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龙
【诗人小传】
(1608—1647) 字卧子、人中,号大樽、轶符,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崇祯十年(1637)进士。初任绍兴推官,南明弘光帝时任兵科给事中,见朝政腐败,辞职归乡。清军破南京后,在松江起兵,称监军。事败,避匿山中,结太湖兵抗清。事泄,在苏州被捕,乘隙投水死。子龙早年曾与夏允彝等组织“几社”,为明末文坛领袖人物之一。论诗推重“后七子”,多拟古之作。后目击时艰,诗风丕变,感时伤事,悲凉沉雄。前人誉为明诗殿军。其绝句风格多样,其词作则以秾艳之笔,传凄婉之神。后人王昶编有《陈忠裕公全集》。今有校点本《陈子龙诗集》。
小 车 行
陈子龙
小车班班黄尘晚,夫为推,妇为挽。出门茫然何所之?青青者榆疗我饥。愿得乐土共哺糜。
风吹黄蒿,望见垣堵,中有主人当饲汝。叩门无人室无釜,踯躅空巷泪如雨。
【赏析】
明代崇祯十年(1637)六月,京城北京一带大旱。七月,山东遭受蝗灾,民不聊生。诗人目击哀鸿遍野的悲惨情景,怀着深切的同情心写下了这首《小车行》。全诗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小车班班黄尘晚,夫为推,妇为挽”,写所见所闻,是实写。第二层次“出门茫然何所之”等三句,是悬想之词,为虚写。第三层次自“风吹”句至篇末,虚实结合,以实写为主,以虚写作为补笔。三个层次按时间的先后顺次展开,以小车主人公的行动贯穿全篇。
第一层次紧扣篇题,由车及人。诗的开头摄取的是一幅全景:日近黄昏,铺满黄尘的道路上出现一辆独轮手推车,发出班班的声响。“晚”字有两层含义:一是天色将晚,一是班班的小车已经推了很久。第二句将镜头推近,将聚光点移到人物身上,丈夫推着小车,妻子拉着车绳,缓缓前行,犹如列宾的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中的人物,在命运的重压下奋力前进。构图鲜明、生动,给人以动态的感觉。首句为七字句,句中有韵(“班”、“晚”同韵),和谐动听;后二句换成三字句,语句中间的停顿使我们的内视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对逃难夫妻一推一拉的艰难步履。夫妻推挽着小车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有待第二层次作出回答。
第二层次:“出门茫然何所之?青青者榆疗我饥。愿得乐土共哺糜。”人称由第三人称过渡到第一人称,韵脚由上声转为平声,响韵换成哑韵。“出门”句承上启下。所谓“茫然”,一是空间上的茫然,不知此行何去,一是心理上的茫然,空间上的茫然归根结底是心理上的茫然引起的。小车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连推车人和拉车人的心中都没个准,可见人物内心深处有何等的悲哀了。接着两句说,夫妇眼前急迫的目的便是用青青的榆树叶子来充饥;进一步的卑微理想是希望找到一块安乐的地方,全家都能喝上口稀粥。读到这里,才明白那辆逃荒的小车上无非堆着些锅碗和破烂的衣物,全无可充饥之物。“乐土”在哪里呢?这毕竟只是一种愿望,这愿望能否成为现实,又引出与此相关的第三层次。
第三层次从“风吹黄蒿”到结尾,不仅换韵,人物的心理活动及事件的发展也更委婉曲折,跌宕不平。推车的灾民从早到晚已疲惫不堪,这时多么希望找到人家,充饥歇脚。当他们看见风吹动枯黄的蒿草,露出低矮的墙壁时,希望在心头升起。夫妻互相安慰:料想里面的主人会给他们饭吃。通过对人物心理的虚写,通过猜想,全诗在凄楚的基调上隐隐透出一点慰藉,似乎希望就要实现。“叩门无人室无釜”一句突转,使全诗形成一个大跌宕。去敲门,没有人应声;推门进去,室中空空,连锅子都没有。两个“无”字造成句中的均衡与对称,极其精炼地道尽了萧条破败的农村景象。天色已晚,又饿又累,又该往何处去呢?依然是茫然不知所之。于是,夫妻徘徊空巷,相对垂泪。结尾处展示的是一个特写镜头,两眼涌出的泪水在流淌。无声的眼泪取代了交织着悲哀的班班车声,绝望吞没了似乎顾盼之间就会成为现实的希望。
