的是“思长林而志在丰草”的自由自在、抱璞全真的隐士生涯，他追求的是人格的独立和完美，个性的尊严与自由。诗中极力赞美夏谷云泉，并非因为这地方是一个六月生寒的避暑胜地，而是由于这儿是可以避人、避世的幽居，可容他偃仰啸歌，不致为世俗所累。他住在这里，人与自然融合一体，他感到非常满足，乃发而为诗，对“夏谷云泉”作出了热情的赞颂。诗里赞美夏谷云泉的景色，其实都是抒其翛然自适的雅怀。这就是我说的景中有情，景中有人。他为什么要突出夏谷的寒意加以着力渲染？也无非借这份寒意，表明他对世俗名利毫无热衷的追求。
于是我们进一步发现，这首诗以辞旨深隐借景抒情为其显著的特色。诗中寄意遥深，隐然有一个高洁的灵魂在幽谷中自由地长吟永啸。即以写景而论，虽然用密码以蕴深意，但读起来语言非常流畅自然，丝毫不见用事的痕迹。而且，二十个字把“寒意”写得青翠欲滴，一座生寒，情与景如此乳水交融，构成了幽深高远的意境，足见这首小诗在艺术上有很高的成就。读这首诗，使人联想起唐代寒山和王维、刘长卿等人的五言绝句。看来，高棅学盛唐，已涉藩篱。
（赖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