读罢全诗,一幅和着血泪的灾民逃荒图触目惊心地展现在我们眼前。画面以黄尘、黄蒿等黄褐色作底色,以动态的推挽小车的人物造型为主体,将色彩、构图与小车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傍晚的时间与破败无人的村落空间熔铸为一体。诗的题目是“小车行”,中心则是叙事写人,写人又舍去其他侧面,只紧紧抓住一个字———“饥”。由“饥”引出“榆”、“糜”、“饲”、“釜”等与充饥、吃饭有关的字眼,而后者又多半都是理想和愿望,是虚的东西,唯有“饥”才是实实在在的,正无情地咬噬着逃荒夫妇的心。
从艺术上看,《小车行》明显地受到汉乐府民歌的影响。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传统,早在《诗经》时代就已确立,至汉代乐府民歌中更加发扬光大。《小车行》在反映民生疾苦这一点上,与汉乐府民歌《十五从军征》、《孤儿行》,《东门行》等正是一脉相承的。汉乐府民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色———叙事性,《小车行》也正是以叙事性取胜。《小车行》风格古朴,运用口语,采用汉代以后古诗中很少用的四字句(“风吹黄蒿,望见垣堵”),个别用词如“哺糜”,更直接来自《东门行》,这些都令人联想起它与汉乐府民歌的继承关系。但《小车行》又并非亦步亦趋。从题材上来看,汉代乐府民歌中并没有专写逃荒的诗篇。至唐代,有专写逃荒的,如薛能的《题逃户》。“几界事农桑,凶年竟失乡。朽关生湿菌,倾屋照斜阳。雨水淹残臼,葵花压倒墙。明时岂致此,应自负苍苍。”所写的景象确是够凄惨的了,但只是“题逃户”,对于写逃荒来说,属于侧笔。《小车行》则是正面写逃荒,在题材上有了新的突破、开拓。所以,吟哦《小车行》,我们不仅感受到了作者陈子龙悲天悯人的仁慈胸怀,而且还可以约略窥见他作为一位杰出诗人继往开来所做出的贡献。
(陈志明 常文昌)
渡 易 水
陈子龙
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
【赏析】
本诗作于崇祯十三年(1640),作者母丧服满入都途中,既是怀古,也是伤时。相传并州(含今山西大部与内蒙古、河北一部)出产的刀,以锋利著称,人称“并刀”。并刀夜鸣于匣中,是因其有所郁结,有所忿懑;燕赵自古多义士,慷慨悲歌,意气难平。起首两句,作者即写出豪迈之士壮怀激烈的意气。当日,荆轲提一利刃入强秦,临行前,意气慨然,义无反顾,是何等的壮举啊!后两句是前两句的对比,时隔千余年,易水河边竟蔓草青青,铺展如云,寒冽的易水也安详地潺湲流淌,不再兴些许波澜,更遑论急湍的巨涛。纵令还有勇武如荆轲,欲寻觅昔日燕太子携群臣白衣相送的故地,是再不能得的了,这又是何等令人懊丧并为之扼腕叹惜的事啊!按崇祯十三年,建州军队尚在山海关外,他们冲入长城,威胁北京,以后南下进犯,目的尚只为了摑掠,待饱掠之后,仍退回原处,恰如汉初匈奴与唐初的突厥,还没有吞并中国的野心,故此不存在易水改色的问题。但作者偏偏如此写了,显然,其用意是为了对当政者治国无方,御敌失当,文武大臣闇于大局,未能齐心合力,共谋退敌,以及当时使英雄一无用武之地的昏暗政治氛围予以讥讽。因此,全诗于沉痛、慷慨之外,还有一种愤慨和嘲弄。
(汪涌豪)
秋日杂感
陈子龙
行吟坐啸独悲秋,海雾江云引暮愁。
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
荒荒葵井多新鬼,寂寂瓜田识故侯。
见说五湖供饮马,沧浪何处着渔舟?
【赏析】
陈子龙是明末“复社”分支“几社”的创始人之一,又是在清初从事抗清斗争而被捕牺牲的殉节诗人。他的文学观点和明代前、后七子一样主张复古,通常被人奉为明诗之殿军;但他入清之后,在时代社会的作用下,诗风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形式主义的因素日渐减少而现实主义的成分迅猛增加,使后期诗歌放射出更为灿烂的光辉。上面这首《秋日杂感》,就是陈子龙后期诗歌的代表作。原题十首,此为其二。
这首诗约作于顺治三年。题注说:“客吴中作。”“吴中”指苏州。当时苏州一带已被清兵占领,诗人客寓此地,触景生情,作诗抒写亡国之痛,表达抗清之志。首联“行吟坐啸独悲秋,海雾江云引暮愁”。上句,“吟”“啸”合起来是一个词,意即悲叹,《后汉书·隗嚣传》有“吟啸扼腕,垂涕登车”之语。“悲秋”典出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秋天本来就是一个万物凋零,令人兴悲的季节,何况诗人又面对着中原板荡、故国沦亡的惨痛现实,难怪乎是行是坐,都要一个人在那里悲叹了。下句,“海雾江云”,看似写景,其实是说当时南明武装力量正在东南沿海和内地江湖中坚持与清兵作战。这种艰难处境更引发了诗人日暮的忧愁。这两句在结构上起着点明题意,总领全诗的作
用:“秋”即“秋日”,“悲”“愁”即“感”。
颔联“不信有天常似醉,最怜无地可埋忧”。上句本于张衡《西京赋》:春秋时代,秦穆公梦朝天帝,天帝醉了,于是以鹑首之地赐秦。下句本于仲长统《述志》诗:“寄愁天上,埋忧地下。”两句典故都出自东汉。陈子龙在这里是反用其意,说自己不相信苍天会长久昏聩如醉而让清人统治中国,最可怜的只是目前大片江山都被清兵践踏,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埋葬自己的忧愁。这两句在首联的基础上,进一层地深化了主题,在因清秋、日暮而兴起的“悲”“愁”之“感”中加入了现实性的内容,抒发了亡国的悲痛心情,也表达了抗清的坚强意志。
颈联“荒荒葵井多新鬼,寂寂瓜田识故侯。”这两句具体描写亡国惨景。上句,“葵井”典出梁代诗人何逊《行经范仆射故宅》诗:“旅葵应蔓井,荒藤已上扉。”这里是泛指长满了野草的水井。全句意思是说,眼前满目凄凉,一片荒芜,许多人做了清兵的刀下之鬼。此景此情,只要联系当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骇人听闻的大屠杀事件就可以明白。下句写贵族。“瓜田”“故侯”,原指秦亡之后,东陵侯邵平在长安城外靠种瓜为生;这里是说,明朝灭亡之后,原来的大批贵族也都沦为平民。两句诗从下层百姓写到上层贵族,反映了明清易代造成的普遍灾难。
尾联“见说五湖供饮马,沧浪何处着渔舟?”“五湖”泛指江湖;“供饮马”是说被军队也就是清兵占领;“沧浪”为水青色,也指江湖,和“着渔舟”都出自《楚辞·渔父》。两句连起来,有两层含义。一层是表面上的,意思说现在江湖都为清兵所占,自己想泛舟隐居也不可能了。这是抒发家国沦亡之感。另一层则是实际上的,意思是说现在江湖都在清兵控制之下;自己想从事抗清复明活动也没有一个根据地了。尾联这两层含义,联系首联来看,前面一层写故国灭亡,与第一句“行吟坐啸独悲秋”相应;后面一层写抗清失利,则与第二句“海雾江云引暮愁”相应。前者侧重在“悲”,后者侧重在“愁”。但事实上,两者又是互为表里,不可截然分割的;合在一起,便构成总的“感”,从而紧扣题目,完成全诗。
这首诗抒写亡国之痛,反映出清初诗歌的一个普遍主题。全诗首尾呼应,层次分明,结构十分谨严,主题也非常突出。运用典故的巧妙,也为前人所称道。钮琇《觚剩》续编卷一《言觚·脱换法》曾经称赞这首诗颔联两句的翻用典故,说它“一经脱换,便成佳句”。
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二评陈子龙,说他“雄丽有骨,国变后诗尤悲壮”。从上面这首诗来看,陈子龙入清以后的作品确实喷发着一种郁勃之气,格调悲壮沉雄,不愧大家。
(朱则杰 胡红斌)
九日登一览楼
陈子龙
危楼樽酒赋蒹葭,南望潇湘水一涯。
云麓半函青海雾,岸枫遥映赤城霞。
双飞日月驱神骏,半缺河山待女娲。
学就屠龙空束手,剑锋腾踏绕霜花。
【赏析】
重阳登高怀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陈子龙的诗集中有多首作于重阳的诗,他的故乡系平原水网地带,没有高山,故只有以登楼远眺,来抒发对祖国前途的深深忧虑。一览楼,在他故乡松江城内,据《娄县志》载:“超果讲寺,在西门外瑁湖之右。崇祯初,王侍御重建一览楼。”元陶宗仪《辍耕录》载,“松江城中有四塔,西曰普照,又西曰延恩,西南曰超果,东南曰兴圣”。可见,元代超果塔已存,超果寺当是一古寺。一览楼既曰“重建”,想亦原已有之,崇祯初以前已倾圮。子龙登此楼当为崇祯初以后,此是无疑的。我们还应注意到,本诗中有“半缺河山待女娲”句,这时语气,显然只有在清兵入关、山河大片沦丧时才会有,故此诗又当作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1644)之后。
这年初,陈子龙参与平定许都起义,立了功,本已应召去北京任职,因京都陷落,福王即位南京,故六月中旬他赶到南京,任兵科给事中。据其自撰年谱,这年九月,他“加服俸一级”,似尚未离京,此后才因目睹时势不可为,辞官回乡。次年五月,南京不守,八月,松江陷,他逃往金泽(今上海青浦),九月又从昆山接祖母来聚,故这年重阳他又不在松江。顺治三年(1646)其祖母去世。据王澐续《陈子龙年谱》载,陈子龙于七月回乡治丧,至十一月落葬其祖母,可见,这年重阳他是在松江的,而次年五月,他就以身殉国了,所以,本诗应作于顺治三年。
诗从眼前景写起,“危楼”,高楼,此指一览楼。重阳佳节,登此危楼,饮酒赋诗,所赋乃《蒹葭》之诗。蒹葭,本意指芦苇,《诗经·秦风》有《蒹葭》篇。诗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其中有相思而不得一见之叹。陈子龙诗中也多处言及“蒹葭”,如“蒹葭相对落,鹅鹳已成军”(《晚秋郊外杂咏》),“占星夜泊蒹葭雨,结客朝随杨柳风”(《伤春》),均与《诗经》无涉而本诗中则直取《诗经·蒹葭》篇意。诗人何以登楼而“赋蒹葭”,其所思之人又在何水之一方?下句则作了回答:“南望潇湘水一涯。”这时长江以北,均已被清人占领,只有福建、两湖、两广、云贵等南方地区尚未沦陷,故诗云“南望”。何云“潇湘”?古诗文中均称湘水为潇湘。《山海经·中山经》云:(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顺治三年八月,唐王朱聿键已于福建汀州被俘,桂王朱由榔在广西监国(即永历帝,后坚持抗清十余年),虽然这些消息陈子龙当时不可能全已知道,但广西一带存在较强大的抗清武装,桂王朱常瀛于顺治二年曾一度被推监国事,他是应当知道的。广西是湘水发源之地,“潇湘水一涯”即指此。
“云麓”句,语本《淮南子》:“青泉之埃,上为青云,阴阳相薄之雷,激扬为电,……通而合于青海。”青海古代是少数民族聚住区,诗词中常用为边地的代称,如杜甫诗:“青海无传剑,天山早挂弓。”(《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陈子龙诗中亦多言及青海。如“一曲琵琶马上悲,紫台青海日凄其”(《明妃篇》)。“虏中莫移青海帐,汉家飞将在云中。”(《云中边词》)“云麓”,云山。云山半为青海之雾所障,暗指祖国山河半为“胡人”所占,此谓清兵入侵事。“岸枫”,岸边之枫树,这是诗人的眼前之景。赤城,山名。据《十道志》:“赤城山在天台县西北六里,一名烧山,又曰消山,石皆霞色,望之如堆堞,因以为名。”梁元帝讨侯景檄文曰:“朱旗夕建,如赤城之霞起。戈船夜动,若沧海之奔流。”李白《天台晓望》诗云:“门标赤城霞,楼栖沧岛月。”李商隐《朱槿花》诗云:“才飞建章火,又落赤城霞。”陈子龙诗中也多处言及赤城。如《过天台望赤城作》云:“迢迢望赤城,亭亭丽云表,晴晖动璀灿,阴霞触缥缈。”又《朱雪子赠诗有小筑剡中之意酬之》云:“若耶南接赤城梁,万树桃花玉女浆。”诗人何以对赤城心怀耿耿?一方面赤城为诗人旧游之地,另外一方面,那里地处浙南,与福建相去不远,福建的唐王虽已于本年八月被俘,但陈子龙或许尚不知道,故心向往之,愿代表自己忠节之志的火红“岸枫”与那里的霞光遥相辉映。当然,也可能陈子龙已知唐王失败,但闽、浙沿海还有鲁王和郑成功的反清力量,那一带总是他的希望所在。
“双飞”二句,言时光飞逝,祖国沦亡,急待有女娲那样的补天之手挽狂澜于既倒。“神骏”,神马。古人认为日月之行,快如神马。王充《论衡》曰:“日昼行千里,夜行千里。骐骥昼日亦行千里。然则日行舒疾,如骐骥步相类。”日月双飞,如神骏疾驱,此喻岁月流逝,时不我与,须及时振作。女娲,为神话中古帝名,相传古时出现天崩地裂,女娲氏乃炼五色石以补天。陈子龙诗中也多处用女娲之典,如“天漏奎壁女娲死,腐鼠满眼饥凤凰”(《今年行》)。“女娲已往倾西北,借汝五色成文章。”(《寄郢中郑淡石座师》)
诗的结尾二句更抒发“报国欲死无战场”(陆游《陇头水》)的感慨。“屠龙”,语出《庄子·列御寇》:“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诗词中常谓高超而无用的技艺为屠龙之技。苏轼《次韵张安道读杜集》诗云:“巨笔屠龙手,微官似马曹。”“学就屠龙空束手”句,乃凝聚了诗人一生遭遇而出之,特别是他在南明朝廷那段经历,使他深深感到,自己一生汲汲以求的救国拯民之道,因为朝廷的昏庸、权奸的当道,如今都成了无处施展的屠龙术,面对故土沦丧的局面,他真是束手无策了。如果说,前面各句中对“潇湘”、“赤城”的向往、对“女娲”的期待,都是诗人在登楼远眺之际的驰骋想象;那么,这一句则是他跌落到了现实,令人无限失意的现实。但诗人就这样由希望、失望走向绝望么?否!只见他拔剑起舞,宝剑吐出圈圈寒光(腾踏,回旋活跃之意)犹如点点霜花飞绕着剑锋。只要一剑在手,他就决不会放弃抗争,这剑光,固然发泄了他“束手”的沉痛,更闪出了他的誓死决心。
读这首诗,不难使我们想起杜甫的《登楼》。杜诗作于“万方多难”之际,而陈诗作于社稷覆亡之后。陈诗之“云麓半函青海雾,岸枫遥映赤城霞”二句与杜诗之“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也极相似。杜诗的特点是沉郁顿挫。陈廷焯谓:“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陈子龙此诗正是具有这样的特点,例如,《蒹葭》本为怀美人之诗,诗借以喻君臣,所怀者为桂王等抗清者,极有深厚缠绵之致。
七律是陈子龙所长。《明诗钞》说子龙“七律格清气老,秀亮淡逸”。又云其“七言律秀绝寰区。乃其天姿清妙,故落墨高华,非翡翠兰苕可比”。从这首诗可见一斑。陈子龙诗由模仿而走向现实,抒发真性情,开清初诗坛新风,这首诗可为这方面的代表作。
(王步高)
易 水 歌
陈子龙
赵北燕南之古道,水流汤汤沙浩浩。送君迢递西入秦,天风萧条吹白草。车骑衣冠满路旁,《骊驹》一唱心茫茫。手持玉觞不能饮,羽声飒沓飞清霜。白虹照天光未灭,七尺屏风袖将绝。督亢图中不杀人,咸阳殿上空流血。可怜六合归一家,美人钟鼓如云霞。庆卿成尘渐离死,异日还逢博浪沙!
【赏析】
《易水歌》本送别歌题,此诗则拓展古意而成哀悼诗声。王昶《陈忠裕公全集》后注:“或云为左萝石奉使求成而作。”左萝石,名懋第,福王弘光右佥都御史,清军入关,自告奋勇北上议和,被扣遇害。诗借荆轲刺秦悼左萝石出师未成身先亡,颂其救明壮举。
全诗可分四节。“赵北燕南”以下四句为第一节,写送荆轲时、地。易水河畔原为古老航道,背燕面赵,襟带二邦,河水浩荡,两岸白沙无垠,足为送别开拓寥廓宏大背景。“送君”句点明送谁去何处。荆轲当年为燕太子丹刺秦王,“太子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史记·刺客列传》)。“迢递”一词既写征途之遥,复含任重而道远深意。
时值天风萧瑟、草木零落暮秋季节,北国天空尤为高远幽旷,浩浩江水,茫茫白沙,飒飒天风,萧萧草木,这大自然奇特景观为全诗铺垫了慷慨悲壮基调。
“车骑衣冠”以下四句为第二节。写送别壮观场面。《骊驹》,送别之歌,传为《诗经》逸诗。据《史记·刺客列传》载,“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复为羽声慷慨,士尽瞋目,发尽上指冠。”渲染悲壮场面,既为赞古代英雄荆轲,更为颂现实生活左懋第北上议和壮举。
“白虹照天”以下四句为第三节,写刺秦王经过。传说荆轲精诚感天,天垂白虹贯日之象。轲正以上合天意、下顺民情而闯入秦宫。“七尺”句写荆轲左手把秦王袖,右手以剑击之。秦王诈言祈听一曲而死,姬鼓琴,歌“八尺屏风,可超而越”,秦王遂得启示,奋袖超屏风而逃,行刺未成。诗作“七尺”,似误。太子丹派荆轲入秦,假托献督亢之地以求和,藏匕首于地图中谋刺功败。诗借荆轲悲剧重演,以痛悼左懋第遇害。
末节“可怜六合”以下四句写秦王一匡诸侯统一中国,天下宝物都集秦宫,美女钟鼓繁若云霞。邪恶战胜正义,如同清朝灭我大明。但荆轲、高渐离虽亡,而博浪沙椎击秦王的张良终将再度出世。篇终“浩茫”之思,幽深婉曲地传达出陈子龙救亡图存的坚定决心。
此诗构制宏伟,用思深沉,风格慷慨悲凉,为陈诗中精品。作者融合写景、叙事、议论于一体,浑化无迹。写景在于创造情感氛围,叙事在于抒发情感,全诗叙事都隐隐荡漾着郁勃的情思。篇终的议论又将这种情感推向高潮。故其写景、叙事、议论都统一在总体的情感节奏中。此诗立意深沉含蓄,通篇藉咏荆轲以感慨现实,气韵流荡,耐人咀嚼,从中不难窥见盛唐诗风影响。
(邓韶玉)
重游弇园
陈子龙
放艇春寒岛屿深,弇山花木正萧森。
左徒旧宅犹兰圃,中散荒园尚竹林。
十二敦槃谁狎主?三千宾客半知音。
风流摇落无人继,独立苍茫异代心。
【赏析】
江苏太仓隆福寺西,有一座清幽秀逸的园苑。园中亭池掩映、花卉缤纷;更有弇山三峰高矗其中,实为文人墨客雅集之佳境———它就是明代南京刑部尚书王世贞修筑的“弇(yān)园”。
陈子龙的诗文创作,曾一度受到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复古主张的影响。特别是后七子领袖王世贞,更是他倾心仰慕的文坛先辈。由于这个缘故,太仓的弇园,也便成了他一再游瞻、流连低回的地方。这首七律,即作于崇祯十一年诗人重游此园之际。
“放艇春寒岛屿深,弇山花木正萧森。”诗人上一次到弇园,大约在十年之前,而且还有友人夏允彝相陪,兴致自然很高。而今,夏允彝早已南赴福建长乐;“志动日月、气厉风云”的诗人,却还郁郁困守家中,本已深感痛苦;此次又是独游,心境更觉苍凉。时令虽当初春,但湖风吹拂之中,大约还颇有几分寒意。诗人“放艇”于湖中的幽深岛屿间,眺望那弇山上错落耸立的林木花丛,仿佛也都神情黯淡、蹙然含悲。这两句抒写诗人重游旧园的郁悒心境,妙在全从眼前风物中传达,落墨萧淡,为全诗染上了一重悲凉的氛围。
然后舍舟上岸,漫步于弇园的旧宅、竹、圃之间。这里曾是王世贞当年的居处之所,而今宅存人空,处处给诗人留下一种失落的惆怅和孤清:“左徒旧宅犹兰圃,中散荒园尚竹林。”“左徒”指楚国诗人屈原,他在长诗《离骚》中,曾以种植兰蕙喻比培植后进贤才,有“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之句。“中散”即三国时代的中散大夫嵇康,“龙章凤姿”、“恬静寡欲”,常与阮籍、山涛诸人“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有“竹林七贤”之称。在诗人看来,王世贞之峻洁忠贞恰似屈原,雅韵高致又不让嵇康。故在漫步先辈的故园之时,恍若置身在左徒的“兰圃”、中散的“竹林”之中,自有一种清幽庄肃之感。然而当年的“兰圃”犹在,“竹林”之飒飒依然,却再见不到主人艺植芳卉的身影、酣歌竹下的音容。面对这一片“荒园”、“旧宅”,诗人又感到分外的忆念。由于诗人对眼前之景的展示,交汇着对“左徒”、“中散”这些古贤事迹的浮想,便把诗人对弇园的昔盛今衰之感,抒写得更其深沉;那在园中消逝的先辈,也因叠印着古贤的身影,便变得更加庄严而令人怀想。
“十二敦槃谁狎主?三千宾客半知音”二句,即由眼前之景,沉入对此间主人的悠然缅怀之中。“敦槃”即玉敦和珠槃,乃古代天子与诸侯会盟时所用的礼器。“狎主”有更替为主之意。史载王世贞“始与李攀龙狎主文盟,攀龙殁,(世贞)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那气象正与春秋时代的晋、楚两国,更替主宰十二诸侯之盟一样,该有何等风光!“三千宾客”用的是战国春申君之典。据《史记》记载,“赵使欲夸楚,为瑇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而王世贞“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之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见《明史》本传)。那景象正可与门客三千的春申君相轩轾。前句叙群彦之驰笔文坛,而以“十二”诸侯的争雄春秋为比,再以“谁狎主”的喝问顿断,气象恢宏而笔势夭矫。然后在“三千门客”的簇拥之中,从后句推出王世贞这位“操柄二十年”的文坛盟主,更觉有一种辉光照耀之盛。表达了诗人对这位“弇园”主人的多少敬慕和推崇!
诗之结尾,诗人终于从缅怀中回到现实:“风流摇落无人继,独立苍茫异代心。”而今,那在昔日辉耀文坛的风华,已随着这弇园主人的逝去而“摇落”;放眼当世,更有谁能承继这位先辈的流风?正如陈子龙在另一首歌咏王世贞的诗中所说:“寥寥代兴者,蚍蜉安足争。”当今的文坛,实在已寥落太久!诗人独立弇园,仰对苍茫的暮色,愈发感到一种失去先辈的凄怆和悲凉。不过在“独立苍茫异代心”的感叹中,似乎又隐隐透露着,我们的诗人虽与先辈生不同时,但在振兴文坛的志向上,却又是与这位前贤声气相应、“异代”同心的。这大概正是诗人重游弇园,所要告慰先辈英灵的心愿罢?
诗人对王世贞的推崇,在今天看来似乎很难理解。因为前后七子的文学主张,其实并未给文坛带来多少生气。而陈子龙的诗作,之所以能“光芒腾上”、“破尽苍蝇蟋蟀之声”,而成就“摧廓振兴之功”,恰恰在于他能“吐纳百家”、“自为雄丽之作”,决不是亦步亦趋、一味“仿古”的结果。诗人写作此诗的时候,正处在诗风转变的重要时刻。从这一点看,结句的“风流摇落无人继”,似乎又是连诗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个预言:它预告着一个前后七子统治文坛时代的结束,一位虽还打着“复古”旗号,却已带着巨大创新精神的新诗人正在崛起。从此以后,他将以志士之心,操持诗人之笔,以清刚雄迈之作,接替先辈的位置,开创晚明诗坛的崭新生面!
(潘啸龙)
春日早起(二首选一)
陈子龙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
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赏析】
李煜有首著名的《浪淘沙》词,写雨,写梦,写独自凭栏,写流水落花,表达了亡国君王梦里一晌贪欢,醒后无限凄惨的情怀。陈子龙这首绝句的素材与李后主词很相似,而表达的意境却很不同。
一二句叙事写景。“独起”扣住题意“早”字,大有“众人皆醉吾独醒”的况味。凡事静观皆自得,这里的“独”字已打下三四句由独自静观而致“悟”的基础,结构上细针密线。“凭栏”显得闲逸,这时并非有正经事要做、要想,只是闲眺,由此派生出次句。“晓风”不禁令人想起则天武后游上苑,专断地命令百花仙子“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的趣事妙语,而本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的情事,也与“晓风”暗暗绾合,不觉令人解颐。次句写景,承上启下。眼前满溪春水流向小桥东,仍与后主《虞美人》词“一江春水向东流”有渊源,不过一志喜,一言愁,其趣迥异。细细推敲一下,“春水”怎会“满溪”?不难想见夜间曾下过一场“润物细无声”的透澈春雨,所以此句“雨”是暗写。不但如此,杜甫《春夜喜雨》诗云:“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可见春风化雨,雨绽百花,乃理所当然。联系下文来看,此句还省略了重要景物:“花”。“雨”和“花”虽未露面,却能借助思考想象得之,收到句简而意赅的艺术效果。
三四两句抒情,写得风流旖旎。“始知”者,突然领悟之意,它的契机是上文的观景。“红楼”是富家女的华丽住所,用以借指倡楼似也无不可,如韦庄《长安春》诗所写:“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红楼一梦已是万种风情,令人销魂,而那艳丽的梦还有桃花万株作背景,更瑰丽得如同进入桃源仙境,把那分心醉的喜悦渲染得色彩缤纷,美不胜收。“身在桃花万树中”,既是写景也是抒情的名句,用白描的手法表现出浓腴的情致。
这首诗写春日丽景,也不乏艳情,是对转瞬即逝的风流倜傥生活的回忆和品味。陈子龙是有节气的爱国诗人,这样分析是否有点厚诬古人?其实并不。明末政治腐败,社会风气污浊,士大夫醉生梦死司空见惯。陈子龙虽堪称出污泥而不染,也未能一概免俗。他有描摹妓家和题为“艳情”的词作,他自撰的年谱在崇祯六年也有“文史之暇,流连声酒”的记载。据传名妓柳如是也曾慕名而属意陈子龙。可见说陈子龙偶尔也涉足“红楼”,也并非绝无可能。
(于 洁)
西湖漫兴(十首选一)
陈子龙
虫怨秋山万木空,渔灯明灭小亭红。
焚香永夜愁难梦,人在西陵风雨中。
【赏析】
杭州西湖孤山旁,有座西泠桥,桥畔旧有苏小小墓。苏小小是南齐人,为钱塘名倡,才情风貌俱佳,在当时及后世均享盛名。古乐府有《苏小小歌》:“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历代文人题咏或感吟其人诗词甚多。陈子龙游西湖咏十绝句,此诗背后也隐约有苏小小的影子在。
《苏小小歌》的意境是欢乐,此诗的基调是悲哀,地点同在西陵,而遭遇迥然不同,有意形成鲜明对照。漆黑的风雨之夜,秋山万树凋零,木叶尽脱,一派荒凉萧索景象,四周只有虫声唧唧,在倾诉悲怨。诗的首句仿佛是欧阳修《秋声赋》的浓缩,拟人写景俱有韵味。从四际的山由远及近写到眼前的湖,次句只见渔船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不定,即使有那么一星星光明,但也可能随时熄灭。在红色小亭里看到和听到这一番凄苦的夜景,已透露出主人公心情多么抑郁寡欢。白天到西陵松柏下结同心的苏小小决不会如此孤寂。
三四句由景而转写人。小亭中的女子在焚香祷祝,她没有古代妇女焚香拜月陈说三个美好愿望的奢想,只希望能在夜间做个好梦。可是长夜漫漫何时旦,忧愁复忧愁,久久难以入梦。“愁”是一篇的主脑,而“难梦”则是愁的具体内容。梦的对象是谁?从末句特拈出“西陵”地点看,当然是那位能与之“结同心”的情人。遗憾的是,偏偏“西陵不许结同心”(作者同题另诗)。这末句的意境,又出之于李贺的《苏小小墓》诗:“西陵下,风吹雨。”
这首漫兴诗,借西陵苏小小的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垒块,诚如宋存楠在《陈李倡和集序》中所说:“卧子弱年孤露,心多伤悼,遇物缠绵。”用旧酒杯盛新酒,推陈出新,构思是比较巧妙的。如果我们从屈原“美人香草”寄托手法的角度去品赏此诗,则诗中“万木空”、“渔灯明灭”的风雨飘渺境界,不啻是明末社会昏暗荒乱景象的艺术再现,而那位永夜不寐的女子,也可称得上是忧国忧时志士的化身。而这也同样切合陈子龙的思想和身世。
(于 洁)
去岁孟秋十三夜,予从京师归,遇天如于鹿城,谈至四鼓而别,孰知遂成永诀也。今秋是夜泊舟禾郡,月明如昨,不胜怆然(二首选一)
陈子龙
日暮维舟枫树林,玉峰峰外漏沉沉。
那堪独对当时月,泪落吴江秋水深。
【赏析】
张溥字天如,太仓(今属江苏苏州)人。他是复社的领导者,继嗣东林党人,与阉竖余孽斗争不遗余力。陈子龙主盟几社,与复社宗旨相同,因而两人结为莫逆。崇祯十三年(1640)七月十三夜,陈子龙自京师南返途中,于鹿城(在今江苏昆山)遇张溥,两人抵掌夜谈,直至四更天。夜谈的主要内容,据陈子龙《自撰年谱》载:“崇祯十三年庚辰七月,南还,遇石斋师于邵伯驿,询京师近事。缇帅促行颇迫,须臾别去。师意甚慷慨,而予不胜欷歔矣。至鹿城,夜遇天如,议急石斋之难。天如将倾身家以图之,真有贾彪之风,予甚愧焉。”可知是为了商议对策,解救因弹劾权臣而遭逮捕的黄道周(字石斋)。张溥为救正人而不惜毁家纾难的高风亮节,子龙深为钦敬。次年五月初八,张溥溘然病逝,子龙哀痛欲绝,曾赋诗《哭张天如先生二十四首》。其二十首云:“南冠君子朔风前,慷慨西行倍可怜。已乏何颙为奔走,更无魏邵与周旋。”自注:“石斋师之逮,天如经营急难备至。师未出狱,而天如先殁矣。”以上是本诗的题意和本事背景。
全诗寓情于景,句句写景,句句寓情。首句交待时间、地点、节令,烘托渲染气氛。“枫树林”含有招魂和怀念故友的意思,如《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如杜甫《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次句的“玉峰”,在今江苏昆山市,“泊舟禾郡”决难望见玉峰,而此句既若望,又若忆,用“漏沉沉”将两者贯串。“漏沉沉”既指去岁“谈至四鼓”,也指今夜由“日暮”至夜深不寐忆念故人的长久和沉痛。诗人悲怆恍惚,眼前景不觉与脑中影模糊重叠,不管是幻觉或错觉,已泯灭了时空界限,浸透了浓浓的情思,引人想象万千,不愧是抒情妙句。三句写月。“当时月”与今时月情景同中有异,“独对”与去年双对又参差,对今思昔,低沉平静的语调中翻滚着波涛汹涌的情思,语意丰富,层次曲折,大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妙用。更何况作者望月,还痴痴地盼望月能照见黄泉下的故人,正如本诗第二首云:“去年相见语情亲,今岁相思隔世尘。闻道月轮回地底,可能还照去年人?”末句写水。“泪落吴江水”,由唐诗名句“枫落吴江冷”翻出。“秋水深”形容“泪落”感情之深,李白《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其先例,是夸张手法。此外,水深浪阔,人死后的魂魄也不易度越,杜甫《梦李白》第一首结句云“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表达了对李白魂魄安全的关切。陈子龙泪落而联及“秋水深”,是否也含有对张天如魂魄的慰吊与感念之意呢?读者当自有会心。
(于 洁)